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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30分钟的“大电影”,成了近日影视和游戏类媒体不约而同的关注对象,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这部制作精良,美术布景、服装化妆道具的细节之处力求“还原”史实的《川流》,出品自网络游戏《三国志·战略版》团队,毋宁说,它是一部披着电影外衣的游戏宣传片。
在社交网络众口一词乃至千篇一律的盛赞中,不难提炼出几个被复制粘贴次数最多的关键评述——
“每个人都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与选择,影响历史进程和时代气氛,而这一积极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在相距1800多年的两个不同的时代,展现出同样的光芒”。
“火烧赤壁原来是一场心怀天下的牺牲,这可以说是颠覆了大众对这场大火的认知——历史的川流,往往是由小人物成就的长河,有些人无惧牺牲,有些人吞咽下伟大的秘密”。
“民心所向,绵绵五千年川流所向;谋之大略,谋天下之民生久安也”
在如此“宏远”的立意主导下,在宣传海报主题文案“赤壁大火,另有隐情”的诱惑下,一个从未被讲述过的“史实”,掀开了帷幕——
赤壁战前,魏军士卒江川闯入曹操大营,禀报军营水寨爆发恶疾,如若开战,兵将敌我百姓都难以存活。他看到同营士兵兄弟身染瘟疫而死,不忍瘟疫荼毒敌我士兵和江东百姓,强谏放火烧营,以消灭瘟疫源头。而曹丞相的军师程昱则主张借机收集军士尸体,用船送去吴军大营,降天兵下天灾,一举统一天下。粗人江川骂了街:“人都死完了,统个屁啊统”。
曹操没有立即表态,他内心已识破前来曹营的东吴黄盖与襄阳庞统的诈降之计。在战与不战之间,曹丞相陷入了纠结与矛盾:一边是用瘟疫感染江东父老换得一统天下的霸业,一边是撤军北还以拯救东吴苍生于兵灾疾疫。最终,在大战一触即发之前,曹操默许小兵江川和弟弟江流,将装满烈油的酒坛装上战船,悲壮地向东吴阵前行进。“川流”兄弟下令掉头,一呼百应,点燃战船葬身火海,遂使东吴大胜,周瑜“竖子成名”。
好一个精彩的新赤壁故事。“欲与将军会猎于吴”的曹操和他的将士们,成了牺牲自己成全江东,阻断疫情蔓延的逆风而行的白衣天使,这恐怕就是出品方所说的“在相距1800多年的两个不同的时代,展现出同样的光芒”吧。
《川流》是如何虚构历史的?
为了让这场“另有隐情”的赤壁大火看上去不像是一场架空剧,出品方和参与歌颂了这部“电影”的媒体不惜搜肠刮肚地翻遍史书,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的依据:
裴松之在《三国志·吴书·周瑜传》的一道批注里引用了《江表传》,称曹操曾去信孙权曰:“赤壁之役,值有恶疾,孤自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司马光《资治通鉴》曰:“时操军众已有疾疫,初一交战,操军不利,引次江北”。曹操自著的《蒿里行》表达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悲悯情怀。以及曹操之子曹植的《说疫气》记述了“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嚎泣之哀”的惨状。
《三国志·战略版》的出品方灵犀互娱,以及盛赞《川流》这部游戏主题片的媒体人,用这些故纸堆里的只言片语告诉人们:就连曹操自己都说船是自己烧的,就连司马光都说当时曹军染了瘟疫,就连曹操自己都觉得战争太惨了,就连曹操的儿子都同情瘟疫蔓延的建安年间的百姓,你还能说我是在编故事么?
进而又用一句带有虚无主义倾向的“历史的真相又有谁知道呢?”,以“赤壁之战本来就是悬案”为由,给自己架空出了一个“可歌可泣”的新赤壁故事,找到了精妙的开脱之道。
既然这些搞游戏的人那么喜欢谈史料和史实,那么我们就谈谈史料和史实。
且不论裴松之批注里引用的、早已佚失的《江表传》能不能当作正史引述,只从《三国志》魏蜀吴的本纪和列传,以及《资治通鉴》对赤壁之战的诸多散落的细节记载,就可以看出,这段历史并非《川流》的出品方所声称的悬案,而是一段翔实的史实:
瘟疫在赤壁之战中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在最终的决战前就已经露出苗头了。这在《资治通鉴》、《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和《三国志·魏书·郭嘉传》里都有记载。但《资治通鉴》和《三国志·吴书·周瑜传》里也都用百余字的篇幅,详细记载了黄盖诈降施以火攻,周瑜率部接应火烧曹军战船的场景。《川流》当这段史料从来没存在过,是非常有勇气的。
至于“为了阻断瘟疫,曹操忍痛自己烧了战船”的这段脑补故事,《川流》的出品者和鼓吹者们众口一词地引用《三国志·吴书·吴主传》里“大破曹公军,公烧其余船隐退,士卒疾疫,死者大半”和《郭嘉传》里“太祖征荆州还,于巴丘遇疾疫,烧船”作为合理性的佐证。但是,这两段记载反倒给了《川流》架空者一个打脸的事实:尽管《资治通鉴》记载赤壁战前曹军“已有疾疫”,但《吴主传》和《郭嘉传》的记载恰恰显示:瘟疫在曹军内部大规模爆发,是在与孙刘联军交战大败,撤退并自烧残余战船的途中。其中《郭嘉传》更是给出了遭遇大规模瘟疫和烧船的具体地点——巴丘,在今岳阳附近,已远离赤壁百余里。
可见,根据《资治通鉴》和《三国志》诸多本纪列传记载的诸多细节,完全可以还原一个完整的史实:曹军因在江南水土不服士兵多有疾病,又赶上赤壁火烧战船大败,仓皇撤退途中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于是为了加速撤退,自行烧掉了剩余的战船,逃回江北。
反观《川流》这部历史架空电影的编篡者,有选择性地摘取了部分史料,将瘟疫大爆发从战败后挪到了战败前,将曹军败退后的被迫烧船改成了战前的主动烧船,将孙刘联军烧了大部分的战船和曹军败退途中自己烧了的小部分战船一股脑地都“嫁祸”给了曹军。然后用一句“赤壁之战本身就是悬案”,把虚构历史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如此做法,真的是符合“以碎片化的方法对史料抽象地、非历史地进行显微放大或者刻意遮蔽”的历史虚无主义特征。
《川流》传递了怎样的史观?
