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婚姻
已完结
1
33岁，我打算嫁人了。
对象是一面之缘的男人，比我大一岁。
结婚前，我们一同签了份好聚好散的合同。我答应生两个小孩，一个跟我姓，一个跟他姓，而他答应提供两个孩子以及我抚育孩子期间的所有开支，并保证婚姻存续期间绝对忠诚。
很多男人都喜欢出轨，我忍不了，所以签合同的时候告诉他，如果遇上自己的真命天女，咱们就离了。
他说好，并说你如果遇上真命天子，也别给我带绿帽子，传出去怪丢人，离了婚你俩爱干啥就干啥。
成交。
我妈知道我领了个男人回来，老泪纵横，“你终于开窍了！”
这不是开窍，这是认命。
他妈知道他准备结婚，开心得像个孩子，“我死也能瞑目了！”
而他则露出您开心就好的表情。
结婚前，我们试着用恋人的方式交流。比如在情人节一起逛逛，点份冰粥，像马路上成群结队的学生们一样，边吃边走，偶尔被冰得舌头乱扭。
商业街电车横行，他牢牢把我护在身后，有时遇上气焰嚣张的，还会冷脸呵斥。
我看着他高高瘦瘦的身躯，斯文的脸庞，心里不禁浮出疑问：他没有爱上过谁吗？被他爱上是什么感觉？也像现在这样安全感爆棚？
不得不说，演技真好，我现在还不能把他当成恋人，偶尔肢体接触，也会不舒服地皱起眉。
这时，他便不留痕迹地拉开距离。
我的情绪就在细枝末节中变来变去，微信上发信息，他回复慢了，怒气突然升起，想到不是我真正的男朋友，瞬间释然了。
三个月的磨合，他问我，做好结婚的准备了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跟谁结婚不是结？我们虽然没有爱情，可谁的婚姻又是因爱而生的呢？都是迫不得已，都是将就。我也可以。
至少生病的时候，可以理所当然地打电话让他陪着，搬家的时候也有人忙前忙后，甚至购物都有免费的劳动力，何乐而不为呢？真正的男朋友推辞拒绝迟到，会大发雷霆，但合约男友就不会，大家能心平气和地交流。
他也没吃亏，团建聚餐、朋友聚会、家庭团圆时，再没有人逼婚，更没有异样的眼光。有时过节，我会买些精巧别致的玩意儿送给他。别的男人该有的，他一样不缺。
更何况我们没有婆媳矛盾，因为婆家的事他出面，娘家的事我做主。我在婆家不动手，他在娘家不出力。
虽然婆婆以为我们是真心相爱，会提出一些奇怪的要求，他总是抢在我前面搞定一切。
逢年过节，各回各家，各不相干。如果他要求，我会陪他一起回家，代价是他也得陪我回家。
我们这样过着冷漠疏离的日子，挺好。
我同意结婚，最近公司事多抽不开身，婚礼的一切事由他负责。手机里收到每项工作的照片，我都会发一个大拇指。
下班的时候我收到他的电话。
“婚纱，要不要试？”
“不用，你决定吧。”
他笑，“你对婚姻还真是没有任何期待。”
“你有吗？如果你希望自己的女朋友试婚纱，我没问题。”
“我在楼下等你，婚纱我可做不了主，得你亲自试试大小。”他说。
每个新娘都怀着爱意试穿婚纱，我不是，纯走过场。
我看了看自己圆润的腰肢，叹气，“跟别的小姐姐不能比，不能比啊。”
他坐在沙发上低头玩手机，听到我的话，百忙之中抬起头，“你这样挺好。”
这一幕，让我想起前男友。那次试婚纱，我像来到这里的小姑娘一样，满心欢喜，满眼期待。
或许是没有希望，所以，同样敷衍的话，这次我竟然没有丝毫怒气。而那一次，我们争吵不休，离开婚纱店的门，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老死不相往来。我骂他没有诚意，他说我还没结婚呢操那么多心干嘛？
真好笑，我都想怎么出嫁了，人家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娶我。
眼前的人把手机揣兜里，带着一脸歉意，“对不起，这个场合我不该摸手机。请你吃顿大餐，权当赔罪，好吗？”
