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宇宙更远的地方:何故拥挤

文以下是1.5在Salisbury Plain索尔兹伯里平原(左上),1.6和1.27在Fortuna Bay福图纳湾(右上),1.28在St.Andrews Bay圣安德鲁斯湾(左下)和1.7在Gold Habour金湾(右下)的记录

它们全都在这里

在海上透过数公里厚的海雾远望索尔兹伯里平原,我只能看到王企鹅的黑白色构成了平原的每一个像素点,黑白色块底下可能是绿草也可能是岩石,却完全被它们遮盖,无法辨别。

福图纳湾的王企鹅群
福图纳湾的卵石海滩

当我登上福图纳湾的陆地,企鹅填充平原的图景却消失了。海滩乱石堆与企鹅的王国之间,隔着宽阔的浸水草地,草地因为柔软难行、日照不足而被企鹅嫌弃,偶尔走在上面的王企鹅零零散散,艰难地亦步亦趋,相互嘲笑似的叫唤一两下,让人提不起兴趣。

但我猜想,这条驯鹿曾经走过的道路上,一定是有一些奇妙的偶遇的,这样广阔的湿地,不应该只单调地安排了一种企鹅。

我们总是被自己的观光路线搞得精疲力竭,艰难地在终点只看到了大片一模一样的东西,最后满不在乎地给某个地点盖上到此一游的戳记。如果是这样,我就辜负了一场灰背信天翁笨拙的降落表演

灰背信天翁 Phoebetria palpebrata 降落在小丘上,它极大的翼展不适合在低风速下降落。这一番连滚带爬,显得很是狼狈。

我捡起一支旧日驯鹿留下的角,放在河汊里清洗着,却瞥到一个灰黑色的精灵降落了。无论多么优雅的信天翁,回到地面的时候一定会被打回原型:高展弦比的翅膀不能在低速下提供足够的升力,然而降落总是要减速的,这给他们带来了双重的难题。所以大部分时间里,信天翁选择不着陆,至少也要在足够的风力下行动。

我并不能了解这一只为什么要冒险在微风中降落,可能它自己也不是很明白:降落场地只是一小块突出山体的断层,那里并没有它的巢,也不适合建设家园。我也不能明白它费力降落在这矮得可怜的制高点,连滚带爬地停稳,为什么只是东张西望一眼,接着就滑翔而去了。

福图纳湾的草地和孤鹅,灰背信天翁就降落在那方断层上面。

信天翁成为了山脊上的一个小点,我就继续往前走,一直走上一座小丘去俯瞰,看到填充满了企鹅的平原再次出现。

那里的每一只企鹅都在怠惰地蜷缩着、俯卧着,强力的啼叫确实笼罩了平原,没有一个角落可以躲避。没有几个正在高歌的个体,音量却如此之巨,简直就像企鹅群里暗暗混入了一万只大叫驴。我甚也怀疑,自王企鹅来到这些平原定居之始,这种粗粝、缺乏美感的叫声就没有停止过一秒。

假如动物声音像它们骨骼羽毛一样能留下一些地质学的痕迹,那么这里的每一块岩石都早已刻满了王企鹅的声纹。

南极鹨 Anthus antarcticus 和背景的草地 ,它们不离开高草丛很远,并不去平坦的草地上。

就算真的有声纹化石,那也只能记录当时的环境里很有限的一部分信息。

细弱的声音一定也容易被地质记录者草草丢弃掉,需要一些额外的注意力去发现。当我不忙着赶路,可以在破碎的页岩堆中坐下来,就会有机会把耳朵对着草丛,并且过滤掉王企鹅的喧闹,只要等上一小段时间,那么一定可以听到尖细快速的鸣声。

那是在草丛中隐身的南极鹨,就像世界的其它地方其它种类的鹨一样,它们容易被忽略,因为各种各样的鹨的外形正是为了不被发现演化的。

但如果需要费尽眼神去寻找南极鹨,说明它们的的歌声在你耳朵里完全是白费了。平时就置麻雀叽喳于不顾,在南乔治亚自然很难注意随时出现的南极鹨的歌声——它们在各自的环境中的地位是一样的。

南极鹨走在淡水池子边,池子里浸泡着海狗的遗体

这些土色的小鸟径直飞出草垛,冲到天空中像是捉住了什么,又或者沿着草垛边缘的淡水走着,突然向前一冲,可能是捉住了饮水的昆虫罢,也可能一无所获。在这样一个纬度上,我能见到的昆虫远比雀鸟要少,而这些雀鸟的生活就是寻找这些隐形的昆虫。

