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特来到纽约,《极权主义的起源》是如何诞生的?

《汉娜·阿伦特:活在黑暗时代》


内容简介

汉娜·阿伦特是她那个时代最天才又最具挑衅性的声音之一,也是一位影响力两极分化的政治学家和哲学家,有人称赞她远见卓识,有人谴责她是骗子。她出生在普鲁士,父母都是犹太人。 1933 年,她逃离了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以批判世界对二战罪恶的反思而闻名。作为一个充满内心矛盾的女人,阿伦特在 36 岁时才学会用英语写作,然而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却改变了几代美国人和欧洲人看待法西斯主义和种族灭绝的方式。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引发轩然大波,争议持续至今。

纽约传记作家安妮·海勒,用快节奏又全面的方式,描述了她内心矛盾的来源和她的最大成就,从混乱的童年,到她所谓“有意识的贱民”阶段——在任何时间和地点都不会“因为社会的不认可,而对自己失去信心”,不会为了赢得认可而“不惜一切代价”。

作者简介

安妮•C•海勒,著有《安•兰德和她创造的世界》一书,是美国《老爷》(Esquire)月刊虚构文学的编辑,也是康德•纳斯特出版集团的杂志发展小组的执行主编。

书籍摘录

5 安全与声誉 《极权主义的起源》和纽约的圈子,1941—1961(节选)

1945 年春天,在菲利普·拉夫举办的晚会上——她一定光彩照人——她遇到了玛丽·麦卡锡——后来成为她最好的朋友。当时麦卡锡三十二岁,机智、时髦,很有男人缘,虽然和埃德蒙·威尔逊的婚姻很短暂。她是《党派评论》的剧评人,也是左翼运动中了不起的女人。“穿着布克兄弟衬衫的男人”是她第一部作品集《她的同伴》里的中心故事,故事描绘了一丝不挂的年轻姑娘,挽着粗鲁的中年旅行推销员走在火车车厢里,让读者震惊也反感。正当阿伦特跟宾客们一起时,曾经在瓦萨学院读书的麦卡锡,漫不经心地开玩笑说希特勒似乎很想讨敌人的喜欢,尤其是法国人的欢心。麦卡锡本就树敌不少,她想说的是只有傻子才会盼着以德报怨,“可怜的希特勒,”她说道。或许阿伦特还没习惯这种时髦的调侃说法,闻言当场爆发了。“你怎么能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是希特勒的受害者,我被关过集中营。”——当时阿伦特应该已知晓纳粹刚刚控制了戈尔斯。她对他们的主人拉夫(而且,很多人都知道他是麦卡锡的旧情人)说,“你怎么能允许这种对话发生在你的家里,你怎么能,你可是犹太人啊?”麦卡锡“溜到了一边”,阿伦特后来回忆说。两人此后四年没有说过话,直到有天晚上两人同时出席一场由德怀特·麦克唐纳主持的《政治》杂志战略研讨会,散会等地铁时两人闲聊了几句,发现彼此喜欢上了对方,从此成为三十年的密友。艾希曼审判期间和之后的时间里,比起布吕赫来,阿伦特有时更愿意寻求麦卡锡的友谊来验证她的理论,向她倾诉自己的震惊、愤怒、不解和鄙夷。

阿伦特的确“光彩照人”,但卡辛和《党派评论》的编辑们在她呼吁一支犹太军队之外,忽略了她后来颠覆性思想的早期征兆。她从 1944 年就开始探求极权主义的起源,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包括一篇有关现代“种族思考”和一篇宣称“与少数人息息相关”的文章。文章驳斥了人们的一个普遍看法,即纳粹统治示范了一种全球反犹太主义的极端邪恶的现代方式——文中几乎没有提及纳粹或者犹太人。在她看来,少数人问题更广泛,其核心在于现代欧洲的民族国家形式,完整的公民权从一开始就不是全体人享有,而只是归于某一类人——德国人、法国人还有斯拉夫人,以此作区划,每个国家也就产生了被排斥的少数群体,那些成千上万无法“融入”的男男女女。这些少数人——即出生在本国的非法异族人——原本可以受到法律的保护,事实上两手空空;缺失了基本宪法的支持,其他法律也就可以随意篡改。在某些时期,少数人可以在经济上对统治阶级有用,而一旦形势趋恶,他们会被选做替罪羊,其民事和经济的自由会遭到剥夺。这一问题在一战之后更加恶化,获胜后的盟军将欧洲帝国切分成很多新的小国家,任意圈地建国,毫无章法,那些世代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失去了居住的权利,或者失去任何形式的行政保护”。由此,阿伦特含蓄地表明,欧洲的犹太人并不例外于上述的少数人,而是其更典型的范例,因为他们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没有祖国,不堪一击。