不得不说，作为伙伴，他的做法无可挑剔。我当即同意，脱下婚纱，换上战袍，跟他携手进餐。
路上，他反复打探我到底有没有生气。
“真不生气。”我睁大双眼，“看，这么好看的眼睛哪里有怒气？”
他还真俯下身盯着我的眼睛，距离太近，周围的空气都像被他吸走，我拼命呼吸，喘息声格外响亮。
就在我撑不住的时候，他直起身，笑，“是挺好看。”
说完转身往前走，我站在原地被风吹了又吹，才轻轻哼了一声：老套的撩妹手段。
又一想，不对，是我先开始的。他该不会是配合我演出？
“喂，我刚刚没有……”我追了两步，停下来，算了，说这些又会让他觉得我在欲擒故纵。
为了不让他误会，这顿饭我吃得很放松。女神嘛，得端着，但我们是合作伙伴，可以肆意妄为。
吃完饭，他抽出一张纸擦嘴巴，视线落在我脸上。按照狗血言情剧，男主应该是看到女主的饭渣，准备上手擦。
我眼明手快抽出纸，擦掉嘴巴周围的一切污渍。
他却叹口气，难道我的操作有问题？
他皱着眉，缓缓开口，“刚才一直觉得你的吃相很眼熟。”
“是吗？莫非像你前女友？”我分分钟拆穿他的低劣手段。
他竟然摇摇头，陷入回忆，“像小时候我养的一条……”
关键时刻他停住话头，“没什么，走吧。”
“一条，什么？”我微笑。
“龙。”他说。
我笑容逐渐僵硬。他解释，“小男生幼时都想养条龙，我在图画本上养过，你和他很像。”
“我看着不像幼儿园刚毕业吧？”我持续微笑。
“看着像小学刚毕业。”言下之意就是，您快信了吧。
算了，又不是我男朋友，较这个真儿干什么。
我们之间很多矛盾，都会因为一句又不是我男朋友迎刃而解。我冒犯到他，而他不介意，应该也因为我不是他真正的爱人。
我们通常对不相干的人，怀着巨大的包容心。
婚礼现场，美轮美奂，如果是和我最爱的人携手共度余生，该多么美好。
我尝试过和喜欢的人走进婚姻，失败了。伤心欲绝，悲痛万分，打算终身不婚不育。
然而，我终究是个凡人，懦弱的人，败给生活，选择苟且。
人生能找到一个靠谱的合作伙伴忒不容易，我挑男朋友的眼光差，平常看人还算准，眼前的男人，契约精神应该很强。
我们结婚后各自工作各自的，时不时发微信问候一句证明对方还在。不过，下班晚的时候，看到屋里亮起的灯光，内心格外安宁。
终于迎来周末，我蒙头大睡，但是，有人动我的被子。我们大战三百回合，精疲力尽地苏醒了。
他发型似鸟窝，我披头散发像贞子。
我赶紧松开被子，全部递到他手里，“对不起。”
他拿着烫手的被子，左右为难。我趁机爬下床钻进厕所洗漱，洗漱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想到和前男友的经历。
我们也抢过被子，起初他愿意让着我，后来，谁也不让谁。
男人们在新鲜期，很愿意保护女人，把她当作柔弱女人，倾尽心思的保护，一旦新鲜劲儿过去，总想把她当作一个男人，一个竞争者，一个算计的对象，自己能做的事，女朋友也必须能做，自己不能做的事，女朋友更应该会做。而女人们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想的？矛盾越积越多，怨愤越积越深。
最后曲终人散，各自安好。
洗完出来，发现他在煮饭。他是不是也和前女友有类似的经历，当初也争吵过？
他回过头看到我的视线，目光柔和下来，“吃饭了。”
“等你一起。”他只顾忙着做饭，应该没时间洗漱。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很安静，小心翼翼生怕触及到对方的雷区。
“好不容易周末，想去哪儿玩？”他说。
“在家呆着吧。”我回答。
以前，我总是想把最活力的面貌展现给男友看，每逢周末，早早起床打扮，把男友从床上薅起来，期待和他一起出去玩。
他总是满脸睡不醒的样子，不耐烦地说自己想在家呆着。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我热情冷却，成了一滩不肯动一动的烂泥。
