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映中国航天父辈们的故事题材广泛，浩如烟海，撷取航天哪一个大事件，最能代表那个年代父辈们的奋斗精神，难度很大。编导人员在认真研读中国航天史，广泛听取航天老专家讲那个年代的故事后，决定以成功发射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为影片的大背景。

1970年4月24日，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发射成功，举国欢腾，震惊世界，标志着我国从此开始进入航天时代。2016年，经国务院批复同意将每年的这一天设立为“中国航天日”，让航天人引以为荣。

发射人造卫星是一个庞大复杂的系统工程，涉及卫星、火箭、发射场、测控等各大系统，将哪里作为反映父辈们为发射人造卫星不懈努力的切入点，是摆在编导人员面前非常困难的工作，需要进行调研、学习和听取专家建议。

当年中央对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提出：要上得去、抓得住、看得见、听得着。首先要“上得去”，这就要看“长征一号”运载火箭能不能把卫星送上去，经过反复论证，运载火箭一、二级液体发动机飞行试验在导弹上已经成功，但火箭依靠一、二级液体发动机不能达到第一宇宙速度，因此需要靠第三级固体火箭发动机在旋转条件下把卫星送入预定轨道，这样发射卫星的技术难度就集中到自旋稳定的固体火箭发动机上。在当时，我国还没有研制成功的固体火箭发动机在300公里以上高空点火，以每分钟180转的条件下工作，风险和难度很大。这样就把反映发射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的复杂工程集中到“长征一号”第三级固体火箭发动机的研制上。困难越大才越有故事，情节才能感人，才能真实地彰显“两弹一星”精神。

在影片《诗》的观摩会上，“东方红一号”技术负责人、神舟飞船总负责人戚发轫院士说：发射“东方红一号”卫星涉及卫星、火箭、发射测控等多个系统，要找一个切入点，难度很大。这个片子拍摄得不错，选择当时研制难度较大的第三级固体火箭发动机作为切入点，选的很好。内蒙古研制基地（现中国航天科工六院）我去过，条件非常艰苦，风沙遮天蔽日，职工都在不能遮风挡雨的大席棚里吃饭。从国外回来的总工程师杨南生（留英博士，1950年归国，我国著名的探空火箭、导弹和力学专家，国际宇航科学院院士）骑着的自行车，比电影中的自行车还要破，顶着大风到试验站做试验，艰苦奋斗的精神在这里更具有代表性。

拍摄地点的真实性

研究和试验“长征一号”第三级固体火箭发动机的基地在内蒙古呼和浩特，是当时新建的中国第一个固体火箭发动机研制基地。1965年，从国外留学归来、从重点大学毕业、从大型工厂调动、从部队优选的一批中国精英，义无反顾离开繁华的城市和条件好的地方，集结到当时内蒙古荒凉的戈壁草原。

在荒坡野岭、风沙弥漫、人烟稀少、野狼出没的地方秘密开展一项代号为“651工程”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这个基地至今已经建立59年，虽然生活条件和生态环境有很大变化，但仍有第二、第三代航天人坚守在远离城市的偏僻地方，仍能看到当年艰苦环境的痕迹。

在剧情中，发动机点火试验的吊装、测试、观察、爆炸等场景，就是在当时被爆炸和烈火锻烧的发动机试车台。2021年7月，这个试车台被列入中央企业工业文化遗产名录。影片中可以看到防爆墙钢筋祼露、水泥剥落的镜头，都是当年做发动机试验留下的累累伤痕。拍摄现场不需要任何的修复和还原，更不需要置景，原汁原味更强化了电影的真实性。

在这样的环境下拍摄当年的故事更生动、更感人，如同身临其境，睹物思人，演员们以敬仰的精神状态扮演当年的航天人，把自己融入这个50多年前为中国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的荒漠之地。

在影片中，女主和男主骑自行车在荒野上告别的场景，不需要再找拍摄地，与工厂只是一墙之隔，就能再现当年恶劣的环境。影片把经过60多年风吹雨打，已经是断墙残壁、破损不堪的当年航天老一辈和他们的子女们，居住的低矮的“干打垒”平房和简陋的小学校重新复原，恢复了当年真实的环境和条件。

不到两分钟的预告片发布后，曾经在这里出生、长大的“航二代”纷纷点赞，感言道：“忽然哭了……我的童年、我的平房，我的大野地，我们南地村里的北山坡，我们的小时候被搬上了荧幕，章子怡能住进我们小时候住的房子里拍戏，你信吗？是真的！这是一个讲述我们父母亲的航天创业故事。”

故事情节的艺术性

作品要感人，不能是虚构离奇经不起推敲的故事，如某些抗战剧没有事实依据的情节，就搞成了非常不严肃的闹剧，失去了教育意义。

对于老一代航天人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这样重大的题材，虽然只是一个点，描写普通人的故事，但也不能胡编乱造。“天上写诗”就是描写航天和航天人的故事，而不是别的行业，在人物身上发生的事件，必须是火箭专业的事件，包括技术术语都不能有漏洞，要经得起推敲。在这个基础上，艺术上的夸张、渲染、才能站住脚，才能使作品更生动，更具有震撼力。