接着,她继续追问,为什么希特勒将怒火烧向了犹太人? 1946 年,她在一篇题为《享有特权的犹太人》的文章中给出了一份不完全答案。文章广征博引、大气磅礴,影响深远却又如此的与时代格格不入,该文在 2007 年出版的阿伦特的《犹太书写》一书中改名为“历史的德行)”。她写道,从启蒙时代一直到十九世纪,在拉赫尔·瓦恩哈根之前以及她生活的时代,“左右逢源”的犹太人主要用经济利益换取国家的宠爱,赚足了特权。她把他们称为“例外的犹太人”,他们的财富——直到希特勒上台——买到了特权,让他们免除了“普通犹太人的庸常命运”。但他们在两个方面加速了大灾难,第一,他们的物质财富,和他们虽然面不够广却根深蒂固的政治影响力,激起了非犹太公民的妒意。第二,他们变成了犹太市政领袖和慈善家,代表全体犹太人与国家斡旋,反而成了穷困同胞和国家政治经验之间的高墙,包括在争取犹太人权利时。阿伦特写道,随着像罗斯切尔德家族这类银行家的财富越来越多,他们“也越来越需要有大量的穷苦犹太人作为他们抗议的筹码。普通民众越穷,富裕的犹太人就感到越安全,越是金光闪闪。”毫无疑问,“享有特权的犹太人”最终没能逃过纳粹的魔掌,他们自己也曾为虎作伥,为希特勒出力,整个犹太民族变成了希特勒的政治替罪羊和一个保险选择。


这些观点如今看着眼熟,正是因为阿伦特早在 1951 年的《极权主义的起源》中就有阐述。而在 1940 年代中期,她结识的美国朋友几乎没人有反应,或许因为那时候她讨论的问题看似更像是马克思主义,而不是反犹太主义,或者是这些美国二代或三代移民们对欧洲的犹太民族史还不太了解;但在艾希曼审判之后,它却击中了他们的神经。对于麦克斯·阿伦特那一代被同化的犹太人来说,“他们坚信自己‘走在街上,跟其他的人一样,只不过回到家中才是犹太人’”。在汉娜·阿伦特看来,一切已经非常清楚:他们都错了——即便美国是例外,但至少在欧洲是这样。瓦恩哈根和她同时代欧洲“受过教育的犹太人”也是如此,他们中有些人觉得自己研习过德国和西方的经典就变得例外了,就去犹太性了。据威廉·巴雷特说,阿伦特自己也为柯尼斯堡的文化遗产而骄傲,甚至“深深怀恋那时的情景、那个时代”,但她还是坚信欧洲犹太人“总是不得不用政治上的灾难来换取社会地位,用在社会中遭受的侮辱来换取政治的成功”。随着希特勒的崛起,这种拉锯式的交易才在盖世太保的铁蹄下被终结。对于欧洲的犹太人来说,同化变成了一个幻觉。

《犹太书写》辑录的第二批文章中,阿伦特赞美了那些被社会遗弃的贱民们在抗争中表现出的美德。其中一些文章,她重点在诗人们的作品和像海因里希·海涅和弗兰兹·卡夫卡的作品中,追寻“有意识的贱民”稗史——事实上是神话——中的角色,他们向做着同化梦的人、维护特权的人和逆来顺受的人诉说精神的真理。这些文章都是个人的体悟,非常真挚。它们的主题很简单,第三帝国已经证明了每一个犹太人都是无家可归的人。“穷苦的犹太人和暴富的犹太人在一条船上,漂浮在同一片咆哮的海面,”她写道,“两者被打上了同样的烙印;两者非常相像,都是没有公民权利的人。”如果与海涅、卡夫卡、理论家伯纳德·拉泽尔和她“最好的朋友”拉赫尔·瓦恩哈根一道,成为自觉的贱民,肯定远比抓住腐朽不堪的希望或者幻想不放要好得多。“所有被夸耀的犹太人品质——‘犹太人的心’、人性、幽默、不偏不倚的智识——都是贱民的品格,”她写道。“犹太人所有的缺点——不知变通、政治上愚蠢、自卑情结、贪婪——都是暴发户的特征。”归纳来看,化不幸为力量的路径就在于,将被抛弃、遭排挤变成整体反抗——比如组建犹太军队。欧洲和美国犹太人群显现出的对政治漠不关心或所谓“非世俗性”,或许可以扩张到指望他人施舍权利,和/或指望他人保护而自己不做任何抗争的群体,她都会不留情面地严厉批驳。“从生而为犹太人的‘耻辱’开始,只有一条逃脱的途径——犹太人民团结起来为犹太民族而战,” 1943 年 1 月,她在一篇关于斯蒂芬·茨威格的文章中写道,茨威格与本雅明一样,都是流亡人士,都寻了短见。

