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起一枚十五磅的保龄球……第一步,先迈右腿……第二步,举球……第三步,手臂后甩……第四步,出球……腕关节违背了意志。我感到一阵虚脱……笨重的乳胶球蹦弹两下,朝滑稽的方向偏离。
靳大力绝不是阔绰的膏粱子弟,这一点我很清楚,可是他女友非常之有钱,而且财富与日俱增……当年的富豪千金从不张扬,反倒是贫民区的小姑娘会充排场,让我等啧啧称赞她们身家不菲……凡事不能光看表面,对人尤其如此。据说上海的摩登女郎多是大清早倒去了隔夜的屎尿,刷净了旧式马桶,才从弄堂款款步向辉煌外滩的。信不信由你。
靳大力私底下慨叹,如果你真睡在钱堆里,生儿子没屁眼又何足惧哉……但小伙子而今必须直面现实:他女友降世时含着索然无味的股份证书和银行保险柜钥匙,是个成色十足的黄金天使。靳大力备感压抑,因为他很爱她,并认为自己的情敌躲在暗处,其数量之多,足够站满整座保龄球馆……我开导这位焦虑的挚友说,你爱她,但她爸爸的钞票你也要花。
靳大力和女友把他们的爱情洒遍全国,进而洒遍全世界……当初我在北京城做苦力,弄得浑身疱疹,满脸痤疮,兼且膀胱充血,尿液发亮如月光,反正境况很凄凉……我想象他们在断桥上拥抱热吻,在太湖边受其仲夏夜的撩拨而性欲勃发,在马尔代夫群岛的沙滩悠闲漫步,情话绵绵,谈论神秘的经济指数与金融衍生品,转眼又在东京银座的寿司店大快朵颐然后大行欢好之事……
那几年,我混迹于一伙文学狂人和鬼鬼祟祟的假证贩子中间,因反应迟钝而给他们造成性情孤僻、矜高倨傲的错误印象……我舌头肿大,久受神游症困扰,住在凌乱不堪、号称青年公寓的破旧居民楼内,每天照例由电钻的强劲震动吵醒,继而晃晃悠悠走向污秽横流、令人作呕、号称公共厕所的臭粪坑,释放被肠炎所折磨的激烈痛苦……我用纱布捂脸,采取奇怪的蹲姿研究一位法国巨匠的长篇小说,他超凡绝伦的著作里尽是假装清醒的醉鬼、苟俗混世的圣贤、深藏不露的疯子,以及投身于离奇公社运动的饱学流浪汉……七点钟,我咬牙忍住自大的顽疾,扶着口腔溃疡和腮腺脓肿,乘坐一〇六路公交车去动物园换两次地铁,前往四惠东领任务……动物园永远堵车。该死的动物园。
靳大力说动物园野屎遍地……其实我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是指哪个动物园,只知道他去过成百上千座动物园、植物园、海洋公园……靳大力知识广博,能够区分长鳍鱿鱼、长臂鱿鱼、巨型鱿鱼以及深海吸血鱿鱼……我这位朋友视力极佳,可他父母却以为儿子的眼睛严重散光,须配戴度数超高的硬性角膜接触镜,其实,他只不过是因为目光太犀利,以至于看不见物体轮廓,而仅能分辨它们的明暗……靳大力随意抓起一个红通通的九磅球,迈腿,甩臂,滑步,出手。轰轰轰,咣啷咣啷。全中……小伙子颇具天赋,今晚已经第三十八或者第三十九次全中……本人的右手快断掉了,两条腿也快残废了……他居然还在以必胜的魅力、轻盈的动作一次又一次掷出全中。岂有此理!匪夷所思!荒谬绝伦!……靳大力跑过来找我击掌庆祝……本人的左手也快断掉了。
按理说,结交富家子弟应持有他们父母颁发的特许牌照,为此必须根除你灵魂深处隐藏的任何歪心邪意,只可惜成功率惨不忍睹,相信它们是与生俱来的……总而言之,我这号人不该去五星级酒店的保龄球馆……但靳大力的女友手头优惠券泛滥成灾,越积越多,他们全家老小即使一刻不停地玩网球、壁球、槌球、桌球、保龄球及高尔夫球,仍无法消灭全部优惠券的百分之一乃至千分之一。所以她想到我们这些靳大力的穷朋友……算是物尽其用。
老田要找人聊天时,也会想到我们几个。老先生暮年发狂,妄图在三尺讲台上殉道尸解,化作一股白烟……他荒诞不经的遗嘱里列有这么两条:灵堂上放京剧;谁也不许哭。这纯属添乱……老田是很多年轻人的偶像……他著书立说,传授神圣的诈术、虔诚的狡辩和无懈可击的诡计阳谋,自诩为造诣深厚的勘梦者,可以当国师,可以当总理王大臣,并且长年痛恨没脑子的傻瓜蠢材窃据高位,加官进爵……老头子无论是死是活,注定不甘寂寞。遭人遗忘的情境怎堪忍受?靳大力早已把他看穿……我还在构思自杀方案,老田挥挥他鸟类学宗师般槁枯的鸡爪手,面对几个徒弟大言不惭。
