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知道陈旻,是从一只竹凳开始的。
这是一只由多层竹皮制成的凳子。每张竹皮 0.9 毫米厚,长度各异,共 16 张。竹皮从两端最后 25 厘米处被粘合到一起,一根直径约 3 厘米的青竹穿透层层竹皮,在底部将凳子的两端连接在一起。顶部的层层竹皮自然形成拱形,犹如湖面荡漾的层层波纹。叠加的竹片拥有很好的韧性,足以支撑人体的重量,而且体重愈重,坐得愈深,回弹力就愈大。就像家乡杭州给人的感觉——轻松而自由,因此,陈旻给它命名为“杭州凳”。
“杭州凳”在 2013 年的米兰设计周上首次亮相,并且获得了这一年 EDIDA 国际设计大奖(由家居和生活方式杂志 ELLE DECORATION 主办)的“最佳座椅设计”奖。陈旻也因此受到关注。这一年,他 33 岁,刚刚成立自己的工作室。
2018 年,“杭州凳”又入围了罗意威基金会手工艺大奖。该奖由罗意威品牌创意总监 Jonathan Anderson 2017 年发起。设计界从不缺乏各色各样的奖项,但关注工艺的国际性奖项几乎没有,这可能是第一个。有 30 件作品入围了决赛——它们从超过 75 个国家的 2000 件工艺匠人作品中选出——而“杭州凳”是唯一一个来自中国的作品。这给陈旻带来了更多的光环,他的作品和故事被 Wallpaper*、Elle 家居廊、ICON、AD 安邸等设计杂志报道,ICON 评价他为“目前中国最具天赋的本土设计师”。
天赋或许是有的。陈旻出生在一个艺术世家。外公曾是中国美院的副院长,也是版画艺术家,大舅舅曾是美院设计学院的副院长,而小舅舅则是南京大学建筑学院的副院长。但陈旻没有走上艺术这条路,因为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下,“他们对你的要求是格外的高”,外公觉得他在绘画方面的技巧远远达不到要求,“那要继承他的衣钵,我们第三代没有一个人能做得到”。
高考填志愿,他选了英语专业,觉得语言至少是个工具。如果按部就班从外语系毕业,很有可能,他现在会是一名英语教师,或者在做外贸相关的工作,然而一段对话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假如要你设计一架钢琴,你会怎么做?”德国教授问,这是在中国美院的一场讲座上。陈旻答,他有想过如果钢琴变透明会怎么样。因为在音乐会上,通常只看到钢琴家的手在动,如果钢琴变透明,看得到琴键的跳动,是不是能看出更多内容。他们接着又聊了许多。
后来他才知道这段对话实际上就是一个面试。不久后他接到了邀请函,被邀请去德国科隆国际设计学院学习工业设计。
在此之前,他对设计的全部理解来自舅舅的那些学生画的马克笔手绘图。他看到《星球大战 1》的艺术指导书 The Art of Star Wars 里的汽车、飞船,觉得太酷了,就开始临摹,学习马克笔的渲染技巧。2001 年到了科隆,他才明白这个道理,设计跟这些艺术表现形式,可以说完全没关系。
但在科隆的那两年,陈旻过得很苦闷。学校没有年级制,实行学分制,“这种前卫的课程设置,是适合德国文化的,因为他们对设计的理解很深。它的工业基础好到什么程度呢?”陈旻举了一个例子,他的室友用两个周末把一辆摩托车几千个零件全部拆掉又重新装了回去,而这位室友学的是平面设计。当时他就傻眼了,换成自己的话,把一台电脑拆开都不一定装得回去。“没有基础,等于是在建一个空中楼阁”,这让他当时非常不安。
他于是又报考了荷兰埃因霍温设计学院,荷兰最好的设计学校之一。荷兰和德国体现出很大的不同,在德国,似乎一切都需要按部就班,而“荷兰一方面是极度概念的,你甚至可以跟一个普通人去聊国家美术馆的建筑应该怎么做。但另一方面又是极度肤浅的,他们很有商业头脑,说白了就是很精明。” 但无论如何,四年半的学习,夯实了他设计方面的基础,而且让他意识到艺术对设计的重要性。
陈旻有一组作品,“工”系列。他将汉字里的“工”作为基本的元件,通过不同的材料,组成一系列的家具,从桌子、茶几到架子系统。“工”在 2012 年于米兰设计周卫星展展出,并在 2013 年获新加坡家居设计大奖 20 周年评审特别奖。其灵感其实就源自他在荷兰的毕业设计作品“立体书法”。
而杭州凳的想法是后来在米兰多慕斯学院攻读设计学硕士学位时产生的。读书期间,他接触到一个品牌,对方希望他想出一个创新型的家具。当时陈旻手头可触及的材料就是纸,他就拿一堆纸来试,杭州凳的雏形就形成了。但找到竹这个材料,却是四年后的事了,而在此之前,铁片、塑料他都想过。但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就是怎么样让它工业化。因为本身的复杂性,杭州凳到现在还没有成为产品,而陈旻还在尽力推进这件事。
“我对结构异常感兴趣,所以我是在用材料,就是我能触及到的媒介在表达我对结构的理解,而且这个结构是通过一个活动的方式来做的。我其实想用材料本身的变化来做一个能够动的结构”,他说。
如何把传统现代化,也是他一直以来在思考的。
三宅一生是他最欣赏的设计师。“我从来不认为他是一位时装设计师,我觉得他就是一位很棒的工业设计师”,陈旻说,在他看来,三宅一生的 PLEATS PLEASE 系列,不论是布料还是裁剪,全部的运用都是如此现代化,而且看上去有东方的味道。三宅一生和山本耀司等人也是最早在西方获得认可的一批日本设计师。
对陈旻来说,风格是死的,一个物体背后的设计语言才是他感兴趣的。“三宅一生完全在讲他的语言。不存在哪种风格。不是非要直角、切圆才是三宅一生。”