“去吧，玩一玩，散散心，才能更好面对下周的工作。”他说，“走啦。”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帮你洗头，节省时间。”
“……”我只有一个头好不好！洗头的时候就不能化妆喂！
不可否认，我被他的冷幽默逗笑了。
周末，外面的人很多。我们手挽着手，漫步公园，遇到漂亮的景色，打开手机合影留念。
我和前男友也来过这里，刚开始恋爱的时候我们每次来都会拍合照，后来变成他给我拍，变成我一个人自拍，再后来，我的相册里全是各种景物，没有人了。同样的事，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地方，日子久了，天宫也是地狱。
2
女孩子一定要好好工作，奋力拼事业。这样，在你不得不做家庭主妇时手里的筹码才够硬。以前你能拿多少工资，现在，你就为这个家庭放弃了多少工资。遇到那些小气又斤斤计较的男人时才能理直气壮地回击。
怀孕后，我并没有辞职。每一次孕检，他都陪着。但我知道，他不是很乐意，因为我看着像个正常人，就是肚子稍微大一点，月份小的时候甚至和平常无二。
我有点低血糖，怀孕会把这个情况放大。有一次排队抽血，不幸晕过去，倒在他面前。巨大的声响惊动护士，也惊诧了他。
有人怀孕丢掉半条命，有人怀孕依旧生龙活虎。每个人体质不同，不能用同一个标准衡量所有人。就像痛经，有人从未经历过，有人月月鬼门关里走一圈。
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来，低血糖兜里常备糖果，于是我的背包里总有一把糖。
“如果有点晕，一定要找个地方坐着，真晕倒的话不至于摔那么严重。还有饿了赶紧去吃东西，再不济买瓶牛奶备在手边。”
我一一同意，但他还不放心，脑袋里似有千万条建议。真是个称职的伙伴，我劝说一番才打消他继续诉求的念头。
孕前期，呕吐严重。正在上班，突然一阵恶心，扑到厕所吐，肝胆都快吐出去。四个月后，勉强有些好转，一称体重，瘦三斤。
我很怕宝宝营养不良，出现问题。在不恶心的时候拼命吃，孕中期肚子像颗气球越来越大。
孕后期，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食量，总是饿，怎么也吃不够，恨不得吃遍全世界所有的美食。
看着镜子里充了气的我，一时竟有些恍惚，我也结婚生孩子了呢。
还记得青春期的时候，我要一辈子不婚不育，不和臭男人们有交集。如今，我的臭男人正在厨房煮饭。
可能是孕期雌激素比较旺盛，在我心里，他已经和内心深处的丈夫角色完美重合。会因为他不回信息而难过，因为他加班不回家做饭而生气。
围产期，我时常生气，发怒，情绪像火山，莫名其妙就会爆发。他一直温柔地哄我，一如初见时的斯文模样。
脑海里忽然浮现爱这个词，有没有爱上这个人暂时不确定，但我确定已爱上他的温柔。女人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有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行为。
比如，想查看手机，看看他有没有按照合约洁身自好。再比如，胎动的时候想让他贴着肚皮听听里面的动静。作为合作伙伴，这些都是逾越的行为。
但，我想，也许他也爱上我这个女人呢？那，我们不就刚好成了许多人艳羡的爱情的婚姻？说到底，我心里依然渴望和最爱的人度过一生。
我忍住了，不想单方面撕毁合约。
我是顺产，从小到大没人告诉我人类的生产过程。所以，一直很好奇。即便看了网上一万种不同的拆解视频，也不知道那么大的崽是怎么出来的。
直到，我上产床之前，观看了小孩产出的一瞬间。那一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科技发展至今，人类产子仍然要依靠这种原始的、动物性十足的方式生产。
