科幻与中国风不是不能结合,只是目前面向未来的结合比较少。
我们能看到科幻和国风之间巨大的差距:科幻营造的机甲、钢铁、智能、枪炮、基因、舰船、数字世界,vs,国风营造的落花、清茶、山林、亭台、剑刃、江山社稷之间,似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前者冷硬,后者飘逸;前者讲算法,后者讲诗意。
于是,这二者很难结合。通常能想到的结合只有两种:机械结构融入古代世界——蒸汽朋克,和将古代历史架空到平行世界——丝绸朋克(一个新词汇)。
国风蒸汽朋克作品有不少好作品,例如我很喜欢的《秦时明月》机关术,张冉的《晋阳三尺雪》和拉拉的《周天》等等;丝绸朋克作品本身就是国风的,值得称道的作品包括阿越的《新宋》、刘宇昆的《蒲公英王朝》和宝树、阿缺的《七国银河》等等。
只是这些作品共有的特点是:述说中国历史,而不是述说中国未来。
在讲述当下与未来的科幻作品中,目前还比较缺少具有中国风特色的作品。
为什么会这样?
原因在于,中国科幻一直面临一个很大的挑战,在于西方科幻写作只考虑一个主要维度:时间维度(古代-现代)。现代科技特征和美学风格本身是西方的,因此无论是写古代,还是写现代,落笔都是西方特征。蒸汽朋克的缘起就是中世纪欧洲贵族传统和工业革命的科技变革之间的冲突,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西方的。
而中国科幻写作不得不面临两个主要维度的选择:时间维度(古代-现代),文化空间维度(东方-西方)。东西之争,很大程度上是古今之争。现代科技特征和美学又是西方的,无论是我们看到的重工业机械风,还是钢铁机甲、宇宙飞船、热兵器和数码电子人,都源于西方。并不存在“现代东方”的独特风格,因此只留下了“古代东方-现代西方”这样的选项,使得我们始终找不到“具有中国风的现代和未来科幻”风格。
说到底,这是“中国风”和“现代性”的冲突。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对“中国风”和“科技感”的抽象提炼和应用。
传统中国风服饰有宽大袖袍和繁复层次,但是当代设计师将古典元素和美学风格提炼,融入时尚设计,做成现代装,形成新“国潮”风格,这就是抽象应用。
“中国风”不一定等于木、竹、丝绸和毛笔,“科技感”也不一定等于全钢铁房间、废土枪炮和重机甲。只看元素是肤浅的。二者都有精神内核的部分可以提炼,形成新的风格。
简单的融合,是把科技精神融入国风场景。
科学是基于证据和逻辑的探索,可以用科学精神探索历史文化。科技是提升行动效率的便捷化手段,可以用AI智能,在山景云雾袅袅中,辅助金丝铜镜和功夫茶壶。将科学技术的精神提炼出来,置入具有中国传统美感的场景中,就可以生成毫不违和的未来中式场景。
更深层次的融合,是把国风精神融入未来场景。
中国风,不只是表象上的熊猫和青花瓷,最主要的是一种审美风格和精神信仰。中国风最大的特征是洗练和超脱。第一点是写意,不似西方现代文艺对立体细节描摹那样事无巨细,讲究点到为止、留白和意蕴。第二点是超然视角,对时空沧桑和江山大地的描绘永远是俯瞰,有出离世外的胸怀。第三点是自我超越,在无神的国度中,士人与侠客都用自我内在的信念对抗人性天然的堕落,如同梯云纵一般想让自己逃离下坠,这种不可能的张力贯穿始终。
如果能将简洁凝练的美感和向内超越的品格,置于未来科幻场景中,那样的科幻就真的有了面向未来国风美学。
中国的历史文化元素和思想精神,有很多都值得重新思考,焕发新生。
首先是在现代科学语境中,重新理解中国历史发展脉络。当代基因科技和考古学为我们勾勒出一幅不同于传统讲法的历史源流路径,无论是中国人在几万年前的基因演进路线,还是中国王朝和国家的发展轨迹,在科学探索的放大镜下,都有了新的发现和疑问。三皇五帝是真实还是传说?夏代是否真实存在?古代冶金科技是自生还是缘于国际交往?灿烂发达的良渚和三星堆古文明为何突然消失?所有这一切,都值得用当代科学思维重新理解。
其次是诸子百家探讨的思想问题,值得重新思考。现代科学诞生,源于文艺复兴之后的思想者不断回溯思考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提出的大量命题,并且用新的探索手段提出解答。深刻的问题是永恒的,思考的答案是不断翻新的。诸子百家并不是死在书里的画像,他们的主张和命题,对今天科技时代的我们仍然有借鉴意义:人与人的理想关系应该是什么样的?人类社会的秩序是如何产生的?是否只有“同贫穷”才是大爱?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对这些问题的审视和思考,可以打破“传统文化-现代科技”之间格格不入的壁垒坚冰,让中华传统重新在未来语境中获得新生。我们会发现,历史传统中提出的很多问题和思考,在当代和未来都依然有深刻的启示作用。
敢于卸下防御,对文明进行自我剖析,才能真正建立灵魂强健的文明,在无论怎样革新的时代中,都有自己的活力与独特风格。
我不能说我已经充分领会了中国传统文化,也不能说我已经参透了国风科幻的未来,我只能说我很想要在这个方向上做一些探索。
《宇宙跃迁者》这本书,是我“折叠宇宙”系列六部曲的第一部。
在这本书里,我希望探索中式科幻——中国古典美、武侠与科幻的结合。这个方向很难,但是我很爱中国古代文化和美学,很希望将它们也带到未来,而不会被时光尘封掩埋。
这本书讲述的是2080年(基于当下的近未来),四个年轻人从中国历史研究和家族遗留的信息中,发现外星文明痕迹,于是和外星文明建立联系,从而了解到宇宙中数千文明组成的庞大文明体系的故事。四位中华英雄最终成为引领地球进入宇宙的宇宙英雄。其中涉及到区块链和墨家思想的关联、超级AI和儒家法家思想的关联,还涉及到历史文明起源的钩沉。
我想尝试的,就是把中国古典思想,放入22世纪的宇宙史诗。
书中涉及的典籍、器物和遗迹:
“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出自于《尚书·商书·汤诰》。《尚书》是最古老的历史典籍。“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其若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这是我在《道德经》中最喜欢的一段话。和光同尘,吾归万物。
“非攻”:墨家的核心主张。最早出自墨子与公输班的虚拟对决,一攻一防,精彩纷呈。在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里有描述。
玉琮:是良渚文化出土的重要礼器,工艺发达,造型精美,上面的人神兽面纹是后世很多纹理的起源。良渚文化的发达和突然消失至今在考古学领域成谜。良渚文化村环境优美,值得访问。
青铜:中国的青铜器在二里头发源,发源之初就是成熟发达的器型,独特的工艺。商周青铜礼器是世界古代历史的璀璨瑰宝。它的起源和发展脉络至今有很多未解之处。安阳殷墟博物馆,值得访问。
阿房宫:近年来考古发现显示,阿房宫遗址并没有火烧的痕迹,甚至很可能没有建成的建筑。我有个朋友曾在阿房宫遗址做遗址保护,设计博物馆,他说遗址出土的瓦当直径都有一米多,比普通建筑大不知道多少倍。最终神秘难解之处还是很多。
秦陵:秦陵地宫的构造和建造历程,今天仍是考古学中极大的谜题。为了保护历史遗迹,时至今日仍然没有挖掘,给人极大想象空间。传说中铜飞鸟是秦陵地宫中的器物,汉代就有看到铜飞鸟飞出秦陵的民间传说。
十二金人:传说秦始皇收天下之兵,制成十二金人,但是最终下落不明。
以下我会发布《宇宙跃迁者》这部小说的前六章。因为出版合约的要求,不能全文免费发表,想要看到全书,可以关注知乎近期推出的独家电子书。
《宇宙跃迁者》
【引子】
炮弹引爆的时候,酒吧里的吊灯又微微一震。
吧台上的酒杯跳了两步,液面晃了晃,但没有洒。
从窗口依稀可以看到远方亮起的火光,火光把山丘上的房屋照亮,轮廓尖锐。沿着海岸线,也有一缕海水亮起,闪烁模糊的橙黄色,涂抹在沙滩和浪的交界处。
远处的深海还是陷入漆黑,静静磅礴,有被巨兽吞噬般的幽暗。年轻男人很想端起酒杯,但忍了忍,没有动。这已经是晚上第三次亮起的火光。
这个叫江流的男人,约莫二十六七岁,清秀俊朗,肤色白而脸颊瘦,半长的头发微鬈,身上的花衬衫扣子解开三颗,耳朵上戴着恒星造型的耳钉,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对着来往的客人眼波流转,是任谁都会微微心动的优雅俊美的模样。
要不是还在跟投影里的人对话,他真的很想端起杯子,把余下的波本都灌入喉咙。但他还是忍了,喉结上下动了动。
他的左小臂上显示出蓝莹莹的光,仔细看过去,是类似于藤蔓的文身发出的光,环绕手腕一周,从远处看就像手镯。
蓝光所到之处,有投影画面产生,此时此刻,在江流面前的桌子上就投影着一个面容姣好的中年女人,头发盘在脑后,一丝不苟,眉毛微微上扬,显得气场十足。
江流很难听清母亲在说什么。
一方面是因为噪声,远处的轰炸、近处酒吧的音乐和喧哗;另一方面也是因为Z跟母亲对话的时候,已经形成一种下意识的屏蔽习惯,似乎在耳边形成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在语言的水流里行进,却不让一个词语漏进来。
他听母亲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真空般的安静感。
他调整了一下耳机。他的耳机远看像是耳骨夹和耳钉,甚至有点妖娆。但即使调整了音量,他依旧听不进去。
人类生命苦短,为了相互交流浪费了多少时间啊,江流想。又一声炮轰,漆黑的落地玻璃被映成橙色。
“好,我知道了。”江流说。
“这次你一定得说好了。明早六点就上飞机。这不是儿戏,不是闹着玩儿的!”母亲说,“我是费了半天力气,才让你二叔从布鲁塞尔申请了禁飞区的通行卡,就为了你小子。你可不能不答应。听见了没?”
“听见了,听见了。”江流说。
“这次轰炸的目标真的离你很近!不走要死人的!”母亲瞪着眼睛,“我不是开玩笑。”
“好好,不开玩笑。”江流说。
“还有,你爸爸最近很生气。你明知道他不喜欢你参与暗事。你小心点。”
“知道了。”
他和父母的应答总像出自身体里的一个自动答录机,一直在说,却没有真正在说。
他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了这个模式。
也许是十二岁?也许是十岁?也许更早。可能是因为哥哥姐姐总是积极热情地回答父母的问题。在那些早餐餐桌上——“如何才能避免汇率变动带来的负面影响?”“均衡资产配置,买反向产品做对冲。”“更好的大数据宏观研究。”“江流你说呢?”“啊,我同意。”诸如此类。每当这种时候,江流总是不想说话。
他自顾自地跷着脚低头上网,反正有哥哥姐姐呢,他已经习惯了。江流听到自己声音空洞,像 AI 模拟出来的声音。他很想去抓手边的杯子,眼睛忍不住瞟过去。只要一口就好了,冰凉的波本。
“还有,”母亲最后说,她顾盼生辉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想要把他看穿,就像她每次在公司董事会上盯着不怀好意的股东一样,
“你别以为你那点浪荡事我不知道,你少给我招惹各种不三不四的人。你要是乱交朋友,看我回来不打断你的腿。”
“好,好,你就别管我了。”江流挂断了通话。
酒保见他挂了通话,踱着步子来到他面前。
酒保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和蔼大叔,看上去是亚洲血统和高加索血统的某种奇妙混合。
酒保把第五杯波本放在江流面前,笑了一下说:“再来一杯?”
“算了。”
江流摆了摆手,却在酒保把酒端走的那一瞬间,感受到一种深深的遗憾。
于是他又招了回来:“还是再来一杯吧。多一杯,也不碍事。”
也许喝一杯就少一杯了,江流想。
他相信母亲带来的消息,父母在欧洲、美国和东南亚的关系网每分每秒都在同步消息,以确保他家的全球生意不会被战火影响,因此,母亲说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很可能来自大西洋联盟的某些政要。
江流确信,这样秘密的消息,眼前这些沉醉于酒精和寒暄的人都不会知道,他们依然沉醉于夜夜笙歌。
但不知为什么,他又有一种感觉,这些人从某种程度上也一定知道这些事,自从他们逗留在这座三条战线交汇的海岛,就已经对这样的前景心知肚明。
只是或早或晚的事。
江流来到夏威夷大约 32 个月了。
这些岛屿他在年幼时都曾经到过,但都是跟着父母和哥哥姐姐度假,他对海岛的印象就是五星级酒店的游泳池和碧海银沙。
小时候的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海岛作为战争争夺点的意义,对于几大联盟来说都像肉骨头。
“戴维,”江流对酒保说,“你今晚帮我传个消息。说太平洋岛屿争夺加剧,即日起,冲突升级,让岛上所有天赏的人都立刻准备好对家人朋友的保护,尽量转移到地下。”
“好。”酒保点点头,“那消息源呢?”
“不要写我。就写……世界贸易组织理事吧。”
酒保点点头,表示懂了,接着又仿佛不经意地问:“巨子,你为什么不想回家?”
江流知道,他是听见自己和母亲的对话了。
“我没家。父母家也不算是我家。”他说,“……这世上哪里才算是家呢?原来有一阵子,我还有点想在哪儿长期住下来的。但是现在觉得,我是找不到这个地方了。都是临时住一阵。你说怎么算是家呢?肉体也只不过是寄居的皮囊。住一阵,再换个地方,最后一死了之。”
酒保轻轻把江流还余下的小半杯酒拿了回来,温和地说:“你喝多了,还是去跳跳舞吧。”江流还想去抓酒杯,酒保用小臂挡住他,轻声说:“别喝了,快去跳舞吧。”
江流的手停在空中三秒,最终放下来。跳跳舞吧,江流对自己说,如果这座海岛还剩下三天和平日子,不如就歌舞升平三天。
酒吧的内室就是舞厅,超级吸声墙壁让一切音乐都收拢在内室,外界一点声响都听不见,打开门,才会被震耳欲聋的舞曲声笼罩。
在这样的舞曲声中,即使室外真的突然发生爆炸,室内也几乎听不到任何异样。
有着丰富层次的电子舞曲像龙卷风一样席卷了每一个跳舞的人。音乐就在身边流动,与MR空间1营造出的时空幻境萦绕在一起,把人颠来倒去震颤。
有片刻时间,房间里显示的幻境变为无穷无尽的宇宙,每个人都有失重的错觉。
江流感觉自己被气流裹挟,飞到了宇宙边缘。有很长时间,他都没注意到衣领上显示的新消息。
当他最终发现衣领上蓝莹莹的闪光时,他的头已经有点晕了。酒精的威力开始慢慢发酵,他一边和着舞曲的节奏跺脚一边打开信息,视线微醺,看不清文字。
蓝字显示出发件时间:2080 年 4 月 8 日,21:38。
江流起初没有在意。
他跳了一会儿,就搂着一个红头发的姑娘走出舞厅。他摇摇晃晃,手搭在姑娘肩膀上,不像是环绕着女朋友,倒像是搂着自己球队的哥们儿。
红头发的姑娘也很高挑,穿着高跟鞋,快赶上江流的高度,两条长腿在极短的短裤下露着。两个人一边走,姑娘一边亲江流的脸颊。江流微笑着,手里仍然拎着一瓶酒。
突然衣领的蓝光又亮起来。
这次江流按下了接通按钮,是他家的管家杜亦波,江流从小叫波叔的。
“你这个熊孩子,怎么不接我电话?!”
波叔一联通,就破口大骂起来。
“波叔啊,”江流露出甜甜的谄媚的醉笑,“给我留点面子嘛。我跟美女在一起呢。”
“留个屁的面子!命都快没了。”
波叔仍然愤愤不平地说,“我在飞机上,两个小时之后到夏威夷,你最好现在就回家收拾收拾,等我来了就跟我走。”
“两个小时?”江流笑嘻嘻地看着身边的美女,“来不及呢!怎么这么急啊?不是说好明天早上六点吗?”
“有新消息,空袭可能提前到凌晨,不走来不及了。”
波叔急吼吼地说,“而且,你上次不是让我帮你监测什么天文数据吗,我一直帮你记着呢,这两天有信号了,还是挺不寻常的新信号。你小子趁早回来看。”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江流像是全身过电一般,一下子清醒了,他站定了说,“波叔你再说一遍?”
“就是你上次让我帮你跟踪的,那个叫什么帆的姑娘问的数据。我不是帮你查了吗,前几天突然有信号了,应该是有飞行物进入……”
江流放开手里的姑娘,跟波叔说:“我知道了。你现在帮我调一下数据,太阳系数据,还有白矮星数据。咱家的,还有 NASA1 的,都帮我调一下。……不行,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回家看。”
他说着跟刚才搂着的女孩摆摆手,示意女孩就此告别。
女孩震惊了,瞪着眼看他。
“不好意思,”江流挂了电话之后,歉意地笑道,“有些重要的科学信号,我得处理一下。不好意思了啊……你能自己回家吗?我给你叫辆车。等我下次,我是说下次来夏威夷的时候,一定请你吃饭。……对,我是天文学家,看不出来吧?”
当江流回到自己的公寓,在房间的墙面上调出卫星网监测到的太阳系超低频射电信号,他的心开始怦怦跳起来。竟然真的来了。他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异常干渴,不知道是因为酒喝多了,还是因为神经的刺激。
他双手在空中挥舞,用手势调动墙面中的数据,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激动地翻找数据了,动作异常激烈快速,如果不明就里的人从远处观察,或许会以为他在练奇异的掌法。
他调动所有能启用的世界范围内的分布式算力,又用到了自己已经很久没用过的滤波能力,最终,满意地长出一口气,坐到沙发上。然而他长出一口气之后,又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由得想起云帆的样子——长发、干净的面容、小巧的鼻子、含情的杏眼、淡静坚定的神情,清清凉凉,在太阳底下像是透明的一般,像清晨易逝的露珠。
那时候他一眼注意到她,却没想到她会提天文学问题,更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真的为她提出的问题激动不已。是命运吧,他想。
两个小时以后,江流家的私人飞机准时悬停在他的窗外,飞机伸出的便携式登机通道,刚好搭到他的阳台。
江流瞥了一眼,心里想:派出这老派的笨家伙来接我,想必是怕我自己开着飞机逃掉。但他又撇嘴笑了笑:不过,这样你们就以为能难住我了吗?
他拎着小行李箱登上飞机,机舱内一切如常,有模拟的森林海滩场景,有上好的白葡萄酒和松露鹅肝。
波叔急吼吼地接过他的箱子,又责怪他最近时常失联。
江流伸手动了动,机舱内的辐射变成了α波的共振波,音乐也加入了低频的重复和弦。果然,没过多久,波叔和开飞机的 Luka 都昏昏沉沉地睡下了,江流笑笑,悄悄让飞机上的 AI 把目的地从苏黎世换成了西安。
那是四个月前云帆给他留的地址。
《宇宙跃迁者》第一章 【信号】
江流刚下飞机,就被凛冽的北风震慑住了。
从太平洋的热带小岛到北方城市西安,他还没做好身体上的准备。
他试图轻手轻脚下飞机,不吵醒波叔。
但这个诡计失败了,开舱门的时候,狂卷的北风一下子把波叔吹醒了。
波叔冷得一激灵,混混沌沌揉着眼睛醒来,困乏的身体本就不舒服,蒙眬中又发现降落的机场不对,再看见逃跑的江流,立时怒火中烧,腾一下跳起来,在江流身后跳着脚追他,江流一见,就开始顶着箱子狂跑。
波叔喊道:“你小子要是不回家,老爷就要毒打我,到时候找你算账!”
江流喊道:“波叔承让了,谁让咱是忘年知己呢!”
波叔喊道:“谁跟你是知己?!谁是你知己,倒了八辈子霉!”
江流喊道:“回头一定给波叔买屁股药!”
就这样,一大一小没正形地跑了小半个机场。
江流仗着自己年轻,即便顶着个箱子,也把波叔甩开,窜进了人群。他能想象到父亲大发雷霆的样子,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让波叔承受这雷霆,自己就得承受。
从母亲昨日的话语里,父亲多半已经知晓自己近年来所做的事情。
毕竟,无论是在链上,还是在摄像头里,他做的事都不是无迹可寻。
父亲不会真拿波叔怎样,但对自己嘛……江流想想就瘆得慌。
他下飞机之前就关闭了通信纽扣,这样起码在几天之内,不会有人找到他。
机场的无人出租车载着他,驶过已被弃置的农田,来到西安郊野之外的秦陵。
一路上,江流透过车窗看窗外的旷野,惊异于这里的景象,像是一片被遗落在时光之外的孤独幻境。可以看得出来,这里曾经在漫长的时光中保持着几乎一成不变的面貌:分成方格子般的农田,红砖砌成的低矮小屋,零星瘦长的树。
现在农田里杂草丛生,已经荒芜农事很久。
不知道是因为人们被战事驱赶,还是因为人群都被裹挟进入周围的机械化堡垒。
出租车把江流丢在一个荒凉偏僻的院落门口。院门是古典中式的,门口还有废弃了的参观刷卡入口。跨入院子,能看见旷野之中有一座典雅的博物馆建筑,有一角已经被战火摧毁,但主体建筑仍然保持洁净和尊严。
几个大字从远处就能看见:秦陵博物馆。
一个年轻女孩从博物馆里出来,向江流所站的位置走来。
是云帆。
是他记忆里的模样,还是那么干净清爽,微微一笑,有两个小梨涡,如云散后露出的一抹天光。云帆穿了一条白色古典连衣裙,一字领口有流云纹理,恰好嵌在锁骨下,腰线贴合身体,细腰窈窕。
“感谢江博士能来。”云帆主动开口道。
“来拜访美女是我的荣幸。”江流说。
“你带了数据来?”云帆假装没听见,“到我办公室来吧。”
“这里怎么空空荡荡的?就你一个人在这儿?”江流问。
“是。按战时管理,这个园区不开放了。”
“美女,独居荒郊野岭也太危险了。还好我来了,我保护你。”江流慢慢凑上去。
云帆向后退一步,自然转身:“你来之前,本来也没危险。”
她向前走去,示意他跟上。江流在身后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快步跟上前。他发现自己每踏出一步,地面上显示的图像就有变化,会出现沙土路、石板路和地名注释。
江流看得很新奇,故意左右蹦跳着,看看会出现什么。
“是古咸阳城。”云帆说,“本来是全息全景展示的,但是没有游人了,就关掉了大半,只有地面的显示还开着。你若感兴趣,晚一点我给你把全景投出来。”
再往前走,进入了正式的展厅。
大厅地面完全是玻璃制成的,玻璃底下是秦陵地宫的复原模型。江流低头看脚下的山川河流,曲曲折折的河流勾勒出星斗般的轨迹,建筑不多,更像是镶嵌在繁星和山川中的观测站。
云帆拍了拍手,有光在模型里亮起来。当白色的光点沿着河流的方向流动起来,就像是银河落入凡间。想象两千多年前能造出这样的威仪壮阔,颇有一丝震撼。
“这只是缩小成 1/100 的复原,”云帆似乎能猜出他的心思,“真正的秦陵地宫有 168 米长,141 米宽。算上封土,整个陵园面积是故宫的 78倍大小,比这个模型大多了。而且没有人真正知道地宫的样子,我们这个模型已经是综合了多方资料之后最可能的想象了。”
“两千多年前,能造出这样的工程……”江流叹道。
“所以不可能是秦始皇自己造的。”云帆说。
“你是什么意思?”江流愣了一下。
云帆径直向复原模型一侧走去,突然之间,在她面前,地面向两边打开,露出方形缝隙。江流吃了一惊。他跟上前,发现这是一个地道入口,沿几级小台阶下去,是一架小型电梯。他跟随云帆进入电梯,电梯安静向地下驶去。
不多时,江流估摸着下降了三四层楼的高度,电梯停下来。一道门打开,背后是一间雅致的书房。书房不大,一面墙完全是书架,另一面一侧有一张书桌,古典几案造型。书桌背后挂着一幅淡雅的素梅图。
江流上下打量着房间:“你的办公室很雅气啊,不过怎么建在地下这么隐秘?”
“你猜。”云帆微微一笑。
“防坏人?还是守着宝藏?”江流挑挑眉毛。
“都对。”云帆说,“喝点什么?绿茶还是普洱?”
“随便吧,我平时只喝威士忌。”
云帆点点头:“见识过。不过我们庙小,供不起您这尊大菩萨。咱们快点谈正事,谈完您就可以飞回您的酒吧了。”
“不急,不急,”江流笑道,“在你身旁,我自己就醉了。”
云帆面色平静,烧开水冲了绿茶,洗了两遍茶宠和杯子,第三泡清新淡雅的新茶放到了江流面前。
“说吧。昨天晚上你那么着急给我发信息,是发现什么了?”
“就是你上次问我导师的问题,我一直记着呢。”
江流喝了一口茶,微微烫到,嘶哈了一阵说,“你看我对你的话这么上心,不感动吗?”
“你发现什么了?”云帆继续问。
江流整理了一下思绪,想了想自己该从哪儿说起。
他还记得四个月前第一次见到云帆时的场景。
当时是一次国际学术会议,就在夏威夷。他的导师是夏威夷大学的著名教授,也是这次会议的主办方代表。
江流从哈佛天文系本科毕业后,空闲了一年,然后选择去夏威夷大学读博士,就是冲着导师的水平和名望:学术盛年期,研究的又是最前沿的课题领域,在研究界是世界瞩目的专家之一。
云帆大概就是从网络上查到江流导师的名望,早早就在会场等着了。
在导师讲完之后,云帆是第一个凑上来的。江流一眼就注意到她,就像在丛林中注意到一只会发光的独角兽。那天的云帆梳着高马尾,穿一条黑色的高领连衣裙。云帆是第一个接近的,却不是第一个提出问题的。
其他一些学生、年轻学者和科技记者,也都围着导师提问。
终于轮到云帆了。
她问:“Johnson教授您好,我发现在银河系内,距离地球较近的几颗脉冲星,近一年的光度发生了可观测的有规律变化。我怀疑这有被文明生物干预的因素。”
导师稍微迟疑了一下说:“您好,我的研究领域主要是各种高能射线暴,像快速射电暴和伽马暴,普通的脉冲星数据不是我的专长。
云帆坚持说:“但是您对高能射线暴也提出过有外星文明干预的可能性,不是吗?”
