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的医疗工作与寻常的生活琐事交织在一起,组成这座遭受瘟疫重创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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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凌楚眠,是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协和医院的一名麻醉医生。
在这参加工作后的第 4 个春节期间,我作为值班医生留守武汉。本打算结束繁忙的工作后好好休假轻松一下,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疫彻底改变了无数人的生活轨迹。
启程
2020 年 2 月初,已经在医院留守大半个月的我有些失落。
春节期间,大量同事返回老家,医院留守力量严重不足。与此同时,武汉疫情已经进展到最危急的时刻:肆虐的病毒和如潮的病人让医疗系统接近崩溃边缘;每天都有医务人员倒下,确诊人数只增不减。朋友圈里,身处一线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在咬牙苦撑,他们分享的病房点滴让我悸动,也让我惭愧。
这段时间以来,我做的事情不算少:自愿报名负责联系和运输爱心捐献物资,一天打 200 多个电话对接世界各地的校友会和捐献群,和老师一起驱车 30 公里去蔡甸仓库拖运防护服,常驻顺丰货运点和快递小哥从小山一般的包裹堆中找物资……
但总的来说,除了搞搞后勤,值急诊班,我似乎没有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疫情狙击战里做出什么特别的贡献。
心里总有个声音在喊:我想多做点事!我想上前线!
很快,机会来了。
2 月 12 日中午,一条主任发布的紧急通知在科室微信工作群里蹦了出来:协和西院区已经全部改建为发热病房,住满了危重病人。对那些呼吸功能被严重破坏,全身缺氧难以维持的病人来说,快速气管插管、上机做机械通气几乎是挽救生命的唯一选择。
因此,我们院区的麻醉科决定组建一个 10 人规模的「插管突击队」赶赴西区支援,现在开放自愿报名。
不到 10 分钟,10 个名额已经被踊跃报名的同事们占满。还有一些看到消息晚了的,甚至不死心地提出不用安排吃住,能去支援就行。无奈条件有限,分院的后勤保障仅能堪堪维持相对精简的支援队规模;未赶上报名的老师被安排为第二批支援成员。
报名通知截图(作者供图)
我被幸运地选入突击队,当天下午就迅速收好了行囊。12 日晚 8 点,协和麻醉一行 10 人在陈向东主任的带领下,赶赴地处武汉经济开发区的协和西院。
而我们这群麻醉医生也从没料到,给氧后打开病人口腔、暴露气道插管,这些平日里麻醉医生熟极而流的稀松操作,会在新冠患者身上变成势同「爆破拆弹」的高危举动——插管过程中气道开放,正压的下呼吸道可能有数以亿计的病毒随着气溶胶喷溅而出,直冲操作者面部;此时病人也有可能出现呛咳、反流,导致操作房间内充满飞沫,增加感染风险。
在前往西院的路上,我们互相打趣说「插管队」这个称呼有点像「敢死队」,听起来还真有点悲壮。
抵达暂居酒店,队员们彼此无话,只是默默收拾装备、熟悉环境,正式战斗将在第二天打响。
插管突击队在住宿酒店前合影(作者供图)
首战
次日一早,我们正式进驻协和西区,开始持续时间未定的支援生涯。
此时的协和西院区已经全面建制改造为发热病人的定点医疗单位,16 层楼的住院部内不再划分专科,全部病房收治新冠肺炎病人;在疫情的最高峰,这栋外形矮胖的楼内开放了 17 个病区共 800 张床位,收治了大量危重患者。
这栋楼就是我们的主战场。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会从 16 楼的指挥部出发,跑遍这栋楼的每一个病区,走过每一个角落。
隔离病房楼层布局(作者供图)
西区全楼被划分为清洁区、缓冲区和污染区。除 15~16 层及少量楼层作为办公 / 生活的清洁区外,患者所在区域全部划为污染区,医务人员未着防护服严禁进入。
患者 / 医生通道严格隔离,此前最常用的中庭电梯被关闭,清洁/污染区设专用电梯;为防病毒的气溶胶传播,中央空调被关闭,病房加设独立的取暖设备。
所有医护人员要求严格遵循防护物品穿脱流程,并按清洁区→缓冲区→污染区的移动路线入舱(出舱则反向)。
墙上张贴的防护物品穿戴顺序(作者供图)
还没来得及清理干净办公室,我们队刚刚开通的急诊插管手机已经被各个病区打爆。在我们到位前,西区具备重症治疗经验的医护团队数量稀少如黄金般珍贵,为了保证更多危重病人的生存,重症医护们被打散匀在各个病区,但显然是杯水车薪。
听闻有插管和危重症支持的团队入场,各个病区的老师们表现出了惊人的「热情」。连日来积压的插管机械通气需求在我们迎战首日就出现井喷,仅仅入场一小时,已经有十几名患者预约插管。
庞大的需求完全打乱了我们的排班,原本安排的 8am~8pm 两班倒难以为继,主任只能临时决定:所有队员两人一组,轮换入舱。
连续奋战了一个多月的西区麻醉负责人肖主任顶着深深的黑眼圈,赶来提醒我们:一定注意防护衣物的穿脱!入舱不要超过 4 小时!一旦发现口罩和外层衣物被汗浸湿则防护失效,立刻出来!