在以“历史真相本来就无从考证”的虚无主义立场,臆造了“曹操防疫”的历史段子的同时,《川流》也扭曲了历史人物的本来面貌,同时也让它“还原”的历史,无法与《川流》拼命地寻章摘句奉为圭臬的《三国志》的其它记载前后统一起来。这里的主要问题,出自曹操这个形象本人。
看上去,《川流》把江川和江流两个虚构的小兵当成了故事主角,仿佛让这部电影具备了它所宣称的“小人物视角”。但看过30分钟全片的人都不难得出判断,真正默许他们擅自做出“自烧战船”决断的,仍然是曹魏阵营的大boss曹操。从这个角度上看,《川流》营造的是一个虚假的“群众创造历史”的场景。
普列汉诺夫在《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中指出:“广大群众在创造历史,好极了,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创造历史呢?换句话说,当群众从事活动时,他们抱着什么目的进行活动呢?奥古斯丹·梯叶里回答,抱着保障自己利益的目的”。那么,江川江流这两个小人物,作为“群众的代表”,他们火烧了自己的战船和自己的兄弟士兵,创造了历史,是为了保障了谁的利益呢?是为了保障了东吴的利益么?作为大人物的曹操,又为什么会默许他们在保障东吴利益的同时杀死自己的士兵呢?是为了“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么?
在《川流》里,曹操成了一个“心怀天下”的悲悯之人,这与《川流》的出品方和吹嘘者多次寻章摘句的《三国志》这部奉曹魏为正朔、对魏国君臣恶行多有避讳的史书,仍然秉笔如实记载下来的多次屠城记录形成了鲜明反差。在《三国志》中,仅曹操本纪《武帝纪》当中就记载了曹操及其部下在兴平元年(公元194年)至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的25年间,遍布徐州、兴国、枹罕和宛城等地的五次屠城史实。为什么在《川流》的包装中,到了赤壁和陆口,曹操就突然大发悲悯善心了呢?
在《川流》的描述中,两个小兵“毁”了曹操二十年的基业,曹操从此以苍生为念,放弃了对东吴的念想。但正是《三国志》史料记载,在曹操赤壁兵败的三个月后,他就再度亲征合肥直指东吴,临行还不忘用前次的“数遇疫气”当挡箭牌,说自己“仁者岂乐之哉”,讨伐东吴乃“不得已也”。要知道,这句被《川流》当成故事主线的客套话,一点也没耽误曹操在接下来的十年时间里四次伐吴。不知道《川流》里的那个被架空的、“爱惜东吴苍生”的抗疫英雄曹操,是怎么“传递积极的价值观”的。
这就说到了问题的本质。围绕《川流》的评论中那句频繁出现的“这一积极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在相距1800多年的两个不同的时代,展现出同样的光芒”,是一种怎样的价值观,展现的是怎样的光芒。
《川流》给出的点题之句是:民心之所向,就是川流之所向。
也就是说,民心不希望战争、瘟疫和死亡。曹操欲与孙权“会猎于吴”,带给了江东父老杀戮和死亡。而避免杀戮和死亡的唯一方式,就是停止征伐,让孙氏父子永远偏安东吴,与北方的曹魏划江而治。
那句借江川之口说出的“人都死光了,统个屁统啊”,是《川流》中一句感动了很多人的,也是出品方认为最震撼人心的“心里话”。
那么,一个真正的问题就出来了。是一个割据的格局,还是一个统一的格局,更容易保护像江川和江流这样的小人物,以及江东百姓的生命和福祉?一切还得靠史实来说话。
《晋书·志第四》记载:“太康元年,平吴,大凡户二百四十五万九千八百四十,口一千六百一十六万三千八百六十三”。也就是说,在赤壁之战的72年之后,西晋灭吴统一全国的公元280年,全国有245万户,约1600万人口。《三国志·卷二十二》也记载了西晋统一全国两年之后的泰康三年(公元282年)的户籍数据:“案晋太康三年地记,晋户有三百七十七万,吴、蜀户不能居半”。这意味着,全国统一两年之后,西晋的户籍数量增加了100多万户,人口规模约至2400万人。
