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哆啦A梦》的日常与冒险:当幻想照亮现实

梦想本身的样子以前和现在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说住着精灵的森林、人经过修炼能够隐身……可以说宇宙中未知的世界就是我的一个梦想。

藤子·F·不二雄似乎很喜欢幻想的大场面。

他最喜欢的书(之一)是《西游记》,最爱看的电影是《星球大战》,最崇拜的漫画家是手冢治虫。他撰写过关于UFO的书籍,探寻过法老留下的足迹。他最向往的是密林与深海、极地与太空,是亿万年前恐龙的咆哮、千百年后炮火的轰鸣,是梦境与现实的交界之处、是往世与来生的循环之轮。

《哆啦A梦大长篇》完美地展示了他的这一面。除此之外,早在1953年他就创作了《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在冰封的未来世界里让人类与机器人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争。由《21卫门》到《宇宙小毛球》,由《牛面人的大餐》到《冈比西斯之签》……他从未停止过创作那些发生在宇宙边缘或世界末日的宏大故事。

然而,访谈中他却说出这样一段话:

100%空想の─たとえば、何百年後の、地球を遙か離れた宇宙の壮大なドラマというようなのは、ぼくはあんまり興味を持たない方なんです。

为什么他会这样说?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妨先来看看我们所熟悉的《哆啦A梦》吧,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提到《哆啦A梦》,大多数人都知道这部作品描绘的是未来的机器人用道具帮助当代的平凡小学生成长的故事。明明身为未来的高科技,拿出的道具功能强大到可以进行时空穿梭或精神控制,哆啦A梦却只会帮助大雄解决上课迟到、被胖虎欺负之类的琐碎问题。对比《铁臂阿童木》,其中虽然也有对家庭、校园生活的描绘,但重心仍然是阿童木的英勇神威。相比而言,阿童木比哆啦A梦“更充分地利用了自己的能力”。

这并不是因为藤子·F·不二雄不懂得利用哆啦A梦的能力,而是不应该也不需要。《哆啦A梦》的看点,本就是糊涂的机器人用一两样往往不靠谱的道具帮助糊涂的男孩最后弄得一塌糊涂。哆啦A梦毫无违和感地生活在我们身边,只有当他把手伸向口袋时我们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架起连接现实和幻想的桥梁,就是哆啦A梦的任务。

可以说,在日常性与非日常性的结合问题上,藤子开辟了一条独特的道路:日常性作为整部作品的基调,而非日常性则更多地作为展开情节的手段。非日常元素并不改变日常生活,仅仅作为日常的扩展来融入日常。


藤子曾这样说道:

……我想珍惜哆啦A梦世界的“日常性”,想让哆啦A梦的道具在各位读者身边,寻常的世界里登场。如果是在异常的世界、无奇不有的世界,那么哆啦A梦拿出任何法宝,都会变得不稀奇了。

相比许多漫画家毫无保留地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倾注于一部作品,藤子·F·不二雄显得克制很多。他认为,幻想只有在寻常的世界里才能显出其珍贵。当幻想不再单纯地以幻想的方式存在,而是点点滴滴地融入现实生活中时,两者会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产生一种平平淡淡却又回味无穷的魅力。

藤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的每一分幻想都直接来源于生活。故事中的人物是身边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故事的开端来源于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故事中出现的道具代表了自己或他人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念头或念念不忘的愿望。

谁都乐于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并不是那种漫无边际的空想,而是发生在身边的与自己有直接关系的能够引起自身现实感的事情。

如果只做到前两点,那《哆啦A梦》或许会是和《海螺小姐》、《樱桃小丸子》类似的日常向作品。但第三点才是这部作品的精华!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愿望,有的宏大有的微小。《哆啦A梦》很少去实现宏大的梦想,但每个道具都能击中隐藏在读者内心深处的小小愿望:考试将近束手无策?吃块记忆面包吧!堵车让人心烦意乱?直接用任意门到目的地吧!打碎了贵重的花瓶?用时间包袱皮复原吧!种种道具让人不禁感慨:“要是我有记忆面包/任意门/时间包袱皮/…就好了!”

