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更“科学”的经济学模型,为什么也是一种“寓言”?

《经济学寓言》


内容简介

这是经济学家阿里尔·鲁宾斯坦以个人视角书写的经济学普及读物。书中采用简洁又充满历史、场景感的写作手法,以及理论与现实各占一节的平行结构。在介绍经济学的重要概念时,他回忆起他的童年、家庭和事业上许多有意思的经历,这些经历无不深受这些概念和思想的影响。他想通过这些经历,挑战经济学的核心信条,阐明经济学对社会的作用及其局限。

在他来看,经济学模型跟寓言是同一个东西,并不比后者更科学:它们都游走于幻想与现实之间,故事传授经验教训,而模型也提出了深刻见解,它们都能为我们所用。他希望此书能让大家有勇气挑战“权威”,并教会大家提出尖锐的问题,尝试改变经济学理论,以新的眼光看待经济和社会的相互作用。

作者简介

阿里尔·鲁宾斯坦(Ariel Rubinstein),美国纽约大学、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经济学教授,纳什获诺奖前后十几年在普林斯顿大学任教。世界计量经济学会前主席,在经济学诸多领域均有巨大贡献,尤以博弈论、有限理性研究最为出色,是当代博弈论“四君子”之一。其《博弈论教程》(1994,与马丁·奥斯本合著)已成为博弈论的经典教材。

译者简介

李佳楠,香港中文大学经济学硕士,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

校对者简介

曹乾,东南大学医疗保险系教师。译有《微观经济理论》(马斯-克莱尔等 著,即MWG的经典教材)、《动态最优化基础》等。

书籍摘录

导论(节选)

当我上经济学与社会议题的课时,我经常是这么开头的:

我想从这个问题开始讲起:一个学者在公众面前,特别是当他在讨论有争议的政治议题的时候,他应该做什么?我认为,他应该讲清楚他的话里有多少用了他的专业知识,他表达的观点是否有学术成果的支撑,还有他的评论里的哪一部分完全就是他的个人想法和意见。因此,我毫不犹豫甚至还有一点点自豪地想明确声明,我在这里所讲的话将完全与我的学术知识无关。我在这里讲的一切都是个人的,一切基于我的整个生活经验,其中也包括我专业从事经济理论的经验。然而,据我的理解,经济理论对于在此讨论的问题的核心是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我不确定我知道选项是什么;我也不想去预测明天的通货膨胀率或者是后天的制造业的生产指数。当然,我知道你们之所以邀请我来这讲课就是因为我是一个经济学教授,而大家认为经济学教授是应该知道所有这一切的。但我的无知着实让我感到尴尬。所以,你们会问我为什么来这里。作为一个经济理论家,我想委婉地说,因为经济理论确实被用于讨论当前的经济议题,但我不喜欢……

这个说法并不是一个免除自己达到“科学”标准的借口,也不是要突出一个与其他经济学家不同的形象或者为了提升我的自身形象。这个引言表达了我真正相信的东西。然而,我很清楚我的言论会受到怀疑。如果一位经济学教授一上台就宣称自己的言论与经济学无关,说话时脸上还带着一种超过他同行的优越感,并且上的课可以被认为“是在他喝水的井里吐痰”的话,那么我会嘲笑这样的教授。如果我是天文学教授或研究中世纪的历史学家,我敢肯定没有人会邀请我来讲有关政府经济政策的课。此外,我很清楚我对于经济学所持的保留意见并不会阻止我的听众继续把我当成经济学教授(最多觉得有点特别),而不仅仅是一个关心社会的公民。但是尽管有我的警告,我怀疑还是有人会认为我的言论是出自一位权威。其实,世界上哪有什么权威!

同样,在这本书里我也无法做到客观。在这本书里,我并没有打算向读者揭示我发现的一些真理。相反,我这里讲的所有东西,即使是在学术的(academic)语境下[我这里故意用“学术的”这个词,因为我不认为“科学的”(scientific)这个词适合用在经济学上],也是完全主观和有争议的。因此在这本书里面,关于我自己的内容可能并不比经济理论的内容少。

在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读书期间,我有机会听到很多杰出教授的课,其中有两位让我不知不觉地做起了经济理论的研究。其中的一位并不为经济学界所知—他并没有被选为某一位财务部长的顾问,甚至也没有写过数理经济学的文章。他是数理逻辑学家谢拉赫(Saharon Shelah)。每次我和我的朋友们从斯科普司山(Mount Scopus)或吉瓦特拉姆(Givat Ram)的大课室出来,我们的笔记本都会写满各种定义和证明—它们都是我们从课室黑板上非常细心收集来的。谢拉赫会在集合论和数理逻辑的课上写满整个黑板—有时候写得太满,以致黑板上密密麻麻。当我们理解了我们抄的内容之后,我们感到非常惊讶—我们惊讶于这些定义和证明的完整性、概念化水平和逻辑性。我们看到了对于简单性(simplicity)和精确性(precision)这两条标准的一种严格和不妥协的坚持。这两门课让我们接触并学会欣赏一个模型、一个语句和一个证明的美。然而,我们在这两门课上学到的那些抽象数学概念(就像在数学系的其他课上学到的一样),之所以真正吸引我们,是因为它们唤醒了我们内心对于周围世界的兴趣。不知怎么回事,我们感觉到我们那时正在学的那些形式概念跟我们的实际生活直接相关。那时候我们在学校自助餐厅边喝咖啡边讨论问题,寻找数学语句的意义,发现这些语句不仅仅是连接不同数学概念之间的纽带,还关乎我们年轻人非常着迷的东西,即人与人之间的互动。