实际上,南极鹨的生活并不贫乏,甚至有些游刃有余地穿梭在海狗群边缘,可能是因为那里的昆虫略多一些,但我无法看到海狗被昆虫困扰的迹象。

南极鹨的午餐成了我的一个疑惑。

我与福图纳湾的王企鹅群
福图纳湾草地的芒刺果

另一个迷惑来自王企鹅的历史。
王企鹅喜欢直面风浪背靠冰川的平原。这种平原,在古代被冰川踩在脚下,现在由企鹅占满。冰川衰退了,不再直接冲入大海,代替它们和大海沟通的就是拥挤其中的企鹅。

圣安德鲁斯湾的冰川尽头,企鹅群在面前这片高地的另一侧
平原上的冰川溪流深深切割了下去,在断层上可以看到层积的冰川碎屑。这里是入海口,水流很急,企鹅也最少

融水从冰川尾部下面跑出来,向海岸倾泻;企鹅从也冰川尾碛底下开始伸展,洒向海岸。从我们的视角看起来:企鹅的洪流与冰融水的洪流几乎重合,黑白的色块从溪流入海口向上游一路排布,直至企鹅脚程的极限——但远不是我们目力的极限。

两万,五万,二十万。这是几个大平原上各自的企鹅约数。可是仅仅一百多年前,路过南乔治亚各地的捕鲸人所数到最大一群不过上千,而后的一个世纪中,全岛的王企鹅种群经历了令人疑惑的增长。

福图纳湾的海岸侧远近的白点皆是企鹅,靠近内陆侧的企鹅更加密集。尽管如此,福图纳湾王企鹅的密度和数量仍是这几个平原中最低的。
圣安德鲁斯湾的王企鹅群

海量的王企鹅在短暂的一个世纪间填满了南乔治亚岛的平原,就像打开罐头往面饼上洒洒芝麻那样简单。

这些凭空多出来的脂肪和羽毛究竟由谁提供?无数的企鹅们又将去到哪里?我们否只看到了种群波动中短暂的片段?

企鹅只是摆出了这些诡秘问题,却不回答。一个数以万计的企鹅社群能够藏匿很多秘密,就像那里面容纳了数不清的污秽和血腥一样。

圣安德鲁斯湾溪流边的企鹅,它们以这样的密度填充了绵延数公里的海湾

它们的尸体也在这里

王企鹅的脚下是一个不忍卒视的世界。

日光烧烫的石头让企鹅足底开裂,于是有限的溪水都被征用来冷却滚烫的脚趾。企鹅掉落的羽毛和粪便随之而来,缓慢呆滞的水沟因为企鹅输入的巨量有机物而腐烂,活像一条条缓缓流淌的沥青渠道,却不妨碍企鹅继续浸泡其中。

索尔兹伯里平原,巨鹱试图独占这一大份肉食。它展开尾羽和双翼护住食物,我相信当年的恐龙会做出一模一样的举动。
福图纳湾,巨鹱“埋头”死海狗的腹中,就像草原上的秃鹫
福图纳湾,巨鹱“埋头”死海狗的腹中,就像草原上的秃鹫

南乔治亚冰冷的环境让分解的过程延长了,昆虫和微生物的工作被无情打压,但是充分利用尸体是一切环境中的政治正确,还是需要巨鹱和棕贼鸥来承担这份工作。

贼鸥和巨鹱就是南极的秃鹫,和死神一起盘旋。当我们热切地观看平原上的生命万头攒动的时候,它们正抱着同等的热情,期待着新鲜的死亡。

于是我看见它们徐徐降落收起双翼,展开了荒野中一项重要的仪式:死者凝固的血液将羽毛染得通红,冷却的脂肪将在另一副躯体中再次点燃,剩余小部分遗骸回归慷慨寒冷的土地,融为贫瘠土壤的一部分。

面对着整群数以万计企鹅,尽力说服自己,它们中的多数都将以这种形式消失在拥挤的草原,而且那些处理尸体的工人也将以同样的形式退役。

王企鹅相互争斗。安德鲁斯湾
索尔兹伯里平原的王企鹅

季节性的慷慨阳光照射着南大西洋的广袤之地,能量波涛般倾倒下来,其中一小部分存入了绿色的硅藻罐头,硅藻罐头又被装进磷虾小车,继续再搭上企鹅快艇,最后通过死尸的交接,乘上漫天盘旋的“秃鹫”飞机。如果还有机会,最初的阳光还要转乘好几次,直到它们携带的的能量完全消散为止。

我在南乔治亚拥挤的平原上看到的一切,都是这些远海大洋上的阳光匆匆换乘的脚步。

圣安德鲁斯湾,冰川溪流最大的入海口,王企鹅的头顶上升起彩虹。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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