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炳睿,23 岁。为了让他接受更好的教育,刘炳睿一家从大庆萨尔图的厂区搬到了新村。他就读的 69 中、实验中学分别是大庆最好的初中、高中。然后他离开了大庆。
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理解这个世界上不同的职业代表什么,因为所有人都在石油系统内工作。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其他职业,那个环境高度自治。我印象当中,在我上小学之前大庆是没有警察的,因为石油(管理局)公司保卫部门的权限很高,那些叔叔们很早的时候是可以带枪的,他们其实有执法权限。因为过去大庆有很多偷油贼,这就给了石油公司执法的权力。
上初中前,我家住在一个采油厂区,厂区里有家属区。我的小学是隶属油田的,我小学生病的时候住的医院,也是隶属于油田的,学校和医院都归采油厂管理。
上初中开始,我们家搬到市区内的东风新村去了。初中班上很多同学家里是市政的,或者做生意的,那时候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不止油田。
我家住的采油厂在萨尔图,新村在龙凤区。其实我们那边不这么叫,除了填地址的时候。你不需要说你去萨尔图,再说几厂几厂,你直接告诉司机,我去那个厂就行了。厂就像一个镇,商场,小馆子,稍微大一点点的超市。大庆建立的时候不是有个口号嘛,先生产后生活,它就是你下班回家睡觉的地方。厂不是一座工厂,而是整个这一片有石油储备的地方都叫某某采油厂。采油厂既是一个劳动概念,也是一个地理概念。
我小学在厂内的教育区,整个采油厂的职工子女都在那上学。按比例还是石油工人家的小孩多一点,还有少数没有本地户口家的小孩。所以我小学同学的家庭经济水平普遍没有初中好。初中同学好多父母都在政府里做官,公司里做生意。我的初中叫 69 中学,教育质量算是大庆最好的,我那一届 600 多人,有 400 多个上了实验中学。实验中学是大庆最好的高中,在黑龙江省也名列前几。
入学的时候,班主任会统计班上有多少人是油田系统的,多少人是市政系统。其实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能市政系统的小孩会受到什么照顾吧?
我感觉到有一些异样。初中个别老师对我特别糟糕。通常情况下,油田系统家的小朋友在大庆想上学,有几个比较好的初中——比如大庆一中,基本都是油田系统内的。我作为油田家庭的孩子,在都是市政孩子上的 69 中就算一个异类了。
初一那年,我跟新认识的同学打篮球,那时候我穿一个背心 NIRE ,是一个山寨耐克,被同学疯狂嘲笑。可能是我妈打折买的,那时候我家对运动品牌一点概念都没有。当时我印象很深刻,有一种乡下小孩去城里上学的情绪。
其实市政系统和油田系统有点像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和当地政府,有点那个关系。也许当时学校里的老师也有这样的情绪。好的学校招生都有名额的,小地方都有一些操作手段,小孩上学的教育质量某种程度可能也和父母职别有关系。
90 年代的时候,这个城市有两套电话系统。油田有油田通讯,市政有市政的。比如你家有有一台电话,他家有一台电话,但是打不过去。我家小时候就装了两台电话。
我比较喜欢电子产品。因为我爸工作的关系,他是大学生嘛,最开始搞科研、技术和相关管理。我两三岁就玩过笔记本电脑。有一天跟我爸聊天,他说小时候家里的电话装一台要接近 3000 元,我就很震惊。
大庆有两家电信公司,分别是油田管理局的油田通信公司,另一个是中国电信。2000 年初,大庆街头的公用电话亭仍然需要安装两部电话。从油田 5 开头的号码拨到市政 6 开头的号码,常常打不通,需要反复拨打多次。因此有条件的家庭干脆会装设两台电话。