黑夜漫长,星星明亮,晚风乱泣。街道冷清下来,散发着梦和铁的气味……我吞下一口大排档的免费茶。竟然是用新鲜甘蔗和马蹄现煮的,着实不易!……老田将在此生最后一张字条上写道:无关病苦,也非人事,领悟四大皆空而已。我们一致认定他为老不尊……
靳大力的女友根本不知疲倦。她把保龄球一个接一个扔向滚道,漆木瓶子倒下去又站起来……靳大力认为,保龄球乃是一种炮弹,供老年人滴溚流涎,供身板走样的中年人彼此较量,获取记账的快感,供青年人炫耀自己血统优良,是个运气不错的混蛋,再使他们大腿内侧肌肉拉伤并蹭掉手指头的嫩皮……
前半夜的雾滴静悄悄落到我俩头顶,落到黑油油的鱼池表面。暗鬼正偷食月影……这是一座冻僵、凝滞的城市,爬满非洲大蜗牛,亲友不断衰老、昏迷、亡故……家族的男人如狂风下纷纷倒伏的麦子,整片整片凋零,招来一辆又一辆灵车,运往火葬场,焚成灰渣……他们死于血栓,死于大肠杆菌,死于饱食过度,死于无聊……老田居然还妄谈什么自杀弃世,确实莫名其妙。难道他看不见穿城流过的大河里尽是沉魂滞魄?……靳大力一杯接一杯喝酒。除夕之夜,他反反复复说我爱她而且不可自拔,不后悔也没吃亏肯定会报答她,我知道前途渺茫但还是想放手一搏赌上明天……靳大力怀悲含愁的罗曼史堪称一部传奇剧……他美丽的左撇子女友这时甩出一记异常缓慢的全中,同样充满传奇色彩。冬夜寒凉,路面结霜,黑暗烧灼。我们的田师父激情四溢,吹嘘自己从小习武,身手极为矫健,非要跟靳大力当场比划比划……他孤苦的幼年饱经风雨,发过疮痘,读过反书,立志用枪杆子报效祖国,可是由于无法言明的原因,最终变成一个假装激进的改良主义者……老田不遗余力地宣扬其倍感骄傲的爱情模式:女人二十男人三十。他沧桑体魄的旧马车已几近散架,还偏说麻坑脸是自己一生最大的绊脚石……老田女弟子众多,这群清纯、善良、大智若愚的小雌鸽一直居住在遍栽金苹果树的辽阔圣园里,将恩师视作精神奶水的不竭源头。她们深受启发,她们百啭千啼,纷纷走上老家伙案头那本《伪福音》所指引的康庄大道,昂首顶住了难以想象的经期阵痛和卵巢痉挛,九死而无悔……老田感慨尔等年轻人委实可羡。他事必躬亲,要动笔为自己写一篇墓志铭,送去刻碑。
在天边,在世人既看不到也猜不到的什么地方,或许一场猛烈的星辰风暴正刮过晚空。服务员又端来一壶免费茶,因为烤肉辣得我们连连哈气……天上挂着三五只风筝,闪闪发光,活像淹死的怪鸟。靳大力兴许在幻想自己升格成新郎的景况,兴许在幻想自己牵着小牝马走过嫩青浅碧的牧场,总之他情绪一阵激动,把烟蒂弹得极远,抛物线另一端落向阴暗的荆棘丛与排水沟……我从烙满前踪旧迹的龙象塔下来没几天,这位老兄便拽上女友,跑去那里做爱。他使劲压住姑娘光裸的脊背,死命采补日月之精华,顺便观赏山脚下绽放的明艳朱缨花,远眺好似巨大味蕾的密集林莽,领略所剩无几的苍岩翠壁以及灰不喇唧的冷雨寒烟。而她一丝不挂,只戴了一顶宽沿帽,还把小脑袋探出摇摇欲坠的铁栏杆,负责瞭望是否有游人登塔……夜暗浓稠,犹若一池沥青,月亮即将融化。姑娘开始独自甩保龄球……哦,神准的女猎手!她越玩越兴奋,通身红似大龙虾,简直势不可挡……同来的另一个女人揣藏隐秘的嫉妒,跟我们一起,躲到旁边摆放龟背竹的角落休息,披上话不投机的沉默皮袍。这名缺乏灵性的大舌头傻妞满嘴鲜亮的唇釉,鼻沟很深,耳朵很长,爱吃野酸梅,梦想给年老体衰而色欲寡淡的男影星做私人秘书……此女自命不凡,非常高傲,研读过蛊术大全,据说她目前的职业是见习调香师,整天与肉桂醛、柠檬醛、橙花醛,还有馥郁扑鼻的死畜油脂打交道,看样子迟早会沦为化妆品推销员……唉,我们活见鬼的运数之鸟已遭贼人掳去!巢穴已空!靳大力的女友实在太敏捷又太强壮……我猜测,小伙子发狠练胸肌腹肌股大肌无非是想制住她。