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努退役这件事只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所谓热爱，终有边界。
说来你可能不信，这是我第一次写马努·吉诺比利。
在他决定离开的这一天。
马努的比赛我是看过不少，文章也看过许多，越看越难以下咽，因为他们快把吉诺比利写成一首诗了。
对于数据分析流大师们来说，马努几乎是一道送命题，很多年来都在苦苦折磨着范特西玩家，你当然可以用一张花哨的五维图来分析马努的一两个巅峰赛季，但你很难将你的数据库扩展出16年的广度，然后将其丰满充实，给观众一个令人信服的符合数理分析价值观的结论——对，你就是因为这些数字爱上马努的。
数学家们退场之后，往往就是文学家们登场的时候。如果一名运动员变成一部文学作品，充斥着浪漫主义情怀，我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也许从人文的角度来说，大家看NBA毕竟不光是看球，睹物思人之类的事情我们都没少做，掉根头发都能引发愁绪万千的年纪，以马努这发型，当然值得更多情感附着。
但要我说，如果你试图从这两天悼文式缅怀中寻求一点马努打球的模样，抱歉啊，一篇文章该如何向你形容那些蛇形步伐，那些鬼魅传球，那些隔人扣篮，那些后撤步三分和背后盖帽，那些沾衣十八跌和徒手抓蝙蝠？
人的词汇量总是有限的，想象力也并非无远弗届，终究还是以事实为依托，而马努往往就是在你想象力能够扩展的最远端搔首弄姿，你看着这些文字，感觉有点意思，却又不得全貌，这种滋味是很难受的。
你也许会告诉我这个时代还有录像和集锦，话是不错，可惜仍有一些东西你无法追溯，毕竟篮球比赛不是桥本有菜的动作片可以随时随地信手拈来便令人勃然而起，看过再多的乔丹集锦和数据，感叹强者如斯也只不过是一种虚假繁荣。
那种孩童时期守在电视机前啃着西瓜观看比赛的场景，那些由比赛第一秒开始逐渐推进的悬念，以及每场比赛背后的故事，不光是你关注的那个人，还有他的对手，那些从休赛期的对喷开始积累起来的情绪，那种眼见不可能成为可能时的兴奋与悸动，那种目睹挣扎搏命过后仍不免失败时的失落和悲伤，与你生活中发生的一切永远混杂在一起，形成每个人独一无二的记忆。
这就是所谓的亲历感，如果你错过了，那就是错过了，这是你的遗憾，不是马努的。
现在我们唯一能够理解的事实当然是眼前所发生的，16年后，马努终于离开了这个联盟，或者说，23年后，他终于离开了职业篮球。
而且你我心知肚明，他离开的理由极为充分：在自己41岁刚过去一个月的时候做出这个决定，这是无比符合自然规律的事情。
如果马努不退役，那么在90年代被联盟选中的，迄今也只剩下4人而已：40岁出头的诺维茨基晚节不保，强行从小牛转会独行侠，而剩下两位特里和卡特，也早已在联盟编织起了自己的彩虹球衣。马努本人呢，从让贝里内利认爹，到让米尔斯和穆雷装孙子，这也许只能说是意大利人太鸡贼在辈分上抢占有利地形，而当你在众人口中的绰号从“阿根廷飞人”变成“潘帕斯秃鹫”再变成“grandpa juice（爷液）”时，你确实应该要考虑下是否应该在这个吃青春饭的联盟里继续蹒跚前行了。
毕竟，从团队角度讲，马努几乎已经达成了篮球领域的一切成就，“强如吉诺比利也从未在CBA夺冠”这类低标准的事情就不用拿上台面了，能够把梦之队打成梦遗队，而且是两次，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恰如我挚爱的歌手Iron & Wine在这首《Free Until They Cut Me Down》里所唱到的那样：
Papa don’t tell me what I should’ve done。
是啊，波波老爹，别再告诉我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纵使你从欧洲匆匆赶回圣城来试图挽回这段感情，但你也知道这一切都已经、也应该结束了，一句“爱过”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我能想象两个人会面时的相对无言，用我最庸俗的中式思维描绘这个场景应该就是：
都在酒里？
老队友科尔也曾经试图挽留，上赛季首轮淘汰马刺之后，他搂着秃子不肯撒手。现代科技让他的耳语清晰可辩：
“继续打下去吧，为什么不呢？这赛季初我们在中国见过罗杰·费德勒，我说，‘为什么你还在打网球呢？’费德勒回答说，‘因为我爱网球。’如果你还爱篮球，那就继续下去。”
是啊，费德勒以37岁的高龄还能夺冠，确实极具激励意义。但马努已经跨过了不惑之年，深谙这等咸得齁人的鸡汤绝非养生良品，他露出尬笑，舔了两口，说了句“问候你全家啊（say hi to your family ）”便匆匆离去。
这种不啻于“啊今天天气真好”的客套话，在当时就已经展露了马努的复杂心情，赛后的采访谈及退役问题，他说自己会过一两个月再做决定。
