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来苏州，总是行色匆匆。回想起来，专程园林之行，还是08年西子湖四季酒店营造时。考察，亦是学习，取苏园之意韵。造访老园子，苏州博物馆新馆，以及当代几处苏作地产项目。从立意到布局、理微，再到现场随形就势……营造者，三分设计七分施工。是彼时感悟。
初次邂逅耦园，亦在那时。
14，15年，因子游的缘故，又陆续去过几次。冬季网师园看雪，夏日雨中漫步虎丘……苏园于我，关乎情感，关乎心情，某种不可言说的旧年记忆。
17年夏再游苏园，是“园考凉友”活动，苏博，狮子林，留园，网师园，将时光掩埋的苏园情结续起，于是有了《苏园别裁》系列。
旧年印象
耦园其名，惊艳了时光。
“耦”，本意为两人并肩耕作，后又引申为夫妻、佳偶之意。昔年沈秉成因病归隐，寓居苏州，曾经的孤独、失意，因遇见严永华而改变——购陆锦“涉园”废址，扩地营构，建成此园。载酒、问字，伉俪情深……以“耦”为园名，寓园主夫妇避世偕隐、啸吟终老之意，又指园林布局、造景的对称手法。
不曾再探耦园，记忆依旧停留在2008年。彼时园子尚在修整，满目脚手架与散乱一地的工具，扰人视线，阻挡去路……故而错过西园。
印象最深的是那幅“枕波双隐”的砖额楹联——“耦园住佳耦，城曲筑诗城”。才女名士的佳话。情浓，在庭院深处，花木重重间……
犹记东园黄石假山——城曲草堂前，现场杂乱扰人，或是时光作用，模糊了周遭……看山，依稀是不完全视角，犹山意森然。
当时没有上山，或许尚在修整的缘故，或许行程匆匆……终是记不清了。被贝聿铭誉为“苏州最好的黄石假山”，妙在何处?
当时只道是寻常。
山意，在形似与神似间。
真山意韵，在“留云岫”之险峻，东面突而转为绝壁，直泻受月池。在“邃谷”之幽深，如溪山行旅片段，苍茫不知所踪。
形式之外，是观法。山涧、蹬道、绝壁……行进间，抬望、侧身、仰止……身体不得不配合出具有山水意味的程序化动作——假山形制所逼迫，美景之利诱，泛起血液底层的残存，化“观法”为“身法”，在行望居游间。
当年错过，是山水经验的身体感知。18年再访耦园，主山“留云岫”攀山步道已封，不得而入的遗憾，在园友钱老师的言语描述中，“……此处掇山，尺度得宜，适合两人相扶而行……”，权作念想，是为神游。
重访耦园
去岁冬月，藉旁听苏州大学“理壁掇山”课程汇报，重游耦园。
落车时，有刹那的恍惚，曲巷幽深，两旁早点铺飘着馄饨香……苏州多是这样的老园子，坐落人烟深处。路痴属性的我似又迷路，一路循导航，沿码头、过桥、入园——截然不同的路径，有别当年的匆匆一瞥。
- 选址布局——环水临街的独特风貌
耦园保留了苏州古典园林环水临街的独特风貌。
“跨虹而南，三面皆临流”——东临内城河，与古城墙相望，南为小新桥巷，面对小河，西近仓街，北抵小柳枝巷河道——南北驳岸双码头，尽现“姑苏人家尽枕河”的水乡风情。
- 对称布局
冬日绵长，天冷，游人寥寥。我乐得自在，静享园林时光……
不同于苏州园林贯常的“前宅后园”布局——住宅是礼序的，多对称布局；园子则是诗意的，随形就境——耦园却是住宅居中，东西两园的格局，取宋人“东园载酒西园醉”诗意。
耦园其名，取园主夫妇避世偕隐之意，又意指园林布局、造景的对称手法。
中部住宅区，门厅、轿厅、大厅及楼厅，沿南北中轴线依次展开，为典型的江南民居传统格局。重重院落体现古典居住哲学中的儒家礼序精神。
耦园入口经营，耐人寻味：门厅低调，隐匿人烟深处。高墙深院，隔断尘嚣。虽在市井繁华处，园中境界却深远幽静。
作为“异托邦”的江南园林，虽处凡间尘世,试图呈现的却是一个绵延不尽的自然,一个臻于理想的世界。
内外景致迥然有别，城市喧嚣和山林野趣戏剧化的对比，是为“城市山林”。
入耦园，三进砖雕门楼，布局依按：门厅-“平泉小隐”门楼-轿厅-“厚德载福”门楼-大厅（主厅）载酒堂-“诗酒联欢”门楼-楼厅，依次展开。
从大隐于市之低调，到园中生活之诗意，门楼的形制与装饰逐进提升。
楼厅位于载酒堂北面，为住宅最后一进。是园主生活起居之所。
楼厅坐北朝南，面阔五间，上下两层，东西两端有厢房，呈倒“凹”字形的三合院格局。
楼厅二层，通过走廊、过道，将中、东、西联成一体。东达东花园双照楼，西至西花园藏书楼，这种以一曲贯通三部建筑群的楼廊，俗称“走马楼”，是现存苏州古典园林中唯一。
空中连廊的形式，在现代建筑中依旧适用。
- 园林布局与造景手法
耦园的对称布局，并非通常概念里绝对地对称，妙在体宜。
东园略大，占地约3600平米，以山池为中心，周围环以亭廊楼榭，呼应主景。整体布局疏密得宜、错落有致。