导师想解释什么,但已经被其他人叫住了,于是对江流说:“你记一下这位女士的问题,事后可以再找我沟通。”
于是,江流就等到了堂堂正请云帆吃饭的机会。
只是这顿饭,是江流和所有女孩吃过的最无趣的一顿饭了。
云帆一直认认真真跟他请教有关天文观测的方法,从快速射电暴,到掩星巡天法,再到微波背景辐射和暗物质研究,他惊讶于她了解的领域之多。
虽然很多问题听起来就很外行,一看就是从网络上或者科普书里看来了很多不专业的讲法,但是她能问出这些问题,就说明是下功夫做了研究的。
江流多次想把话题引到她个人身上,但她滴水不进,不仅轻巧绕开他的挑逗,而且或明或暗讽刺他的无理取闹。
这是江流有史以来第一次遇到对他的话语无动于衷的女孩。
“你上次说,你用的是 LAHEO 的原始数据,对吗?”
江流从回忆中走出来,看着眼前的云帆,忽然产生一种“我倒要看看你在想什么”的好奇心。
“是的。我只用它自带的软件做了最基本的滤波和平整化处理,没做任何二次计算。”
云帆说,“所以,算是原始数据吧。”
“我很好奇,你跟我说过,你是考古学专业,怎么会使用我们天文专业的数据和软件呢?”江流问。
“江博士,人世间有一种行为叫‘学习’,我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
“那你为什么要学天文呢?”江流继续问。
云帆微微笑了笑:“我想,一位天文学博士,不应该问别人为什么学天文吧?你为什么学天文呢?”
江流知道,他这样是问不出结果的。
于是他决定暂缓,开始给云帆展示数据。Large Area High Energy Observatory(LAHEO,大范围高能天文台)是战前欧洲宇航局发的最后一颗天文卫星,观测宇宙中的高能天体,是集合了欧洲大陆战前一批顶级的天体物理学家和航天工程师设计完成的,精度上了新台阶。
LAHEO 的数据出现差错的可能性极低。
云帆上次提问之后,他就开始观测银河系内的脉冲星。果然像云帆所说,有五颗脉冲星光度发生过变化,每个变化幅度都超过了 10%,在光谱上有可见的凹凸,而且是同样的变化模式。这很难解释为误差或偶然。
如果只有一颗脉冲星变化,有可能还是误差。但一串五颗脉冲星,先后串联发生相近的光度变化,无论是误差还是偶然,解释起来都太牵强了。
上一次云帆提出的猜想是灯塔,是给外星飞船导航的灯塔。但是据江流的计算,若只是灯塔,并不需要如此大幅度的能量变化。
他的猜想是:这确实是外星飞船引起的变化,但是外星飞船不只是要导航,更重要的是充能。只有充能才会引起如此大幅度的光度变化。
但想到这一层可能性,又让江流感觉毛骨悚然。
因为脉冲星辐射能量能达到太阳的100 万倍,1 秒钟的辐射能量如果全部转化为电能,足够地球使用几十亿年。
如果一艘飞船充能能引起脉冲星辐射能量 10% 的变化幅度,那就是提取了 10 万倍太阳能量,即便能量吸收效率只有万分之一,也能吸收 10 倍太阳辐射能量强度,那比地球上任何飞船能达到的能量水平不知道高出了多少倍。
从而可以推知,外星飞船背后的科技水平不知道高出地球飞船多少倍。
更令江流脊背发冷的是,他计算了这几颗脉冲星的光度变化轨迹,试图推导飞船轨迹。
他发现,第一颗观测到的脉冲星,距离地球有 300光年;第二颗在 220 光年以外;第三颗在 160 光年以外;第四颗在 120光年以外;第五颗在 89 光年以外。然而所有这些观测信号都是在过去几个月里观察到的。
这就意味着外星飞船朝地球驶来的速度,是非常接近光速的。
这样的速度,也超越地球飞船不知多少倍。
如果是这样,地球和这样的外星文明交手,凶多吉少。
江流多少有点不敢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
他只是半信半疑地调动家里的卫星网络数据,改变了观测区域和聚焦波段,专门找地球附近 50 光年外的脉冲星数据,并且让木星、土星附近的私家探测器转向,监测有没有不明飞行物进入太阳系。
“我把几个卫星网、空间站和多波段望远镜数据进行了叠加,基本上是能确认结果的。”江流用手链把结果投影到墙壁上,从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中给云帆画出关键性的结果,“你看这里。这是 25 光年外的一颗脉冲星,从弧度轨迹上,跟前几颗观测到光度变化的星刚好处在同一道弧线上,可能是椭圆弧线。
在两个半月之前,这颗星被观测到跟前几颗星一样的光度变化。
此后,大概在两个月之前,土星环绕探测器观察到有飞行物进入太阳系,飞行物始终在减速,经过海王星和天王星之后,速度已经降低非常多,半个月之前已经越过土星轨道,缓慢接近地球。
我家的卫星最远只到土星,所以是从土星开始才给我信息。其他数据我都是从国际卫星数据上算来的。——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解释一下为什么过了四个月才来找你。是数据问题,不是我不上心。”
云帆认真听着,轻轻咬嘴唇,似乎有疑问,但并不惊讶。
“还有多久到达地球?”
“说不好,飞船始终在减速,不好精确计算。但估摸着再过半个多月,就差不多了。”
云帆点点头,脸上的神情很复杂。
江流判断不出她此时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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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看到飞船准确的位置吗?”云帆问
“比较难,”江流说,“目前在多个波段的数据中,只有超低频射电波识别出飞行器的进入,其他波段几乎都是空的,光学波段也没有反应。这就是它能躲过木星和土星一带多国监测的原因。但超低频射电波定位是比较模糊的,很难精确。
我如果不是亲自计算了连续的数据信息,也难以相信有飞船真的进入太阳系。——你看这里,这个红色圆圈里划定的就是超低频射电波段观测到的飞行物行进轨迹。”
“你这个数据是从哪里看到的?能给我一个观测权限吗?”云帆问。
“是我家的卫星网。”江流说,“说实话,目前世界上观测精度能超过我家卫星网的还不多。给你开账号没问题啊,我现在就安排。”
“好的,谢谢,”云帆说,“感谢你的数据,帮助很大。那今天就不多占用你的时间了,后续开账号的事情我们在网上沟通吧。我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再远程问你。”
“可别啊。”
江流装作委屈的样子,“我帮你做了这么重要的观测,你连一顿饭都不请我吃吗?太绝情了吧。我家的飞机已经飞走了,今晚我哪儿也去不了。你不至于这么狠心,让我睡到园区外的马路上吧“
” 不是我不想留你,只是我这里真的没有多余的饮食。我们这个地方,靠近军事禁区,一般的外卖都送不过来。我每天是有吃的,是我家以前的阿姨梅姨,每天用无人机给我送一日三餐,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的饭量,又很清素,实在适应不了江二少爷的胃口。”
“我吃得很少,又吃得很素,刚好,刚好。”江流点头道。
“哎哟喂,”云帆似笑非笑,“据我所知,江家二少爷不是米其林上星餐厅以外的餐厅都不入法眼吗?”
“哦哦,”江流笑道,“我没听错吧?你竟然查过我?”
“只许你上网,不许我上网吗?”云帆意味深长地笑道,“江二少爷,你还是回去吧。你叫私人飞机来接你,应该是分分钟的事情。你今天的帮助我很感谢,等我忙完最近的事,一定登门拜谢。”
“没事,就算你这儿没吃的,咱俩出去吃也行。”江流说。
“出不去,”云帆说,“这里军事警戒,一般叫车都叫不到。我平时如果想出去,都是叫梅姨来接我。但她最近刚好去她闺女家了,在云南。”
“不妨事,”江流笑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如果我能叫车,你就跟我出去吃饭,就这么说定了,OK ?”
云帆被他气笑了:“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不想跟你一起吃饭,所以一直在找借口。你非要让我说得这么明白吗?”
江流也不着恼,只笑着说:“你没否定,我就当你已经答应了。待会儿等车来了,你就得跟我出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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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没过多一会儿,就有一辆破破旧旧的小车停在园区门口。
式样非常老旧,还有司机驾驶,大概是 2050 年代生产的最后一批有人驾驶汽车系列。
云帆已经很久没坐过还有司机的车了。这是哪儿找来的,她有点没好气地想。但不管怎么说,车既然神奇地来了,云帆也就不好意思再狠心拒绝。于是她稍微收拾盥洗了一下,就跟着江流坐上车。
云帆已经好久没出过园区了。
有那么一阵子,她觉得自己似乎生长在园区里,一个人孤孤单单,潇洒自由,像一棵树一样自给自足,自己照顾自己,有每天清晨透明的阳光和蓝天就已经足够抚慰生命,不再需要其他人,也不需要回到红尘。
除非她需要外界支援,才时不时出去参与各种活动。但随着手中的信号越来越强,她连这种外出应酬的需求都减弱了。她越来越不想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江流身上有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气质。
开车的是一位老伯伯。这年头,还懂得如何手动驾驶的,也只有老伯伯了。云帆不知道江流是从哪里叫来的车,她知道他本事大得很,也就不过问。
老伯伯开着车,跟他们讲话,一会儿说自己现在生活好了很多,还有钱买了车,一会儿又说希望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做点对的事情。
云帆心里纳闷,不知道为什么一位陌生的老伯伯会对他们说这些话,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江流说?
她有种感觉,这位老伯伯和江流是旧相识,至少那种叙旧的感觉是旧相识。
然而老伯伯又对江流一无所知,问他是哪儿的人,家里有几口人。
云帆无法理解。
他们的车子在郊野行驶了大约十几分钟,突然感觉窗外卷起一股气流。右侧的树开始向路中间歪斜,树叶噼噼啪啪翻滚,气浪隔着窗子都能感觉到。
云帆向窗外望去,惊异地发现右前方出现一架银白色一体化低空飞机,多面体外观,流线造型,飞行时虽然卷起气流,但是噪声并不大,显然是有高级降噪设计。
飞机一侧有个不起眼的标识——江浪贸易 ltc,可见是江家的飞机了。
“唉,波叔阴魂不散啊。”江流看见飞机,嘟囔一句,“王老伯,麻烦您前方左转,走林子里的小路。”
“小路?”老伯伯吃了一惊,“小路不好走,坑坑洼洼都是田埂,这几年地荒了没人种,杂草丛生的,车子容易陷进去。”
正说着,飞机上射出了子弹,直冲着他们坐的车子的轮胎射过来。
“我勒个去!这是什么操作?”老伯伯惊呼一声,连忙依照江流说的,一猛子扎下小路,在杂草斑驳的田间树林穿梭。这里飞机不容易飞过来,更不容易射中。
“这是你家的飞机吧?”云帆问,“为什么会射击你?”
“谁知道?!”江流没好气地说,“波叔疯了吧。”
“波叔是谁?他想杀你?”
“不是。他也就是……想把我抓回家。”
“抓你回家?”云帆笑道,“你犯了什么事逃出来?”
“说来话长,回头再跟你讲。”江流一边说,一边搓了搓左手的戒指,手腕上的文身又亮了起来,这一次是有图像直接显示在白净结实的小臂上,他点击了几下,上下翻,又扩大视图,直到有一个红点在手臂上闪现。
“王老伯,前面第二个路口,向右转,进旁边的村子,进村之后第二个巷子左转,停在那个院子前就行了。”江流对老伯伯说。
老伯伯依言照办了。
停车前,飞机又跟了上来,射出几颗子弹,有一颗还射中了车轮。所幸车子已经停了下来,三个人下车之后三两步窜进开着门的屋子。他们一进去,屋门就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
云帆正感到惊异,一位衣着寒碜、拄着拐杖的中年男子从屋里出来,并不多话,让他们在客厅里的几张板凳上坐下,接着,向江流拱了拱手。江流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中指小指伸出来,其他手指握住,中年男子和刚刚开车的老伯伯也做出一样的手势。
江流左右手手指交替交叠,轻声说了句“兼相爱、交相利”,中年男子也交替交叠手指,回了句“别相恶、交相贼”。
然后三个人都坐下,此后再无奇怪的暗语。
“追你的是什么人?”拄拐杖的中年男子沙哑着嗓子问道。
“倒也不是坏人,”江流说,“是我家里人。我不想回家,他们就……方式过激了,让您见笑了。”
“为啥不回家啊……”中年男子接了句。
江流感觉他话里有话,瞥见他的视线一直盯着门口,江流转头一看,门口墙上挂着一张照片,一个笑得傻兮兮露出白牙齿的十七八岁男孩,镶嵌在黑色相框里,顶部有一朵白花。
江流知道自己触到了敏感点,立刻收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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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平素在这边,过得可好?”他转而问。
“还行吧,讨个生活,这条老命苟延残喘罢了。”中年男子说得平平淡淡。
“你可别这么说,”开车的老伯伯说,“你要是老,我算什么?岂不是得算老妖怪了?我觉得我还年轻着哩。这两年觉得自己还有用,接下来还想再多做点大事。”
“你要是这么说,”中年男子说,“那我比你多做几件大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江流打趣他们说:“目前最大的事就是吃顿晚饭。”问中年男子能不能随意给他们弄点吃的。
中年男子闻言点头,并且叫开车老伯去后院帮他杀鸡。他们俩走出屋子,留下云帆和江流。
两个人都有很多话,又都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阵。
“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云帆问。
“解释什么?”江流笑道,“你这句话,是典型的女朋友质问男朋友出轨的话。你已经把我当成男朋友了吗?”
云帆并不理会他:“你刚才说过,你家里为什么要抓你,你待会儿会跟我说的。”
“你很想知道吗?这么关心我?”江流笑着问。
“我需要判断一下,今天晚上是不是留你在园子里,有没有什么风险。”云帆冷冷地说,“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咱俩就此别过,各走各的路。”
“别别别,”江流连忙拦她,“你当然要把我留下来,必须把我留下来。我跟你说。”
他犹豫了 0.1 秒到底要说哪些,云帆也清楚地察觉到了,“我爸想把我抓回去,只是因为我一不小心把他一些机密的交易数据泄露出去了。”
“什么机密交易数据?”
“铀交易。”
云帆轻轻发出一声“哦——”的叹息,身体轻轻后仰,思量了一下,又问:“你怎么会认识这么多我们本地人?
据我所知,你从小生活在北京,高中出国读书,我们秦陵附近怎么会有你的故人?”
江流笑了一下:“虚拟世界是平的,你比我更知道啊。我不是还认识你吗?”
“那你为什么——”
“等一下,”江流打断她,“你问我好几个问题了,现在轮到我了。我也得问才公平。你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秦陵?”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啊,我做考古研究。”云帆说。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外星飞船的消息?”江流轻轻凑上前去。
“做考古研究,难免会知道各种自古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我自己推算出来的。”云帆并不惧怕看江流的眼睛。
“什么神话传说?”
“上古河图洛书、埃及金字塔,中古殷商青铜、武王伐纣,近古始皇修陵、玛雅金字塔,这些都是外星人干预的结果。很容易推算出来。”云帆说。
江流“扑哧”一声笑了:“我小时候也爱看这些‘远古外星奇迹’的书,没想到真有人信。这些说法太老了,一点都不新鲜,你不如再想个别的故事?”
云帆坐直了,正色对他说:“你不信就算了,我本来也没指望你信。你不信,别跟着我就是了。我从不缺人爱我,我只缺人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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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看着云帆,突然感受到这话里有一丝伤感。
他连忙收敛了轻浮的表情,思忖着该用什么话来补救一下。
就在这时,两位大叔大伯已经将几碗农家菜搬了上来。
墙壁边滑出一张自动伸缩的餐桌,之前竖直靠在墙边,又是红砖色,云帆和江流都没有注意到。餐桌放平之后,露出的墙面已经自动转为显示屏幕,开始播放当日新闻,可见是大叔每天吃饭的标配了。当天菜色是简单的葫芦鸡、摊鸡蛋、红烧肉和清炒菜心,但色泽和香气都很诱人。
“生活还不错啊。”江流摸着餐桌说,“刚进来的时候,我看你……还担心……”
“嗨,儿子老伴都不在了,家里也没个人,穿得就寒碜了点。”大叔笑笑。
“您这桌菜真是做得绝了,”云帆轻巧打趣道,“江公子平时从来不吃米其林星级以外的餐厅,今天在您这儿,我看吃得也挺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江流在桌下轻轻踢了云帆一脚,用眼睛示意她不要说。
云帆注意到,两位叔叔伯伯显然听进去她这句话,相互看了一眼,又都假装无事。
这顿饭接下来就在不痛不痒的寒暄中进行,任何人都不再探问根底,随意拉一些日常饮食的话题,竟像是寻常亲戚间吃饭。
云帆和江流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在他俩的平素生活中,都是独来独往一人食,很多年都未有过这样烟火气的时刻,仿佛乱入到他人的生活。
当夜,王老伯开车从正门离去,引江家的飞机追击。大叔用摩托车送江流和云帆回到了园区。
路上,江流双手轻轻护住云帆的腰。
就在同一时刻,在距离秦陵五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封闭园区里,一位年轻的军事研究员被顶头上司——太平洋联盟西北和中亚战区总首领袁将军——叫到办公室。
这位军事研究员叫齐飞,并不在军队服役,而在军队附属的一家机密研究所任所长。
他只有二十八岁,但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认为他有一种成熟而服众的气质,谈吐睿智,逻辑清晰,讲话不怒自威,尤其是开口部署工作的时候,更是气场全开,这才让所里一百多号人——其中不乏年长的专家研究员——服气这个小辈的领导。
当然,所有人也心知肚明,齐飞背后有袁老将军作为坚实的靠山。齐飞个子很高,挺拔俊朗,眉目如剑,走到哪里都有人夸一句“一表人才”,大家都传他是袁老将军内定的女婿了。
这天晚上,当齐飞推开袁老将军的办公室门,一眼就瞥见桌子上躺着的十几个烟头。他知道,袁将军一定是遇到了烦心解不开的事情,才会这样一直抽烟。
在他认识袁老将军的七八年时间里,这样酗烟的时刻只遇到三回。
袁将军的转椅背对着门口,正对着窗外,巨大落地窗刚好面向停机坪,齐飞知道,袁将军选择这间办公室,就是希望能随时看见自己心爱的战队。
此时夜幕落下,华灯初上,一排战机静静躺在跑道上。
将军凝神远眺。
即使看不见面孔,齐飞也能感受到将军的心事重重。
“袁将军。”齐飞恭敬地叫了一声。
“小飞,你来了。”袁将军转过身,示意他坐下。
“您有不开心的事?”齐飞问。
“小飞啊,先恭喜你。”袁将军拍拍书桌桌面,将桌面的显示功能唤醒,调出数据,给齐飞指示道,“昨天夜里的夏威夷拦截,做得很成功。
虽然大西洋的偷袭策划得突然,但是咱们的反导系统反应非常快,只损失了一栋配楼和一小段跑道,但基地主体都保护住了,几颗炸弹都落到了周边,伤了一些民房,但战队无大碍。这是你的 AI 系统做得好,后面会给你请功的。”
“也归功于情报,”齐飞说,“前一日就听说大西洋的策略转向海岛了。”
“嗯……说到情报……”袁将军叹了口气,“最近咱们遭遇了五六次情报泄露,有三次黑客入侵,但是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始作俑者。”
“不是大西洋的 AIA 做的?”齐飞皱皱眉。
“不是。”袁将军摇摇头,“AIA 的手法我们大致知道了,虽然是量子加密不好破译,但是特征标志很容易识别。如果是他们做的,我们应该早有觉察。”
“那是红海那边?”
“应该也不是。这次的技术更强,比我们调查到的红海那边的技术强不少。”
“有点蹊跷。”齐飞说,“不过没关系,您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看一下相关资料,保证在七天之内给您查出一个结果来。”
袁将军点点头:“你费心了。不过,今天我找你来,还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上礼拜你报给我的秦陵的监测数据,我报给联盟中央指挥部了。他们研究之后的批复是:即刻到现场勘查,务必查到水落石出。”
“联盟中央这么重视?”齐飞有点讶异。
“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你监测到的信号非常奇诡,无法探知任何有意义的信息,但又是明确的持续对外发送的信号,目前无法解释这种行为。信号是超低频,不是现有任何联盟的沟通频段,而且夹杂着少量杂音,还不知道是什么导致的。”
袁将军把分析报告中的细节展示给齐飞看,“最重要的一点是:秦陵怎么会有直达宇宙太空的信号发出来?是什么仪器?是谁安置的仪器?目的是什么?秦陵离咱们这里太近了,有理由怀疑是对手或者破坏性组织安插的情报联络点。所以务必彻底清查,越快越好。”
“据我所知……”齐飞说,“秦陵最近几年处于半荒弃状态,只有考古学者……”
“对,就是这样,才最容易被人利用。所谓灯下黑。”
袁将军坚决地说,“眼见为实,你明天就去查一下。之所以让你去,一方面是因为这信号是你们研究所发现的,另一方面,也有个人的原因,现在守着秦陵的看护人叫云帆,是你的旧相识。你去侧面打听一下,也看看这个云帆有没有什么蹊跷。”
齐飞听了,有两三秒钟没有回答,似乎有一瞬间宕机,但即刻调整了状态:“收到。”
“齐飞啊,”袁将军最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有些事情,我也不便跟你多说,但我想你是拎得清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可不能站错了队。孰轻孰重,我想你最懂。
等你这个任务做完,上一个记功应该也就批下来了,咱们给你开个小的庆功宴。我可以把你和白露的事,给大家公开讲一下。你看可好?”
齐飞微微低头:“听将军安排。”
当天晚上,齐飞站在研究所顶楼,默默望向秦陵方向,在寂静的黑暗里站了许久。
黑暗笼罩世界,灯火都熄了,没有人能看见齐飞的表情,更没有人能看见他的心。
《宇宙跃迁者》第二章 【秦陵】
江流在秦陵招待所的一间客房休息。
虽然久已无人来访,但自动机器人还是打扫得非常干净,可见园子里每个细节都仍被精细照管。园子非常安静,江流已经许久未曾彻夜安眠,往往借助大量酒精入眠,这一夜竟睡得踏实,他心里着实觉得惊讶。
次日清晨下了一场雨,雨后天清云淡,西北的四月仍然春寒料峭,江流从热带飞过来,几乎没有外套,早上一开门,就被寒气逼回房间。
跟着寒气一同进门的,还有一辆小餐车。
小车到人膝盖的高度,是秦陵铜车马的造型,上面放着一只黑色漆盒。
江流打开黑色漆盒盖子,发现里面有几样面点和一碗汤面,还配了几块水果切块。虽是寻常式样,但搭配颇为精致。
江流心中窃喜,知道云帆也是嘴硬心软的性子。
吃过早餐,他来到博物馆大厅,按墙上的一个青铜色小按钮。这是云帆昨天告诉他呼叫她办公室的按钮。
正在这时,江流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虽然声音还远,但听得出坚定有力,显然是男人的脚步。
江流本能地回身,微微倾侧,这是下意识的防御的姿态。
他看见一个体形清瘦、个子很高的男人踏上博物馆台阶,男人带着金丝眼镜,黑衬衫,黑裤子,严肃而俊朗。两人见到对方,都是微微一愣,犹豫两三秒,又几乎同时说出:“你是?”
“我找云帆。”齐飞先开口。
“你找她什么事?”江流问。
“你是哪位?”齐飞反问,“也是来找她的吗?”
“我是……我是她代理人。你有什么事,不妨告诉我。”江流微微笑道。
齐飞蹙眉,上下打量江流,江流也迎着他的瞪视,始终保持着轻佻的笑意。
两人眼睛里似乎在几秒之内就完成了三四场短兵相接。
就在这时,两个人都听见鞋跟轻踏地板的声音,同时转过身。
“江流,”云帆走到他们跟前,站定说,“你若再胡说,我这里便不留你。”
江流轻轻一笑看着云帆说:“好,都依你,那我就不说是你代理人了。反正都一起住了,身份什么的不重要。”
云帆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查到你家飞机在机场的停靠位了。你若再敢随意乱讲,我待会儿就让机场的朋友帮我联络你家波叔。”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江流摆手道。
他清晰地看见,在刚才这几句之间,黑衣男子的表情阴晴圆缺变了几遍。江流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
这个男子和云帆必然是事先认识的。
如果是他猜测的那样,二人之间还有一些故事。他偷偷抬起手,用戒指上的微摄像头给齐飞拍了一张照片,转动戒指,让戒指助手给他查齐飞的背景。
在刚刚他和云帆说话的几秒钟里,齐飞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只不过用了自己的眼镜。
他两根手指拍了两下眼镜腿。齐飞以为江流没看到,但江流看得一清二楚。江流也知道,他的举动齐飞也能看到。
“你来做什么?”云帆问齐飞。
“我有事问你。”齐飞看了一眼江流,“不过需要单独问你。”
江流笑道:“巧了,帆帆,我也有话想跟你单独说。”
齐飞冷笑一声说:“没人教过你别人说话的时候随意插嘴是不礼貌的吗?”
江流依然微笑道:“没人教过你随意评价他人行为也是不礼貌的吗?”