但又怎么能只局限于愿望呢?本质上人们渴望的其实是挣脱平凡生活的枷锁,而幻想,就是这样一把解放的钥匙。

人类要从生活的习惯中摆脱出来,挣脱日常规律的枷锁。这是我创作漫画最主要的一个依据和要素。

藤子·F·不二雄本人非常清楚这一点,因为他小时候正是从幻想中得到了救赎。从小他就身体瘦弱、成绩差劲、性格怯弱,常常成为欺凌的对象。然而当他一头扎进书堆里,烦恼似乎都烟消云散了。无论是《西游记》还是《天方夜谭》,都让他看到了超越现实的瑰丽景象、感受到超越自我的强大力量。然而出于对现实的不满,他所想到的不总是依靠超能力在异世界遨游,而是希望将其运用在自己生活之中。

小时候,我对阿拉丁羡慕得不得了,很想得到他那盏神灯。因为只要请求灯神,任何愿望也能实现。我也很向往孙悟空的法术和猿飞佐助的忍术。隐身去揍欺负人的家伙,悄悄溜进糖果店和玩具店……那时候,自己就是悄悄埋首于这种天马行空的幻想中。

其实,谁不是一样的呢?即使没有阿拉丁的神灯,仅仅实现我一个小小的愿望可不可以呢?如果获得超能力,去行侠仗义未免太过大言不惭,那么至少让孩子王摔个人仰马翻吧!当幻想的心声与现实的期待相糅合,那种脱离现实一点点的生活令人向往又似乎并非遥不可及,最能俘获我们的心。

藤子·F·不二雄曾说,幻想拯救了自己。或许正是出于对幻想的感恩,他才毕生致力于将幻想融入现实吧。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藤子的作品实际上是在唆使读者逃避现实?恰恰相反,其作品从来牢牢扎根于现实。我们常常抱着脱离现实一点点的愿望,为什么只是一点点?因为现实中有太多值得我们留念的东西。

《奶奶的故事》想必大家都很熟悉,但其中没有出现任何新道具,只出现了时光机。况且奶奶对大雄无微不至的呵护、大雄对奶奶不能自已的思念,比起时光机的神奇更令人注目。普适的“亲情”本身与时光机等未来道具没有任何联系,时光机在此仅仅是引导大雄与奶奶再次见面的工具。

藤子创作这样的故事,传达出一个信息:《哆啦A梦》的吸引力不仅来自于道具蕴含的幻想,更来自生活本身。

通常背景下的世界,终究还是平凡的。就以平凡的小镇,平凡的孩子们的日常生活为基础。用道具的方式将日常生活激起波澜。

因此,《哆啦A梦》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描绘生活。权威辞典《广辞苑》对《哆啦A梦》的描述是“描绘了从未来来的猫型机器人与小学生的交流”,侧重点在于“交流”而不是道具。

但是,正是道具丰富了《哆啦A梦》展开情节的可能性。我们常常会想像:如果那时那么做,会发生什么?而哆啦A梦的道具,很大一部分就是用来实现这“如果”的。如《大雄的结婚前夜》中静香与父亲的交流,若在现实中静香绝不可能将自己的忧虑说出口,强行安排人物说这些台词只会让人感到感情虚假。藤子则非常巧妙地使用了“诚实电波”这一道具,让静香在道具的作用下袒露心声,做到了以真情实感动人。

这仅仅是这种情况最明显的例子,很多时候《哆啦A梦》对生活的重视与现实的关怀是隐含的。比如《月光与虫声》展现的就是当年日本城市化进程对环境造成破坏的现实,描绘的就是曾经随处可闻如今难觅踪迹的虫鸣。如果我们的目的只是幻想,大可去聆听“只应天上有”的仙乐神曲,又何必为小小的虫子无端感伤呢?