西园约2200平米，结合建筑布局，以书斋织帘老屋为中心，分隔成东、南、北三个相互关联的院落。
大空间以黄石掇山，取其浑厚质朴。小空间则用湖石理壁，剔透轻盈。
古典“中正仁和”的审美观，在对称布局，在亭廊花木间：日对月（漏窗样式），筠（廊）对樨（廊）（因周边分别种有竹子与桂花而命名），“载酒”对“问字”（载酒堂东西两侧小门，门额题字“载酒”、“问字”，对应东西两园功能规划——东园宴乐赏景雅聚为主，西园静修著述藏书为主），储香馆（馆前种桂花）对藤花舫（舫边植紫藤），城曲草堂对织帘老屋……
东园载酒西园醉，南陌寻花北陌归。是古典审美观下，园主眷侣的逍遥生活，一切关于情深的可能。
- 掇山
东园-黄石假山
得贝老盛赞的黄石假山，位于东花园中部，是东花园的主景。建筑、重楼围绕山水布置，便于从各个角度观赏。
假山由东、西两部分组成。
东部主山“留云岫”，陡峭险峻。可由城曲草堂前石径通山巅。东面山势增高，转为绝壁，直削而下临于池中，绝壁东南角设蹬道，依势降及池边。此处叠石气势雄伟峭拔，是全山最精彩部分。
山巅不建亭阁，疏植花木。苍松，翠柏，女贞等。阻隔视线，遮挡去路——控制性地观看……但见古木斜出绝壁，岩壁悬葛垂萝，山林意趣呼之欲出。
山意之妙，需以身为度，细细感知。无奈主山现已不允许攀爬，旧年错过的落寞，唯以园友之言语描绘，聊以慰藉。耦园情深，亦在上山步道的相扶相依间。
西部山名“桃屿”，坡度较平缓。自东而西逐级降低，边缘止于曲廊。山顶设平台，置石桌、石凳。现依旧可以攀爬。因周边多种桂花，故而曲廊名“樨廊”。是中秋赏桂的绝佳之处。
两山之间辟有谷道，宽仅一米余。两侧削壁如悬崖，形如峡谷，故名“邃谷”。
邃谷迷踪https://www.zhihu.com/video/1123637587830890496
“邃谷”不过方寸之地，两侧峭壁山意险峻，路径多转折，故而幽深。行走其间，如入画卷——取溪山行旅片段之画意。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西园-湖石假山
西园布局紧凑，以书斋“织帘老屋”为中心，随形就势：建筑前后，以湖石掇山，或砌筑花台。取其轻盈灵动。几处庭园各自独立又相互连通。
湖石假山位于织帘老屋南面，东西展开，类似屏障。山不求高，小巧玲珑，峰峦绝壁、山洞蹬道一应俱全。山间散点乔木，遍种箬竹，郁郁葱葱，取平远之意境。
印象最深是山间云墙，系耦园散为民居时，为互不干扰所建，难得相宜。古典园林独有这样的魅力，将错就错却浑然天成。或者说，云为石根，湖石之云与云墙之云本为一体，故而相宜。
因尊重历史演变而保留的云墙，成为西园的独特风景。
西园散点庭院、天井，或筑花台，或立石峰，皆用湖石。相形似制，同构，空间似断非断……
- 山水间的山水氛围营造
东园受月池南有阁跨水而筑，名“山水间”。取意欧阳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为东园主要观景点。
不同于观景点通常设于制高点，或在风景绝佳处，山水间却是与假山隔桥（折桥宛虹杠）相望。此对望关系，一方面可对主体建筑有效遮挡（东园以山水为中心，主要建筑均围绕山水布置。假山经营，均考虑视线设计——控制性地游走，控制性地观看）。亦可增加景深。另一方面，假山本身为此间对景，共同营造山水氛围。
山水间周围，或筑山理壁，或点种花木，减弱筠廊、樨廊与水阁的对望关系，营造山居氛围。水阁室内标高被刻意降低，低至路面以下。从阁内外观，黄石驳岸与水阁形成的关系，有身处山林之中的感受。
后记：
耦园情深，在庭院深处，一枝一叶间……
吾爱亭、双照楼、听撸楼，园林命名之美；望月亭与吾爱亭的封闭做法（非常现代、人性化的处理方式，便于雨天、严冬游园、赏玩）有别他园；黄石假山的行望居游与相扶相偎……园子营建的个人色彩，让我好奇女主人严永华，到底是怎样一位传奇才女？
漫步园中，流连墙垣间遗存之石刻、题匾，旧年佳偶的寻常岁月渐渐还原——在东园会客宴饮，在西园吟诗作对。妻在山水间弹琴，夫在吾爱亭聆听陪伴。载酒，问字，听撸，观星……宝玉所憧憬的“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岁月随影踏苍苔”大概不过如此吧。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窈慕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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