云帆打断他们说:“你们两个,谁有话说,都跟我来办公室吧。”
云帆说完转身就走。
江流抢先一步跟上云帆,但刚走两步,就感受到肩膀上一股沉重的力量,把他向下压,拖拽了他的脚步。
江流本能地伸出左手格挡,齐飞的手从他的肩上撤去,换成小擒拿手的路数,试图控制他的左手。
江流左手下滑,在和齐飞手腕接触的一瞬间,手画个弧,向下成掌,将齐飞擒拿的方向转向,朝齐飞肋部攻去。齐飞侧身躲开。
经过这几步试探,两个人都对对方的近身功夫摸了底,知道自己遇到了厉害的对手。云帆回头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看到,只见到他俩跟在自己身后一左一右,相互之间警惕地看着。
到了办公室里,云帆给他俩每人泡了一小杯茶,两只棕色的茶杯,一碗水端平。
“你们谁先说?”云帆问。
见两个人都不开口,她又加了句:“单独说是没有可能的,就在这里说,想说就说,不说就算了。”
江流瞥了一眼齐飞,齐飞也看着江流。
“我先说,”江流说,“昨晚我对超低频信号做了新的降噪和滤波处理,痕迹更加清晰,现在能完整看到外观轮廓了。我之前估计的时间基本是合理的。下一步就看你想怎么做了。”
云帆思索了一下:“你有办法主动联络吗?”
江流说:“不确定,得试试。如果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我们可以现场调试。”
“去哪里?”
“你先别管,我只能告诉你,在那里可以尝试。”
“我考虑一下。”云帆咬咬嘴唇,“如果——”
齐飞却突然打断她:“没什么如果,我不允许。”
云帆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从齐飞到来的那一刻开始,云帆就有一种异常的严肃,从始至终眼睛没有一刻直视齐飞,但是在行走或者低头查看文件的时候,又似乎每时每刻都注意着齐飞的动向。
当她侧面对着齐飞的时候,靠近齐飞的一侧,会异常僵硬,似乎旁边是一堵不可面对的墙。这种僵硬的气氛,江流即使再迟钝也能感知。
但此时此刻,当齐飞说出这句话,云帆第一次讶异地看着他,像是空气中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裂痕,背后是洪水般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
在那一瞬间,似乎凝固,又似乎山雨欲来。
齐飞似乎觉察到失言,强烈的语气往回收了收,说:“我来,是要调查秦陵的信号收发问题,我有联盟的调查函,如果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允许离开这个园子。”
“什么信号收发?”江流问。
“据可靠信息源监测,”齐飞说得严肃而不动声色,“秦陵近期一直有超低频电磁信号的发射,而且强度不断增加。我们有理由怀疑这里有违规设备的对外沟通。”
“你这里也有超低频通信?”最惊讶的是江流。
“我不知道什么是超低频。”云帆说。
“不是你安置的仪器?”齐飞问。
“你看我懂仪器吗?”云帆说。
“我想也不是你。”齐飞点点头,“那就一定是某个有目的的组织利用了你的场地。”他说着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江流,“最近半年你是否长时间离开过这片园区?有什么人来过?有没有人找你获取过进入园区的方式?”
“你也不用查,”面对齐飞的质问,云帆却也不显得惊讶,“我不懂超低频,但是我知道你说的信号通信是怎么回事。仪器不是我安置的,但也不是什么组织。”
“那是怎么回事?”齐飞蹙眉。
云帆看看江流,又看了一眼齐飞,她的目光在两个人的眼睛里分别逗留了一瞬,极短的一瞬,但如刀锋犀利,似乎就是想看一下,谁在那一瞬间本能地躲闪。她在试探他们的可信程度。
“其实我知道你们各有目的,”云帆说,“我也不避讳地说,我这里确实有秘密,是你们想探听的秘密。你们各自是为了什么而来,我并不想深究。
天下大乱,各为其主,这都跟我没关系。
我只是确实需要有人帮我。
我今天可以带你们两个人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你们疑惑的问题,就能解开一大半。但是接下来,我能信任谁,与谁合作,就看你们两个人谁能真正帮我的忙。”
她说着,站起身来,走到茶桌对面的墙边,伸出手轻柔地一抹。
江流这才发现,前两天他进来时以为是真实书画的装饰墙面,原来是虚拟显示。无论是虚拟屏显示的细腻程度,还是书画影像的立体感,都做到了非常逼真的程度,显然是精心调试过,不让任何来访者发现这堵墙的秘密。
现在,虚拟显示的书画消失了,露出了墙面上一圈细缝,中间有一道笔直的裂痕。
云帆站到墙面前,面孔识别的光纹亮起来,接着,细缝之内的墙向后退去,又沿中央的裂痕分开,向两侧收进去,露出背后一道幽深的通路。
“这里通向……”江流似乎猜到了什么。
“秦陵。”云帆说的时候,已经开始向前走了,因此声音飘忽,回音悠远。云帆的背影走入幽深的隧道,淡青色的裙子袅袅婷婷,宛若发出淡淡的荧光。
齐飞和江流跟着云帆。
江流的好奇心在前行的过程中不断强化。他看着前方幽暗深邃的墓穴坑道,心中高速运转,猜测前方可能遇到的奇观盛景。
江流早就听说过秦陵的神秘盛大,但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进入秦陵。
当江流走下黑黝黝的通道的时候,心里莫名紧张,他期待中的画面是一道挡住去路的土坯门,门后有复杂的箭弩和刀剑。
可是当他穿过今人开掘的土坯拱廊,终于钻进了黄土墓道,却失望地发现,这里完全没有任何奇观盛景,也没有箭弩刀剑。隧道很长,很黑暗,手电照亮的地方,偶尔呈现出门和守门陶俑,姿态栩栩如生。
如果没有见过兵马俑,此时骤然见到如此逼真的雕塑,可能会觉得惊叹,但此时已有心理预期,因此视线并不停留在这些塑像上,只盯着黑暗处尚未出现的想象中的“猛兽”。
他们似乎一直在下降。
土坡路不算陡,但仍然能感觉到缓缓下行。
下行了几百米之后,向左转向,继续下行。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黑暗里延伸。江流不由得佩服起身前这个身影坚定的姑娘。
她引领他们在黑暗里穿行,步履无阻滞,也没有寻常姑娘显露出的惊慌,看上去瘦弱纤细,但实际上有着令人惊异的强大的内心力量。
他能想象,在他和齐飞没来的日子里,她也曾经一个人在这黑暗里穿行。他很讶异这种坚强从何而来。
与此同时,他也随时能感受到身边行走的这个黑衣男人,齐飞。
齐飞的步履几乎无声,又稳又迅捷,看得出来是有过多年的专业训练。
他从刚才短暂的交手看不出齐飞身手的路数,或许是散打,也或许是某种革新的军事格斗术,总而言之是招式简短直接、硬碰硬的风格。齐飞此时几乎和江流并肩而行。
隧道本来就不宽,两个高大的男人并肩就更显局促,但两个人几乎无一丝一毫身体碰撞。有时候江流故意试探,向齐飞一侧歪一下,但每次齐飞都精准地本能避过。
江流于是知道,这个人的警觉和素养是职业性的。没有常年的工作习惯,不会有这种身体肌肉上的本能反应。
江流能察觉到齐飞和云帆之间的结界。
前一日的云帆,虽然嘴上拒人千里,但是表情上还是柔软的,时不时还有几句带着俏皮微笑的小调侃。但是今天的她,完全变成了石菩萨,除了冷静和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可用来形容的词语。
江流知道,这种冰冻的裂痕比暧昧情愫更复杂。
“到了。”云帆停下来,在墙壁上用手摸索,推开一道不容易察觉的暗门。
“这里是?”江流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要坐一小段升降机,你们小心一点。”云帆率先踏进去,点亮了一盏昏黄孤灯,让人看清楚暗门里的小空间,是一架简易的升降电梯,“这段坑道是我祖父带人修的,不是秦朝遗存,你们不用露出这种表情。”江流和齐飞这才恍过神,跟着踏进去。
小升降机空间非常小,三个人几乎紧贴在一起,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这种尴尬,于是分别把头转开,各自瞪视一面墙。
升降机缓慢下降,漫长的几秒之后停下来。
三个人走出来,面前是一道更深邃幽暗的坑道,目力可及处有点点红光在黑暗中闪烁,红光刺目,如巨兽眼眸,令人毛骨悚然。
“就是这儿。”云帆指指红光,边说边蹲下去,用随身带的一只小刷子,轻轻刷开土坯墙底一片黄土。
江流能看出,这个地方的表层浮土经常被刷开,以至于和周边有截然鲜明的分界。随着云帆清扫的面积越来越大,以及拨开的土灰越来越多,红色发光点越发清晰,周围有一些银灰色闪光之处,在黑暗之中也越来越明显。
江流的心开始跳动,他开始意识到眼前所见的事物有何不同寻常。跳动的信号来自内层土坯墙,不是任何现代安装的仪器,而是来自黄土本身。又或者说,黄土内部有不为人知的仪器。
“这是什么?”江流问。
“信号探测器。”云帆说,“我父亲分析,可能是中微子探测器。是秦陵原始的。”
“什么?”江流瞪大了眼睛。
中微子探测器是人类上个世纪才开始研发的探测器,一般是设置在山里,由巨大的水坑接收。这还是 20 世纪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重大发明,是很现代的科学成就。
整个 21 世纪才有四个国家建了中微子探测器,探测有有效信号的只有日本神冈、中国锦屏山和美国落基山三处观测站。
可是云帆说,两千多年前建成的秦陵地下竟然有中微子探测器,什么原理?
“这里怎么会有中微子探测器?”江流蹲下仔细查看发光的土坯墙,忍不住问,“它的原理是什么?”
我也不算太清楚,”云帆站着,静静看着那闪烁的红光,“我只知道,在秦陵地宫里,有某种能接收中微子的装置,中微子被捕捉之后,发生粒子反应,会向周围辐射出某射线,这个装置实际上就是接收这种次级射线的。从内层地宫到这个探测器之间,应该是有导管,把内层探测器接收的信号导向这些外层探测器。但是它埋在厚土中,我也没有挖掘。”
“难道这就是为什么秦陵地宫里有液体?”齐飞插话道,“如果说是为了捕捉中微子,倒是说得过去。但为什么是水银?”
江流也疑惑道:“确实不太明了。其他中微子探测装置用的都是纯水的切伦科夫辐射。好像真的没有人试过水银。”
“但我记得,美国橡树岭确实很早就用水银做过中微子相关实验。”齐飞仔细回忆道,“好像是用到了汞的重核不稳定性。具体实验过程我记不清了。”
“我也听说过,晚上回去查一下。”江流说。
“我也去资料库里找找。”齐飞很自然地接话道。
齐飞说完这句,突然顿住了。江流也停了两三秒没说话。两个人都意识到刚才的讨论,太像是同学同事之间的默契对话,而这是他们俩并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两个人又僵住了。
这时齐飞才想起追问云帆个中蹊跷。
“为什么在秦陵里会有中微子探测器?”
云帆轻声说:“这是它们离开时留下的痕迹,为了让秦陵的后人知道,它们何时再来。当信号变强的时候,就是它们再度到达地球的时候。”
齐飞的脸色微微变了一瞬:“它们是……?”
“外星人。”
云帆说得很平静,“我推测……这应该是跟它们的飞船联络的信号。”
“那么,最近秦陵的超低频电磁波信号,”齐飞说,“也是这装置发射的?”
“我只能这么想。”云帆说。
“等一下,”江流突然想到其中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是中微子探测器?我们只看到红色光点闪动,但如果你不说,谁也不知道是中微子探测器。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搞不懂这背后的技术原理,”云帆说,“我只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看见过这里的光点闪烁。那个时候它比现在微弱很多。”
江流追问:“那你父亲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我祖父告诉他的。”
“那你祖父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祖父曾有一段奇遇。说了你也不会信的,还是不说为好。”云帆轻轻摇头道。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不会信?”江流坚持道,“你说来听听。”
“她不想说。”齐飞突然插嘴道,“你没有耳朵吗?云帆她不想说。”
“她是怕我不信,”江流不甘示弱,“但我会信的。云帆你告诉我。”
云帆看着前方黑暗的隧道,声音很轻:“我还记得,我爸爸第一次带我来这个地方看,我才十岁。那个时候我很喜欢读书,也看了不少历史故事,我爸爸就误以为,我会喜欢了解这些古老遗迹的事情。
但他错了,我第一次来就吓呆了,这里太黑了,他扒开尘土让我看见微弱的红光,我也完全不想看,我感觉就是怪兽蹲在黑暗中等着吞噬我。我大叫起来,当场就跑了出去,后来再也不想跟我爸爸重新回来。
一直到八年之后,我十八岁高考之前,才又来了一次,当时我正在跟我爸闹别扭。我们俩僵着冷战,我好几天没有理他,于是他连拖带拽把我又拉到这个地方,让我看这些闪烁的红光。
那个时候我明显看出红光信号加强了。小时候的红光像是幽灵一样飘浮,但我十八岁那年看到时,已经像心跳一样显著了。但即便是这样,那个时候的我,还是拒绝相信我爸爸的话。”
她说到这里转过头来:“那个情境我永远都忘不了。我不想再经历一遍了。所以我今天就只给你们看这些,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谁都不勉强。”
说着,她重新打开升降机的暗门,走了进去。“我要上去了。”她说。
在向上走的坡道上,江流率先打破了沉默。
“如果说这里有中微子探测器,那倒是确实能解释为什么秦陵要建得这么庞大。”江流边走边说,“中微子只参与弱相互作用,反应截面小,因此需要在很深的地下才能探测。跟冷暗物质探测是一样的。”
“是的,”云帆点点头,“我小的时候就知道,秦陵是一座高山,方圆几十里最宏大的高山。当我上小学时听说秦陵完全是人为堆出来的,纯粹是秦始皇在墓穴上方堆出的高山,说真的,我真是吃了一惊,我想象不出来这么一座大山是怎么在短短几年时间里造出来的,也完全不懂为什么秦始皇要堆这么一座土山。如果说要布置中微子探测器,那是能解释得通的。”
“不过中国古代墓葬都讲究堆土吧?尤其是帝王。也不奇怪。”齐飞说。
“但骊山跟其他陵寝都不一样。”
云帆接着说,“很多事如果没有借助外力确实很难说明。例如当初到底是多少人才把骊山和地宫建造起来?据考证,秦陵可能是在李斯主政的五年多时间里就建成了,即便满打满算也就用了不到十年,就把这么一座庞大的奇迹工程做出来了,这是怎么做到的?兵马俑和铜车马都是外围陪葬,精品程度远不如地宫内部的陪葬品,就已经惊世骇俗了,这么大而复杂的工程,短短几年完成,怎么做到的?”
“也可能是举全国之力建成的啊。”齐飞质疑道,“后世都说秦始皇劳民伤财。”
“不是那么简单的。”云帆摇摇头,“秦陵的建造不是堆农民人力就能堆出来的。例如,在一个比兵马俑一号坑还要大的陪葬坑,到 21 世纪60 年代共出土了一万多套石质铠甲,每一套铠甲都是由石片连缀而成,每片石片大约只有三四毫米厚,非常精致,是由完整石块切削打磨,再穿孔,以青铜丝连缀。
考古学家做了尝试,以现代电动工具尝试,一个人一天只能做 6 片石片,而一套铠甲就有 600 多片石片。那你想想,用古代的手工打造要多少天?”
“确实有点夸张,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江流想了想说,“这件事要是想弄清楚,还是可以去研究的。”
“老师讲,”云帆继续,“书上讲秦陵由 72 万人工作完成是可信的。但这其实很有问题。这需要的是有技术的人力,不是一般农民就能做的。能找得到这么多有技术的人吗?
何况,据记载,当时全国总共1500 ~2000 万人,男性占一半也就约 800 万人,老人和小孩除去,全国青壮劳动力最多 500 万,如果盖秦陵就用了 72 万,那时候给他们运送补给的人要四五倍,也就是说全国青壮年绝大多数都在为秦陵付出。
可是从刘邦的成长经历看,他和身边人全都没参与过修建或补给,因此这个概率是很小的。”
“这么算起来是有道理,”
江流说,“但若归因于外星人,还是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三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洞的坑道里回响,不知为什么,回程的路感觉更空旷,可能是紧张感消失了,让江流感受到周围的森严与空洞。
江流回想这个上午看到的景象和云帆的话,还是觉得有一点震动。
外星人两千多年前就来过?
它们为什么来地球?
在地球上做了什么?
如果外星人造访过秦国,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知道?
所有的这些疑问都瞬间涌上江流的心头,但他什么都没有问。他不想让云帆感觉到他的怀疑。
“这样吧,”云帆忽然说,“我知道你们心里都还有疑问,我再带你们看点东西。”
此时他们已经快走到尽头,到了第一次转向的拐角。当时曾路过两道土门,但没停留,此时云帆到一道门前,用力推了一下,门向后退了几厘米,露出侧面墙上两道纵横的凹槽,凹槽里有木质和石质长短不同的小杆,云帆熟练地上下推动,到某一个构型时突然一声咔响,接下来石门下方开始出现滚动的滑轨,石门向后退去。
云帆从打开的石门向内部走去,不知为什么,这个通道比刚才地下的通道更有一丝危险的气息。
江流和齐飞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就在这时,不知道什么东西从黑暗的通道内部扑了上来,速度极快,向云帆袭来。
江流本能地揽住云帆,向地面扑倒,侧身支住地面,用手格挡,将云帆整个人护在他的身下。而齐飞在电光石火的一瞬,已经抬手击落了扑过来的事物。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支可伸缩的金属棒,拿在手里只像是便携式望远镜,却在出手一瞬间变成长棍,将扑飞的邪物击落到地上。
落地的事物还在动,齐飞还想再击打一番。
“等等,不要!”云帆趴在地上,朝齐飞喊道。
齐飞举棒,小心翼翼地罩住地上扑腾的事物,问云帆:“这是什么?”
云帆点亮手里的灯,轻声说:“铜凤凰。”
“铜凤凰?”江流和齐飞同时惊讶道。
“是。”云帆说,“两千多年前的事物了。”
“两千多年!秦朝遗物?”江流讶异,“那怎么还能活动?”
云帆坐起身来,理了理头发,解释道:“是以机关发条为动力,以墓道门开为触发,制造精巧,经岁月而不坏。里面还有很多只。”
她轻轻捧起地上咯棱咯棱扑腾的被击落的铜凤凰,小心翼翼地修复,“它没有攻击性。它只是受触发之后对人扑击,但并不会伤人。若能将人扑倒,它就会从打开的墓道口飞出去,飞向它所设定的通风报信之所在。无论是它的动力,还是通信结构,都非常精巧。”
“你早就熟悉它了?”齐飞问。
“是,”云帆把手里的铜凤凰放下,“我们还是把它留在这里吧,见光之后,它很容易锈蚀,你们若想看,我带你们去看一只已经放入展厅的。”
他们站起身,都拍干净身上的黄土。“刚才……不好意思。”江流道。
“没事,”云帆说,“谢谢你们。”
云帆从衣袋里拿出纸巾给他们擦手。
这是这一天第一次出现冰裂开的缝隙。
三个人走上来,云帆带他们穿过另一道出口,出来之后是一道细长的走廊,穿过走廊,进了一个极为宏阔的大厅,中间有一圈天井,透入天光,大厅正中央有一座秦陵铜车马雕塑,放在模拟的高山台上,十分威武壮阔。
大厅中央书写着一排行书“秦始皇陵铜车马博物馆”,原来他们是从侧门进入了秦陵博物馆主展厅。
云帆带他们从大厅右转,正面最醒目的位置上,摆放着铜车马的原件。江流还算是一个关注中国历史的人,也在各种网络报道中见过铜车马的照片,甚至见过网上的全息 3D 复原图,但是见到实物,还是觉得有一点震撼。
因为它太写实了,太逼真了,甚至像是把真人和真马浇铸上青铜,当场凝聚成展品。
“这两套铜车马,是中国古代金属加工史上的奇迹。”云帆说,“两套车马总共用了6000 多个零件,每个零件都精工细作,标准化程度相当高,几乎赶上两千多年后工业流水线的标准化水平。这是如何做到的不得而知。此外马脖子上的项圈用了42 根金管和 42 根银管连接而成,连接方式至今都不清楚。还有最奇特的,你看这里。”
云帆说着让江流转到铜车马侧面,一个最容易观察车马篷盖的角度,说:“你看这篷盖,如此大的车盖,最厚的地方只有 4 毫米,最薄的地方连 1 毫米都不到,毫无锻打、焊接的痕迹,显然是一次铸造而成,这是怎么做到的?
当代学者苦心研究了半个世纪都没研究出来,按理说,这样一次超薄铸造或者整体锻打,要用高压水冲击锻打,是当代机械加工生产线才能完成的结果。为什么两千多年前的秦手工作坊就能做到,是很令人费解的。”
“确实很精细。”江流一边看,一边感叹道。
“还有独特之处,”云帆指着铜马的脚说,“现在已经发现这两套铜车马是用失蜡法铸就而成,而考古界都知道,中国自古青铜器大多是用陶范铸造法,虽然在春秋时期有一些失蜡法碎片作品,但和这两套铜车马手法很不一样,马腿里的芯骨和多处补缀铜片都是证据。然而失蜡法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唯一的完整作品就有如此顶峰的水平,又是一个难解之谜。”
“或许,”齐飞说,“当时有比较多的国际交流呢?至少我听说,古代中东地区的铸铜,也是很发达的。有人就说中国的冶金技术来自中东。”
“国际交流自古就有,但是没有明文记载。因为通常的技术流传是逐步的,过程是漫长的,沿途应该都有相关遗迹和产物,作品达到成熟程度也是有过程的。
但是铜车马不是,像这样成熟的失蜡法作品是孤证孤例,中国在先秦没有相同技法,一出现直接就是顶峰的水平。而且,这还不是最关键的,你来看这边的剑,”
云帆示意他向另一个展厅走过去,“这才是怎么都无法解释的。”
江流跟着云帆,仔仔细细观察她示意他看的剑刃。它们确实很锋利,看上去完好无损,而剑身上的色泽与花纹,也历经时间磨砺而毫无残损,令人十分诧异。
“现代成分检验发现,这些剑刃之所以锋利如初,是因为表面镀了一层 10 微米的铬盐氧化物,起到了很好的防锈作用。”
云帆做出一个轻抚剑刃的动作,但是手指并未碰到剑刃,“可是这种氧化物的生成,是西方国家上世纪 30 年代才有的专利技术,要借助现代化学,用很复杂的高科技设备才能制备完成。建秦始皇陵的人为什么能在两千多年前就掌握这项技术?”
“所以,你认为这些技术也是来自外星人?”江流问。
“我不敢确定。我只是说,”云帆说,“即使你不相信我家的故事,也可以看这些佐证。”
云帆又向前走,进入下一个展厅,展厅中央是一个梯形高台,在高台顶端,比人的身高略高的地方,停留着一只半人大小的铜凤凰。
江流和齐飞都倒吸一口凉气。
它太精细了,比三星堆考古遗址所发掘的青铜神树上的雕刻细致数倍,身上有长长短短的铜质羽毛,每一片羽毛的形制都不同,边缘还有卷曲的韵致。凤凰的姿态娴雅生动,翅膀微微抬起,颈项上扬,宛若欲飞未飞那一刻被人凝固。关节连接处的零件也极细致,有的地方甚至看不清零件。
它不像是铸造的,反而像是 3D 打印的结果。
“这就是……刚才遭遇的铜凤凰?”江流问。
“是。”云帆带他们来到斜侧 45 度的位置,能更清楚看到铜凤凰侧面脖颈下的机关,“这是 2032 年我祖父带团队开通第一条地下通路的时候,从里面飞出来的。跟刚才我们的遭遇很像。
其实楚汉之争时有人开掘秦陵,就遇到过从里面飞出来的飞鸟。后世都把这个当作奇谈,没有人相信。但这一次是真的遇见了。
当时的录像还在,如果你感兴趣,待会儿我带你看。它差一点就飞走了,所幸我祖父反应快,用一小台无人机去追,把它撞下来了。”
齐飞问:“它要飞去哪儿?”
云帆摇摇头:“谁也不知道了。从它落下来那天,它就不动了。
看上去,它可能是要去什么地方传递信息,因为它能飞出来,就意味着有人打开了第一层墓道,它可能是设定了启动程序,要把这个信息传递到什么地方。但是谁也不清楚了。
后来我们用 X 射线检测仪和量子光栅做了分析,发现它的合金类型很特别,当时中国大地上出土的器物都没有与它相同的,而它的体内有一整套微小齿轮和链条组成的传动装置,虽然动力系统只是复杂的发条系统,但整个机械结构都达到了难以置信的精细程度。”
江流又仔细凝视了一会儿,叹道:“确实难以置信。”
云帆也仰着头,看着凤凰,也似乎看着天空中看不见的远方,轻轻说:“这些就是我从小时候就知道的故事,这些车马、凤凰,也是我从小时候就见过的器物。
我知道它们精巧,我知道凭当时的科技水平很难解释这些工艺,但我心里还是不太相信外星人和秦始皇的故事。你知道,这个故事太离奇了,仅仅靠一些精巧的事物,是不足以让我相信的。”
“嗯。”江流点点头。云帆也说出了他心底的感受。
“所以,我留下了自己的遗憾。”云帆站在铜凤凰下方,安静而笃定,也像一只栖居枝头的凤凰,“这一次,我不希望再留遗憾了。我想做的事情,势在必得。”
那一刻,齐飞和江流都有一丝震惊。
云帆的坚定意志竟有一点燃烧的味道,像点燃的冰。
晚饭后,云帆回到办公室工作,齐飞约江流到博物馆外说话,江流答应了。
夜晚月朗星稀,江流走在前面,双手插在裤兜里,仰头赏月,像是在最悠闲浪漫的夜里陪女朋友散步的大学生,脸上也带着微微的笑意。
有两三分钟,两个人一言不发向前散步,如果有人从远方观察,会以为两个人是亲密的至交。
“齐所长,”江流主动开口道,“你约我出来,有何贵干啊?”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齐飞冷笑一声,“江巨子,你身为世界最大的情报网之主,又是豪富之家的二公子,却不远万里来到我们这个乡下小地方,有何贵干啊?”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为云帆而来的。”江流说着,有意无意瞥了一眼齐飞的反应,“她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的女孩,生活里是很少见的,非常引人喜欢,齐所长应该同意吧?我是一见到,就不愿意错过了。”
齐飞的脸色冰冷:“江巨子一向风流潇洒,又名校毕业,身边从不缺少聪明漂亮的女孩吧?”
“不不不,”江流笑道,“与人交往,最重要的是缘分。我和其他女孩的缘分都浅,只和云帆的缘分深厚。
……怎么,齐所长难道对此有意见?”