人类从出生到故去，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和动物有关，仿佛我们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类。也只有这一幕，让人类知道，自己和猪狗马牛羊一样，都是动物而已。
而这一幕，男人们体会不到，剖宫产的女人们体会不到，只有顺产的女人们能在鲜血和生命里扑捉一丝真正意义上的众生皆平等。
我生了一个女孩，医生把她包裹起来放在我眼前，又在脚踝处挂了一个环，写上出生日期和母亲的名字，这就更像动物园里带标签的动物了。
她睁开小小的眼睛看了一下这个世界，对着我张口就哭。第一次做妈妈，还是面对这么小的崽，身体的疼痛顾不上，只记得自己脸都绿了。好孩子，这就是你给我的见面礼？一场撕心裂肺的哭喊？
护士司空见惯，还安慰我，“你女儿嗓门真好。”
我女儿？这个称呼真是陌生到令人震惊。
我们像流水线上的产品，被护士推出产房。门外站着焦急等待的孩子爹，还有他的妈妈。
他的妈妈是个比较传统的女人，我已经做好她不待见孙女的准备，没想到他们情绪激动，完全没有在乎这个崽的性别。
她儿子三十四岁了，好容易拥有亲生孩子，管她是男是女，宠就够了。
第一胎，我没反抗传统的坐月子，老老实实在家躺着。婆婆每天倾尽心思做饭，唯恐我吃得不舒服。
她很好，但是我不太喜欢和陌生人住在一起，内心对她多少有些抵触。想到她是来帮忙的，所有的情绪便都封存心底。
我不知道产妇身上有股浓浓的奶腥味，闺蜜来看我，一进门就捂住鼻子，怕我看见赶紧放开手。
我虽然没有反抗传统的坐月子，但是有每天有洗澡、刷牙，我认为自己尚算干净。看到她青春靓丽的影子，特别希望她不要像我这样和世界妥协，希望她永远保持自我。
很多人结婚不是因为爱，而是扛不住了，倦了，累了，算了。当然，那一小部分因爱结婚的人永远都令人羡慕。
后来，我很自觉，不和没有生产过的陌生女孩多接触。因为，我曾经和她们一样对做了妈妈的女人抱有很强的敌意与偏见。
我总是在楼下和带孩子的女人们毫无代沟地聊起来，从宝宝的吃奶姿势，到粑粑颜色，从老公聊到前男友，我加入了一个全新的队伍，一个从前看到会不由自主避开的队伍。
我发现她们千姿百态，魅力四射。
也听到很多因为产子发生的悲惨故事，比如老公耐不住寂寞寻欢，很多女人满月即离婚。什么十年赛跑，什么一见钟情，都比不得这一个月的冷漠。
她们问我的老公多久没回家了，我才恍然想起，我的老公，我差点就爱上的老公。
我告诉她们，生产当天他在，后来的都交给婆婆，月子期间出差不在家。
她们悄悄告诉我，月子离家，不是出轨就是女票（请合起来读）。
我告诉她们，他应该不会，因为他如果有喜欢的人，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婚。出轨的话，单方面撕毁合约，我得起诉，寻求赔偿。巨额违约金的压力，他宁愿过来找我主动离婚都不会背着我寻欢。
但是，世上的事怎能全部在预料之中呢？
我对他带了一丝怀疑。发信息联系，他没有回复。怀疑变成笃定。
在我寻求法律援助的时候，他回来了。给我带了一份大礼，耳环项链戒指三件套。我骨子里是个庸俗的女人，顿时乐开花，还要十分做作地埋怨他乱花钱。
出了月子，我全职带娃，婆婆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第一次独自带娃，楼下有很多独自带娃的妈妈，我觉得自己不比她们差，应该也能做到。另一个原因是，我想自己带大孩子。
我亲眼所见，四叔一家外出工作，儿子留给爷爷奶奶带，等孩子青春期，管不住了。儿子说，你算老几来管我？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认识你么？