牢记这些叮嘱,我赶紧开始做防护准备。上次听说「入舱 / 出舱」这些名词,还是在宇航员翟志刚太空行走的时候,没想到现在居然就用在自己身上了。
事实证明,穿脱防护服的难度可能真的像宇航员一样不容易。
就像中世纪的骑士出征前离不开同伴们协助着装,在感控经验丰富的护理老师帮助下,我耗时半小时才堪堪完成三级防护:隔离衣外套防护服,N95 贴着外科口罩,护目镜包裹整个眼眶,两层手套,两层鞋套,最后加盖一个体型巨大的正压头套。
当这些全部穿戴完毕,我仿佛被隔绝在真实世界的时空之外,看不真切(目镜起雾),也听不太清(头套风机噪音巨大);只感受到无边的闷热和焦躁。
麻醉医生的三级防护(作者供图)
事不宜迟,我和同伴赶向位于污染区的 13 楼东小教室,这里存放着所有的麻醉物资,这是我们的前进基地。
打开一道道隔离门,经过一幅幅鲜红的感控警示,我们首次进入污染区。神经瞬间紧绷,似乎空气都浓稠得难以呼吸。
四下观察一番后,又有些许荒诞感涌上心头:全副武装如临大敌的医务人员个个都像太空人,而穿着睡衣戴着普通口罩的家属就在病区平静地打着开水;呼吸机旁不远就是提供给病人的下饭辣酱,整箱整箱生理盐水旁,放着后勤送上来的病员午餐……
紧张的医疗工作与寻常的生活琐事就这样交织在一起,组成这座遭受瘟疫重创的城市。
在前进基地准备好插管用具,我们推着插管车,戴着臃肿的装备,艰难地穿梭在病区之间。听着污染区专用手机和对讲机里的指示,我们来到病人床头。
推着治疗车的麻醉医生(作者供图)
在监护仪的尖利警报中,我快速扫了眼病历:患者 69 岁男性,10 天前新冠病毒核酸检测阳性。CT 显示患者入院时肺部仅有少量磨玻璃影,说话中气挺足,仅仅过了 1 周多,患者肺部影像已呈「白肺」,叹息样呼吸,淋漓大汗,高烧不退,打着无创呼吸机氧饱和度只有 80%。
新冠病毒肺炎导致的呼吸衰竭进展居然这么快!我的心震了一下,手有点微微发抖。同伴快速静脉推注镇静镇痛肌松药,我熟练地掰开他的下颌,用最快的速度探下喉镜,模糊的视野中浸漫着褐色的痰和暗红的血,会厌在气道分泌物的海洋中半沉半浮。我潜下心,向声门塞入了那根救命的气管导管。
一般来说,顺利置管后,高浓度氧气直接打入肺脏,呼吸肌不用再对抗巨大的气道阻力,氧饱和度理应快速回升。但这个病人的氧饱却始终在 90 左右徘徊——这意味着,患者肺泡的换气功能已经基本丧失了,这就是重症肺炎损伤肺间质的可怕之处。
心中纵有戚戚,脚步不能耽搁。正要快速转移到下一个病人处,隔壁病床的一幕让我一阵心悸。
殡仪馆的寿衣在阳光下泛着明亮的光,温暖的午后却莫名的寒冷。不知道是这个病房刚有人过世,还是早已超负荷的殡仪人员在忙乱中做的准备。
隔壁病床上的寿衣(作者供图)
我们不忍再看下去,逃出病房,奔赴下一个生命垂危的重症患者。
全国各地的支援团队在楼层间穿梭,我们和操着东北口音(中国医科大学支援队)、广东口音(中山二院支援队)、西北口音(甘肃医疗支援队)、湖南口音(湘雅医院支援队)以及西南口音(贵州医科大学支援队)的同道们并肩作战。
当最后一组同事精疲力竭地踉跄走出缓冲区,穿在最内层的手术衣早已被汗水湿透。窗外,繁星点点。身体疲惫不堪,内心却有些雀跃——我终于在一线和病魔交手,做了点有意义的事。
给重症患者插管(作者供图)
打击
首战告捷,第二天病区里传来的消息却让我们刚刚鼓胀起来的信心泄了气。
昨日我们累计插管二十余名患者,今日其中已经有四人不幸去世。
只有待在临床一线,才能体会新冠肺炎发展到重症时的可怕。这种进展极为凶猛的瘟疫,可以迅速打击患者的肺功能和心功能。患者往往前几日还意识清楚、说话顺畅,几天后就陷入昏迷,满肺渗出成「白肺」。同时,肺动脉高压传导到心脏,严重影响循环供血。