“我对你的风流韵事没意见,”齐飞面色冷硬地挥了挥手,“但我对你的黑客行为有很大意见。你现在必须跟我到所里,接受调查。”
随着齐飞的手势,从秦陵园区门口和园内灌木丛后,突然蹿出二三十个身着紧身黑衣、身手矫健的蒙面客,每个人都甩出长长的丝线,丝线一端是有 AI 识别能力的球形定位器,一旦识别目标,会有超强黏性终端附着在对方身上,如附骨之疽难以摆脱。
另一端牢牢掌握在驱动者手里,中间的丝线是纳米加强的人造蛛丝,若没有特殊的工具则剪不断、理还乱,超高强度,越想摆脱越深陷其中。由于人力成本高昂,这样的蛛丝阵很少使用,而一旦动用,没有任何人能从中逃脱。
“我太荣幸了,”江流被蛛丝阵裹挟之后,“扑哧”一声笑道,“竟然动用蛛丝网络,说明我是个大人物了。真没想到我这样无足挂齿的浪荡废物竟然能有这样的待遇,真是承蒙齐所长看得起了。
其实,齐所长你真是见外了,我早就仰慕你的英姿了,今晚本来就想跟你一起赏月吟诗的。这美好的月色,就应该和有才华的朋友一起欣赏。你如果说请我去所里座谈,我自然是求之不得,自己就会去,哪里用得着这样大的阵仗呢?”
齐飞冷冷瞪视江流,想要从他没有一句真话的嬉笑面孔下面,看透他真实的目的。这样的凝视只持续了两三秒,齐飞就转开脸,向部下挥挥手:“带走。拘押。”
《宇宙跃迁者》第三章【夜战】
江流在拘押室里等待的时候,悠悠闲闲地唱着歌。
他一进入房间就看清楚顶部环绕一圈的摄像头灯带,于是在唱歌的时候,会故意对着摄像头眨眼、摆造型,让看监控的小哥忍不住发笑。
齐飞暗自生气,又没法阻止。
齐飞在等将军的回复。对于这样的要犯落网,按照惯例,将军要亲自部署审讯的策略和流程。但是今晚的报告打上去之后,始终没有消息。
约莫等了一个小时,依然没有将军的回复。
齐飞有点焦躁,他说不清这种焦躁的来源,在他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过执行任务中有情绪的时候了。他尝试用打桥牌时用的聚焦方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还是能觉察心底的不安。
他催促手下再问一下将军办公室,得到的回复是,将军今夜在太平洋总部开会,一直没有散会,无法联络,不清楚什么时候结束。
齐飞站起身,走进江流的拘押室。
他不想再等了。
“你是怎么认识云帆的?”齐飞侧身坐在江流面前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问。
“很简单啊,她来参加学术会议,找我咨询脉冲星问题。”
江流摊开手微微笑道,“你又是怎么认识云帆的?”
“江巨子,我希望你能认得清形势,”齐飞说,“现在是我在审问你,轮不着你来问我。我和云帆是故交,无须你操心过问。”
“既然是故交,那为什么简单的友好寒暄都没有?你们是不是有仇?”
“我只和你有仇。”齐飞冷冷地答道。
“齐所长,”江流身靠椅背,双手环抱后脑勺,笑道,“别这么剑拔弩张嘛,有话好好说。如果你想问我什么,咱俩坐下来,喝杯小酒,我保证什么都告诉你。你这么气势汹汹的,我被吓傻了,可能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好啊,那咱俩好好聊聊天。”齐飞动也没动,丝毫没有把酒言欢的意愿,“我且问你,‘天赏’是你创立的吧?”
“是。”江流毫不隐讳。
“为什么叫‘天赏’?”
“《墨子》有云,”江流悠悠念道,“‘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我们只做善良之事,兼相爱、交相利,顺天意,必得天赏。”
“好一个只做善良之事,”齐飞借着自己身体高位,俯身下去,“全球最大的黑客组织,专做倒卖情报的事情,为利益到处泄露机密搞破坏。这就是你所谓的只做善良之事?”
“齐所长,不要污蔑啊。”
江流轻笑了一声说,“全球最大的黑客组织可不是我们,我们也不做那些搞破坏的事情。天赏只以善心处世,劳苦小民讨生活而已,可没那么大本事破坏全世界。是我做的事我不否认,不归我的功和过,我可不会应承。”
齐飞俯身,却微微扬着下巴,眼神低垂,有轻蔑对手的气势感,而又不失分寸,显见是非常有经验的审讯者。“是吗?那我倒想好好了解一下,天赏都做哪些善事。”
“没问题,”江流仰头笑道,表情依然放松,位置不占优,气势却丝毫不输,“我很愿意给齐所长汇报。我们天赏虽然不如齐所长的‘云思’那么有智慧,但为善之心却一点不少。齐所长你说是吧?”
齐飞瞳孔微微收缩。“云思”是军方的机密项目,是用超级 AI 算力,汇集所有数据信息,计算出最佳掌控布局方案,再协调控制全局的顶层设计项目。
最初只是用来做军事部署,但很快超出了这一范畴,从大范围能源调配、生产力计算、物资物流、交通运输、人员部署,再到实时情报咨询和监测数据的汇总与计算,项目涵盖的范围越来越大,算力越来越强,控制性越来越高,软硬件结合程度越来越深。
整个项目的萌芽从21世纪20年代就开始了,经过几十年不断摸索提升,到了齐飞手上,又有大幅度跨越式进展。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项目现在是齐飞掌管。
就连项目的名称,几十年前叫“云网”,后来改为“云脑”“云智”,最近才更名为“云思”。江流不仅知道项目最新的名字“云思”,还知道齐飞是项目的新掌门人,那是情报相当发达,已经渗透进太平洋联盟内部核心的程度。
齐飞越想越觉得心惊,语气也不由得变严厉了:
“江流,我现在问你的问题,你最好都如实回答,否则我不确定接下来会不会有更严厉的审讯。”
“乐意奉陪。”江流也严肃起来。
齐飞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来,和江流面对面:“我问你,天赏是不是用了区块链技术?”
“是。”
“天赏里面,是不是有人销售情报?”
“是。”
“谁买,谁卖?”
“匿名者买,匿名者卖。”
“你知不知道很多军事情报是不能买卖的?”
“我不知道。”江流说,“我并不控制任何信息,谁买,谁卖,都是自愿的。”
“那你如何筛选情报的真实性?”齐飞问。
“我不筛选。谁的情报真实性高,得到买家认可,下一次系统赋予的权重就高,情报卖家收入就高。情报者提供的信息越真实,自己收入越高。是他们自己控制。”
“那如果有人不为了收入,故意提供假情报呢?”
“那就假呗,又怎么样呢?”江流耸耸肩,“人世间的事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能说得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有的时候,假作真时真亦假。”
“你少给我打机锋。”
齐飞有一丝愠怒,“到底是哪些人在天赏买情报,你总可以知道吧?谁是你们的金主?”
“谁都可以,你也可以试试。”
江流也向前俯身,“只不过,齐所长要想好,天赏没别的规矩,只有一条,是不可泄露情报源,如果哪个买家把卖家挖出来卖掉,就是与赏人为敌,所有赏人都会汇集一切情报将其除之而后快。齐所长如果就是以探听赏人秘密为目的,那么就要做好这辈子被全世界赏人追杀的准备。我们天赏,主动作恶的事情从来不做,但是欺负到赏人头上的事情,也决不会忍。”
“好一个从不主动作恶,”齐飞冷笑道,“为一己私利,破坏联盟计划,也算是善?”
江流冷冷地瞪视齐飞:“我们从未破坏任何计划。你们的重大战略、战术奇袭,赏人们一次也没有挡路。”
“太平洋联盟核心技术线最近的几次黑客入侵,你敢说跟你们没关系?”
“我们买卖线索,但从不组织黑客行动。”
“上一次马六甲行动,我们的军舰行动路线被提前泄露,遭遇拦截,抓住的人供出了天赏。这你又怎么说呢?”
“首先,所有的情报交易,都不是我安排的。”江流说,“有人拿到了消息想要卖,只要有人买,就会有传播。至于结果,我们一没有对你们的军舰动手脚,二没有把消息卖给你们的敌人,你们遭遇拦截怪得到天赏吗?
我们只是给夹缝里活着的小人物传个话,让他们小心,别沦为炮灰。
你想知道都是什么人想买情报,那我就告诉你。
你别把事情都想得那么复杂。
买情报的都是普通人,我们就是告诉他们提前躲到地下室,让苦苦经营的小商人提前把货物藏起来,让海外求学的学生能计划一条安全回家的路。
你们计划伟大的军事行动的时候,想过这些人没有?他们为了自己和货物的安全,出点钱买情报又碍着谁了?你们不提前预警,还不允许平民自救吗?”
齐飞沉默了三秒,眯起眼睛,审视着江流:“江公子,你说得真像是圣人啊,普度众生,慈悲为怀。那我问你,你在这里面究竟获得了什么?我不信你做这么多事情,就是为了做个随随便便的商城。”
江流缓缓站起身来:“随便你,齐所长。今天云帆有一句话说得好,你信,或者不信,都随你便,绝不勉强。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本来就是没法证明的,自由心证,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说着,江流向门口走去。“你要去哪儿?”齐飞站起来追他。
“还能去哪儿?回去睡觉。”江流说。
“你站住。”齐飞伸手拦江流。
江流向右转身,左肩陡然下沉,堪堪躲过齐飞的阻拦。
他弯腰从齐飞手臂下方穿过,用左手抵挡齐飞在身后使出的擒拿手,右手向前伸,快速弹动,按下门把手上面的密码。
齐飞已经抓住江流的左臂,但江流右手输入正确密码之后,已然将门打开。他率先伸出一只脚顶门,接着身体向前,也用右肩挡住门板,大半个身子已经快要从房间探出去。
齐飞手上加力,要把江流拉回房间里,江流右手抓住门把手,左手和齐飞缠斗。
他开始使用太极,用柔力卸去齐飞悍勇的擒拿。
两个人短短一两分钟已经过了十几招。
最后,江流的左手腕文身突然发出蓝光,齐飞感觉相碰的手掌一麻,呆了一瞬,就在这几十分之一秒的犹豫间,江流摆脱齐飞格挡,一个箭步从房间里蹿出去。
齐飞去追,江流的快速奔跑能力超越了他的预期,显然是鞋子上有助力系统,有可能是喷气助力,也有可能是电磁辐射或者弹性材料助力,总而言之,江流在几秒之内一纵一跃,已经到了拘押楼的走廊尽头。
齐飞迅速挥动手中的金属棒——齐飞叫它指挥棒,这是一个以手势为识别信号的传输装置,也是他和他的 AI 乾坤之间,最直接的沟通方式——让楼门锁闭,齐飞确信只要乾坤把这一道楼门锁了,任谁有什么样的助力设备,都不可能破门而出。
这道门也不是密码控制,即便江流再有内应线人泄露密码,也不可能控制这道门。
齐飞的动作相当迅速,在江流到达门口之前,听见了他熟悉的乾坤应答的声音,这种情况下,他百分百确定江流插翅难飞,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江流在楼门口轻轻松松推开门,夺路而去。
齐飞惊呆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但齐飞没有时间多想,他快步奔跑追了上去。
他本来就身高腿长,又接受了多年军队里的身体和行动特训,无论在任何速度测试中都是一流的,此时的追缉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到了楼门口,他就跳上自己的飞行摩托向前追赶。
齐飞身后,他的几名助手也跟了上来。
“齐所长,我们马上集结队伍。”助手喊道。
“不用。”齐飞说话的时候,人已经冲到了前方,“我自己会一会他。”齐飞让小摩托加速,16 只螺旋桨开到全马力,这种飞行摩托本来不是给追击敌人设计的,而只是为了在地形不好的区域完成跟踪追查,因此从动力和速度上来说不是最快的,若太快速螺旋桨平衡就容易不稳。
但即便如此,以飞行摩托追击一个徒步奔跑的人,也应该是三两步就能追上的。
可摩托全力加速十几米,距离前方的江流仍然有几个身位。
此时在空旷的夜里,齐飞看得很清楚,江流脚下的鞋子底部,亮起一圈蓝色光晕,显然是有电磁动力,但动力模式因离得太远还无法判断。鞋子不是螺旋桨模式,而只是有弹跳助力和地面效应所产生的升力。
从背后看起来,江流一纵一跃,动作翩翩潇洒,速度奇快,如同奔逃的九色鹿,而齐飞在摩托上,感觉自己像在马背上追捕前方猎物的猎人。
江流快到军事禁区大门口了,齐飞不再等待,将指挥棒掏出来,在空中画出几道弧线,园区里的路灯齐刷刷灭掉了,突然暗下来的道路有一种幽微的恐怖感。
万籁俱寂,只能听见远处的禁区大门“咔嗒”和“嘀嘀”的声音,那是双重锁闭确认的声音。齐飞已经让乾坤锁死了大门,这一次他倒想看看,江流还能怎样飞天遁地。
江流站住了片刻,大约是在适应黑暗,接着,当月光清朗地照亮四周,他选择了小路,轻身一跃,向旁侧树木间一条小路飞奔而去。
齐飞不由得赞许江流的选择。
无论如何,江流的鞋子在大路上都不如齐飞的摩托快,最初江流坚持走大路,是想赌飞速离开园区的一丝丝机会。
现在园区大门已经锁闭,江流的鞋子在小路和林子里都比摩托更为便捷。
而更主要的是,江流一定已经看出,齐飞的指挥棒可以将信号传给园区里一切连接电路的设备,因此,唯有远离任何设备才是安全的。
如此短时间能果决选择,想来是看得很清楚了。
齐飞掉转摩托,追了上去。
江流转入的小路,通向园区里一片花圃。
袁老将军多有雅兴,要求各个办公室里都常换花草,因此专门辟出来一块区域种树养花,中间也有曲折的塑胶道小路,让人清晨傍晚跑步锻炼。江
流踏入这片花圃后,专门向有林木的狭窄小路转,想必是想逼齐飞弃掉摩托。几个来回之间,江流的身形便隐没在弯折的小路之中看不清了。
齐飞冷笑一下,想和江流开个玩笑。
于是他调动指挥棒,让乾坤启动了花园的自动程序。
林间突然开始喷水。
齐飞听到一声咒骂。
接着,齐飞看到江流从林子里冲了出来,衣服头发已经沾湿了些许,心底暗暗发笑。等喷洒农药的微型蜜蜂无人机飞出来的时候,齐飞的嘴角更是忍不住上扬。
这些无人机平时兢兢业业护理园子,喷洒农药、监测数据、采集果实,可能从来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追逃犯。齐飞也不想让江流受伤,只是左右挥动着指挥棒,想让无人机喷江流一身农药。
江流被迫退到花园中央的小广场,在月光下站定。
齐飞看见,江流开始晃动双手,他左手戴着一条手链,右手上有三个金属质地的硬手环,有三根手指戴了戒指。白天初见的时候,齐飞还奇怪,一个大男人为什么戴这么多首饰,是多么纨绔才会这样,却没想到都是可穿戴设备。
无论是设备的精细程度,还是隐藏度,都远比市面上能买到的可穿戴设备高出很多。
此时,手链、手环和戒指同时发光,不同层次的蓝色在月光下流动。
最奇特的是江流小臂上的文身也开始发光,白天齐飞没注意到这里,此时此刻,如藤条的蓝色文身,和叮叮当当晃动的蓝色手环,齐齐点亮,如同鬼魅。
江流双脚分开,站在小广场中央,双手向两边挥动,只见那一群向他飞过去、堪堪蜇到他的蜜蜂无人机,忽然掉转了方向,开始如没头苍蝇般乱转乱晃,不仅上下翻飞,而且相互撞,片刻工夫就乱作一团,跌落下来好几只。
齐飞皱眉,重新挥动指挥棒,继续让乾坤帮他调动部署。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没有反应,不仅仅是无人机没有反应,他连熟悉的乾坤的应答都没有听见。
按照往常,乾坤只要得到指令,都会答一声“是,主人”,而齐飞就可以在自己脑后连接的芯片中“听到”回答。
但此时,无声无息。
“是调频干扰!”齐飞不由得脱口而出。
深夜寂静中,任何声音都清晰,尤其是在齐飞和江流这样受过声音和耳力训练的高手之间,相互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对了!”江流说,“本不想打扰你跟你的 AI 宠物私聊,但没办法,你太淘气了,非要用这些小虫子缠着我,我也只好打断一会儿你们的卿卿我我。”
齐飞知道,自己算是遇到克星了。
他以指挥棒调动乾坤,可以指挥一切乾坤控制的事物,大到电力部署,小到一扇门的开闭,只要是在云思控制下的设备,乾坤都能为他调动。
相当于布下天罗地网,任谁都是插翅难飞。
然而其中确实有一环薄弱,那就是所有的信号沟通都是通过无线电波,如果干扰到无线电信号传输,确实就会使得功能失灵。
所有使用无线电的军事系统都有这个软肋。
为了防止这种可能性,平时无论是军事园区,还是整个军区高空卫星网,都布有反干扰系统,让敌人没有可乘之机。但是如此近身搏击,又是高强度无线电干扰源,调制射电频率,那就变得防无可防,会使得所有沟通信号无效,就好比让乾坤变聋、变哑、变瞎。
很明显,江流的首饰能释放出很强的射电干扰。
进园子的时候他查过江流的首饰,小臂的嵌入式芯片却没觉察,或许也有抗扫描的设计。
齐飞尝试调整信号模式,但仍然无效。
乾坤没有回应,蜜蜂无人机不断掉在地上。
“干扰电磁波。好一招防守。”齐飞叹道。
“是啊。”江流一边继续晃动双手,一边笑道,“小可不才,攻击的本事都没有,也只有这点防守的雕虫小技了。”
“非攻。”齐飞点点头,“巨子的传承你倒是没忘。”
“齐所长,现在我能走了吗?”江流笑着说,“你没有别的小朋友追来了吧?”
“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尚早。”齐飞跳下车来,将摩托车的两个车把向两边掰开,“我的乌骓也想见识一下江巨子的本领。”
齐飞说着,抓着两个车把,轻易将摩托车分成了两半。
如果不明就里的人从远处看,会以为齐飞力大无穷,能像撕一只鸡一样手撕一辆摩托车。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辆车本身就和齐飞融为一体,他手到之处,摩托车就像是自动归附到他身上。
摩托车的底座脱落,两个车把和延伸部件反向扣回,扣到齐飞小臂上,成为他小臂的盔甲和带刃武器,摩托向前和向后连接轮子的支架,自动弹出金属箍架,箍在齐飞小腿下,成为小腿的护甲和足底踩踏的前进动力轮。
这两个轮子,加在飞行摩托上有些过于轻巧了,此时转化为齐飞双脚踩踏的动力轮,倒是恰到好处,既不显得笨重夸张,又不至于太稚拙,和他手臂与小腿上的护甲相得益彰,倒像是肢体的自然延伸。
当齐飞完成人机一体的转换,他的行动变得迅猛无比,他的头颈和躯干主要部分仍然是裸露的自然身,只有小臂和小腿的护甲变成了金属护体,乍看起来脆弱,但真正行动起来才看出好处。
齐飞跃起和搏击的动作依然灵活迅猛,转身、弯腰和肢体快速出招都不受影响,扭转和伸缩的柔韧能保持,而只是在击打接触频繁的区域加上了机甲,可以随时射击,也有利刃可以近身搏击。
齐飞看看自己的双手,对江流说:“用肌肉神经传导的电信号,你总不能干扰了吧。”
说着,他踩着的两只轮子开始自动行动,朝江流冲过去,无论江流前进、后退、起跳,还是转向,轮子都能自动识别,并且能计算出迎向江流的最佳路线,几乎将每个可能的角度封死。
与此同时,双臂的护甲开始弹出和昨晚抓捕时一样的蛛丝识别器,识别器顶部的 AI 摄像头自动追捕目标,人造蛛丝强韧高弹性,弹出收回都十分迅猛。
蛛丝识别器一直追索江流背影,如附骨之疽形影不离,江流几次闪过,刚回身,第二轮追击又汹涌而来。
在这个过程中,齐飞的躯体动作快如闪电,身体常常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弯折转向。
是有旁观者,会说不清是他在带动护甲,还是护甲在带动他的行动。
其实,这是他和护甲经过许多轮磨合达到的人机一体效果。
他用脑电信号给到肌电信号掌控全局,而护甲和肌体之间形成肌肉记忆,可以自动行动,远比事事都由大脑计算再行动快捷准确得多。这里的计算,远比一般人想象的更复杂,是他和云思小组长期耕耘的结果。
就在这近身追捕的天罗地网中,江流渐渐进入齐飞的掌控范围。
他左躲右闪,都逃不脱追踪车轮和蛛丝的 AI 追捕,江流不断纵向跳跃,在助力鞋的作用下,他可以跳得很高,但无论跳得多高,总有落下来的时刻,这种时刻就是蛛丝要结网的时刻。
有一个瞬间,江流忽然不见了,再出现时,他已经向园区的院墙边缘奔跑了四五步,齐飞一直提防江流躲入枝叶密集的林子,却没想到他主动向更空旷的区域逃走。
谁都知道,所有的 AI 追捕都是在空旷的区域最有把握,在干扰纷杂的密林里会失去效果,机甲在密林里的攻击性也会大打折扣。但江流不向林间跑,反而向高墙边的空旷场地跑,未免太过托大,是将自己暴露在毫无保护的环境里。
多么傲慢!
齐飞哼了一声,也不打算手下留情。
齐飞的车轮转得飞快,和江流的距离不远不近,双手弹出的四五条蛛丝直取他的后背。
江流突然双脚一弹,直直朝高墙扑过去,离得远了会以为他要撞墙自尽。但他踩到墙面之后立刻反弹回来,从相当高的角度,避开蛛丝,落到离齐飞很近的地方,还向齐飞眨了眨眼,然后脚蹬地,继续向墙面更高处弹跳。
这样一个来回,让蛛丝先向前,再反向折回,确实有一点乱阵脚,加上江流脸上放松而轻佻的表情,让齐飞着实恼怒。
齐飞冷笑着看江流的动作,心里并不慌。
他不怕江流再向墙面弹跳,墙面有八九米高,差不多有三层楼的高度,江流的鞋子虽有助力,但毕竟只是电磁助力,没有神奇的喷火功效,是怎么都跳不上去的。
他毕竟是凡人,总会力竭,在这前无遮挡、后无退路的地方,AI 追捕的功效会放到最大,看他还往哪里跑。
江流又向墙面弹跳两次、落回来两次,齐飞挥动手臂,让蛛丝对着墙面全力出击。蛛丝识别了江流的行为模式,更改了策略,三根蛛丝先攻出,在江流弹回的时候,另外三根蛛丝继续弹出,刚好迎击江流。
蛛丝随时进行贝叶斯学习,第一次不中,第二次会调整得更准。
眼看江流逃无可逃,将被死死锁住。
就在这最后关键一刻,江流却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他在地面滚地转身的时候,将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再起跳的时候,将外套掷向墙面,自己翻身朝齐飞纵身跃过来。
齐飞这才发现,江流外套衣襟也有助力装置,即使无人穿着,在电磁助力的推动下,依然飞速飞向高墙,而 AI 蛛丝依然把外套识别为江流,第一波攻势紧紧跟随外套而去。
电光石火间,江流的双脚向齐飞踢过来,齐飞本能抬手格挡,刚好和第二波蛛丝攻势同时,江流双脚轻盈踏在齐飞小臂蛛丝弹射的地方,没有任何伤人的力量,但是和弹射的时机完美契合。
第二波蛛丝向外弹射的一瞬间,江流的助力鞋也点亮了。
只听轻微的空气波动声过后,江流整个人已经飞在了空中。
原来,他是把蛛丝弹射的力量当作了自己的助力。
蛛丝弹射器和江流的助力鞋二者力量合一,角度斜向上方,直对墙面,三者结合的效果就是,江流朝高墙顶部飞过去。
八九米的高墙,就这样触手可及。
上身攀住高墙边缘之后,江流一个老练的翻越,攀上了高墙顶端,稳稳站定。
高墙上原本设置了电磁防护,无论是谁如果想攀墙而出,都会触发电击和电磁警报。可偏偏江流可以干扰电磁波,因而此时就像是小孩子站在滑梯上一样简单愉快。
江流站在月色里,轻悠悠如同纸鸢。
他随意地笑着,仿佛跟友人对酒当歌。
“衣服送你了,我不要了。”江流居高临下说。
齐飞轻轻拍掌道:“好一招金蝉脱壳、借力打力。”
“我生平不会那些厉害的攻击术,只会一点点防御,保全小命。”江流说。
“你别以为你这样就能逃掉了,”齐飞冷冷笑道,“今天只是试试手。你已经被乾坤锁定了,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乾坤都会安排,将你抓住。”
“哈哈,齐所长想多了,”江流轻笑道,“我才不会逃到天涯海角,我就住在齐所长边上,所谓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齐飞知道,江流是在讽刺自己刚才的大意,不由得恼怒道:“你不要太得意,下一次见,我定不会掉以轻心。”
“求之不得。”江流说,“我也好久没跟好朋友这样切磋技艺了。不过,齐所长,我跟你说句心里话,你知道 AI 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我不打哑谜。”齐飞说。
江流微笑道:“AI 最大的弱点,是太执着。
佛家有‘我执’和‘法执’,什么是‘我执’齐所长肯定懂,而所谓‘法执’,就是 AI 的弱点了。”
他说着,向高墙外的旷野纵身跃下。
在月光里,有剪影在齐飞瞳孔定格。
“我回去云帆那里睡觉啦!明天见!”这是江流留给齐飞的最后一句话。
齐飞不知道他要怎样从八九米高的墙上跳下,但显然江流还有很多技能没有给他展示,也不必担心。
齐飞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大的好奇心,也第一次被勾起真正的取胜欲。
当晚,齐飞交代所有手下,有关拘押江流审讯,又让江流逃跑的全过程,如果上级领导不问,就不再汇报。
毕竟将人抓来,又让人全身而退,费心建立的云思攻击系统一无所获,还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江流泄露密码,这些说起来都是很不光彩的经历。
少几个人知道,就少几分解释的麻烦。
助理问齐飞,该如何向袁将军汇报审讯结果,齐飞想了想说:“只说三句话:天赏大有来头,或许和暗网交易有关;天赏并非前三轮黑客袭击的策划者;组织里有天赏内应,无法查明是谁。”
助理犹豫了一下,问:“齐所长,要汇报调查到的江流的背景吗?”