此时,阿伦特和布吕赫已经知晓了德国集中营的运作网络,即把犹太人从德国和德占区驱赶到波兰和欧洲东部的集中营去。他们也听说了阿道夫·艾希曼的名字。 1943 年,他们开始知道死亡集中营。“一开始我们都不相信,”阿伦特告诉高斯,不仅因为死亡集中营可怕得让人难以置信,而且“就军事意义来说,也完全不需要和没有必要。我丈夫……告诫说别太轻信……他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六个月后,等到俄军开进波兰,“我们看到了证据,”她说,“真的像是打开了无底的深渊。”没有任何实际的政治或军事目的,这些机械化运作的工厂被纯粹用来屠杀——用她的话来说,为了“生产尸体”——这一发现,成为她的转折点。“你知道吗,至少对我来说, 1933 年并不是关键性的一年,”阿伦特说,“真正决定性的是我听说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那一天。”


作为回应,阿伦特整理了自己关于犹太人作为欧洲少数族裔的历史的文章,并补充了更多的材料,在将近 1944 年底时向霍通·米夫林出版公司提出出版申请,并将这本书命名为“耻辱的要素:反犹主义——帝国主义——种族主义”,或者简称为“地狱的三大支柱”。在霍通·米夫林出版社编辑的建议下,这本书定名为《极权主义的起源》,可她始终不太喜欢这个书名;她认为这个书名提示了一种历史的可预测性或者必然性,可她并不相信它们的存在。因为灭犹集中营根本无从预测,除了回顾。这本书让阿伦特声名大噪。

1945 年 5 月,欧洲战场结束了,阿伦特在欧洲犹太文化重建委员会的工作却更见繁重。阿伦特的办公地点位于曼哈顿靠近哥伦布环岛的破败街区,周围遍布雪茄店和废品店,她在这里会见了很多难民和学者,他们熟悉帝国统治之前的犹太教堂、档案和博物馆,她要辑录他们回想起来的事物,和同事们最终出版了长达两百页的“轴心国侵占犹太珍贵文物暂定目录”,指导战后研究者抢救文物的工作。她对德国官方掩饰盗窃行为的方法有了深入了解,其中也包括艾希曼设计的诡诈官僚手段,她在《起源》中借用这些来描绘极权统治的“组织混乱”和难以跨越的层级鸿沟。与此同时,她还查阅集中营幸存者的个人记述,反复思考集中营里那种摧毁人性的离奇力量——真的把个体生命变成“一堆化学作用体,并可以随时替换成别的个体”——没人在乎他们是无辜的或是有罪的,也没有救赎的希望,他们被随意弃置、赤身裸体、忍饥挨饿、饱受折磨。《起源》一书最了不起的洞见在于,阿伦特发现集中营“就是验证人的天性可以改变的实验室”,证明了“完全控制”人的精神的可行性。阿伦特把这些完全控制的实验称之为“根本的恶”,这是她最有名的说法,直到后来她创造出“平庸之恶”,用以描述在给艾希曼定罪时, 他所表露出的平庸特征。

在这次历史大灾难中,还有其他因素在起作用。阿伦特认为这一时期发生了政治混乱和大范围的失业,使得成千上万的德国人“在经济上变得多余,成为社会的负担”,让纳粹党趁机剥夺犹太人和异邦人的尊严及其存在意义,乃至他们的生命。十二年后,阿伦特在《艾希曼》一书中讨论说,如果这位负责运送犹太人的纳粹中校军官发现,自己的生命和他唆使去实施屠杀的那些人一样毫无意义,他可能不会沦落成耶路撒冷法庭上那个“办公桌狂魔”。

题图为电影《汉娜·阿伦特》剧照,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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