正如前文所说,道具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解决现实问题。也即是说,我们对道具的感叹实际上暗含了对现实生活的态度。我们渴望记忆面包,并不仅是渴望超强的记忆能力,同时也是渴望现实中自己能取得好成绩;我们渴望时光机,并不仅是渴望时光旅行本身,同时也是渴望回到过去体验或改变生活。正是因为热爱生活,我们才抱有“让生活更好一点点”的期望,才愿意以幻想的方式拓展自己生活的可能性而不是替代生活本身。

或许正由于此,哆啦A梦和大雄即便走得再远也会回到家中,即便经历过再大的冒险也会回归平凡的日常生活。

“哆啦A梦”系列有一个大原则,就是不论从哆啦A梦的口袋里掏出多厉害的秘密道具,引发多大的事件,最终也不会在日常生活的世界留下什么影响。


说到冒险,这个词是《哆啦A梦》大长篇的一大要素。我们之所以喜欢冒险(至少喜欢看别人冒险),正是因为不甘于平淡的日常生活,希望看到自己尚未看过的景色、经历自己从未经历的挑战、感受自己未曾感受的激情。说到底,冒险其实也是我们“挣脱日常规律的枷锁”的其中一种方式。

小孩都喜欢冒险。从能够在地上爬行开始(也就是获得了最基本的移动手段)。他们的小小身体里就充满了好奇心,不断挑战未知的事物!爬上楼梯、品尝掉在地上的硬币、把头伸进洗衣机等等,却让大人吓出一身冷汗。这股无法抑制的冲动,压抑不住的能量,或许正是让人类社会进步的原动力。

仔细想想,其实在《哆啦A梦》短篇中也常常会有冒险的情节,只是冒险的规模不同。无论是短篇中潜入胖虎家中寻找被抢的漫画,还是大长篇中五人组齐心协力对抗魔王拯救地球,其本质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何况很多大长篇作品就是由短篇扩展而来的。只是,大长篇更加侧重于让读者感受冒险的乐趣。

有时候,“让生活更好一点点”无法满足我们的向往。我们无法永远脱离生活,但如果只是脱离一小会呢?我想很多孩子都有搭建树屋、纸板屋、被屋的体验,这些甚至无法被称为建筑的“小屋”其实就是孩子幻想的庇护所。小屋外面的世界是普普通通的房间,而内部则可能是古代贵族的城堡或外星战场的基地。《哆啦A梦大长篇》实际上就是一座座精神的小屋,给予孩子的好奇心与想象力最温柔的呵护。并且,“脱离生活一小会”并不是孩子的专利。许多人都喜欢四处旅行,而旅行本质上不也是对日常生活的暂时解脱吗?——甚至可以说,不也是一种冒险吗?

《哆啦A梦大长篇》中的冒险有一个特点:必然先从日常生活出发,来到异世界;最后也必定会由异世界回归正常生活。这与旅行多么类似!正如绝大部分人只把旅行当作生活的调剂,大长篇中的冒险也仅仅是整个故事系列的一个个插曲。但我们心满意足地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大冒险后回归日常时,必然能以新鲜的精神迎接接下来的每一天。

而且即使是在异世界,藤子仍然没有忘记对现实的反映。这些异世界中存在的文明,无一例外地与人类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如《铁人兵团》中机械乌托邦的历史基本复刻了欧洲文明又野蛮的发展历程、《白金迷宫》中的查摩查星则展现了藤子对过度依赖机器的人类的忧虑。在这一点上,大长篇或许与《星球大战》是相通的吧!


说到这里,我们似乎已经找到了最初问题的答案。是的,藤子·F·不二雄喜欢大场面,喜欢浩瀚的宇宙与遥远的未来。他不感兴趣的,其实是“100%”的幻想——那些没有扎根于现实而是漂浮在虚空中的幻想。

藤子把自己的创作风格称为“SF”,并非“科幻”而是“有一点不可思议”。现在我们知道了其中“有一点”的含义:“让生活更好一点点”、“脱离现实一小会”……藤子试图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寻找微妙的平衡。《哆啦A梦》是将幻想融入现实的代表,而《21卫门》就是将现实融入幻想的代表。无论是哪种风格,似乎都展现了藤子·F·不二雄那颗热爱生活而又充满好奇的心。


本文名义上为 Shimmer:藤子·F·不二雄 与 SF 的重制版(虽然写到后来才发觉并不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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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Shim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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