齐飞攥着手里的笔,犹豫了片刻说:“不说。”
助理点点头,退了出去。
齐飞有一点烦乱,头脑中一直回想着“我执”和“法执”两个词。
毫无疑问,江流的话触到了他心里某些敏感的地方。他一直小心翼翼计算着一切最大可能的成功,防范最有可能的风险。
当所有一切都是按最大概率计算出的最优结果,难道真的有所谓“执着”的盲点吗?
如果有,该如何面对所有铁血的规律?
如果没有,该如何理解江流的逃脱?
更强悍的算力,是一切的终极答案吗?
齐飞知道自己不应该被江流一句话就扰乱心神,但毫无疑问,他触到他心里最不确定的,也是最脆弱的角落。
就在这时,乾坤的声音响起来。
本来在这深夜时分,齐飞没有期待任何工作信息,他原本想自斟自饮几杯红酒就睡下,却没想到乾坤在这时候还有工作信息提醒。
袁将军的脸出现在墙上,高清显示屏幕将他脸上的每一寸毛孔和皮肤都显示得纤毫毕现,可以看出他很疲惫。
袁将军此时此刻在冲绳,太平洋联盟的高层闭门会议上,一定是经历了一整天疲惫的讨论,精疲力竭,再加上冲绳比西安早一小时,此时已经到了夜里两点多,更是进入了深夜困顿的时段,袁将军的脸上充满无力感。
“不好意思啊,”袁将军说,“一直没回你。我一直在开会。”
“没事没事。”齐飞说。
“我看到你的汇报了。是抓住天赏的头领了?”
“是……”齐飞犹豫了一下,“但没完全控制住。”
“逃了?”
“也不是,”齐飞说,“应该还在秦陵。他也是冲着秦陵信号来的。”
袁将军点点头:“继续追。不管天赏是不是黑客行动的策划者,他们都是巨大的威胁。他们买卖情报,不分对象,现在在红海附近的恐怖组织圈子里影响最大,但大西洋联盟已经注意到他们了。如果能除去,是最好的。”
“是。”齐飞点点头。
“对了,还有一件事。”袁将军犹豫了片刻。
“您请吩咐。”齐飞说。
袁将军想了一下才说:“这次我听墨尔本的人说,他们也注意到超低频信号异常,但是是在火星附近,你要留意一下是不是与秦陵的事情有关。”
袁将军顿了一下说,“大西洋联盟似乎就是因此撤军的,说明他们也注意到了。你一定要把握时机。这次的性质还不太确定,是攻是守,我都要求我们占领先机。”
齐飞点点头:“没问题,您交给我。”
袁将军挂电话之前,似乎又有些话想说,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齐飞猜想他想转述白天开会的事宜,但思量再三,终究觉得不合时宜,就还是咽回肚子。
袁将军最终叹了一句道:“真是山雨欲来啊……”
“您的意思是?”齐飞不确定地问。
“攘外必先安内,古人诚不我欺。”袁将军说。
当晚,齐飞琢磨袁将军的话,琢磨了很久依然不得要领。他猜想最近战况升级,袁将军面对纷繁复杂的战局和多重外部威胁,感受到一种力不从心的无奈。
齐飞觉得自己可以缓解这种忧虑。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是乾坤不能计算的。
如果暂时没有答案,一定是因为信息输入还不够多。
只要掌握了更多信息,就可以掌控所有局面。齐飞相信这一点。
江流这家伙,毫无疑问,掌握联盟的信息比联盟掌握他的信息更多。
所谓一明一暗,处暗处者始终占据更多优势。
这个人是齐飞多年职业生涯中最大的麻烦,偏生他还找上门来招惹云帆。
招惹谁不好,偏偏招惹云帆。
齐飞气得牙痒痒却又无法做什么。
江流就像是看准了这一点,故意跟他作对。
这一夜,齐飞睡得心乱如麻。
第二天上午,当齐飞再度踏入秦陵,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江流似笑非笑的表情。
“齐所长,你来啦!”江流过分热情地打招呼,“一夜不见,甚是想念啊!”
云帆和齐飞都白了江流一眼。
任哪个正常人听来,这句话都颇不正常。
“江公子昨夜睡得可好?”齐飞冷笑道。
“很好很好,托齐所长的福,这十里八乡都很安静,我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好啦!”江流脸上洋溢着快乐,会让不知情的人以为他当真过上了农夫一样简单幸福的日子,“我在梦里都想着怎么帮帆帆分忧解难,因此一早醒来,就找帆帆聊新的想法啦。”
江流说着,又故意朝齐飞扬扬眉毛,说:“我的新想法,帆帆可满意了。”
齐飞强忍着怒火,不动声色地说:“哦,江公子又有什么新想法?”
“我的想法是,我们飞上天去找它们!”江流笑道,“不等它们下来,我们一定要主动出击。”
“不知是敌是友,不知是凶是福,这般冒险,岂非欠妥?”齐飞回应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江流笑嘻嘻地说,“不去看看怎么知道?”
云帆这时候插嘴道:“它们是友非敌。”
齐飞蹙眉说:“你怎敢肯定?目前就连飞船的踪迹,都只是模糊猜测,尚未确实证明,更谈不上接触,你怎么就敢确定它们是友非敌?”
“因为历史上,它们始终是在帮我们。”云帆说。
“帮我们?”齐飞不解。
云帆轻轻抚过几案,看似木质的几案上,很快褪去了木纹,显露出一张卷轴图案,卷轴米黄色做旧,上面画着时间轴,配有密密麻麻的注释图片。
“你们看这时间轴,公元前 26 世纪,古埃及文明达到顶峰,建了胡夫金字塔;古希腊文明荷马时代,大约是公元前 11 世纪开始,这个时期有了奥林匹斯众神故事;再到玛雅,奇琴伊察——玛雅人的圣殿大约兴起在公元 5 世纪,这段时期标志着玛雅后期文明鼎盛期的开始。
它们到来的时候,毫无疑问都启迪了某一个文明突飞猛进的发展。
如果你不信他国证据,你看中国古代,良渚文明发源于公元前 33 世纪左右,炎黄帝时期是公元前 26 世纪,二里头青铜文明起始于公元前 18 世纪,从此中国进入金属技术时代;殷周交替是公元前 11 世纪,西周是中国礼制发源的时期;秦始皇建立秦朝是公元前 3 世纪。这几个时期是中国科技文化大跃进的时期,你看一下这些时间节点,难道没看出什么规律吗 ?”
齐飞思量了一下:“差不多是……七八百年为一个周期?”
“没错!”云帆点点头,“不到八百年。
每一次到来,都给中华文明带来了突发的进化过程,然后就有新时代产生。这里面科技进步的不连续性是显而易见的。
这难道是巧合吗?不可能的。
除了善意的、帮我们的外来文明,其他因素是解释不了这一切的。”
“所以……”齐飞心算着,“如果公元前 3 世纪,加 800 年是……”
“公元 5 世纪,玛雅。”云帆回答道,“然后是公元 13 世纪、公元 21世纪……”
“所以你觉得,这次是……”齐飞轻声说。
“是的,是它们回来了。”云帆坚定地点点头,“它们是友非敌。”
齐飞看了一眼江流,意味深长又微妙的一眼。
他清楚云帆在这件事情里的理想主义成分,没有谁比齐飞更知道云帆在过去这些年里承受过哪些压力,也没有谁比齐飞更懂得云帆此时多么需要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
这是她生命的精神力量。
但也很少有人比齐飞更懂得,越是在这种急迫心情的滤镜下,看事情越不能准确客观。
云帆一心一意想要跟外星人建立友好联系,且不说这件事是否真实靠谱,即便是靠谱的,外星人能有多少友好的成分,齐飞是异常怀疑的。
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帮助其他人,人类所有的善心都基于种族繁衍的背后目的,宇宙里的不同种族毫无基因关联,怎么可能有善心善意的种族帮助另一颗星球上的文明进化?
这是不可能的。
黑暗森林的宇宙里,你死我活,抱着善意的想象,最终只能被屠戮得更加惨烈。
如果让齐飞做决定,他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意被错杀;
宁可对外星人抱着夸张的戒心,也不愿意因为傻乎乎的善意,让地球人整体蒙难。
齐飞不相信善意的接触,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多少选择。
齐飞用眼神示意江流,此事并非儿戏,不可轻举妄动,但江流却不理他。
“我相信你,”江流柔情地对云帆说,“我帮你上天跟它们联系。我家有航天飞机公司,我找一架航天飞机送你上去,跟它们联系。”
江流说完,还笑眯眯地看了看齐飞,把齐飞气得牙齿都咬碎了。
“此事并非儿戏,”齐飞沉声说,“事关万千人安危,要去我也得去。”
他又看了看江流和云帆,加了句,“如果没有军方特批,你们是飞不过太空禁飞区的。”
云帆微笑了一下。
这是齐飞记忆中,她十年里第一次朝他微笑,却是为了外星人才朝他微笑,这让他的心里狠狠地痛了一下。
“谢谢你。那我们就一起吧。”云帆说。
“不用劳烦齐所长,”江流像是故意挑衅一般,“我家也可以拿到大西洋联盟的特批。”
“你拿不到。”齐飞脱口而出,想了想又说,“云帆是太平洋联盟的人,她的身份过不了大西洋联盟的禁飞区。只能我去请示。”
“没问题,”江流依然笑眯眯地,“我也很想跟齐所长学习请教,这次正好有机会。”
一直到最后,齐飞都有点没搞清楚,自己是怎样就和江流与云帆一起踏上了秘密的征程。
他只是觉得有种莫名的力量,让他想要阻止那两个人的行动,却又始终不断将他推向他们。在齐飞生活的环境里,大家理性严谨地讨论事情已经形成了本能,凡事都是大数据计算决定。
他已经很久没遇见像江流和云帆这样肆意任性,又执着不悔的人了,似乎不知道如何应对。
他只是凭本能知道,绝不能允许他们单独行动。
齐飞只觉得自己心里乱糟糟的,却不知道,云帆和江流心里,和他一样五味杂陈。
《宇宙跃迁者》第四章【劫持】
这次出门,齐飞叫了一辆无人驾驶军事越野车送他们。
三个人对于如何坐争论了很久。
云帆想坐前排,但齐飞和江流都拒绝和对方坐在一起。
江流想和云帆坐后排,让齐飞坐前排,但齐飞不同意,说不派车送他们了。于是最后达成妥协,江流坐前排,云帆和齐飞坐后排。但两个人坐下之后各自靠着自己的车门,之间空出一道墙的距离。
这距离太过清晰可辨,江流明眼人,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端倪,故意笑道:“我看后排座还有很大空间,要不然我去坐你俩中间?咱们方便聊天。”
云帆和齐飞同时拒绝,江流笑了,就这么歪着身子转向后方,一路有一搭没一搭跟云帆搭讪,依然是笑嘻嘻的浪荡模样。
“帆帆啊,咱们上天之后,先去一个漂亮的地方,”江流说,“是一般航天旅游都不去的,在月球侧面,有一个角度看地球特别漂亮。我陪你看地出。”
齐飞冷冰冰地说:“我还是觉得,贸然上天不是一个好主意。万一敌人凶险,我们这是羊入虎口。还是先在地面做好侦测比较好。”
“在地面怎么做侦测?”
江流冷笑道,“目前只有超低频电磁波被探测到了,其他波段几乎没有显示,可见是有极好的隐身技术了。超低频在地面上观测效果又很差,我们如果在这儿等着,那就跟瞎子差不多,人家到你面前你也未必知道。”
“可以在太空探测,但没必要我们自己冒险。可以先派无人探测器去侦测。”齐飞说,“你刚刚也说了,敌人隐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敌暗我明的时候,直接扑上去岂非炮灰?”
江流不屑地笑道:“齐所长,你总是太高估机器的智慧。真和外星人正面相遇了,无人探测器知道要做什么吗?它们能判断形势吗?把机器扔过去才是炮灰。”
“我高估机器?江公子,那你就是高估自己。”齐飞反唇相讥道,“机器不知道要做什么,但至少不会为了追姑娘,做各种秀尾巴的傻事。”
江流也不恼,只笑道:“齐所长嫌我做傻事,那就别一起走?让我和帆帆两个人上天,我求之不得。”
“云帆什么时候答应跟你一起走了?”齐飞分毫不让。
“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
云帆实在听不下去,冷冷地说,但眼睛还是看着窗外,“我想上天去。”
江流得意地笑了,齐飞很不痛快,问云帆道:“你知不知道这很危险?”
云帆很轻很轻地回答:“我只是不想有任何错过它们的可能性。它们上一次到地球来,有可能就没降落。如果这一次再不降落,就这么飞走了,那我可没有再等八百年的命。”
“它们以前来,是降落的吗?”江流好奇地问。
“嗯,最早的时候会降落很久。”云帆说,“典籍中说的昆仑,就是降至地面的飞行器,高大如山,有通天的本领。这大概是公元前 18 世纪那次,蒙昧未开的早期文明时代。后续来到地球也有降落的记载,但越来越少了。恐怕是文明开化之后不愿再被发现。”
“昆仑是外星飞船?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待会儿你见了我导师,可以直接问他。”云帆说。
江流笑笑:“帆帆,到现在我都觉得外星人的说法匪夷所思。也就是你说出来我才信,若换一个人说出来,我估计早一巴掌打飞了。”
“你也可以一巴掌把我打飞。”云帆冷冷地回答,然后一直盯着窗外不说话了。
“帆帆,你别生气,”江流讨好道,“是我说错话了。我可不舍得打你可爱的脸蛋。你来打我一巴掌消消气吧。”
“傻子。”齐飞冷嘲热讽,“你什么都不懂。”
“你懂吗?”江流不甘示弱。
“比你懂。”齐飞说。
“好了,吵死了,”云帆打断他们道,“好歹也是两大情报组织头子,说出去吓死人的,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聒噪?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
她说完闭上了嘴,齐飞和江流也不说话了。
三个人消停了片刻。
江流有点吃惊,他没想到云帆能看破他的身份。
他平时最引以为傲的地方,就是天赏不像一般森严的组织,而是更松散、更隐秘、更鲜为人知。链上的所有数据,都是分布式存储;链上的所有信息,都是匿名交换;每一个赏人都知道规矩,绝对不打听其他人的身份。
正是这种规矩才让天赏迅速扩张而又鲜为人知。
能知道这个组织存在就不是一般人,能知道他的身份更是凤毛麟角。
齐飞能查出来,江流并不惊奇,但是云帆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江流发现,自己对这个女孩子是低估了。他看了齐飞一眼,感觉齐飞脸上也充满疑惑。齐飞心里确实在疑惑。
他和云帆差不多有十年没联系了。
中间曾经见过,但谁都没说话。他甚至不知道云帆大学毕业后这几年都做了什么。虽然她工作的秦陵园区和他工作的军事禁区离得如此近,但他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
他试图在旧人的社交网络里看到云帆的近况,但是云帆就像在同学朋友间消失了一样,各种聚会的照片里,都没再见过她。
这一次再见她,发现她的容貌和从前几乎没有变化,但气质似乎变了很多。
十年前的云帆,只是轻柔美好,但此时的她多了几分冷冰冰的执着,就是有一种“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是我想做的事情我就是要做,我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我”的冰冷质感,像一柄银光闪烁的细长利刃。
这种感觉是齐飞不熟悉的,但又是他曾经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过的。
那个人……齐飞有点害怕。
齐飞不知道云帆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
齐飞的研究所对外公开的研究内容都是偏向硬件和软件开发,几乎没有谁知道他们还卷入情报网的工作。
江流能查出来,齐飞并不惊奇,但是云帆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齐飞发现,时隔多年,自己已然不了解云帆。
下车之前,云帆郑重其事地对他俩说:“我不知道这次上天会发生什么,可能很凶险。
我也没想好要怎么做。
……我只是做好了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也不想给自己留太多退路。
你们都可以选择去或不去。如果是出于理性和安全的考虑,那最好别跟我一起。
……不管你们去不去,我都会去的。
你们谁都别劝我,我会想尽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江流和齐飞都有一种感觉:云帆最严肃的时刻,就是她最疯狂的时刻。就像……平静走向悬崖的感觉。
他们都想拉住她,又觉得自己拉不住。
江流和齐飞跟着云帆进了云帆导师黄朗亦的办公室。
黄教授已经七十几岁,到了退休的年纪,头发斑白,动作也有些迟缓,但是谈吐之间,思维意识都还是敏锐清晰的。
进门之前,云帆叮嘱过他们,黄教授既是自己的导师,也是她父亲的导师,是极受人尊敬的业界前辈,说话不可造次。
黄教授显然知道云帆所为何来。
云帆他们一落座,黄教授就站起身,说:“你们稍等,我这就去后书房把东西拿过来。”云帆说不急,先说说话再拿,黄教授才又坐回来,点了一支代烟,悠悠然跟云帆讲话。
黄教授先是简单寒暄了一阵近况,说了说自己退休后做的课题,又问了问云帆的生活,然后很快步入了正题。
黄教授有些忧虑地劝诫云帆,很多事情也要考虑周围环境,如果太执拗,与周围环境对抗,最后怕没有好结果。
“我知道您是说我爸爸。”云帆直白地回应道,“说实话,十年前我也确实是这个想法,但现在我恰好反过来。我是觉得,一个执拗的人,就是得执拗到底。
我现在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更坚决地陪我爸爸一起执拗,而是也劝他明哲保身。他后来自己心里就一直有两个声音,一个让自己坚持,一个让自己撤退。这两个声音打架久了,他就疯了。
如果最初我能更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陪他一起坚持下去就好了。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个人陪着,就够了。”
黄教授轻吐了一口没有味道的烟圈,轻烟多多少少遮蔽了几个人脸上的表情,沉声说:“你这么说,倒也没错。
当初他在网上被攻击的时候,要是我站出来多支持他几句,说不定最后的结果也不一样。”
“您不一样。”
云帆淡淡地说,“您身份不方便。我没有怪您的意思。”
黄教授叹了口气道:“你爸爸……确实是我最有才华的学生。可惜了。”
江流忽然插嘴道:“如果我没理解错,是云伯父当年的研究与众不同,被人攻击?”
黄教授点点头,云帆一言不发。
“我可不可以斗胆问一下,云伯父当年是哪些研究有争议?”江流问。
黄教授看了云帆一眼,见她没有反对,就站起身,从自己身后放满古籍和文物的书架上,取下来一只不大不小的青铜鼎模型。
模型很精致,完全不像市面上一般见到的仿制摆件鼎,看起来几乎是古代文物。
精雕细刻的花纹一点都不马虎,磨损残破的时光痕迹也丝毫不敷衍,如果放在博物馆展柜里,一定会被认为就是真品。
江流只是从黄教授相对比较轻易的姿态中,判断应该是赝品。
黄教授似乎看出他的疑问,特地解释说这是 3D 打印的仿制品,因为品质要求高,扫描和打印的精细度就调至顶级,连每一处缺损都按真品复刻了。
“这是秦陵地宫外侧陪葬坑出土的一只青铜鼎,据测定是殷商中期所制,跟二里岗文化同期,可能是秦统一之后搜罗的铜鼎之一。”
黄教授讲,“你仔细看它侧面的纹饰。”
江流俯身,相当贴近地查看铜鼎侧壁。
这是一只长方形青铜鼎,侧壁上有上下两排纹饰,上一排如纤细饰带,有环绕的纹饰,底下一排更宽,有似鸟似兽的图样。
“做中国考古研究的都知道,在多数青铜器上,都有两种主要纹饰或者变体,一种是云雷纹,一种是饕餮纹。
很长时间以来,人们都不知道这两种纹饰的含义,饕餮纹你可能在一些鼎上见过,一般认为是兽面,解读为部落图腾。
但实际上,这两种纹饰都是晚期青铜器的纹饰了,它们都是从共同的早期纹饰进化来的。”
黄教授沉声解释道。他说着,将鼎举起来,离近了给江流展示道:“你看这两排纹饰,像什么?”
江流仔细看过去,纹样繁复环绕,螺旋对称,若问像什么……真的不大好说。
黄教授也没有一直等着他,接下来拂动茶几,将它变成屏幕,对它说“找青铜纹饰库”,茶几上就显示出密密麻麻的一系列图片。
黄教授选取了几张放大,让江流看其中的规律。
“这就是云逸——哦,云帆的父亲,做的青铜纹饰库序列,他梳理了七百多年的青铜器纹饰,按照制成年代和出土地域做了整个的源流脉络库。最早的大概是公元前 1700 多年的,晚一些的器物覆盖到公元前1100多年的。哦,对了,你们不做考古,对年代可能不敏感。
我简单说一下,中国青铜器是在二里头时期横空出世,能发现的大型青铜器是在二里头三期,萌芽阶段可能是二里头一二期,也就是在公元前1700年前后。
出现的时候已经比较成熟,最开始人们期望通过更多挖掘,找到青铜器起源和发展的脉络,但是 21 世纪持续几十年的发掘,还是没有找到明确的起源路径,只在二里头见到最早的复杂成熟的青铜器,可以说是横空出世。
你看这几张图,可以看到上面纹饰的演进。”
江流一边看,一边问:“早期的图样好像更简单、更明确?”
“是的。”黄教授点点头,“早期的图样很简单,就是围绕一个中心旋转的两条螺旋线。
云逸认为,这个盘旋状的图样就是银河系旋臂。”
江流大为震动:“你说什么?”
黄教授又重复一遍:“云逸猜想,早期纹饰是从银河双旋臂的图样而来的。后世很多人说这是双龙,但其实不是,它就是双旋臂。越早期的纹饰越清楚。你看最早的这一片,这是二里头出土的年代最早的青铜器残片之一。
它上面的盘旋纹样是后世云雷纹的基础,就还保留着非常清晰的一个核心、两条旋臂的造型,和银河系几乎一样。
云逸整理的脉络很清楚,最早的青铜纹饰与良渚文化有关,应该是银河系的造像,后来不断延伸演化,才变成了云雷纹、饕餮纹,甚至变成了八卦。”
“所以他猜想,这也是外星人所为?”
江流问,“他就是因为这个受到攻击的吗?”
“是。”黄教授点点头,“他猜想,外星人给原始先民看过银河系的照片或者什么显示,这种第一印象转化为最早的神秘崇拜。
外星人传授了冶金和铸造技术,原始先民就在象征着外星神祇的祭祀礼器青铜上,刻下了神秘的双旋臂纹饰。
青铜器的作用一直也很神秘,当时先民温饱尚不能解决,掌握了冶金技术之后,应该主要用来做农具、餐具、打猎的兵器,但商周先民却把绝大多数金属资源用来做礼器,而且是大型、重型礼器,这并不好解释。
如果认为青铜器的产生本身就缘于外星文明影响,那么礼器和纹饰就都容易说得通了。”
江流点点头,但又皱眉道:“我能理解,这确实解释得通。不过这只是一种个人猜想,若作为学术研究,怕还是证据不足吧?”
黄教授叹了口气:“是这么回事,所以云逸的论文被人发到网上之后,引起广泛的嘲笑和攻击。对云逸人格和学术水平的攻击,甚至上升到对我们研究所和大学的攻击。
云逸当时不只是做这一项研究,还做了不少其他研究,例如对昆仑的记载、河图洛书传说的由来、伏羲和嫦娥的真相考证,等等,都还是下了很多功夫,也不是空穴来风。
但是民众没有耐心看过程,只看到结果就觉得匪夷所思,云逸的性子也太耿直,和人公开辩论,导致事情越来越严重,有人开始攻击学校,校方迫于压力就将云逸开除出了大学。……唉,这件事,一直到现在,也是我心里一个过不去的坎。我当时要是替他说几句话就好了。可是……”
“黄教授,别说了。”
云帆突然打断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别说了。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是拿了东西就早点走吧。”
黄教授点点头,站起身,推开一道通向里屋的小门,进屋摸索了一会儿。当他出来时,手上捧了一只八边形的黑匣子。
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给人一种捧着骨灰盒的感觉。
江流心一惊,以为黄教授将云帆父亲的遗骨捧了出来,但离近了才发现不是骨灰盒,而是某种特殊的器物。黄教授将黑匣子放在茶几上,用一块眼镜布轻轻擦拭了一遍。
黑匣子通体乌黑光滑,看不出材质,没有任何纹理或按钮,也没有开关结构,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事物。
“放心,我一直好好存着的。”黄教授对云帆说。
“谢谢您。”云帆将黑匣子端到膝盖上,“这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了。如果不是您帮我收着,我是真的不知道放到哪里才安全。”
“我懂。”黄教授说,“你放心,我谁都没有告诉。”
云帆抬起头看着黄教授:“真的谢谢您。”
她的眼睛里有一层氤氲打转,但眼泪最终没有落下来。
最终,三个人起身告辞。云帆出门之前跟黄教授轻轻拥抱了一下:“过去的事,您也别太挂怀了。我不怪您,我父亲也不怪您。您多保重身体。”
下楼的时候,云帆说要去原来的办公室再取一点遗留的东西,让江流和齐飞在楼下等。江流和齐飞站在校园里,看到来往的男孩女孩,仿佛时空错落,回到年轻的往昔。
“你今天格外沉默啊,不像平时的你。”江流对齐飞说。
“我平时也挺沉默的。”齐飞说。
江流笑了:“你沉默?怼我的时候可没见你沉默。”
齐飞白他一眼:“那是你不了解我。”
“说真的,”江流敛声正色道,
“今天在云帆导师那里,说的事情是你不想聊的吧?”齐飞没说话。
“云帆导师说的事情,你之前都知道?”
“嗯。”齐飞点点头。
“那是十年前?”江流想了想,“云帆差不多上高中的时候?”
“初三。”齐飞说。
“当时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讲讲。”江流很好奇地追问,“云帆说了几次她后来后悔了,为什么?她做了什么?后来为什么后悔?”