这个设计理念在“y Bench”系列中也得以体现。他思索,要以怎么样的方式来诠释一个具有中国长凳精神的坐具?因为在他看来,中国的长凳跟西方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中国的更小巧、更自由、更贴近生活。
最终的解决方案是一套模组化的家具设计,由不同尺寸的木条或竹条组合而成,桌子、椅子,甚至是床都可以由这种结构组合而成。
拿长凳来说。其表面由两片宽 12cm 的竹板拼接而成,“12cm 是算过的”,陈旻说,太细坐上去不舒服,而太粗会废料,因为一个板材通常过来是二米四四乘一米二二,那 12cm 正好最大程度利用这块板材。中间的缝保持在 2cm,加在一起 26cm 就足够作为一个平面。同时这条缝还可以变出一个空间,能搭配一些配件,比如托盘、茶具等。
“但是现在大部分设计师倾向于只是在外型上去做改变,而不是思考设计如何能结合现实生活当中的一些需求,以及它的创新点到底是什么”,陈旻说,“前两年北欧火,你去学北欧,过两年北欧不火了,那这批东西要怎么办?这是对资源的浪费。这些东西做出来你有想过它后面怎么样被回收利用吗?你不能只顾自己,作为设计师你应该要考虑这些事。你在创新之前你最好能够想清楚你的东西能给社会带来多少帮助。”
陈旻说他到现在还没有用过陶瓷这个材料,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一个觉得做出来一定不会浪费资源的东西。要知道,陶瓷这样的东西,从黏土被烧制出来成为陶瓷以后,是很难被降解的。“你想想每年要倒掉多少陶瓷制作的东西?我们还有多少地可以填埋它们?”
在米兰留学时,他就已经开始和一些意大利品牌合作,但是恰逢 2008 年经济危机,设计做了一大堆,真正能成功投产的几乎没有,不投产,设计师个人就没提成。而且他认为,欧洲市场早就饱和,发展空间狭小,但国内充满着机会,便回国了。
现在他位于杭州云栖小镇的工作室大约四五个人的规模,除了他以外,还有两名全职的工业设计师。除此以外,工作室还有一些固定合作的平面设计师和室内设计师。他工作过一年的位于阿姆斯特丹的 Satyendra Pakhale 事务所,也是这样的规模,他也借鉴了这个做法。
目前工作室受委托的运营中的项目,大概同一时间会操作五到六个。中间还会穿插一些自命题研究,根据这些研究再针对品牌去做提案,这样自命题项目也会同时有五到六个。
陈旻并不想把他的设计限制在某一类产品上面,他工作室的业务包括家具、产品、灯具和室内。他还希望做一个独立设计师而不去做品牌。“如果做品牌,你就要想市场、销售、售后怎么做,全部精力都会集中在那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他说,“但我还想持续探索,去实现我想实现的东西,你如果真正想做成一件事情,你就准备 20 年,这是我在荷兰的导师跟我说的,我一直记着。”
这两年,他也开始关注起传统工艺。2017 年初,他跟着一个叫做稀捍行动的公益组织,去南京驻地探访金箔、云锦、榫卯、绒花这几项传统手工艺。他在研究榫卯后,带来了作品“旻氏椅”。这张椅子保留了传统明椅的气质,但引入了现代三通结构,以实现平板包装。
“它给人的感觉是中式的,但实际上它所有的制作细节都是西式的,或者说是最现代的方式。” 不过要想完全实现平板包装,“旻氏椅”目前还做不到,因为木头这个材料是会根据温度、湿度变化的,而陈旻选择的三通线是金属的,它们的结合在精准度方面还是有点困难。
后来他又去了成都,了解大漆这项工艺。活动的组织方是白酒品牌水井坊,它成立了一个非遗基金会。“现在保护工艺是一个热点,国家都在推”,陈旻说。他去参观了成都漆艺厂,在 50 年代初,像它这样的工艺厂肩负的任务就是为国家出口创汇,但现在,漆艺厂已从原来一千多人变成现在的三百人。很多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区的漆艺厂,到后来也是关的关,散的散,有些就变成漆艺作坊而存在了。
他发现大漆这个材料很有意思,它从树上刮下来,合成成为天然的大漆,几千年过去,材料还活着,它还在呼吸。不过他还在想,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对设计师来说,他们要思考的就是,如何把一个失去生存空间的传统手工艺拉回到日常生活中。
今年,陈旻以专家组委会成员的身份亮相 2019 年罗意威工艺奖。他注意到,传统工艺在过去几年越来越受到关注。在国外,工艺艺术已经成为一个新兴的专业。据他了解,中国美院在 2012 年将陶瓷、壁挂这些原本归在设计大类的专业独立出来,放到传统工艺学院里,以区别于设计。
作为一名工业设计师,陈旻还是希望他的设计足够灵活,能够融入到人们的生活中。他的工作室更多是做一些小东西,搭配消费者买的其他家具使用。它们可以随意放置在某个位置,床头,或者玄关,如果觉得占地方了,也可以随时拆掉,想用的时候再装起来。“我不想强调这是我的作品,让大家记住我。我想做的东西是能让它融入生活里面,你都注意不到它的存在。但是每次它给你提供帮助的时候,你又觉得这东西真好用。”
一些人觉得,杭州凳之后,陈旻再没有什么代表性的作品。但他自己不这么觉得,“杭州凳到现在也有十年了,我觉得再给一点时间,你会看到我更多不同的东西出现。”
文章图片均来自 陈旻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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