让我非常感慨地是我作为一个曾经从事固体火箭发动机几十年的老航天人，影片中发生过的事件是那样熟悉、那样真实，我好像穿越了时空，仿佛回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忍不住激动，潸然泪下。

固体火箭发动机在航天专业中是高危行业，从我国60年代初期研制开始，没有任何国外技术可借鉴，只能自力更生，靠科研人员冒着危险摸索，燃烧和爆炸常有发生，影片中的女主角，是真实的固体火箭发动机推进剂装药整形工，这是固体发动机生产过程必须的一道重要工序。由于推进剂的危险性，是不能用车床机械整形的。所以是几十年延续下来的最危险的特殊工种之一，出过事故，也牺牲过人。我曾去慰问过牺牲者的父母，他父亲说：“我儿子接我的班，我每天都在担心，但总得有人干吧，我能扛得住的。”

固体火箭发动机研制生产和试验有很多危险岗位，曾经也发生过死亡事故。女主角章子怡扮演的郁凯迎同志所在的推进剂装药整形岗位就曾发生过爆炸死亡的事件。在影片中，编导为了艺术的需要，让故事更生动感人，把现实中曾经牺牲过人的危险岗位，在情节上作了置换。让女主角的人物塑造得多些磨难，多些悲情，多些故事。真实而艺术地再现了普通航天人的悲欢离合与心路历程。

在影片中看到的发动机试车台和导流槽伤痕累累，斑驳陆离。这是真实地被上千度烈火锻烧后的状况。当年，由于很多技术问题认识不到，试验失败常有，可以说固体发动机的成功是“炸”出来的。发动机在工作过程中，一瞬间的爆炸在远距离观察，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原因。

等到烟雾散去，研究人员跑到试车台时已是残骸遍地、一片狼藉，那个年代没有配备高速摄影机，为了在喷火试验时能够清楚地观察到发动机失败的爆炸点，只好站在一墙之隔的观察窗，虽然有透明的有机玻璃保护，但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这个情节并不是电影虚构的。当年的总工程师杨南生就是不顾个人安危，站在只有5厘米厚的透明有机玻璃窗后观察发动机试车的全过程。影片中的男主角黄轩艺术地再现了当时的危险场面，并为了能在“天上写诗”，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影片渲染的时代性

影片描写父辈们为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在“天上写诗”。历史已经过去漫长的半个多世纪，中国航天的新一代人继承了父辈们的事业继续在浩瀚无垠的蓝天上“写诗”：“东风”浩荡、“鹰击”长空、“红旗”猎猎、“巨浪”出海……构成了宏大精彩的中国航天事业史诗，实现了父辈们的“航天梦”。

影片独具匠心，设计了一个时空交错的镜头：已是航天员的女儿在乘坐的神舟飞船的窗口，看到了“东方红一号”人造地球卫星从她身边滑过，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因为这是她父母亲研制的火箭发射在天上的那颗星，怎能不让她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这是一个真实与浪漫的巧妙结合。已经发射50多年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确实还在天上飞行，据中国天文台观察正以近地点430公里、远地点2033公里围绕着地球运转。当年发射时，“长征一号”第三级固体发动机推力大，高于轨道设计标准。钱学森在西安卫星测控站满意地对发动机的总工程师杨南生微笑地说：“你给的推力不小啊！”这就是这颗星，现在仍在太空飞行的原因。

影片的这个场面很具有象征寓意。这颗永远闪烁的星，象征着永恒、象征着那些为这颗星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航天父辈们的精神。他们有的已经牺牲、有的积劳成疾、有的英年早逝，活着的也已入耄耋之年，但是他们所传承的航天精神还在、他们发射的那颗星还在，围绕着地球，俯瞰着中国大地，迎接着后辈们送到天上的“群星”。

征途漫漫，惟有奋斗。影片的目的不是为了渲染父辈们那时的苦难，而是为了彰显和传承他们青春无悔的奋斗精神。当年从天津来了一大批年轻人，他们献了青春献子孙，献了子孙献终身，默默无闻干了一辈子，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干什么。他们在网上看过电影宣传片后纷纷留言，其中一位写道：“1965年，我从天津来到了这里，已经过去50多年了，终于有人关注我们了，泪目，自豪感油然而生，此生值得！”一位在这个基地工作了38年的老职工写道：“殷切地盼望电影上映后，让国人知道在荒原野岭、风沙弥漫、野狼出没的地方，曾经有一大批航天人为了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的成功发射默默地无私奉献，艰苦奋斗过！这是对‘两弹一星’精神最真实、最生动、最形象地艺术诠释！你们作了一首好《诗》！”