四叔埋怨自己的父母没有带好孩子，爷爷奶奶又很委屈，自己累死累活没人感激就算了还被埋怨。三方互相伤害，家无宁日。
自己带的小孩，哪怕不好，那也是自己的罪孽，祸不及他人。
只是我低估了人类幼崽的能力。她可以凌晨两点活蹦乱跳，也可以凌晨四点突然醒来。
我的生物钟乱成一团麻，黑眼圈眼袋骤然而出，便把目光放在了床上熟悉的男人身上。凭什么他可以安详的睡觉？凭什么他不用忍受喂奶的疼痛？凭什么凭什么？
生活中一点点细小的问题，在深夜放大，变异，爆炸，击垮了我向来理智的情绪。
孕育小孩是动物本能，每个人都幻想过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孩，只是败给了琐碎的日常、拉垮的队友，选择不婚不育。我以为自己妥协，就可以过上平凡的日子，没有想到，平凡的日子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够到。
我知道如何跟合作伙伴以男女关系的方式和谐共处，那是因为我有过男朋友。但，这是我第一次结婚，第一次做妈妈，不知道如何跟丈夫和平相处。
而他，应该也想不到，否则怎么没有像以前那样对我关怀备至？我们可是合作伙伴啊！普通恋人该有的，我们难道不该拥有吗？
我得找他开诚布公地谈谈。
他很配合。
但是在我开口之前，听到了来自他的痛苦。
他说，我好累。我一个人要养两个人，不敢生病，不敢请假，更不敢在工作上出任何差错。以后，按照合约，还要养三个人。
我能感到他的天塌了，就像我的天塌掉一样。
所以，整个社会，没有任何人能给女人的生产期间带来一丝安全感吗？
这种腹背受敌、堕入深海的恐慌，谁能拯救？
女人们应该会说我罪有应得。男人们应该会说我，这点苦都吃不了。每一方都有一万字的辩论砸向我，这还不算，如果跟父辈诉说，他们会告诉我，忍一忍，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已经避免市面上很多的婚姻烦恼，唯独繁衍后代的问题悬在脑门上。
孩子已经出生，退是退不掉，可他拿不出抚育孩子的资金。认命一次，就会认命两次，妥协一次，就会妥协两次。
一双新鞋子，你怕它沾到泥总会小心翼翼，一旦沾到一块泥，你就会想，去特妈的已经脏了，不在乎更脏。最后，你得到一双看不出原色的鞋子。
你已经忘了，当初小心翼翼呵护它的模样，更忘了当初多么喜欢它。而我也差点忘了，结婚的初心。
看得出，他很恐慌。所以，我和就资金问题好好盘算一番。幸运的是，按照我们的打算，他的工资刚好够我们生活。
笔尖落下最后一笔，他的目光又恢复成以前的温柔模样。
“我差点以为我们要离婚了。”他说。
原来坐月子期间，他疯狂跑业务，只是为了给初生的女儿挣来更多的抚育资金。
看到他这么辛苦，我稍微觉得自己的小情绪有些过分，开始理解他，包容他，支持他，并压抑自己的情绪，像朵解语花给予他关怀。
3
我开始省吃俭用。
我记得以前在超市看到一对夫妻，妻子在特价菜里选择两根瓜，皱巴巴的，黄皮的，有手臂那么粗的黄瓜。一块钱可以买两根。
她刚把黄瓜放到购物篮里，丈夫就皱起眉，用一种嫌弃又厌恶的语气说，“你觉得好吃吗？”
妻子也很实诚，“便宜。”
丈夫不说话了，但目光每次掠向妻子都带着浓郁的不耐烦，好像吃这样的菜全是妻子的错。
节俭嫌丢人，花钱嫌败家。呵，男人。
而我，也到了去超市只买便宜菜的地步。还好，菜品丰富，即便便宜仍然有多种选择，不至于难以下咽。
我看向身边的男人，他抱着孩子，在玩具区逗留，不曾往这边看。也好，省得他一个嫌弃的眼神，让我顿时生出一股冲天怒火。
我挑菜像做贼，生怕被老公看到。不禁悲戚戚，为什么自己不能坚持独身到底？为什么要结婚、生子？短短一生，真要这么过吗？
可能是父辈、祖辈们吃过太多苦，轮到我们这一代，无比崇尚享乐至死。也许下一代看到我们的境况，能逆反地生出一丝责任心，为人类的延续做些许贡献。可悲的是，我们这一代，会有下一代吗？