我妈妈是在大庆出生的,外公外婆是会战时期来的陕西人。我妈妈也是石油系统的,搞化学。石油不是慢慢变少了么?你需要打水进去才能继续采,我妈妈就是负责测水的化学成分。
我爸是那种工作时工作,生活就是生活,分得特别清楚的人。我妈有段时间会把工作带回家,可能是要评职称。他们评职称的时候最头疼的就是英语。记得我妈学英语的时候我也在学。我就觉得怎么从小到大都在学英语,特别崩溃。因为小时候让我学电子琴,我学了两个礼拜就躺在床上哭,到现在都不认识乐谱。我爸坚持要我学一个特长,最后 4 岁就开始学英语。所以我外语成绩一直比其他科高很多。
突然之间所有人都说——大概我四年级的时候——你得把小孩送到 69 中去。教育质量多么多么好。69 中的学区房 07 年就要 30 多万。到了初四,我们已经塞不下了。校领导跑到隔壁小学借了一个飞地,在隔壁小学上课。为什么突然这么多人,一直是我的一个迷思。包括它为什么叫 69 中,大庆也没那么多中学啊好像。
每年 6 月前后公布的学区划分是大庆学龄前家长最关心的议题之一。热门学校的学区房均价在这个时期明显走高,其中 69 中学区房的价格一度飙高超过 1 万元每平米。2017 年 6 月,大庆 69 中二部宣布开始招生,这个 2016 年底开工建设的新校区包括中学部 32 个班的四层教学楼两栋、五层实验楼一栋;小学部 20 个班的四层教学楼一栋;四层综合教学楼办公楼一栋,以及体育馆和操场等。
我们初中教学质量属于阶梯式陡增,一开始没料到有那么多生源。学校只有一个小的、给老师准备的食堂,没法给学生解决午饭问题。当时有一个叫“小饭桌”的模式,中午可以去吃一顿饭,睡个午觉。像面向初中生的日托班。它们在学校旁边租一个房子,阿姨做一大锅饭。可能大庆很多双职家庭,没有太多全职主妇。但我住得近,就坐校车回家吃完饭,睡个午觉再坐校车接着上学。
搬到新村之前我家好像是 80 多平米,搬过来 150 平,哇好大呀,叫沿湖城小区。这是个新的楼盘。其实那时候大家都搬家了。2005、2006 年房地产浪潮起来了。我印象中那房子还没盖的时候我爸就交钱了。我是 2007 年上的初中,搬进去是 2007 年暑假。沿湖城小区,沿的是黎明湖和滨州湖。我爸跟我说,隔一条马路的黎明湖和滨洲湖周边住了大概十万人。大庆人吃完晚饭喜欢去湖边散步,因为实在是没啥事儿干。还会有那种类似广场舞一样的队伍,拿个外放音响,专门“走湖”。一竖排的人,通常走得比别人快一点。我每次看到他们都觉得尴尬。散步的时候还会拿一把甩子用来赶蚊子,南方叫拂尘。一般用马尾做。我外婆自己会做,把塑料袋裁成一个个小条,扎在一根棍子上。
每一年蚊子量级也不一样,我记得蚊子最多一年是我高一。我们学校大,树多,所以好像蚊子更多。我们班在一楼,晚上起蚊子的时候去上厕所,都……掏不出来你明白吗,就那么多。就跟冬天要铲雪一样,大庆每年夏天消杀蚊子是常规动作。
连通黎明湖的黎明河是大庆最长的一条人工河,贯穿东城区,全长 13.47 公里,深约 1.3 米。黎明湖原名“跃进泡”,而黎明河的前身叫“东二排干”,“东二排干”本为 80 年代为油田开发开掘的排污渠,用来排放采油三厂、六厂的工业废水和上游居民的生活污水。
2000 年大庆被批准为国家级可持续发展实验区后,开始出现“百湖之城”的提法。同年,大庆开始治理分别位于让胡路区、龙凤区的明湖、黎明湖,投资约 2 亿人民币,包括 89 万元水上娱乐设施;2008 年大庆启动了黎明湖综合整治工程,累计投资数十亿元,近年来大庆对市辖区内湖泊的治理开发是和旅游业、房地产开发同步进行的,2016 年开盘的新城云水湾就建在投资 2.5 亿的 301 运河东边,这是一条 4 公里长,引自滨洲湖、汇入龙凤湿地的人工河。
2014 年,上海作协成员叶永烈受邀去大庆图书馆讲座,回来之后在上海本地报刊《新民晚报》上发表了文章《北国新城大庆》,叶永烈在里面写:“我最喜欢黎明湖……仿佛置身于瑞士苏黎世湖畔。”