大三的时候,我遇见了第二位老师。他叫梅纳赫姆·雅里(Menachem Yaari),是我在学术研究上的导师。那时我在写研讨会论文,他让我参考一本非常好的书—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写的《集体选择与社会福利》(Collective Choice and Social Welfare)。这本书的结构非常与众不同。每一章都有一个平行的章节,这个章节有一样的章节数字,只是数字带着星号。没有星号的章节里讨论了公共选择理论的公理,而带星号的章节的讨论则变成了一系列准确的定义、论据和证明。当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两样东西:第一,经济学是有趣的—这是它给我的一个真正的启示;第二,我们每天生活的世界与数学符号的世界之间的联系远远超出了我们之前在咖啡馆里的讨论。在读这本书之前,我就像一个小孩,看到了叶子、小山丘和影子,从它们那里想象着英雄人物,并且对我所看到的东西感到害怕。在读了这本书以后,我才意识到我们在咖啡馆里所做的事情实际上是对经济理论的核心的一次天真的尝试。这是因为经济理论正是关于人与人之间的互动的(没有星号的那些章节),而经济理论工作的工具就是数学模型(带星号的章节)。


经济理论通过我们称之为“模型”的东西表达思想。模型这个词听起来比寓言或者故事更加科学,但是我认为它们是同一个东西。

故事的作者试图向读者传授生活的经验教训。他通过编一个徘徊在现实与幻想之间的故事来达到这一目的。人们可能会由于它的不现实或过于简单而不认真对待。但这两个特点也是它的优点。游走于幻想与现实之间意味着它能够摆脱不相关的细枝末节和不必要的令人分心的事物。这个自由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使我们注意到被压抑的情感和帮助我们从故事中学到生活的教训。当我们从幻想世界回到现实世界时,我们也会带上故事带给我们的启示,而当我们碰到类似故事中描绘的场景时,我们就会明智地应用它们。

在经济理论里面,我们在想象的世界中娱乐自己,就像在哈利·波特、皇帝的新装或所罗门王的故事里一样。经济理论编造故事,然后起名叫“模型”。经济模型也是某个介于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地方。模型可能会由于过于简化或不现实而被谴责,但建模仍然是必要的,因为它是明晰概念、评估假设、验证结论和得到深刻见解的唯一方法。而当我们从模型回到现实世界后,这些深刻见解又可为我们所用。

在现代经济学中,故事被形式化地表达:单词被字母所代替。经济学的概念都装在了数学的结构里面。

形式化的语言有它的优点,它能让讲故事的人变得自律。一个讲经济学故事的人不得不准确地讲清楚他的假设。当他使用像“因此”(thus)、“所以”(therefore)或“那么”(it follows that)这样的词语时,他就很容易受到客观的批评:他从假设得到的结论必须以一个数学语句(mathematical statement)表达出来,而这个数学语句必须伴随一个证明。

描述一个经济学模型就像介绍一个故事的背景一样:介绍故事的英雄人物、他们的兴趣爱好还有他们活动的情节背景。为了使模型能像故事一样,从开始一直演绎到结束,我们还需要一组规则“指引”它们,这组规则被称为解概念(solution concept)。很多解概念可以被应用在同一个模型里面。检验某个解概念的方法是看它所用的那些假设是否合理。我们更希望这些解概念能够被用到一个更大的模型集合里面。形式化语言鼓励讲述者尊重这样一个要求:一个经济学寓言的结论必须来自他用来描述模型所采用的那些假设和他所遵守的解概念。

然而,形式化语言也有它的缺点。它创造了科学化(being scientific)的幻觉。那些不熟悉形式化模型的人往往会认为那些模型代表了“绝对真理”,然而它们只不过是寓言罢了。另外,形式化模型把目标观众缩小到只剩下那些过去就已经沉浸在里面的人。从我的教学经验里我发现,就算是最好的经济学学生—他们对这门学科有着最深的热爱,都在学习形式化模型的语言方面有困难。这可能是由于他们一直把形式化模型和对模型的解释混淆了,并且把数学概念和与这些概念一起出现的话混淆了。此外,当谈到经济政策的问题时,模型形式化的披风使得经济学家能创造一种错觉—他们的意见科学并且权威,也使得他们能够在非专业人士面前隐瞒那些模型所使用的假设。神秘的形式化语言和普通人类语言之间的壁垒几乎完全阻止了任何不在经济学圈的人去评论“专业的”经济主张。

题图为阿里尔·鲁宾斯坦,来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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