“这把青菜看起来不错。”耳边响起女儿的笑声和老公温柔的低语。
他很自然地把打折青菜放进购物篮，朝里面看了一眼，笑，“你很会买菜嘛，都是又便宜又好吃的。”
我其实想回一句主要因为便宜，话到嘴边说，“那当然，省钱小能手可不是白叫的。”
我们其乐融融离开超市，临走给女儿买了件小玩具。
女儿半岁之前，他每天忙着工作，我带女儿操持家务。劳累之余，看到床上呼呼大睡的男人，心里的不平衡又冒出头，裹挟着近期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在深夜变成魔鬼。
我这么难受，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是他无能，是他和我结婚。一切苦难的源头，就是他。
他躺平睡觉，颈部是多么脆弱，仿佛我轻轻一捏就断了。那时，婚姻结束，一切回到正轨，再也用受苦受难。
我慢慢爬上床，手探向他的脖子。
女儿的哭声唤醒了我，我慌忙收回自己的双手，被脑海的想法吓到手抖。天呐，我在干嘛？我刚刚……我这是怎么了？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宁死不婚不育的源头吗？结婚不仅是爱情的坟墓，更是人类的坟墓。
我后悔了，不想结婚，想重振旗鼓和那些劝我结婚生子的人斗争到底。
可我，有那么坚强吗？懦弱，胆小，这就是我。没胆量不婚不育，连结婚生子这条路也走不通，我就是个废物，我该死。
没错，该死的不是他，是我。
脑海里浮现许多新闻，什么产妇抱着孩子从高楼跳下，什么产妇深夜掐死自己的孩子……画面越来越血腥残暴。
不对劲，我现在有点不对劲。我很想和人聊聊天，说一说内心深处的想法。
可是翻开通讯录，闺蜜们都在工作，这个点已经睡了吧。打给爸妈？他们估计会让我忍一忍。婆婆？她估计会说我，这点苦算什么？
没有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和我共鸣。微信界面和我真像，小小的一个我，头上压着巨大的世界，四周没有人，黑夜无声无息。
女儿饿了，扒着我的衣服要吃奶。我一边喂奶一边眼角流出泪水，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我翻开手机，疯狂刷讯息，直到自己精疲力尽，直到阳光驱散黑暗。真好，又熬了一天。
我开始不化妆，不收拾自己，每天蓬头垢面，像个疯子。
他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不理解，最后问我，“你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废物就是这个结局吧。
“我们很久没有出去玩了是不是？”他拉着我的手，“工作的事不敢掉以轻心，周末也在加班，日子的确不如刚开始那么好。”
如果婚姻都像刚开始那样美好，我怎会不愿意结婚？世人怎会抗拒结婚？
我知道婚姻里不全是痛苦，也有难得的甜蜜。然而难受时百倍的蜜，甜不了心里的难受和委屈，丝毫的苦却能遮住所有光明。况且，现在的我已经尝不出甜味。
他很少加班，该休息时就休息，带我们去海边玩沙游泳、逛公园、逛街，烦躁的心情逐渐消失在美好的景色里。
小孩一岁生日，我像重生似的，眼前豁然开朗，空气都比去年香甜，我觉得自己好日子快要到了。
小孩快两岁时我还反思过那段日子，得到的结论是：初生婴儿，新手妈妈，双方都紧张、害怕、恐惧，加上新手爸爸缺席，导致事情无法控制。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二胎突然来袭。避孕措施不彻底，存在侥幸心理，因此怀上二胎。我们都很苦恼，尤其是他，脸上已经没有笑脸了。
婚前打算要二胎，只是它来得不巧，我们才刚缓过来。