而另据《通典·卷七》记载:“则当三国鼎峙之时,天下通计户百四十七万三千四百三十三,口七百六十七万二千八百八十一,以奉三主,斯以勤矣”。翻译过来就是:三国鼎立的时候,全天下的人口加起来也只有不到780万人,这么点人口要应付三个国家君王的赋税差役,真的是很辛苦了。
一个统一的王朝会带来民众相对安定康居的生活,而分裂割据的局面则不会。《川流》里的小兵江川用“人都死光了,统个屁统啊”这么一句看上去闪耀着人性光辉的“金句”,遮蔽了正是长期割据才会导致更多的民不聊生的事实。
更何况《川流》的编剧和导演,包括大名鼎鼎的出品人吴宇森都没顾得上考虑的另一个史实是:仿效曹魏采取屯田制,农业收成大多用于军备的东吴,因当时南方经济水平和土地资源远落后于北方,加上频繁征伐山越带来的人口扩张,只能让东吴百姓的日常生活水平甚至远低于曹魏的民众,日子过得更惨。
从这个角度看,无论是否出自本意,《川流》事实上以“民心所向,绵绵五千年川流所向;谋之大略,谋天下之民生久安也”的价值观幌子,营造了一个与“大一统”的历史规律相悖的“割据史观”。一个历史虚无主义的“史实重构”过程,导致了一个历史虚无主义的史观形成,这是一件必然的事,也是“一场心怀天下的牺牲”的宏大主旨难以掩饰的。
《川流》背后是一款怎样的游戏?
对一款网络游戏的主题电影,似乎并不该有史实和史观上的过多苛求。然而真正的问题是,玩过《三国志·战略版》的人都知道,这并不是一款倡导“天下大义”,呼唤远离战争,追求永世和平的游戏。哪有任何一款三国题材的游戏是能以和平和苍生为主题的?
《三国志·战略版》一直声称它是一款关于“人与人”的策略游戏。在这里的三国古战场的地图上,活跃的人物不是曹操、刘备、孙权、诸葛亮、关羽和张飞,他们都化身成了一张张“卡牌”,用来供真正的主角——每一个参与其中的玩家抽取“技法”。
玩家们也很难以个体的形式在这款游戏里单打独斗,他们必须投靠一个“同盟”,在同盟里从一名像江川和江流一样的小兵做起,勤练技法,在微信或钉钉群里频繁地响应“盟主”、“外交官”和“官员”分配的练兵和作战任务,表现勤奋、“业绩”突出或与盟主关系亲密的,才有机会被晋升为最低级别的官员,进而获得更高的晋升,直到成为盟主,指挥整个“同盟”与其它的“同盟”作战,或开展“远交近攻”的外交,共同对付一个敌人的同盟,在消灭了共同的敌人之后,旋即陷入新的互相厮杀。
从这个意义上看,《三国志·战略版》也很难说得上是一款关于“人与人”的游戏。个体意志在这款游戏中无法真的被突出,它更像是一款职场晋阶游戏,是《杜拉拉升职记》和《侯卫东官场笔记》在三国古战场上的穿越版。在这款游戏里,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兵的话,有机会像《川流》里的小兵江川和江流那样,以“小人物的勇气”,影响历史的进程,改变潮水的方向么?答案是不会的。你至少得成为“同盟”里的曹操和程昱,方才有这样的一丁点可能。
作为一款“氪金”又“氪肝”的战略游戏,你当然还可以通过“花钱”快速解决晋级和当“盟主”的问题。这在光荣(Koei)系列的经典三国志游戏中是不可能发生的。因此,《三国志·战略版》其实根本就称不上是一款正经的三国游戏,它在本质上和《阴阳师》与《王者荣耀》没什么不同,反而比那些游戏多了一些等级森严的阶层感和打工社畜的奔命感。但是“三国”这个中华民族绕也绕不过去的历史情结确实能为这么一款游戏增添很多文化上的庄重感,但也只是那么一种浮在表面上的感觉而已。
因此,它尤其需要用一部具有某些“情怀”的方式为它“氪金”和“氪肝”的实质,披上一层厚厚的遮羞布。这层遮羞布,就是这部《川流》这部号称大制作的主题电影。然而就像《三国志·战略版》游戏的言不由衷那样,《川流》本身也用“隐于历史的迷雾难以考证”的幌子,苦心孤诣地虚构了一个“真实的历史”,传递了一个看似充满了“天下大义”的历史虚无主义“割据史观”,其实只是为了推广《三国志·战略版》的赤壁之战新剧本罢了。
“寸土必争,洛阳可弃,你们的胸怀与担当,已然超越胜负输赢”,这句片尾致敬3500万玩家的话,听听就好。毕竟你们花了大量金钱和时间,仍然不免在剧本的隐形操纵下“可弃”的洛阳,背后是上百亿元人民币的流水和数十亿人民币的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