“她什么都没做。”齐飞说,“做错事的也不是她。”
“那是谁?”
齐飞有点烦躁地瞪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呢,又聪明又蠢。你聪明的地方是,看得出来我不想说话;蠢的地方是,明明看出来我不想说话,还这么唠唠叨叨地问。你知不知道,只有闲得没事干的碎嘴老太婆才这么爱打听别人的事。”
江流笑道:“你歧视老太婆,你不尊重女性,我要控诉你。”
齐飞说:“那就是碎嘴老大爷!反正我不想跟你说话,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就在这时,齐飞的上衣口袋里响起了音乐声,齐飞把折叠机拿出来,展开成通话器。他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名字,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不想接听,就把折叠机又叠起来放回去。
可折叠机又响了,他再挂了放回去,折叠机第三次锲而不舍地响起来。就在齐飞犹豫着要不要接的时候,一个清亮甜美的女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来:“齐飞!”
他们回头看,是一个高挑的长发姑娘,穿着黑色高领半袖衫和包身短裙,面色温柔带笑,袅袅婷婷走过来。这个姑娘给江流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得体,每一步都稳重有风度,显然是受过很好的家教,举手投足都有分寸。
“白露。”齐飞低声打招呼。
“果然是你来了。”
白露微微笑道,“我下午突然在校门口停车场看到你的越野车,猜想是你来了,但又不敢确信。我还特意打电话问了爸爸,他说你没有任务来我们学校,但我又问了你的车号,确认就是你的车,所以才给你打电话。虽然你没接,但我远远就听见铃声,顺着就找过来了。
……这位是你朋友啊?”
“嗯,啊,是江流。”齐飞说,“从夏威夷来的。”
“哦,夏威夷好地方,到我们这里,气候不适应了吧?”白露令人舒心地微笑着。
“还行,还行。吃得好,美人也多。弥补了。”江流歪头笑了笑。
“你来得正好,”白露又对齐飞说,“晚上到我家吃饭吗?我妈妈终于从度假区回来了,带了好多云南松茸,晚上要在家里烧菜。你朋友也可以来。”
“哦,不用了,”齐飞推辞道,“我晚上还有工作。”江流连忙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晚上没工作了,就算有事也有我盯着呢。你赶快去吧,去吧去吧。”
就在这时,云帆从楼里走出来,手里搬着一个纸箱子,纸箱子里有一些书和文件夹。
她还没走到齐飞和江流身旁,就看见了白露。
云帆停下来,离他们两三米距离,没有再上前。
齐飞没看到云帆,直到江流上前接过云帆手里的箱子,齐飞才注意到。
有差不多五秒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云帆注视着齐飞和白露,白露也好奇地看着云帆。
她似乎不认识云帆,眼睛瞟了一下齐飞,想等齐飞介绍。
可齐飞眼神看向一边,没有介绍的意思。
但白露又注意到云帆不自然的回避,能感觉到这里面的蹊跷。
谁都等待他人先开口,打破僵局。
“帆帆,咱俩走吧。”江流将整个局面看得清晰,开口道,“齐飞遇见朋友了,晚上不跟咱们一起吃了。”
云帆点点头,跟着江流就朝学校外面走。
江流搬着纸箱子,云帆还特意伸手去帮忙托,从远处看上去,就像是云帆双手挽着江流的手臂一样。两个人径直向前走,谁也没回头看。
但不用看也知道,身后的两个人动也没动,一直注视着他们。
“我是不是应该感谢白露,”江流意味深长地看着云帆的侧脸,“要不是她来了,估计你永远也不会挽我的胳膊。”云帆咬着嘴唇瞪了他一眼,道:“我是托着我的箱子,里面的书宝贵,我怕掉了。”
“你和齐飞没缘分,还是咱俩有缘分,”江流说得半是戏谑,半是正经,“说吧,今晚想吃什么,我请你。你别看我没来过西安,但我在这儿也是有场子的。”云帆叫了车,先把黑匣子和纸箱子送回秦陵,然后又跟江流回到城里。
她希望今天晚上就能定下来飞行上天的时间和具体流程。
江流说,他需要找一个联络的地方,跟家里联系,于是云帆就跟着江流,来到城里,到他所谓的“我的场子”。
云帆到了地方,脸一红,几乎不想进去。
原来是一家夜总会。
江流跟她说,这是他家的子公司的子品牌,只是方便家族企业内的沟通,不会有什么问题,她才不情愿地跟进去。
夜总会门口是云道,客人来了就先站上一朵“云”,落脚之处是一小块平台,上面环绕绵绵软软的烟雾,将人的脚罩住,即便是自己低头看,也会觉得站到了云里。
云道运送客人进入不同通道,四周是光之隧道,有时候上升,有时候盘旋。这样每一个入场的客人都无法搞清自己到底走了怎样的一条路,也看不到其他客人。
四周墙壁虚实结合,有时候像要一头撞墙,却穿“墙”进入另一条通路,有时候朝着前方一条走廊滑过去,走廊却突然变成了风景画,原来是 AR 显示。
云帆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有点晕?”江流笑嘻嘻地解释道,“这样才安全。”
“什么安全?谁安全?”云帆问。
“你想呀。”江流神秘一笑。
云帆还想问,但忽然有一丝信息进入心里,恍然有所领悟。
云帆并不清楚江流家里的生意具体做哪些业务。但是她似乎有所耳闻,他家最早是币圈发家,而且不是靠炒币,而是在全球链上做一些数字货币的匿名交易起家。
云帆忽然忆起前日里江流说起他触怒父亲的理由,是泄露了“铀交易”信息。
于是她大致猜出来要隐藏的是什么了。
她相信,一定不是普通核电站的原料进货信息。
具体交易到哪里,用脚指头也能想出来。
再加上江流在私家链上做起来的“天赏”,在短短几年里就迅速扩张为全世界最大的情报组织,必然不是靠一个在校博士生自己的天纵奇才,这里面用到的基础设施,八成源自家族长久暗网交易的积累。
江流带云帆到一个小房间里,房间上上下下都是镜子,看上去仿佛深陷时空深渊。江流划了划手,把四周的显示换成鸟语花香,只有一面成为通信屏。
很快,波叔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
“你个臭小子,你还敢联系我!”波叔见到江流,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自己偷偷跑了,老爷差点把我扒皮抽筋,等我下次见着你,看我不把你扒皮抽筋!”
“您已经回到家啦?”江流笑嘻嘻地露出白牙。
“废话。我还能在西安等你一辈子吗?”波叔气呼呼地说,“有本事你就别回来,只要我逮住你,我就揍你屁股。”
“波叔,”江流嘴甜又贱兮兮地说,“很快就给您一个揍我的机会。
您先揍我一顿,我再给您揉肩捏脚。只要您帮我安排一下,让银英公司给我派一架私人航天飞机上天,我立刻就跑到您面前,撅起屁股让您揍我。您一边揍,我还要一边说波叔好棒!波叔好帅!”
“你小子……”波叔听了这话更气了,“你倒是真会算啊!拿一顿揍,就想换一架航天飞机上天!也太便宜你了吧?更何况,这顿揍还是你前几天闯祸欠的,本来就该揍!合着你三言两语嘴上抹蜜,就换一架航天飞机?你怎么想得那么美呢?!”
“揍两顿也行。等我们从天上下来,您再揍我一顿。”
“没戏。航天飞机日程是银英公司排的,每季度定死,你爸要亲自审批的。”
“你说的那是商用,我说的是私人航天飞机。我知道,有四架。”
江流挑挑眉毛,“我爸每次请贵客出去玩,是要坐的。有一年,我记得好像是圣诞节吧,那次请了英国首相一家,我姐也去了,不就坐了一架吗?还有两架高能的,去执行特殊任务的,最远能到火星附近。这几架不是商用,日程表都是临时的。”
“臭小子还挺清楚。”波叔冷笑道,“那你肯定知道,这几架私家航天飞机,想动用更得你爸同意了。”
“不一定……有临时调动政策的。
战时从权,我知道的。
偶尔有什么大咖大佬的活动,还是能安排的。”
江流向波叔挤眉弄眼道,“波叔打听一下?你帮我这一次,下次回家,要杀要剐任你挑!我没一个不字。”
“我杀你有什么好处?不干。”
“那两瓶顶级威士忌呢?三瓶?”
“你以为我买不起啊?”波叔傲娇道。
“那我陪你滑雪一个月?”
“一个月?”
“一个月。我保证!”
波叔依然不情愿地半推半就道:“跟你这个臭小子混在一起,从来就没什么好事,每次都拖我下水,说得好听,最后还不是得我给你擦屁股。
这次又是要泡哪个妞啊?”
他说完,看见江流挤眼睛的样子,才注意到小房间后面的角落里坐着的云帆,于是连忙改口道:“哦哦,我怎么忘了,你是在西安探讨学术呢。学术问题,学术问题。”
江流又跟波叔调侃打屁几句,让波叔有消息就跟他说,然后关掉了屏幕。
他能看到云帆脸上多少有鄙薄的神色,大概是从波叔最后几句话里,猜到江流曾经多次为了追求女孩而让波叔帮忙。
江流也没法向她解释,这些事情确实是他以前做过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解释。
不解释不大好,解释似乎更不大好。
江流知道自己的私生活算不上检点。
他从高中开始出国读书,在高中和大学,没少融入街头少年的夜店浪荡生活,每每和朋友出去喝酒,喝完酒和临时认识的女孩缠绵。交过几个女朋友,但都不超过三个月。
女朋友和跳舞时认识的姑娘最大的区别在于,他还能记住女朋友的名字。
这样的生活给他提供了暂时性的欢愉,让他不用去想那些不想面对的事情。他无法克制自己一切都要追根究底的苏格拉底式理性,又没法回答自己内心的诘问。
每次当他自我感觉糟糕,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自我认同感,觉得一切都是虚无的时候,他就只能在酒醺和感官娱乐中获得片刻休憩,否则他会被自己无尽的追问累死。
但这些,又怎么能和云帆解释呢?
于是江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开始安排工作。
除了约一架航天飞机,他还得做很多别的部署。他先调出私链数据,做了一些联络和查询,把两个自动程序发出去,让它们帮他搜索一些东西。
然后店长进来,跟他窃窃私语了一些事,又有两个姑娘进来,跟他接洽。两个姑娘穿着性感包身的裙子,进门之后一左一右坐在江流沙发椅两侧,低头听他布置任务。虽然没有任何越轨之举,但是场面怎么看都是香艳的。
等到江流把事情安排得差不多,再抬起头,却发现云帆不见了。
江流知道,云帆并不喜欢看到这些场面,一定是先行出去了。
但是云帆并不熟悉这里,他不知道她能否找到正确的路。
江流迅速跳起来,追出门去。
云道很慢,他第一次嫌弃这种设计,恨不得自己跳下来走。
夜总会里弯弯绕绕,除了大量像刚才那样的小房间,还有巨型全景 AR夜空舞厅、浪涌歌厅、脑波幻境按摩厅等。江流自己都没去过这么多的不同场景。
他只知道,这是战乱时代中他家最赚钱的产业之一。
在科技隔离碎片化、工业破坏的年景,集团的年报利润有一半是靠全球遍布的夜总会产业撑起来的。他在这些灯红酒绿的房间中穿梭,找云帆的影子,
也有一点绕晕了。
直到他出门来到马路上,才收到云帆的信息。
“来老城墙找我。长乐门。”信息很简短。
江流随便拦了一辆车就奔向老城墙。
他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但是也来不及深究,只想让车子开快一点。半路堵车了,江流就下车,在街上奔跑。乱世萧条,四周的小店多半关着,有人在街上闲坐,衣衫破旧,百无聊赖。
江流奔跑着,就像穿越不同世界。
一口气跑到老城墙下,江流在长乐门前平复气喘。
他四下张望,没有看到云帆,却看到齐飞。
他上前探问,才知道齐飞收到了一样的信息。
“坏了。”他和齐飞异口同声道。
云帆从江流家夜总会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走错了门。这不是他们进去的那道门,云帆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她在夜总会里顺着云道向外走。
每一次 AI 导航员让她选择的时候,她都选择出口的方向,于是,云道就兜兜转转把她送到了一个出口,但她却不知道是哪里。出门之后是一条小巷子,四周是仓库或者废弃物堆积的空场。
她看这里没办法叫到出租车,
就一直向外走,想走到最近的马路上。
转上马路之后,她想叫一辆车,但是折叠机信号一直时有时无,打电话打不通,有时候却能发出消息。折腾了好久,终于有一辆车停在面前,她上了车,感觉松了一口气。
云帆的头脑中,时不时闪过江流和齐飞的影子,接着又闪过他们身边其他女孩的影子。
她不想想起他们,于是调息静气,克制自己的思绪,用她平时练瑜伽和冥想的方法,凝思安神,只专注自己的内心和理性思考的事情,不让纷乱的记忆扰动情绪。
就这样闭目调息十几分钟之后,云帆的思绪终于静下来,情绪也安稳了。在她头脑中,几乎已经没有了齐飞和江流的样貌,而是重新被数据和规划占据。
她不能让自己情绪化,
只有有条理的规划和不断完成的任务列表,
才能让她心里安定下来。
这一路她都没有注意窗外。
她上车的时候报了秦陵的地址,但是车子并没有驶向秦陵,而是兜兜转转朝着闹市区行进。如果是平时,谨慎如云帆,肯定早就发现了不对。但是今天她的心思纷扰,只屏气凝神做正念内观,完全没注意到窗外的风景,倒让车子的安排人轻易收获了意外的结果。
车门打开了,上来一位穿西装的年轻男人。
云帆还没来得及反应,年轻男人就伸手拍击了她的太阳穴。
他手上或许有微缩型麻醉枪一类的东西,她完全没看清,就觉得太阳穴上一阵战栗,接下来就失去了意识。
“老城墙。长乐门。”年轻男人对车子说道。
他推了推云帆,又探了一下她的鼻息。
车子启动了。男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他期待着待会儿的会面,忍不住搓搓手指头。
前几天,当他派出的跟踪江流和跟踪齐飞的探子,竟然出人意料地汇报了同一个人名和
地点,他就已经想要见识一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拿着什么样的诱人的法宝。
长乐门,并不远。
《宇宙跃迁者》第五章【四人】
当江流和齐飞登上长乐门城墙,
他们毫不费力就看见了云帆。
老城墙上游人稀稀落落。
原本不是假期,又在战时萧条年景,有闲情逸致出来旅游的人比战前少了很多。有父母带着孩子在城头照相,还有三三两两的情侣散步或者骑车。
老城墙依然保持着千年苍凉,再加上近年来维护修缮不及时,城楼更显悲怆。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打在角楼上,天空湛蓝,有几丝云。
云帆被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搂着,坐在城楼观景台旁边的长椅上,云帆的头靠着男人的肩,闭着眼睛,在游人眼里像极了走累了休息的小情侣。
但江流和齐飞立刻看出了其中的凶险,云帆的脸色太平静,一看就是失去意识的昏迷状态,而那个男人的手搂着云帆的腰,明眼人立刻能看出他是以什么东西控制着她。
这是不折不扣的劫持。
江流和齐飞互相看了一眼,开始小心翼翼地走向长椅。
他俩不约而同开始手上的动作,一个转了转戒指,一个摸了摸眼镜腿,同时让 AI 摄像头帮他们搜索有关这个男人的一切。
年轻男人显然也看到他俩,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江公子,齐所长,二位好呀。”年轻男人说着不太流利、有一点外国口音的中文,“我等你们好一会儿了,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呢。”江流和齐飞向他走近,年轻男人伸出右手,示意他们不要离得太近。
年轻男人左手还是扣住云帆,
甚至将她的身体朝自己拉得更近了一点。
江流和齐飞投鼠忌器,在他身前两三米处站定,不敢再靠近,与此同时仔细观察男人手里和身上是否隐藏有武器。
“赵一腾?”齐飞率先开口道,他的颅骨芯片源源不断输出这个年轻男人的基本资料,他一边听一边斟酌着要说的话,“西点军校优秀毕业生,国际新能源协会常务理事长,全球科技基金领界基金投资顾问,著名新闻撰稿人。原来是贵客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年轻男人微笑着点点头:“既然你已经查得这么清楚了,应该也知道我其他的身份吧?”
“大西洋联盟 AIA 高级特工?”江流接口道。
赵一腾不否认:“这个身份平时我是不会讲的,但我在二位面前没有秘密可言。”
江流听着骨夹给他念出的信息,知道赵一腾还有更多隐藏信息,也知道他是有备而来。
他于是笑眯眯地问:“那你也像我一样,是来旅行的吗?”
赵一腾“扑哧”一声笑了:“是,没错,我也像江公子一样,是为了这个女孩来的。”
“你怎么认识云帆?”齐飞厉声问道。
“我本来不认识,”赵一腾笑笑说,“但是通过二位,我就认识了。我对二位倾慕已久,很想知道是怎样的姑娘,能让二位高手聚集到一起。”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两个人的反应,“我原本以为,二位会为了美女大打出手,却没想到二位如此和谐,配合默契。”
江流看了齐飞一眼,知道齐飞也跟他想到一处了。
赵一腾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是因为跟踪他们两个人才找到了云帆。
什么人会跟踪他们两个人呢?
什么人会知道他们两个人的身份并且关心他们的身份呢?
用脚指头也能想出答案了。
全球不过寥寥几人会做这样的事。
他们在头脑中简单过了一下可能的选项,最后只剩下一个——量子雾。
“既然身份都挑明了,我们也就不打哑谜了吧。”齐飞说,“你想要什么?”
赵一腾悠悠然地笑道:“我真的只想认识一下两位,对着这夕阳美景聊聊天,听听二位接下来的旅行计划是什么。”
“什么旅行计划?”齐飞试探着问。
“二位来找云帆,”赵一腾说,“难道不是要跟她一起去旅行吗?我只是很想知道,你们要去哪里。”
江流一点点接近他们:“这个好说,我们找一家餐厅,坐下来慢慢聊可好?不过,今天云帆似乎很累了,让她先回去睡,明天中午我请赵首席吃饭,到那时聊如何?”
赵一腾注意到他的动作,瞳孔微微收缩,但依然不动声色道:“江公子,你最好别过来。我跟你们约在这里,真的是出于友好,想跟二位谈一个交易。这个交易很简单:不管你们的计划是什么,让我加入你们的计划,咱们一起做。这样今晚云帆就还是回家住。
如果二位不肯,那么对不起,我会自己问云帆。到时候也许云帆就跟我一个人去旅行了。”
这一次齐飞和江流不用再对眼神,也知道对方的选择。
云帆想做的事情,本就事关重大,江流和齐飞相互还在博弈,大西洋联盟又是他们共同的对手,卷进来只会让事情变复杂,最后很可能变成混战。
在更多人和势力卷入之前,干脆利落地解决掉是最好的。齐飞和江流是同样的心思,于是共同踏前一步,分别封住了从长椅站起来之后向左和向右的通路,他们判断赵一腾无路可退,只要共同出手,就可以控制他的动作,夺下云帆。
但就在他们离赵一腾的距离已不足一米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赵一腾所坐的长椅突然微微悬浮起来,沿着城墙的方向迅速滑开,速度之迅疾,让两个人措手不及。
转眼之间,赵一腾带着云帆坐着长椅,已经到了十米开外的地方。
这时候,两个人才注意到,城墙边原本没有长椅,现在只有这一张。他们刚上城楼的时候被云帆吸引了注意,竟然没发现这么不寻常的事实。
江流看到长椅滑开之后留下的痕迹,头脑微一思量,立刻意识到这是虚拟轨道的印记,长椅快速喷射出金属轨道,同时启动磁悬浮,就可以变成超快移动工具。
他没想到,现在大西洋联盟的高温磁悬浮技术有这么发达了。
“是磁悬浮。咱们以脚力追不上他。”江流对齐飞低低地说。
但赵一腾似乎也没打算立刻走远。
看来他还是想从他们嘴里套话。
“二位别着急嘛,咱们有话好好说。”赵一腾提高声音说,引起了一些路人侧目,“你们只告诉我是或不是,就可以了。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和外太空有关吗?”
齐飞微微侧过头,低声对江流说:“我负责阻止他,你见机救云帆。”
“你能阻止他?”江流嘴唇基本不动,只发出声音。
齐飞笑道:“我的本事,还没让你看见呢。”
说着,齐飞向前冲出一步,同时拿出自己的指挥棒挥动起来。
只见赵一腾本能地驱动长椅继续向后移动,但在赵一腾身后,一个巨大的铁架子如泰山压顶一般压下来。
原来是古城墙内侧、城楼下方的演出舞台支撑铁架升了起来,向城墙倒下。
这铁架平时只在城墙内升降,此时不知怎么竟向后弯折,擦着城楼一侧倒下来,轰然砸在了城墙上,不偏不倚,刚好挡住了赵一腾长椅的去路,若不是赵一腾及时刹车,几乎撞上。
江流在齐飞冲出去的一瞬就跟着他冲了出去,身体在齐飞右侧。
齐飞展开的手臂遮掩了江流的行动,阻挡了赵一腾的视线。
就在铁架倒下的一瞬,江流也冲到接近长椅的地方,向云帆伸出手,几乎就要触到云帆的身体。
但这时,赵一腾的动作也不慢,拉着云帆身体向一侧倒下,右手撑住长椅的右侧扶手,长椅右侧扶手塌陷下去,随之带来的是自动改装,长椅竟然迅速变成一辆便携式磁悬浮小车,没有轮子也没有发动机,但是能看出来底部装有强磁体动力装置。
随着改装完毕,小车原地浮起来,又开始向地面上喷射金属涂料轨道,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应当是导电性能极好的。
改装后的小车更接近单人摩托大小,灵活转向性增强了很多,向齐飞和江流另一侧退出去,有很大空隙可以立即逃离。
赵一腾仍用左手扣住云帆的腰,让云帆的头倒在自己颈窝里,右手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颗小圆球,圆球整体透明,中部有一圈不透明的“腰带”,很像是线圈,内部有闪烁微光的某些精密装置。
“这是一颗微核弹。”赵一腾说,
“杀伤力不大,不会毁天灭地,但是把这座角楼炸塌,还是不成问题。”
江流和齐飞闻言定住,不敢造次上前。“你要干什么?”江流质问。
“我不要干什么,”赵一腾说,“我只是想最后再问一次,你们的行动,是不是太空行动?我最早注意到你们的动向,是江公子违规从 NASA 系统里下载了大量非公开数据。
NASA 除了科研数据之外的大量观测数据都是高度机密的,是我做的量子加密系统。
江公子竟然能绕开系统,侵入数据库下载,技术就很高了。
你以为做得无声无息,却不知道,我做的系统,可以被攻破,但一定会留下可被追踪的痕迹。我反向追到了江公子的个人地址,没想到,却意外遇见了齐所长。而我看到,最近齐所长也人为增加了在轨卫星的变轨观测任务。
我今天只想来交个朋友,问问两位发现了什么。咱们都是同行,大家明人不说暗话,谁都知道太空任务的重要意义,你们别说自己只是想看看星星追姑娘。这种话,骗得了外人,骗不了我。
如果你们此时不想说,那我就把云帆先带走,今晚我陪她看星星,你们想通了可以到酒店来找我。”
他说着,把手臂伸直,手里的微核弹直直地迎向江流跟齐飞,摆出明显的威胁姿态。而他身下的磁悬浮小车,此时已微微向后飘动,显然是随时可以绝尘而去。
有那么一两秒,江流和齐飞谁都没动,在头脑中快速闪过各种应对方案。正在踌躇间,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云帆突然睁开眼,左手手腕向下砸赵一腾的左手腕,她手上的镯子不知道从哪里弹出一排尖刺,这一下狠狠扎下去,虽不致命,却也让人疼得不轻。
赵一腾低哼了一声,左手本能地回撤,云帆趁这当口脱出身来,站起来伸出右脚,迅捷准确地连环踢,先用脚后跟踢了赵一腾胸口,然后借反弹顺势上前,脚尖把赵一腾右手的微核弹踢落在地。然后她三步并作两步向另一侧墙边跑去,喊道:“跳!”
江流和齐飞顿时明白,跟上她跑过去,三人几乎都是跃过墙头,向下跳。跳下去的瞬间,江流感受到自己的疯狂,在完全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有什么打算的情况下,竟然义无反顾跟她从十几米高的城楼上跳下去,如果毫无防备,那他们三个人就坠落身亡了。
他不能保证云帆此举是不是自杀,
可他就这么跟着她跳下去了。
跳出城墙的一瞬间,
他们就看见了城墙下方飘过来的无人飞车。
24个螺旋桨维持平衡的双人飞车,刚才大概是靠墙停留,隐藏在阴影里,此时向外自动飘出,角度和位置刚好和他们跳出来的方位一致。
云帆和江流很容易就落到飞车身上,钻进车厢。齐飞的位置稍偏,但也抓住了飞车外棱。云帆和江流伸手一抓,就把他拽了进来。
“好险。”江流落座之后,感叹了一句。
飞车只有双人位,三个人坐着很挤。
“你怎么知道有这玩意儿?”齐飞问云帆。
“我知道赵一腾手里的微核弹是不会引爆的,”云帆说,“就是吓唬人的东西,那个东西真实的作用就是掩人耳目,等他把它抛到地上,就会启动这辆飞车,赵一腾只要到设定好的地方跳下来,就能被它接住。”
“所以你才把微核弹踢到地上?”江流恍然大悟,“你早就醒了?”
“也不算。”云帆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但是赵一腾第一次移动长椅的时候碰到了我,我就醒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江流想刨根问底。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云帆说,
“这车是赵一腾的,咱们得快点跳出去,
要不然,他一个遥控就把咱们都运回去了。”
果然,飞车前行的速度变缓了,原本就不快,之后开始缓慢地向城楼开,他们回过头能看见赵一腾在城楼上的身影。
齐飞见状连忙挥动指挥棒,只见旁边的一盏路灯忽然弯下腰来,弯到了他们能够到的高度,三个人也不迟疑,立刻攀缘住路灯滑到地上,向四周的闹市区里钻进去。
转入小巷的一瞬间,
江流回头看,发现路灯已经恢复原状,
城楼上的赵一腾也不见了。他轻轻出了口气。
“行啊,你的乾坤能控制的东西挺多啊。”江流说,“城市里的基础设施都是联网建的?整座城市都联网了?”