我们商量留还是不留，他说晚几年再要，现在情况不乐观。这些我都懂，只是他的语气太过随意，仿佛那是一只蚂蚁。
打胎的苦我得独自承受的，而生下来，我们是两个人面对，以后再采取绝对的避孕措施。因为这次是有二胎兜底，才敢一次又一次放纵，归根究底，两个人都有责任，要惩罚也是惩罚两个人。
但凡他言语有一句打胎伤身、那也是条人命的仁慈，我也不至于如此逆反。
我的执着激怒了他，但他也不能直接拉着我去医院流产，我们僵持不下。他想毁约，离婚。他的决绝，逼得我更加逆反。
“其实我们没办法，没能力，繁育后代。你觉得呢？”
契约婚姻，想象真是美好。我们都认为自己能做到，最后却走到双方都想撕毁合约的地步。
“实在不行，散伙吧。”我说。
“只要一个，我们能过下去，就像这世界上的夫妇一样苦甜参半地过下去。”
“合约说的是两个，而且，它已经来了。”
“划掉这项，我给你补偿。”
“契约精神的可贵之处在于，头可断，契约不可费。今天，我们能划掉一项，明天还能划掉一项，到最后，我们结婚的初心还在吗？别忘了，当初我们两个都被合约打动，才从陌生人走进婚姻。”
“合约没有说现在要二胎。”
“合约也没有说流产。”
我们再次陷入僵局，无数次思考这场婚姻存续的问题。
他开始很少回家，我大着肚子带娃，本以为做不到，本以为离开他我会死。
好笑的是，我过得很好，不用安抚他的工作压力，不用操心维持夫妻感情，每天吃吃睡睡，偶尔带女儿下楼转几圈。
而他，重获单身生活，日子应该也很滋润。
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过了几个月，打电话给我。
他说，“你还好吗？”
“不用担心我。”
“钱够用吗？我留下生活所需，其余的都转给你了。”
“谢谢。”
“我……”
“你有外遇了？”
“没有，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不能质疑我的契约精神，虽然差点毁了合约。”他指的是二胎的事。
他说，“这些天，我用一胎的花销，算出二胎的花费，如果我们省着点，完全没有问题。你愿意，稍微稍微再降低一下生活质量吗？”
我很感动他的用心和体贴，也想念他的温柔了。
他回来了，我们也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小别胜新婚。相处十分客气，生怕踩到对方的尾巴。
他带我去孕检，像一胎那样嘱咐我兜里放糖果。
“你在外面的这些天，过得好不好？”我问。
“一个人有些冷清。”
“怪不怪我？”
他说，“我不是女人，生命在肚子里孕育是什么感觉，没法和你产生共鸣。但你的执着让我敬佩，同时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杀人犯。”
善良的人才会在事情过后反思自己。我想。
世上也有另一种善人，他们善待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唯独不肯善待身边人。他们宁愿同类拔刀也要守护异类立存天地的权益，不肯对老弱病残幼的同伴释放丝毫心软。
但眼前的男人，愿意对毫无还手之力的胎儿释放他的慈悲心肠，我同样敬佩他。
“我没有你想得美好和伟大，做出的决定往往利于自己，忽略了你的感受。你才是这个家庭存续的必要，如果没有你的参与，一切都不存在。”我说。
我们迎来了新的生活，新的生命。
对于二胎，我们更有经验，彼此理解，相互扶持。
我们的生活按照合约一寸寸铺展成一幅画卷，我们凭借契约精神维持婚姻，有过痛苦，有过快乐，虽然不算圆满，但是如果能给不得不结婚的男男女女一点小小的启发，那便是我们存在的第二重意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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