马刺人的话你一句都不要信，马努几乎思考了整整三个月才给出答案。在这三个月里，他给乐邦、杜兰特们送上不可置信的捂脸表情，用尽了平生所学的赞美辞藻，仿佛这些曾经的惊叹从未降临到他自己身上一样，随后他在网上晒出的是气死海沃德不让柯白忍的全家旅游照，最刺眼的莫过于那三个跳跃的男娃，阿根廷人还在下面批注道：“唉，三个男孩就是烦。”
然后就是，宣布退役。
这一次，没有蛇形走位，没有“球迷好像都盼着我离开一样”笑着回来，没有让所有的媒体发文和官方致辞都成为废纸一堆，但这一次，全世界却仿佛并没有做好准备。
一年前马努也曾就是否退役的问题做过一次长考，一切迹象都表明他似乎不会再回来了：西部决赛最后一场他首发出战，落败后和波波维奇深深拥抱，全场观众集体起立鼓掌，波波维奇说要给足空间让马努去思考，想想什么才更重要。
于是常规项目如约而至，三个男孩开始登场……直到新赛季开始前他和马刺签下两年500万的合同，才袒露心声：
“波波维奇告诉我，他希望我继续职业生涯，他需要我回归球队。我接受了球队的邀请，因为能够与这支出色的球队一同征战是一种荣幸。”
如果你需要我的提醒，我愿意再说一遍，2016-17赛季马刺在没有邓肯的情况下拿到了61胜，西部第二，两轮季后赛都是以4比2淘汰对手，到西部决赛面对那支看起来不可战胜的刚刚拥有杜兰特的勇士，首战他们最多领先25分，到第三节还剩8分钟的时候仍然领先23分。
然后伦纳德试图在底角出手一次跳投……马刺这个赛季就这样结束了。
所以2017年夏天马努说的“这支出色的球队”，指的就是2016-17赛季这支出色的马刺，以及下一年伦纳德满血归来后的那支马刺。
但下一年的现实却是直到2018年4月8日，常规赛还剩最后3场的时候，马刺都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进入季后赛。
倒数第三场对阵波特兰，马努19分钟内7投7中砍下17分，在开拓者将分差缩小到4分时，用连续两个三分球和一次迎着阿米奴的右手上篮彻底杀死比赛。
倒数第二场他们只要拿下国王就能锁定季后赛，马努又是一个17分。
了不起对吗？当然。但马努说：“几年前，我们有足够的天赋和能力来反弹。即便我们挣扎了40分钟，我们仍有办法解决问题，因为我们对彼此都非常熟悉。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马努说话还是相对委婉，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几年前，只是一年时光，一切就大为不同。
而当赛季草草结束，马努又一次得到了安静思考的时光，但是在过去两个月时间里他看到了什么？
在球队呆了7年的伦纳德离开了，在球队呆了8年的丹尼·格林离开了，在球队呆了17年的托尼·帕克离开了，在球队呆了19年的邓肯已经离开2年了。
——“因为我们对彼此都非常熟悉。”
这句话是一根刺，现在拔出来了，总会带出点什么。
我无法想象波波还有什么理由让马努回来，是的，球队需要你，但马努是否需要去经历那种再次建立彼此熟悉关系的过程？
或者，像卡特一样去热爱比赛？
丹尼·格林也总结了过去这个赛季的马努：“他已经做到了他职业生涯需要完成的事，他也赚到了足够的钱。但他选择了回归，因为他热爱竞争，热爱这支球队。”
猫三在膝盖大伤之前也曾经以为自己热爱的是篮球本身。没错，我确实热爱篮球，但当我重返球场，我开始逐渐怀疑自己的热爱。我无法忍受身边站着的是陌生的队友，而陌生的队友也无法忍受我因为膝伤而送出的拙劣表演，最终我们一起无法忍受一场又一场的失利，直到我开始畏惧登场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的热爱是有条件的。
2012年伦敦奥运会阿根廷铜牌战负于俄罗斯后，马努眼含热泪对队友们说：
“我宁愿和你们一起输球，也不愿意跟另外的人一起赢球。”
2016年马努再次出征，这一次他无力再带队战胜美国，被淘汰出局，他翻出一张自己和斯科拉1996年头一次作为队友打国际比赛的照片，回顾了他们共同拥有的20年——那些旅途，那些晚餐，那些泪水，那些觥筹交错的派对。
马努说：“那些东西，远比结果要重要得多。”
阿根廷队如此，马刺之于马努，又何尝不是如此？
也许这就是他决定离开的原因，《老人与海》固然伟大，但并非每个人都愿意去做那个老人，疲惫不堪地从狂涛中回到陆地时，却不知道自己搏命带回来的究竟是一条大鱼，还是一副鱼骨。
过去一个赛季对于刺蜜来说确实太难了，这是一段太过漫长的撕裂之旅。马刺只用了一年，就扯去了历经20年编织的童话外衣，而所谓马刺风骨上的裂痕也以可怖的速度发散开来，你几乎以为那是一块即将要风化的石头。一块石头敲到第一百下总会裂开，这叫美好的寓言，而一扇门敲到第一百下警察就会过来，这叫残酷的现实。
所以现在，我们终于永远失去了GDP，我们也知道了现实的力量，通晓了热爱的条件，但我们仍不着急醒来，因为我们依然有机会在天亮前抓住梦的尾巴，这个机会就是打开电视，坐在那里，观看一场马刺比赛，去看看那个留守到最后的老人，究竟会有多孤独，又将如何离开我们。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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