为什么《诗》会得到关注和点赞

中国航天举世瞩目，是当今中国人的骄傲。在取得巨大成就的背后，父辈们到底经历了多少曲折和磨难。尤其是50多年前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是在怎样的困难条件下研制成功的，就会得到人们的关心关注，特别是对年轻一代更具有一种吸引力。

但是电影题材好、故事性强并不一定会拍出好片子，并不一定会产生轰动效应，最重要的还有导演和演员。如同一首好歌，对歌曲理解的深度不一样，结果就会有很大差异。这就是歌者是否用心唱，是否真正“走心”。同样作为演员更需要对故事情节的内涵、人物形象的刻画要有深度的理解和琢磨，要提前下大力气做好功课。

笔者有幸在电影剧本初期选材、选择拍摄地点和演员的过程有些了解，也探班过拍摄过程，随着拍摄工作的深入，对能否产生一个反映好航天题材的电影逐渐充满了信心。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艺创作方法有一百条、一千条，但最根本的方法是扎根人民”，反映航天的故事必须先了解航天，扎根普通航天人的生活，不能凭空胡编乱造。剧组为了讲好观众陌生且神秘的航天故事，专门邀请国家航天局新闻中心的专家讨论剧本，多次深入中国航天科工六院走访老专家、普通职工，从而了解当年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和航天方面的知识，研讨故事情节，反复打磨，反复修改，形成了最终这个更改多次的好剧本。

这是一个描写普通航天职工四口之家悲情而又悲壮的故事，没有宏大的场面，在摄影棚里拍摄，再加上后期电脑制作，也是可以的。但是编导没有这样做，而是到当年研制“长征一号”第三级固体火箭发动机的内蒙古基地——中国航天科工六院去现场考察、实地调研。他们被至今坚守在那里仍为国家作出重大贡献的航天人感动了，被父辈们当时的生活环境和科研条件震撼了，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修复残留的建筑，营造当年的氛围，才能让演员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要演好那个年代的航天人，就要了解这个特殊行业、特殊群体的生活和工作状态，他们长期封闭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偏僻地方，他们做什么工作绝对保密，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这是每个人必须遵守的纪律。所以在影片里，他们只能给孩子说自己在“天上写诗”，当她知道自己心爱的丈夫牺牲了，她不能告诉孩子，她把痛苦深深埋在心底，表现了一种无奈的坚强。女主角眼神呆滞混沌，脸部微微抖动竭力掩饰内心的痛苦，控制自己没有当着孩子面嚎啕大哭。在细节的处理上催人泪下，演员很有分寸地把握了那个年代航天人对生死的态度。

演好航天人，要有航天情。演职人员采访了当年风华正茂，现在都已是耄耋老人的科技人员和“航二代”，虚心向他们学习请教，了解当年航天人的生活、工作以及感受和经历。他们说：与那一代老航天人越深入了解，越觉得他们可敬可爱、单纯而真诚，越觉得故事多。女主角是一个固体火箭发动机推进剂火药整形工，被誉为“火药雕刻师”，是目前世界上最危险的工种之一。

如果只是模仿这个工种，在电视上已有很多素材，看看就可以了，但是女主角没有这样做，而是沉下心来到拍摄地——中国航天科工六院的推进剂装药厂与整形工罗怀聪师傅学习“雕刻”。罗师傅是国家级技能大师工作室带头人，在整形岗位上已经干了20多年。“章子怡学得非常认真投入”，据罗师傅说，“她不像明星，学得很快。只半天时间整出的形面就很平整。”

，时长02:00

影片中有一个雕刻火药的镜头，章子怡全神贯注，刀法娴熟，药片剥落，额头的汗珠和既紧张又疲累的眼神，把现实中的状态表现的很真实，让观众通过电影“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体会这个工种的危险和孤独。她从明星大腕的光环中走出来，扮演一个普通的航天女工、一个悲情母亲，深深地触动着每个人心间最柔软的部分，是她深入生活，从思想感情上对普通航天人敬重的结果。这是她和整个电影让观众感动、被观众认可的关键。

《诗》，只是父辈们在天上写的一首小诗，我们期待有更多讴歌中国航天的《诗》写在无垠的星辰大海！

作者后记

当笔者刚写完这篇影评，正值神舟十二号载人飞行任务圆满成功，返回舱在东风着陆场成功着陆的时刻。借用《中国航天报》的一位记者在跟随搜救车队奔赴东风着陆场时，写下一段文字作为结束语：

“车队缓缓驶出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后途经革命烈士陵园，自发鸣笛致敬。再向前行驶约20多分钟便是‘东方红一号’卫星升起的地方。这两地见证了中国航天从无到有的发展。如今航天员载誉而归，恰恰是对先辈们最好的告慰。”

作者：高崇武（中国航天科工六院原院长）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中国航天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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