我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某个国家领导人来大庆视察了,那天大庆的国安局的一个高级职员被枪杀了,特别恐怖。整个城市公安系统都出动了,就去抓那个人。其实是一个很笨的杀手,据说是认错了人,整一套流程都被监控摄像头拍下来了,20 小时内抓获。
我自己没经历过,但听说过一些很吓人的时期。比如以前石油系统一家独大,自己管自己的时候,没有什么银行的概念。这个采油矿、那个采油矿,发工资付钱是开着卡车给人送钱。印象中听过有个叔叔就做过这工作,被两个拦路抢钱的人对着他的车用猎枪扫射,那是八九十年代的事情。这些人叫工痞子,因为端着铁饭碗也没失业风险,酗酒,打架。九十年代下岗潮之后整个社会戾气就比较重,也有过一些恶性事件。
我们学校校风还行,不像有的学校打架那么邪乎。但有一次我去补课,放学走在路上,看到一个人玩命地跑,后面有个人拿着亮闪闪的刀在追他。
大庆安天网摄像头好像比东北其他城市早。成本无所谓,不差钱反正就是。
大庆还喜欢开皮卡。小的时候街上有三分之一的车都是皮卡,可能因为有去野外作业的需求。处长开帕萨特,局长开奥迪,科长可能开皮卡。零几年制度就变了,科级干部后来也有配轿车的。皮卡的价格其实比帕萨特还要贵一些,但因为开轿车更体面所以领导开轿车。我小时候我爸就是开皮卡。
大庆市政府门前的那个广场叫时代广场,面积比天安门广场还大。市图书馆是仅次于国图的图书馆,还有个创业大道,双向六车道的。世纪大道双向十车道。在地级市里面算一个很讲排场的城市了。
通常情况下,大庆的家长都不太希望小孩去外地。那个时候比较流行的故事,是明明一个同学分挺高,爸妈希望留在省内,能去清华的分去了哈工大;或者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没学,听爸妈的去学了石油,我小时候听了比较多的都是这种故事。
但我是比较想考出去的,我爸妈的想法跟我一模一样。可能跟我爸当年也是从县城考到武汉一样。
我那个时候对未来稍微打算了一下,我知道石油快挖没了,这些石油支撑不到我退休,相当于你一毕业就养老了,我觉得这是不妥当的。我大学专业学的是电气嘛,比较大的专业方向就是去国家电网。有一部分同学父母本身就是国家电网的, 毕业之后可以给他安排工作,学一个对口专业方便家里人操作。对比之下,我作为一个大庆人特别明白。首先大家永远需要用电,所以不是一个相对石油的夕阳产业。但后来我又发现,自己父母不是电网体系里的,大概率最后你是一个陪太子读书的概念。更何况我自己家里在石油体系里,所以比谁都清楚。最后我也没选大学本专业这条路。
从小到大认识的叔叔阿姨,包括我爸妈,基本在一个很平稳的环境里面,如果有涨工资都是国家政策下来,你自己对自己命运的把控能力很弱。努力工作也好,浑水摸鱼也好,区别不是特别大。加上 2012、2013 年中国经济特别好,我觉得外面的人干什么都在赚钱。就想出去。
记得当时 iPhone 4 有个 APP 叫 Ruler,那个 App 大概是一块钱,好多人下载,开发者就靠这东西挣了很多钱。包括愤怒小鸟,我当时就觉得这种东西太牛逼了,卖创意就能赚钱。我当时对互联网特别痴迷。互联网是处在上升期的行业,上升期的行业永远在大城市吧。
我注册知乎特别早,当时知乎的质量可高了。很多科学家在上边。高中手机被没收之后,经常买《数字通讯》杂志,它们做各种数码测评,觉得互联网太牛逼了。那时候感觉做媒体也挺好的,可以白嫖很多测试机器。想不到现在干的是美食测评,越吃越胖了。
性格上我一直觉得自己挺自卑的,因为个子比较小,念书的时候总会有很 mean 的同学来嘲笑你。我们高中平均身高 176,我是 169。北方都长特别高,你喜欢的姑娘也比你高,这就很难受。而且之前有段时间长痘痘很厉害。当时周围的环境中是,不会觉得一个小朋友有什么值得烦心操心的事情,如果你觉得难过或者焦虑,那你就是矫情。直到玩手机逛知乎豆瓣,发现其实很多人跟我一样。