齐飞笑了:“基建狂魔不是瞎吹的。”
“我们现在去哪儿?”云帆问。
齐飞想了想:“现在回秦陵不稳妥,有可能会把赵一腾引过去。我有个朋友在附近开了一家小酒馆,我们先去那边待一阵子再走。”
于是江流和云帆跟着齐飞,在摩肩接踵的小巷子里穿来穿去。原本就是红灯笼满街的游客步行区,有很多人排队买吃的,齐飞又过于神出鬼没,云帆都差点把他跟丢了,想来没有哪个盯梢的能跟得上。
七扭八转几条巷子,来到一个小酒馆门前,齐飞特意留意有没有微型跟踪飞行器,确认没有异状,才推门进去。
这是一家仿古小酒馆,
有唐代建筑的屋檐和木框门,
院子里有白石子沙地和青石板小路。
屋门口立着两盏宫灯,橘色灯影温和,给人久违的安定感。
进屋之前,齐飞突然生硬地立住。后面的两个人差点撞到他,江流低声埋怨了一句。齐飞回过身,有点僵硬地对云帆说:“我得说一下,这个朋友你也认识。”进屋之后,云帆一眼认出了常天。
常天先见到齐飞,并没有任何惊讶,显然齐飞是时常过来的熟客了。
常天亲切地招呼,还问齐飞是不是要去老位置。
接下来他开始招呼后面的朋友,却在看见云帆的一刻呆住了。他的反应太突然,瞬间定住,以至于江流都能感觉到空气里的尴尬。
“云帆……真的是你吗?你怎么来了?”常天轻声问。
云帆低了低头:“待会儿进去说吧。”
四个人坐到一个小包间里,有古式的矮几矮塌,端方清静,只是做了一些改良,坐起来更为舒适。包厢很小,矮几也不大,放满了盛小菜的碟盏,显得拥挤而温存。
小菜并不稀奇,都是寻常菜色,但是摆盘很讲究。碟盏都用了唐三彩,形制精致而色调古朴。有生鱼片和生蚝,也有酸梅排骨和荔枝虾,将四海食物做了些奇妙的混搭。
常天温了几壶自制白酒,也用古雅的三彩酒壶和酒盅盛了,一人一小壶,颇有暖意。
“你女朋友呢?”齐飞问常天。
“这几天回老家了,”常天说,
“她妈妈最近身体不大好,她经常回去。”
“最近生意还行?”齐飞又问。
“凑合吧,比前几个月好多了。
最近太平一点,人们又出来走动了。”
常天耸耸肩道,“不过也就是维持着,生意算不上好。”
“你说你干吗退下来呢。”齐飞叹道,“前两天调整编制我还在想,要是你没退,这次也肯定是少校兼大队指挥员了。”
常天笑了下,很有平常心,低头拿起小酒盅喝了杯酒:“不说我啦。你们好容易来一次,说我干什么。云帆,很久没见啦,你现在好不好?做什么呢?”
“我还是老样子。”云帆说。
“老样子”三个字引起每个人短暂的思量,
不知道她口中的老样子是哪个老样子。
她还是把话题转回到常天身上:“你参军了?”
常天点点头:“嗯,当了几年飞行兵。”
“岂止是飞行兵,”齐飞替他补充道,“是飞行英雄。三年前有一次在南海附近交手,是常天领十人小队,硬杠了对方一艘航母上一个飞行中队,一直拉高俯冲压制对方起飞,愣是阻挠了一次对方计划中的进攻。
还有在青海的一次防御,正面交火,弹无虚发,打下来两架格朗兹 K82,那是风头最劲的型号。本来大西洋联盟都快要换成全无人驾驶了,这一仗之后,又不敢了,这两年他们也是派王牌飞行员过来。”
“这么厉害!那你为什么退伍呢?”云帆问常天。
“累了。”常天说,“忽然某一天醒了,就有点害怕。想着还是自己开家小店,简简单单讨生活更适合我。我本来也不是做英雄的材料。”
“还不是你那个女朋友。”齐飞戏谑道,“老婆孩子热炕头。”
“不是倩倩的事,即使没有她,我也想退下来,”常天说,“只是刚巧遇上她。”
“你怕什么呢?”云帆问,“应该不是怕战斗。”
常天又给三个人的酒壶里都满上酒:“我是怕一辈子都开不了这么一家小酒馆了。”
云帆和齐飞同时沉默了,似乎在琢磨常天的话是什么意思,有几分真几分假。
这时候,江流突然插嘴道:“你是王牌战斗机飞行员,会不会开航天飞机?”他说完,见常天稍有点蒙,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江流,学天文的,从夏威夷过来,云帆的朋友。我最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找一个可靠的航天飞机驾驶员。”
“那要看是什么型号……”常天说。
“太好了,”江流兴奋道,
“也就是说,你会开一些型号的航天飞机咯?
你会开什么型号?小型泽塔系列会不会?”
“是不是跟大型贝塔系列类似?”
“对,没错,就是简化升级版。”
“贝塔系列倒是开过两次,”常天说,“但是不太熟练。如果是阿尔法系列,就完全不会了。动力系统原理不一样,操控差很远。”
“没关系,没关系,太好了。”江流兴奋地搓手道,“怎么有这么幸运的事,我家正好是泽塔 plus系列,跟贝塔系列一致。那咱们今晚就走吧,你跟我们走,帮我们开飞机。”
“什么?”另外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脸上写满震惊,都是一脸看疯子的表情。江流灌下一杯酒,说:“你们想想,咱们现在如果想行动,肯定是不能拖的。
赵一腾是怎么追到我们的?
他自己也说得很清楚了,是根据我下载数据的记录和你调整在轨卫星追踪到的,既然他能追踪到,其他人时间长了也能发现。
量子雾还只是大西洋联盟一个隐藏的情报网,调动不了官方军队,如果是 AIA 看出端倪,那问题更严重。
AIA 肯定会发现的。
他们外太空的超低频观测本来就是全球领先的,现在还没发现异常,可能是因为没有重视太阳系扫描,也可能是因为月球背面的观测站前些日子位置不好。但是再过些天,肯定也能看到外来的飞船。到那时候,你觉得还能轮得着咱们几个去接触吗?”
“那可说不好,”齐飞哼了一声,
“你说大西洋联盟技术强,我们难道就差吗?
正面硬杠未必就输给他们。
即便都发现了,全面竞争,也不一定谁占先机。”
“没脑子,”江流说,“真到了你们两边正面硬杠的时候,不是得开火吗?跟外星人多半也要开火。且不说外星人是不是战斗力超强,把咱们都灭了,即便是外星人不强,咱们灭了它们,云帆想办的事不是也办不成吗?云帆说了多次,它们每次都是秘密到来。如果真是正面战,那云帆想送的东西肯定是送不到了。”
云帆抬起头,看向江流,江流的眼睛也在幽幽地看着云帆。
云帆心里莫名一热。
她其实没有明说自己是要送东西,但是江流猜到了,而且是切实考虑她的任务,想帮她。这是云帆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支持的力量。
云帆点点头:“是的,我们不要引起战斗。它们没有恶意的。最好是能私下接触。”
“再说,”江流继续对齐飞说,“如若外星人真如云帆所讲,能帮助地球人实现技术进步,你难道不希望太平洋联盟获得这份福利吗?没什么可失去的,却有可能获得巨大回报,这个赌的机会,你不想落到赵一腾手里吧?”
齐飞明显被说动了,但还是带着惯常的冷静说:“那我今晚就打一份紧急报告,请上级批复。如果联盟支持,说不准可以派联盟的火箭或航天飞机。”
“用联盟的火箭?”江流嗤笑道,“你想一上天就被盯上,刚飞出去就被打下来吗?”
齐飞用怀疑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江流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陷阱的存在:“你到底是为何这么热心做这件事情?”
“为了云帆,不行吗?”江流说。
“我想一下。”齐飞说。
“恐怕没时间了。”江流转了转左手手链,小臂上的文身又映出蓝光,投射到墙壁上,是地图,能看见很明显的红色光点在逼近,“是赵一腾。
下午近身的时候,我给他衣服上洒了紫外荧光剂,能追踪到他的位置。
他正在朝这里逼近,还有十多分钟就到了。”
“这人是谁?”常天问。
“是一个想把我们弄死的人,”
江流说,“常老板,我劝你也尽快收拾一下跟我们走。
等他来了,说不准把你的小酒馆炸了。”
常天腾地站起身来,将信将疑地看着齐飞。
齐飞沉吟了一两秒,就点点头,对常天说:“你跟我们走吧。你留下来不安全,万一被赵一腾作为人质,我们也没法行动了。”
齐飞最了解常天。这个家伙对生死不大在意,对荣耀与功绩也不大在意,但是对感情和关系十分在意。
如果只是跟他说留下来有危险,他八成不会躲,会随遇而安。但他绝对是不肯连累其他人的,如果说他留下来是个拖累,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留的。
他们认识二十多年了,齐飞太懂他。
从小到大,他不得不经常用威胁的方法做一些对常天好的事情。
常天于是匆匆忙忙回房间拿了些必要的通信和安全工具,带他们到小酒馆后门。
“咱们最好分头行动。”江流说,“赵一腾能找到这里,就说明他不知道在谁身上也装了跟踪装置。我们现在也没时间查。”就在这时,小酒馆的前院门果然响起了拍打声,最初只是礼貌的敲门,见许久没人理,变成了轰隆隆的拍击。
“不能让云帆单独走。”齐飞说。
“当然,我跟云帆一路,你俩一路。”江流说,
“你定个会合地点,咱们各自收拾东西,到会合点见面。
回去都得洗澡换衣服,去除掉被跟踪的物件,然后带点简单的行李就走。”
齐飞点了点头:“那就晚上 11 点在云帆大学门口吧,今天下午去过的。现在是 8 点 30 分,还有两个半小时。”
前院的轰隆隆声越来越响,很快就听到门板裂开的声音。他们几乎能看见那扇门碎裂的样子。几个人迅速从小酒馆后门穿到小巷子里。这里比前门黑暗而寂静了很多。
江流点点头:“我没问题。你们可别迟到了,如果迟到了,我就一个人带云帆走。”
齐飞狠狠瞪了他一眼说:“本事不大,屁话不少。你也不许迟到。”说着齐飞带上常天向前奔去。江流和云帆走了另一个方向。前门的轰击声依然在持续,门板倒塌的时候,激起了一声巨响。
当齐飞和常天坐在齐飞的军事越野车里,向齐飞家驶去的时候,常天幽幽地问:“齐飞,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和云帆重逢的?”
齐飞大致描述了自己的任务。“只是因为秦陵和军事禁区太近了,如果有信号异常侵入,太危险了。”齐飞的语气严肃认真。
“那你为什么会一直监测秦陵?”常天问。
“因为……”齐飞一时语塞,
“就是因为近啊。军事地位重要。”
“哦……”常天的语气意味深长,
“你刚才对江流,为什么那么容易生气?”
“这小子还不令人生气吗?你看他傲慢又挑衅的样子,我最讨厌这种人。”
“你见过的傲慢挑衅的人还少吗?大学里也没见你搭理他们,更没见你生过气。”常天说,“我认识你多少年了,都不记得你什么时候生过气。”
齐飞听见这话,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更生气了。就是有一种闷气压在心里,发不出,又憋不回去的感觉。他强行压下去了,紧闭着嘴,一言不发,耳朵感觉有点发烫。
“江流对云帆……是真的吗?”常天又问。
齐飞更加不耐烦了:“你能不能别老说他们俩。”
“齐飞啊,”常天说,“你跟我就别撑着了。你明明就很关心,也没什么丢脸的。”
齐飞哼了一声:“他是不是真的,我怎么知道。”
“他俩怎么认识的?”
“谁知道,”齐飞说,“说是云帆去找江流问学术问题。但我觉得,更有可能是江流找上云帆,还不一定是抱着什么祸心。
你知道吗,江流做了个情报网,这两年已经是世界最大的情报链了,好像全球有上千万线人,用私链交易情报。
江流他家,早年是地下生意起家,说是做跨境贸易,但其实有好多地下交易和洗钱行为。从他爷爷那辈起就开始在公链上用电子货币做军火贸易和走私,还发币捞过不少钱。
他爸爸把公司正规化,做了不少明面上的生意洗白,但家里一直到现在都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大额资金往来,在全球金融监管体系里都是被重点监测的。之前有情报说咱们原来在东南亚的铀输运受阻,就是因为触到了江家暗处的势力。
江流说话冠冕堂皇,还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接近云帆,可能这次行动有一些咱们还不知道的目的。总之对这小子,不能只看表面。”
“你查了他很多事啊。”常天说,“那他也查你了吗?”
“嗯。”齐飞点点头。
“那他知道……你和云帆的事吗?”
“我怎么知道。”齐飞低低地咕哝了一句。
常天将车窗摇下来,任夜晚的风呼呼地灌进来,让人脸上清凉了一下,声音被风声淹没很多。
“齐飞,你说真心话,你和云帆还有可能吗?”
齐飞似乎颠了一下,咳了几声说:“没可能。永远也没可能。”
“为什么?”常天问,“这话呢,前几年我是不问你的。可是刚才我看见了,你明明就……还放不下。”
“停。”齐飞厉声道,“这话再也不许说了,尤其是不许在我妈面前说。”车子开始减速了。接近目的地,车上的提示音开始让他们准备好下车。
“快到我家了,”齐飞又缓缓地说,“待会儿到了我家,绝对不许说一句跟云帆有关的话,也不能说这次行动是去做什么,就说是机密就行了。”
“哦。”常天什么都懂了。
推开家门,齐飞讶异地看到,袁将军一家人都在自己家里。
不仅袁白露和她妈妈在,就连袁老将军也在。
几个人正围着餐桌吃饭,其乐融融。
白露身上围着围裙,头发挽成马尾,站在桌边给几位老人盛汤,脸颊被蒸汽热得微红,显得十分甜美。听到门开的声音,几个人都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复杂。
“阿姨好。”常天倒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
“哦,是阿天呀,”齐飞的母亲认出常天,站起来,“好久没见了。”
袁白露迅速给他们挪碗筷位置、拉椅子道:“这么快就回来啦?今天下午你说执行紧急军事任务,我以为又得到半夜呢,刚才就没给你打电话。”
“你怎么来了?”齐飞问白露。
“我今天不是叫你到我家吃松茸吗?”
白露看了看自己的母亲,“我妈妈听说你执行任务去了,家里就只有伯母一个人,就非让我一起来了,说是大家一起吃热闹。偏巧我爸爸今天下午下飞机,问家里有没有晚饭,听说我们过来,就也一起来了。”
白露说得简简单单、轻轻巧巧,就像说的是寻常人家的寻常家宴,有着暖意十足的烟火气。倒是袁老将军微微皱了皱眉头,问:“什么紧急军事任务?没听说啊。”
“啊,哦,我进屋跟您说可以吗?”
齐飞到袁将军耳边压低了声音道,
“大西洋联盟的一个高级特工,下午在城墙上肇事。”
袁将军听闻,擦擦嘴站起身说:“屋里讲。”
齐飞的母亲给常天安排了位置坐下,饭局又继续。袁将军和齐飞来到小书房里,齐飞轻轻把门关上。
“您是提前回来了?”齐飞问。
“嗯,”袁将军说,“联盟总部有一些战略变化,要早点回来传达。”
“什么战略变化?”
“据说大西洋联盟那边,要把太平洋重点策略转向印度洋,重新控制阿拉伯海。”
“为什么?”齐飞讶异道,“难道还想去蹚红海联盟内讧的乱局吗?”
“那倒不是。”袁将军忧虑地摇摇头,“据说是马尔代夫那边一个独立的生物科技研究所有变异人技术的巨大突破,大西洋联盟打算把军队布过去。不过目前还不清楚具体情况,你也叫人打听打听。如果是真的,咱们的超级 AI 阵列得加快了。”
“是。”齐飞点点头,“情况是有点棘手。”
袁老将军没有深入这个话题,转而问:“今天下午是怎么回事?”
齐飞简要描述了赵一腾找到他们的始末。
袁老将军一直深深蹙眉,显然是没料到量子雾的情报追踪技术如此无孔不入,而创始人又如此胆大包天,肆无忌惮在公共区域露面搞事。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袁老将军从未如此忧虑。
生物技术的传闻、情报信息的泄露、黑客的攻击、海上交火的胶着、铀能源行动受阻、超级 AI 阵列研发的迟缓、太空控制逐渐失去阵地、新粒子武器研发的落后,所有这些都构成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当科技战在每一条战线上全面展开,他开始有一种失控的焦虑,不知道该把资源押注在哪里,又如何赌一个一击制胜的突破口。
如果有时间,他是知道如何从容布局的,但是时间太少了。
有时他们似乎占据了优势,但局势瞬息万变,
出其不意的一招就有可能颠覆全局。
袁将军从军多年,第一次有一种无力感。
他少年时就进入军队系统,性格坚毅耿直,九死一生爬上来,早就已经练就了不轻易波动的钢铁一样的意志。这么多年,遇到任何不利局面,他都有无坚不摧的忠诚和勇气,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但是最近这几年,科技战越打越胶着,越打越不在水面之上,而是水下冰山的比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一种不为人知的特殊科技,越来越让袁将军觉得困惑和有疲倦感。
他知道,他已经老了,接下来是年轻人的战场。
于是他用厚重的双手握了握齐飞的上臂,给他传递自己的信任。
“齐飞啊,”袁将军叹道,“接下来看你的了。我全力支持你。”
“袁军,江流提出,今夜就出发,尝试在太空里接触外星飞船,不知道是否可行?”齐飞问。
“为什么这么着急?”袁将军问。
齐飞简要讲述了一下江流提出的理由,尤其强调了一下云帆所说的外星人曾多次干预地球文明发展,传授了科技成果给古代文明。获得外星人干预的文明能迅速成为文明霸主,科技遥遥领先于其他国家,无论是古埃及,还是商周和秦帝国。
“此事当真?”袁将军问。
“唔……”齐飞思忖着怎样回答,“可以当真,也可以只作笑谈。”
“宁可信其有,也不可将机会旁落他人。”袁将军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有一丝可能性,就值得去赌一下。你和常天跟他们去。如果真有科技升级的机会,就引回来。一定要保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1% 的可能也要争取。我们军人,就是在不可能中追求可能。”齐飞点点头。
“对了,”袁将军说,“别忘了适时做掉江家那小子。我也派人查了,这小子很危险。他策划过几次炸毁武器库的事情,而且还说不好他是哪一头的,行事飘忽,留下必有祸患。”
齐飞心里五味杂陈,但是点了点头,没有追问。
齐飞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客厅里的家宴继续,欢声笑语。常天跟齐飞家本来就熟,好久没见,可以好好叙旧。
白露母女和齐飞的母亲也有不少家常话好聊,笑语盈盈,齐飞母亲瘦削的脸上也露出久违的舒心笑容。袁将军疲倦一周的神经终于舒缓下来。
齐飞洗漱停当,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告诉母亲自己要执行一个重要任务,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叮嘱母亲吃药和体检的相关事宜。
袁将军说时候不早了,
他们一家也该走了,可以一起下楼。
白露还在收拾桌子,
齐飞就站在门口等袁将军一家。
等待的过程中,袁将军又想起什么,对齐飞说道:“对了,你务必问问云帆,秦陵地下还有哪些超出人类理解范畴的科技。如果有,回来之后就考虑申请联盟中央批准,挖掘研究。在路上也了解一下云帆的黑匣子究竟是什么,她用来联络的科技是什么。”
袁将军的声音并不高,只是肩并肩对齐飞做叮嘱,但是在房间里就像一声警铃,尖锐地穿过空气,传到齐飞母亲的耳朵里。
“齐飞,袁将军刚才说什么?”齐飞母亲原本就瘦的脸显得异常惨白。
“没什么,我回来跟你说。”齐飞说着就开始穿鞋,示意常天尽快离开。
“齐飞,你给我说清楚!”母亲在齐飞身后叫道,声音因为提高而显得异常尖锐,“你要是不说清楚别想出门!什么云帆?哪个云帆?我不是跟你说过,一辈子也不许你跟她来往了吗?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别走啊!你给我回来!”
齐飞逃似的下楼,将母亲的尖叫留在身后空洞的深夜楼道里。齐飞知道袁将军能劝住母亲,也就不担心。但是母亲的责难仍然像小锥子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一直到当晚他们登上江流家的超导旅行车,齐飞都还是魂不守舍。
超导旅行车从戈壁滩出发,一直穿越沙漠到达中亚的发射场。
他们四个人从西安先坐了两小时军用侦察机到甘肃,再花三小时乘坐超导车到达中亚。
几个人整夜都说话不多,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戈壁滩的夜晚,夜空澄澈黑暗,一道璀璨的巨型银河横在每个人头顶。
他们抬头望着,心中想起不同的星光。
几个人睡睡醒醒,到了黎明,终于看到了发射场的高塔。
《宇宙跃迁者》第六章【启航】
江流家的发射场,在中亚哈萨克斯坦巴尔喀什湖附近。
从兰州乘坐“一带一路”超导列车,八百多公里时速,只要三个多小时就跨越两千多公里距离,到达发射场。
齐飞曾经到过文昌、西昌、酒泉几个发射场,发现巴尔喀什湖的发射场距离城镇更近,发射场周围虽然没有什么大城市,但是配套旅游资源相当完善,挨着巴尔喀什湖建了几个度假村,都是低矮宽敞的新材料建筑,远远就能看得出酒店的野奢风格。
齐飞能猜出,
这里应该是名流贵胄喜欢的聚会之所,
恐怕也是江家建立影响力的重要区域。
发射场离酒店还有一段距离,
但发射场的接待厅已经做得非常舒适了。
大厅里有餐厅、酒吧、模拟运动场、舞厅和赌场,地面是近年来最受追捧的高分子材料,脚感舒适而光滑,顶部悬挂着巨型抽象主义雕塑,用聚合纤维做出霞光飞舞的效果,又莫名有种情欲缠绕感。
墙上有几幅爆炸主题油画,角落里标注着艺术家名字和拍卖行成交价。
清晨设施都还没开,空旷的厅堂里静静的,高高的穹顶透下晨光,仿佛只迎接他们四个人。
“这里装修得真好啊,”常天叹道,“我要是什么时候能开这么一家餐厅就好了。”
“你是真喜欢开饭馆,还是想挣钱啊?”江流笑道,“开这么个地儿可不挣钱,全都是败家玩意儿。你知道沙发那边那个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雕塑多少钱吗?够你酒馆开分店了。你要是想过安稳日子,就别搞这么多排面事。这些造出去的钱,靠饭馆可赚不回来。”
“那靠什么赚回来?”常天真诚地问。
江流嘴角露出一抹笑:“你知不知道迪斯尼游乐园其实不赚钱?”
“真的?”常天很惊讶。
“嗯。”江流说,“迪斯尼电影是宣发,乐园是渠道,最终赚钱的是乐园里的商品销售。买卖,不外乎就是这几环:宣发、渠道、产品。资本嘛,总有一环能赚到钱就是了。”
常天若有所思:“那你家这场子,赚的是太空旅游的钱啦?”
“也不是。”江流摇头。
“那是哪一环赚钱?”常天继续问。
“你猜。”江流笑得意味深长。
齐飞打断他们,严肃地说:“时间不多,说正事吧。接下来做什么?”
“直接去飞机那儿。”江流指了指落地窗外远处停着的飞机,“我已经联系了我家管家,让他连夜赶过来,帮我们解锁。
他之前比较难给我安排,是因为正常发射需要安排飞行员和地面遥感导航,就得我爸妈批准。但如果咱们自己开飞机,自己导航,那说走就走。”
“咱自己怎么导航?”齐飞问。
“齐所长,你那么大本事,不是还没让我看见呢吗?”江流晃晃手,也做出指挥棒似的动作,“这次正好给你一个大舞台表现一下。”
齐飞知道,江流是在说老城墙上的戏言,哼了一声说:“这是江巨子的地盘,小可不才,不敢掠美。”
江流说:“古人云,当仁不让。齐所长仁人志士,岂能谦让?”
齐飞伸手说:“在以兼爱为己任的江巨子面前,谁敢称仁人志士?”
江流哈哈道:“我嘛,乘桴浮于海罢了。不比齐所长。”
“你俩这是怎么了?”常天看呆了,转头问云帆,“他俩平时见面也是这么说话吗?”