我们就像在救援一架失控坠向地面的航班,通过插管用力扳回飞机的操纵杆,用机械通气努力调整飞行姿态。但努力过后,这架庞大的飞机仍然绝望地撞向地面,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坠毁,而不是平安降落。
灰心丧气之时,带队的陈主任结合多年的临床经验,给我们指出了一条转变之策:提前监控,及时干预。
既然新冠肺重症这么凶险,就尽量在患者发展到重症前给予强力生命支持。对合适患者在合适时间节点早期插管,用机械通气维持充足的氧合,延缓病情进展,这可能是使患者预后好转的重要手段。
如果我们仅仅作为给终末期患者插管的「插管匠」,这样的治疗注定是意义不大的。只有充分参与病人管理,合理拟订治疗计划,才能把握插管的绝佳时机。
思考完毕,我们立即行动起来。在医院领导的协调下,我们开始收集每一个病区中症、重症患者的信息,并在电脑端实时监测患者的生命体征和检验检查结果。如果发现病人的病情有重大转变,则马上和管床医生联系,商讨是否上机治疗。
我们队伍也因为拥有丰富重症病人管理经验,成了病房医生的「咨询台」。日夜都有焦急的电话打进来请我们会诊呼吸衰竭患者,请求调节呼吸机参数。
从只会冲锋的「敢死队」,到充分制定战术的「特种部队」,我们这支插管队的定位悄然改变。
穿戴防护用具(作者供图)
再战
全力消化完前两日的插管存量后,日均插管量终于回落到每日 5 例左右。
我们的工作模式也固定下来:每日上午会诊、检测病情,中午左右入舱,按预约顺序插管,随访以及调整呼吸机参数、维持患者上机状态。这期间,坐镇指挥部的老师中控联络,通过对讲机随时召唤我们去指定病房插管。
大概每天下午四五点,已经入舱五六小时的队员会被强制要求出仓,在疲乏而充实的心境中,交班给夜班同事。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策略被证明有效。许多眼看要滑向重症的病人通过及时上机,在充分治疗下脱机好转。2 月 20 日,我们实施插管的一名病人在 ICU 病房的严密监护下病情好转,由钟南山院士团队成功拔管下机。
央广网报道截图
看着患者好转的新闻报道,虽然稿件里没有提到我们的名字,但能让哪怕一个病人获得缓解,都是给我们最大的鼓舞和奖励。
脱下防护服、穿回普通人衣裤的自己,感觉竟像是从太空返回母星的宇航员。骑着电瓶车从医院回到队伍暂居的酒店,我被沿途的风景震撼。
此前总是熙熙攘攘的武汉体育中心从未像今年这样空旷过,天地壮美,眼前的云与天空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冲击着我,就像宇航员俯瞰那颗湛蓝地球的亲切。
空旷的武汉体育中心(作者供图)
到今天为止,武汉协和麻醉插管突击队仍战斗在疫情一线。甘为医者,不负韶华。在生活与医疗的交织里,我触到这座昔日火热而今被疫情重创的城市,反复震动的脉搏。(责任编辑:gyouza)
【注】文中隔离区照片均由病房专用手机拍摄,通过网络传出,所有污染区设备将于疫情结束后进行终末消毒。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凌楚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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