我买过小米的一代工程机,还买过三星的 S5830,安卓1.6 的时候就开始玩手机。我自己第一个 iOS 设备是 iTouch 4。我爸一直很拒绝我用智能手机,但这对于我这种小城青年来讲是一个挺重要的认知世界的窗口,真挺重要的。我一直觉得我是好奇心挺重的人。我爸单位会发书卡,我就拿去买 DVD。家里有一套国家地理杂志的纪录片,讲美国城市,讲纽约大苹果,帝国大厦,一百多层哎,看了冲击力挺大的,一下就觉得我待的地方挺落后。小时候看《家有儿女》,那些乘凉的凉亭、院子,还可以去王府井大街,小时候我其实更想去的是北京。高中开始觉得,北京雾霾太重了,还是得去一个活得长一点的城市。
现在大庆的小朋友这一点的意识特别强烈:一定要去南方,或者沿海城市或者北京。即使是北方比较好的 985 ,报考的同学也少。这是我高中的数学老师告诉我的,他教我的时候研究生刚毕业。
2014 年,八月末,飞机飞到上海浦东机场。松江大学城在大西边,坐了地铁横跨整个上海,觉得卧槽上海真大。松江大学城有很多香樟树,东北基本上都是松树、杨树、柳树。刚开始我不认识香樟,但香樟有它自己的味道嘛。后来我跟同学去湖北玩,我就说,这里有一股松江味,同学说,傻逼,这他妈是香樟味。
大庆其实花了挺多钱去搞环保的,小时候街上都能闻到原油的味道。原油黑黑的,有一股非常刺鼻的硫化物的味道。现在都没了,老家空气特别好。
松江大学城的宿舍里还种棕榈树,我很震惊,觉得这也太南了。上海算是我去过大陆最南面的地方。我经常跑去市区,但我的同学不会。这也是我非常苦恼的地方。大学生活费一般两千块钱,去市区吃一顿饭,来回交通,再买个奶茶,一次可能花四五百,大家都喜欢留在松江玩。但我就觉得既然我来这里最大的意义是上海这个城市,不去市区看看的话就没什么意义,来都来了。
也是受豆瓣上人的蛊惑,说什么愚园路很好逛。但愚园路那么长,好逛的部分很短。有一次傻了吧唧地沿着愚园路走了很久,觉得他妈的树就是树,正好赶上梧桐絮飘的时候。
后来在企鹅吃喝指南实习,那段时间我们还处于非常残暴的探店状态,一天少说吃六七家店。我做的第一个选题是写城隍庙,都是很奇怪的小吃:单双档,梨膏糖,还吃了很多难吃的小笼包,我说,要不然咱们写个小笼包吧。老板就说挺好,他以前一直想跟 Smart Shanghai 的 Chris 合作,就找到 Chris 合作了一个小笼包的项目。小笼包测评做了一个月。平时我还要去学校上学,一个礼拜两三天时间出来跑店,我当 Chris 的翻译。应该至少跑了 40 家小笼包店,我瞬间对上海的行政区块、交通、地理位置概念,建立了一个了解。
大庆就没啥好吃的。就像深圳,我现在人在深圳。深圳倒挺像大庆,一开始没有城市,也没有本地人,也就没有本地料理,都是周围的人带过来,而且 80、90 年代大庆人有钱,没有什么正宗不正宗的概念,消费就完了。上海小笼包能知道这家店比那家店更好,大庆就是你想吃煲仔饭,你能知道有个地方能吃煲仔饭,你不会知道它好不好。
至于烧烤,东北任何一个城市的烧烤都还可以。还有那些 typical 的东北菜,就比较常见。大庆就属于千城一面的城市,东北很多城市都是这样。
哦对了,大庆有个习惯是去吃胖头鱼。因为湿地多,水里的鱼还挺好吃的。还有一家店叫团结路刀削面,应该是中国刚开始允许个体经营,大庆最早一批饭店。很多大庆人都对它有一些情怀吧。石油工人会去那边吃饭。多好吃吧,也不见得。
记得李安《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120 帧上映的时候,同学都觉得你 180 块钱买张电影票很浪费。男生都喜欢在宿舍打一天游戏很快乐,虽然我也很珍视这种快乐,但我更喜欢跑到市区里吃一个什么东西。同学就觉得我有毒,一个人跑到老西门吃一碗大肠面。
一个人跑市区特别孤独,但我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是一种本能。
题图(刘炳睿大学的实验楼)、长题图由刘炳睿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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