云帆的眼睛一直看着前方不知道什么东西,并没有转过来,只淡淡地说:“他俩都不想做导航而已。”
常天恍然大悟道:“确实,不在地面导航,从空中计算方位,计算复杂很多,又有风险。如果我们不是在野外做特种突击,也还是要地面基站计算和导航才稳妥。这又是航天飞机,比普通飞机复杂得多了。航天飞机要先绕地轨道飞行才能脱离,导航非常麻烦。”
“是啊,”云帆说着自己向前走,“要是好事,你看他们会让吗。”
“帆帆,你去哪儿?”江流也顾不上和齐飞拌嘴了,连忙追上云帆。
“我听到一些声音。”云帆说。
“什么声音?”江流竖起耳朵听了听。
“我也不知道。”云帆说,她走到大厅一侧的立柱背后,侧耳倾听,
微微皱起了眉头,“好像是这里附近。昨夜的某个时段。但我听得并不清楚。”
其他三个人看着她的样子,大为震惊。
齐飞和常天相互看了一眼,在他们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云帆这一面。江流凑到云帆身边,看看她,又看看四周,想要理解她的意思。但是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听云帆的解释,清晰的脚步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来。
其中最清晰的是一双细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们回头,看到两男两女朝他们走过来。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人身材不是很高,穿西装,梳背头,脸形瘦但额头略宽,看上去五官不算太舒展,有一点苦相,却有一种特别的严肃的威仪。
在他身旁的中年女性头发一丝不苟梳到脑后,面如玉盘,妆容精致,看上去很亮眼,五官和江流长得很像,但面颊更精神饱满,保养得非常好,穿一条深蓝色包身连衣裙,领口和袖口有珍珠镶边。
两个人的穿着并不夸张,但气场在十米开外就能感受到。
云帆听到身边的江流咕哝了一句:“波叔,看我跟你算账。”
迎面走来的中年男女在他们面前站定。
“爸,妈。”江流不情愿地唤了声。
“哎哟,还认识我们哪,不胜荣幸。”江流的母亲满含讥讽地说。
“还行。您这两天新闻上得多,AI 推给我了。”江流简直是火上浇油地回了一句。
江流的母亲眉毛一横:“臭小子,你真跟我们断绝关系啊?你要是有本事,就别回来啊,就别用咱家的飞机,你自己爱上哪儿浪就上哪儿浪去。”
“行,我们走。”江流扭头就想走。
“回来!”江流的母亲喝道,“反了你了。看我们还治不了你!去,那边小会议室等我们,你爸有话跟你说。”
江流看看他父亲,又瞥了一眼齐飞和云帆,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不硬杠,向小会议室走过去。“等多久啊?”他问母亲。
“我们马上就来。”江流母亲说,“跟你几个小朋友说几句话。”
江流满腹迟疑地进了旁边小会议室的门,进门之前还流连地看了几眼。见他把门关上,江流的父亲才开口。
他特别向齐飞伸出手,低声说:“江若钦,幸会。”
“江伯父好,”齐飞也伸出手握了一下,“齐飞。”
“我认识你,”江若钦说,“我有一次在北京宴请袁金甲将军,是你送他来的。”
“啊,哦,”齐飞愣了一下,“那次是您宴请啊,我都不知道。世界好小。”
“世界很小吗?”江若钦摊开手,“世界不小。只是有能力的人很少,总会走到一起。等你回去,还麻烦替我向袁将军问声好,告诉他,我江某人愿为袁将军效犬马之劳,期望能和袁将军持久相互扶持。”
齐飞琢磨了一下话里的话,不明就里,又想起前一日晚间袁将军给他的交代,心里有点莫名的焦虑。他知道不好再问,简单点了点头:“我会带到。”
江流的母亲则向云帆伸出手说:“你好,我叫佟月影,是江流的妈妈。”
云帆欠了欠身,但没和佟月影握手,只说:“伯母好。”
佟月影也不介意,收回手说:“我听杜亦波说,这次江流没回家,是去西安找你了。我之前还不明白,今天看了你的容貌气质,倒是有点理解了。确实是非常出众。”
云帆又微微躬身,但没说话。齐飞能感受到她的戒心。
“不过,有句话我得跟你说在前头,”佟月影盯着云帆说,“我家江流,不是什么好孩子,隔三岔五带女孩回家。刚开始呢,我还满心热情地做饭端水,跟女孩唠家常,结果没过几天又换一个女孩到家里。我又从头了解一遍。结果还没熟,又换一个。到后来,我连女孩名字都记不住。
我跟你说这些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作为过来人,还是会关心你,年轻不更事,遇到对自己好的人有想法也是正常的。但是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不是一门心思贴上就有幸福。
我家江流是我没教育好,我也常常反省我自己。
这次我还是全力支持你们做你们想做的事情,但这次回来之后,我就得让江流在家里闭门读几天圣贤书了。要不然这孩子太不成器了。到时候,如果你还愿意,我单独请你出去玩。”
云帆冰雪聪明,岂会听不出这番话里的意思,于是说:“伯母多虑了,我这人平生立下两个原则:
第一,绝不让两个男人为我争抢;
第二,绝不和其他女孩争抢男人。
第三,这么多年,这两个原则我还没破过,未来也不会打破。
所以我是不会和您一起出游的。
我还有好多我自己的研究要忙。
谢谢伯母好意提醒了。”
齐飞听了云帆这话,不由得在心里赞她不卑不亢的气度。但他又有一点苦涩,说不清楚的感觉。他知道常天正在盯着自己,故意转头看窗外,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佟月影点点头,就示意江若钦该去和儿子说话了。她周到而又不失距离地招待几个人,让身后的随行人员给他们安排咖啡、水果、麦片和西式煎蛋早餐。
一直到佟月影和江若钦消失在小会议室门后,云帆都还是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最后是常天把她拉到早餐桌旁,她才坐下,但仍然神思飘离。
齐飞看到云帆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狠狠扎了几下。
他低头吃早餐,一言不发。
云帆一口都没有动,也是一言不发。
这是常天有史以来吃得最为无味的一顿饭。
江流在小会议室里,多少有一点惴惴不安。
父母进门之后,有那么一两分钟,没说话,就盯着他看。他也不知道父母要说什么,心里排列组合了各种可能性,但始终没找到万全的策略。
“几天不见,你本事见长啊。”江若钦先开口道。
“是您教子有方。”江流随口胡扯道。
江若钦拍了一下桌子:“我要是教子有方,就不会教出一个跟下三烂打交道的儿子!”
江流的脸色变了变:“您说话注意点,您说谁是下三烂呢?”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东南亚干的事情?”江若钦说,“那是什么三教九流冲了车队?是不是当地的吸毒的和毒贩子联合起来干的啊?手段低劣,魑魅魍魉。
当我知道是你在背后,我都不敢相信。
咱家就算是没发达那阵子,你爷爷他也是跟黑白两道头面人物合作,这才有第一桶金。你倒是好,什么也不挑,来者不拒,也不管是来吸血的还是来败坏咱家名声的,是活着出气的你就全都笼络,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到最后还掀了咱家自家的桌!我就问问你,你图什么?
你图他们崇拜你、供着你,还是图他们给你带来的那点蝇头小利?我就不明白了,家里还有哪点对你不够好,让你出去还要作妖!”
“爸,”江流也正色道,“你这么说,我可也要理论理论了。
咱家原来有一些东西是不卖给恐怖组织的,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怎么到你手里,就什么人都不论呢?给钱就卖呢?”
江若钦脸色不变说:“我谈的交易是和阿富汗王子,光明正大的。背后有什么势力组织我又不知道。”
“你不知道?”江流问,“那个什么什么阿卜杜拉王子,是怎么成为储君的,你不知道?你养的那么多情报人员都是废物吗?你难道不知道那些铀到了这些人手里会变成什么东西? 2054 年的耶路撒冷哭夜你当没发生过?如果我们没劫下来,将来有一天把五百万人炸了,你良心不会痛吗?”
“你懂什么?”江若钦说,“生意人,讲的是交易之道,交易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做到了这点,诚实无欺,就是人间正道了。你永远都管不了你责任之外的事情。你记着这点。做到诚信交易,我良心痛什么?”
“自欺欺人。”江流说。
佟月影连忙拉住父子两个人道:“好了,好了,别说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忽然变得有点柔情,拉住江流的手说:“Eric 呀,你也好久没回家了,好多事情,有新的变化,你也不知道。其实你当时把铀截下来销了,也是个好事,对你爸爸后面的事业有好处,所以你爸爸也没有真的生你的气。他就是觉得你太自作主张了,对身边的人也不筛选,怕你被人坑害。”
江流哼了一声:“谁能坑害我,我倒是敬他三分。”
“你今年圣诞节,回家过吧?”佟月影岔开话题。
“不知道。”江流说。
“你姐姐想你了呢,”佟月影摸摸江流的头发,“你好久没见她了吧?”
江流歪头躲了一下:“妈,这会儿还有别的事吗?要是没别的事,我还有事。”
“其实是有事跟你商量的,”佟月影坐到江流对面说,“你们这次想干什么,我都知道了。你不让你波叔跟我们说,但你也知道,波叔那个人,脸上藏不住事。我们呢,倒是不反对,就是跟你商量一下后续。”
“什么后续?”江流有点提防。
佟月影似乎想开始讲故事:“Eric,你也知道,咱们家这些年,一直不容易,每每在各国的监管政策缝隙里讨生活。其实你爷爷跟你爸爸没别的心思,也就是希望能给区块链系统一个光明正大的地位,这也算是理想……”
“妈,”江流打断母亲,“能说正事吗?”
“好,那我简略点。”
佟月影正色道,“你爷爷的名声毁誉参半,你爸爸这些年辛苦经营,总算是靠多国的跨境链商,把生意的成色正了过来,咱们家的位置也才勉强站住。现在你爸担心你们几个稳不住这个家业,就想再往上走一步,帮你们再开拓一点未来。”
“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管我,儿孙自有儿孙福。”江流微微皱眉。
“你说话总是这么冲,”佟月影似乎有点难过,“我们是真心想让你们几个孩子过得好。你总也不回家,我现在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有哪个当妈的不是一心想着孩子好。”
江流没说话,似乎也被母亲的态度柔化了,有点歉疚。
“这次呢,你爸爸想到联合国总部发展。”
佟月影又说,“日内瓦那边现在比较没落,大西洋联盟和太平洋联盟都不大理睬日内瓦,他们夹在中间越来越没有话语权。机构整体很官僚,讨论个事情效率特别低,官员整体又傲慢,长期躺在老祖宗的功德簿上不思进取,喝酒聊天晒太阳,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多少国家真的听他们的了。
所以现在是一个机构改革建立威信的好时机。
你爸爸在世贸组织做总干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也让咱们家的事业得到了理事们认可。现在他想提议改革总部的决策机制,甚至是安理会的决策机制。”江流有点疑惑:“这跟我有关系吗?”
佟月影顿了两秒,看看江若钦,说:“要不然还是你说吧。”
江若钦坐着,一只手在桌面上轻敲:“我其实呢,也就是一直在思考区块链的影响力。你知道,虽然最近十年区块链交易已经超越了传统互联网交易,但大家还是把它当作贸易和金融工具,它真正的影响力还没完全发挥出来。
我一直认为,区块链真正的作用是民主,是民意的显性化,去中心化,谁也左右不了的。我想用区块链取代现在联合国的决策机制。这种意愿,应该跟你做天赏有类似之处吧。”
江流倒吸了一口气,虽然他知道,天赏的事情瞒得了谁,也瞒不了父亲,毕竟是借用了家里的技术和设备,但没想到父亲会在此时提出来。
“所以你爸爸想着,如果你们二人能够父子同心,用区块链做一番大事业,定是美谈。”佟月影说,“你的天赏若能辅佐到这项对人类有益的改革,也不枉你花心思维护。”
江流这一下才彻底明白,刚才这一番兜兜转转的话是什么意思。原来是让他带着天赏,帮父亲在接下来的政治之路上攀爬。
绝了,区块链上,人数就是资源,天赏有这么多活人,江流竟没想到他的无心之举有一天还能有这等功效。
“你现在不嫌三教九流魑魅魍魉了?”江流笑道。
“若能参与到全世界的民主决策过程,本身对这些底层的人也有好处。”佟月影说。
“什么底层的人?”江流说,“那谁又是顶层的人呢?”
“Eric,你别着急,”佟月影见江流站起身,连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稳下来,“其实你爸爸也是好意,他愿意给你们几个派航天飞机,还可以让地面站给你们导航护航,只要你玩一趟回来之后,把心收收,能真心帮你爸爸,帮咱们家好好做事。”
江流沉吟了三秒。
他有点心酸,刚才有那么片刻时光,他真的开始反省自己对家人态度糟糕、行为疏离,也没有花心思去关心他们,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切都很好笑。
他自己很好笑,父母也很好笑。
明明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给你一个交易,我帮你,你回头也得帮我,接受不接受?但偏偏就要花上这么一大堆时间,绕来绕去,顾左右而言他,恩威并济,软硬兼施,惺惺作态,就好像是在深刻地沟通情感。
原来还是老样子,一切都是虚无的。
江流站在原地,
似乎之前二十年的不真实感又一次叠加在身上。
江流知道父亲一直是规避风险、步步为营的人,不像祖父那般冒进,父亲更多的是喜欢数字,喜欢每个地方都纳入数字化框架里,极端厌恶风险,最大的乐趣就是看每一个数字增长。
他曾经雇用了一批高学历、数学好的人,帮他用二次三次曲线对冲交易中的不确定性,即使在血雨腥风中波动的币圈交易里,他也以追求低收益的低风险模型而闻名于世。
他不求暴富,只求每一步都是对的。
从小就知道,是可以跟父亲做交易的。
父亲不会浪费时间做任何非理性的事情,因此,从他见到父亲的一刹那,就应该猜到父亲花时间飞到这个中亚小镇,绝不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叙叙旧。
而母亲呢,母亲永远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因此母亲的话总是非常难以理解,需要小心翼翼从一百句话里找出一句核心。
几家子公司在母亲指尖转来转去,她也管得周到。
她是目的感很强的人,很会用的一招就是用话语把路堵死,先说若同意自己有怎样的好处,再说若不同意自己有怎样的恶果,最后还不忘了美化一下自己,说自己是多么为对方着想。
结果底下人不知怎么就晕晕乎乎全都按她的意思办了。
江流每次在自家客厅里看母亲招待宾客,都觉得空无得要命,四周的华服美酒和桌椅摆设全不见了,只留下空旷的大厅,只留下那一百句寒暄中间唯一一句有用的话,让对方服务于自己目的的话。
江流猜想,自己若再不回答,母亲就该开始说“若不同意——”的话了。
果不其然,佟月影说:“咱家这航天飞机呢,平时私人业务也多,最近其实有人想约,我本来想直接订出去的,但你爸爸听说你想借,就压住了,说再跟你聊聊。若你还犹豫,待会儿就来一位阿联酋王子,说不准直接就订走了。”
“我不犹豫,没什么好犹豫的。”
江流说,“没问题,成交。
我借飞机上天,回来之后借天赏之人辅助我爸。”
“其实这也不能说是交易。”佟月影又开始柔化,“只是父子同心的双赢结局。本来就是一家人,相亲相爱才是一家人。”
“也别抱太大希望,”江流说,“三教九流还是三教九流,不受控制。”
“当然,知道,不是给你压力。
借这个机会,可能天赏上的人,素质也能提高几层。
这也是做功德。”佟月影拍拍江流的肩膀,“快去吧,你那几个小朋友还等着你呢。”
江流看着母亲,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忘了几天前还在跟他说着“若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就打断腿”,这会儿想到了有用的地方,就变成了做功德。
是世间之事皆如此,还是自己太傻想不开?
当江流出门的时候,江若钦叫住他,加了句:“太平洋联盟那小子,可能心有异鬼,对你可能有所不利。你小心点,万一有异常,你不能太心慈手软。妇人之仁总归会害了自己。”江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
由于江若钦指派了最优质的地面导航和指挥员班子,航天飞机发射到入轨阶段是不需要手动驾驶了。
航道设定、空中变轨和二度变轨,以及初次加速,都由地面安排完成,几个人只需要当甩手掌柜就可以了。
真正的挑战发生在脱离地球轨道之后,由于目前探测到的飞船位置是在地球和火星之间,快要接近地球了,因此预测的飞行时间大约是四天,第一第二天不需要手动操控,第三第四天需要自行探测,调整飞行。
这就意味着,四个人登机之后,会有两天完全无事的时间。
泽塔 plus 航天飞机是新型号,动力加速很快,
只要不到十分钟就能上到同步轨道高度,
在变轨之后就可以在航天飞机上自由活动了。
虽然是微重力,但是航天飞机内的磁场和配重设备,让人行动起来基本上和在地面上差别不大。
江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橱柜和冰箱找酒喝。
航天飞机是为富豪全家度假准备的,有足够他们四个人吃一个月的给养,大多数是半成品,按小包装真空保存,只要在特定容器内加热,就可以填饱肚子。但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也可以用电磁设备自主烹调。
于是江流就让常天帮他们做饭。
“本来以为拐来一个飞行员,”江流笑道,“没想到多拐来一个厨子,真是赚到了。你不是喜欢开餐厅吗?飞机上练练手,下了飞机,我跟你合伙开。”
“我先去看看有什么,”常天说,“说不准没有我能做的。你们也别太抱希望。”他去厨房鼓捣了一会儿,就举着双手回来了。“原来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常天的脸上很兴奋。
他们一看,原来是冷冻的雪花和牛和真空封装的鹅肝,厨师发现好食材,就如练武之人找到趁手兵器一般高兴。
这种喜悦也感染到其他三个人,将本来僵硬的空气慢慢软化一些,面色也放松了一点。齐飞开口向常天道:“我是真没想到你愿意来。昨晚我也想过,让你干脆回家算了。”
“咱们这么多年兄弟,”常天说,
“你难得开口求我办事,这面子还能不给?”
齐飞笑道:“我面子这么大?
那我当初让你别退伍,你怎么不听我的?”
常天:“这又不一样了。这一次,我看得出来是你自己想做的事,你是在意的。劝我别退伍只是你的工作。工作又不是你想做的。”
“瞎说,”齐飞反驳道,“我很热爱工作好不好!”
“得了吧,”常天笑道,“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什么事是你想干的我还看不出来吗?
你以为自己一脸严肃就是表情管理做得好,其实你一脸严肃的时候,就是你最不想干的时候。你喜欢你的乾坤,但是你讨厌评职称,也讨厌做所长。我说的没错吧?
我只不过是提前做了你也想做的事,要不你怎么总往我那儿跑?”
“别瞎联想!有免费饭吃,免费酒喝,为什么不蹭?”齐飞反驳道。
齐飞不想承认,常天说的是对的。
他需要让自己反复相信,自己无比热爱目前的工作,
不仅是其中技术化的部分,而且是这个岗位和其他所有。
他需要这种确信感,
才能让他日常工作的时候心无旁骛、步调稳妥。
他和常天不一样。
“好了,我去做饭了,一会儿就好。”常天回到厨房去了。
江流自斟自饮一瓶威士忌,问齐飞喝不喝,齐飞说度数太高不安全。他找了一瓶勃艮第红酒倒上了。
江流想招呼云帆喝一杯,云帆只是自顾自在窗边看书喝茶。
“对了,帆帆,”江流像是没话找话,又像是突然意识到某个重要问题,翻身坐直了问,“你刚才没来得及说完。你早上在柱子那里,听见什么了?”
云帆手里的书并没有放下,只是轻声说:“我听到昨晚那里有人说话,好像是什么地方水下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但是信息不太完整。”
江流和齐飞大为震惊:“你怎么能听见昨晚的话?”
云帆这才把书扣过来,放在膝盖上,然后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颈链,说:“我戴上这个,就能听得到之前人们说过的话,差不多 24 小时之内的都可以。”
江流这才注意到,云帆脖子上的颈链材料似乎颇不寻常。
这是一条黑色波浪状颈链,贴合脖子,刚巧在锁骨上缘。
他刚来的那天看到了,但只是觉得很美,颈链很美,云帆脖子很美,颈链和脖子的搭配也很美。只顾着看美,就没多想颈链材料的问题。
但现在看起来,材料的质感确实很不寻常,说不上是什么做的,既不是一般的布料或皮革,也不像是金属,更像是云帆搬的那个黑匣子一样的材料,有一定硬度,但因为薄,就很贴合。
联想到黑匣子,江流似乎顿悟了什么。
“这是秦陵里的物件?”他惊讶地问。
云帆点点头:“是。是我爷爷特别留下来的三样东西之一。”
“还有两样是什么?”江流问。
“一个是八边形黑匣子,你们见过了。”云帆说,“还有一样东西,过两天你们会见到。”
“帆帆学会卖关子了,”江流笑道,“那这条颈链是怎么回事?”
云帆摸着颈链,轻轻摇了摇头道:“具体是什么原理,我也不知道了。就像是秦陵里的中微子探测器,具体是怎么探测的,我说不上。
这条颈链也一样。我不知道它是拿什么做的,但我知道它能捕捉到空气里留下的话语。人的话语是会有余音的,在空气里也有,围绕着人也有。
太久远的声音没有,但是当天和前一天说过的话还是能听见的。”
“等一下,”齐飞插嘴道,“这说不通啊。声音是会消散的,不可能在空气里弥漫一天。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云帆说,“但我真的能听见。要不然,我怎么能知道赵一腾的飞车藏在哪里呢?我是醒来之后,就闭着眼听了赵一腾当天说的所有话。他曾经用语音给手里的球和飞车发出指令。”
“哦,怪不得……”江流想起前两天的疑惑,“那天晚上,你是在我回去之后,听到了我和齐所长在办公室里的对话,才知道……”
“嗯,”云帆承认道,“我是从你身上听见那些对话的。就像我现在能听见你白天和你爸妈说过的话,也能听见昨晚齐飞见袁将军时说过的话。“
“不要说!”江流和齐飞同时阻止道。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这一眼含意丰富。
首先他们都知道对方刚结束一场重要的对话,其次他们都知道对方的对话里有不能让自己知晓的部分,第三是云帆什么都听到了,但似乎什么都不在意。最后一点让两个人最为惊异。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齐飞还是觉得疑惑。
“我能看一下吗?”江流问云帆。
云帆大大方方从脖子上取下来,递给江流。
江流和齐飞轮流看了,但还是看不出门道。
颈链通体乌黑,没有拼接或雕刻的痕迹,像是一体化成型,用手摸了质感也说不清材料是什么。
他们把颈链还给云帆,云帆没有立刻戴上,拿在手里看了看。
“以前我爸爸一直是随身带着的,直到他死的时候,才留给我。”云帆轻轻说,“如果他能早点给我,我就立刻会理解他了。当你戴上它,真的不一样的。”
云帆每一次谈到父亲,江流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原本不是一个会安慰人的人,对他自己而言,无论任何烦恼困境,都需要用某种外化的方式来化解——运动、喝酒、跳舞、周游世界,但云帆不是。
她就是那么静静地坐着,把所有烦恼困境往自己身体里塞,无底洞一般,似乎塞进去了就不存在似的。
而她的安静有一种能量,像是能镇住所有妖魔鬼怪的符,让表面上看起来一切安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江流觉得她的状态有一种危险的成分。
江流手搭在云帆肩上,轻轻按了按:“别想了。你父亲被网络上的疯子攻击,也不是你的错,不用自责。”
“是我的错。”云帆说,“我高中的时候,有很长时间搬出去住了。如果那段时间我在我父亲身边,他可能最后不至于如此。”
这时候,常天端来了饭菜,热气腾腾的雪花和牛牛排、鹅肝和蘑菇,配卷圈意大利面。无论搭配威士忌还是红酒,都恰到好处。
他将盘子放在餐桌上,摆好刀叉,满脸喜悦。但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三个人的气氛似乎有点不对,云帆有明显沉郁的感觉。
“常天,”云帆站起来,“我能不能端到我房间里吃?”
“一起吃吧,一起吃多有氛围。”常天说。
“我有点不舒服,还是想自己回去吃。”云帆端起盘子,“你们吃吧。”
“我来吧。”齐飞突然站起来,接过云帆的盘子,“我帮你端到房间。”
江流见状,就端起自己的盘子,说:“帆帆,你不舒服,可以找我说说话,我陪你吃。”
齐飞恼道:“就你有嘴吗?看不出来云帆根本不想跟你说话吗?”
“很多事情,说出来也就好了。”江流说,“憋在心里容易钻牛角尖,找个人敞开心扉,其实也就没事了。帆帆,我陪你。”
“轮得着你陪吗?”齐飞说,“我去就行了。”
“你们两个都省省吧。”云帆又把盘子从齐飞手上拿回来,“我谁也不需要。”
云帆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今天早上我对江伯母说,我不会让两个男人为我争夺,也不会跟其他女人争夺男人。这句话不是假的,这就是我的原则。你俩一个有很多女朋友,一个有未婚妻,就不用在我面前这样了。你们各有各的使命,各为其主,有什么算盘,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俩自己斗自己的,别拿我当幌子。”
说完,云帆就走回自己的卧室去了。另外三个人看着云帆的背影,五味杂陈。
齐飞也端起自己的盘子,说回房间吃,头也不回就走了。
常天有点失落。他准备一桌菜,原本是期待热热络络的四人宴席,却没料到,还没开餐,两个人就消失了,气氛也变得低沉。
江流看出来常天的低落,拍拍他说:“没事,我陪你吃。反正就咱俩,去前面观景台吃。我看你很投缘,你得陪我喝两杯。”
常天于是又开心了,欢欢喜喜端着盘子和酒杯,跟着江流来到航天飞机前舱的观景台。航天飞机里分成几个区域,中间是开放式的客厅和餐厅,后舱是两排卧室,总共六间,前舱是驾驶室、控制室、书房和小会议室。
在前舱最前面,是一个小观景台,能容纳三到四个人。
坐在全透明的玻璃球罩里,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
此时他们已经进入了绕地飞行的轨道,一面能看见云雾缭绕的巨大地球,另一面是灿烂星河,坐下来分外舒畅,任谁都有一丝震撼的情绪。
常天和江流都不是第一次坐航天飞机,但看到这样的壮阔景象,仍然心里波动起伏。当他俩坐下来,倒了酒,碰了杯,一边吃一边喝的时候,江流主动打开话匣子。
“你跟齐飞认识很久了?”江流问。
“嗯,二十五年了。”常天说,“当时我两岁,齐飞三岁,我们天天在小区楼下一起玩。后来在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一个高中。虽然他比我高一个年级,但我们天天放学后混在一起。家也一直挨着。”
“那云帆呢?”江流小心翼翼地问。
“云帆……”常天想了一下,“她是九岁搬到我们小区的,当时我十一岁,齐飞十二岁。她妈妈跟我爸爸和齐飞的爸爸在一家公司,他们公司的人,很多都买我们小区的房子。云帆也在我们小学上学,原来在学校就碰见过,搬到一个小区就很熟了。我们学校是小学初中连读,在初中毕业之前,我们仨经常一起放学回家。”
“那云帆和齐飞……
“互为初恋啊。”常天轻轻巧巧就说出来了,“这还看不出来吗?
这俩人现在见了面,都把‘尴尬’两个大字写在脸上。要不是初恋,老同学之间怎么可能这么尴尬。云帆小时候很漂亮,十来岁的时候就看得出来是校花坯子了,齐飞帅,学习又好,一直是校草。这样两个人,走在学校里都是养眼的,谁见了都说好配。”
江流想到过这样的回答,但听起来心里还是觉得不是滋味,于是接着问:“那后来呢?后来为什么分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常天跟江流碰了碰杯,“你今晚没事?没事我就跟你唠唠。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郝景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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