虽然他个头挺高,粗硬的乱发如同马鬃,身材堪比自行车运动员,但无奈红细胞稀少,怕冷且容易犯虚。靳大力公认是学术界硕果仅存的维多利亚凤冠鸠,是一尊有容乃大的凝道之器,他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发育迟缓,情欲来得又晚又急,偶尔晕倒或嚎啕大哭,并几度精神错乱,陷入狂暴状态,化身为一名热衷于自我毁灭的变态神灵……反过来,姑娘对男友满怀怜悯,她明显精力过剩,惯用一堆代数符号去处理问题,闲暇时喜欢解几个微积分方程锻炼锻炼脑筋……除夕之夜,靳大力将一束芬芳怡神的粉玫瑰送给女友。这份情意是何等令人忧伤!他们犹如一只雄牛蛙和一只雌牛蛙,展开你你我我的甜蜜应答……老田赞叹好久不见姑娘越来越漂亮了。想必是伟大爱情的滋润使然。伟大爱情不愧为最佳保鲜剂。这个冰凉省份的伟大爱情腾腾上升,形成一座虚幻的悬空花园……
所罗门拉比说过,智慧即无知。的确,身处繁华光影之中,本人竟一向不自量力,深信万物皆备于我,认为世界广大,足够撒欢,因此不可救药地横生逆长,坚持自己的天真幼稚,坚持用理想来果腹充饥,不仅对一切庸俗嗤之以鼻,视如臭屎,更发誓要逃离荒唐伪善的所谓成熟,拒绝混账透顶的蝇营狗苟……我妄想每天换一份新工作,甚至每天换一张新脸……没错,历代智者先贤把凡尘比作一座旅店,比作一座监牢,比作一座无边疯人院,比作一条阴沟,比作全宇宙的便池茅厕,又或者清新文雅一点儿,比作古老的、遗失档案的阴森赎罪所。其实它不过是一台宏伟而透明的观光电梯,载满傲然啸咏的狂戾游客……机智的空谈家!生活可看成一场仪器繁多的庞大实验,我们是投入反应炉的劣质原料……夜色已锈迹斑斑,燃烧的金头苍蝇嗡嗡作响,旋绕在众人周围,如旋绕坟堆……我喝掉纸杯中最后一滴免费茶。希望明天安然无恙,自己仍神智清醒……朦胧灯晕底下,老田从布袋里摸出一本柏林一九一三年版《化学家的炼狱》递给我,再将一本巴黎一九三三年版《巫师博物馆》递给靳大力。老头子是全球爱书者联合会的终身委员,该组织终身主席的宝座无可争议地属于意大利符号学泰斗翁贝托·埃科……如今已很少有人知道,我们的灵魂导师五十年前从拉丁书院偷走过一册《神秘学词典》,就此踏上搜罗奇书的凶险不归路……老田突然猛烈地眨动眼皮,并摇头晃脑长叹道,我晓得,你们是绝顶聪明的小伙子。他到底想说什么根本没人在意。老先生的脚踝因肾衰而肿胀,脚趾因痛风而变大。他穿着定制的越南橡胶鞋,身上涂抹着包治百病的越南白虎膏……
我右手沾了些保龄球油,它闻起来很特别,好似小猫屎……实际上,富人也有节约观念:靳大力的女友会责怪姐姐花九千块买一条短裙太奢侈,她自己只买了一条六千块的。可见贫富差距体现在数量级上,更体现在思想方法上……年纪轻轻怎么能爱慕虚荣?不要跟我坐奔驰去坐你妈妈的保时捷……烤猪鞭才五毛钱一串,但我和靳大力还是必须节制……为小区守门的老太太没捱过新年,死于肺癌复发。她姐夫是内战时期变节招供的秘密党员,她小儿子领到一次性发放的抚恤金两百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职员亲属一直这个价,合情合理,比一盆蟹爪形的东洋菊便宜些……楼下踢藤球的年轻人很快也将咽气,市体育局竟然给他报销两万多医药费真是仁至义尽……老田一个劲儿哭穷。晚年的昏暗,肉体废墟。他暮景残光的思绪爬进往昔,并不停夸赞我们团体女代表的现任男友,尽管记不清此人姓甚名谁,却再三强调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亿万富翁……
老人星在天边彻夜游荡,把它含磷含汞的寒芒投向大地,讥笑永无胆量露脸的怯懦黎明。不能再扔了,手要断掉。出去撒泡尿,洗个脸,你们继续扔……欢声潮涌,光阴枯竭,台阶朽坏。窗外是一座空寂无人的游泳池,街灯摇摇晃晃……我走进楼梯的漆黑,拼命想避免栽个大跟头,奈何场景仍瞬间翻转。满月冒起浓烟,好像猫头鹰的眼睛又圆又暗,其浩阔的胸膛隐隐泛紫。有那么一刻,万物灼燃,丧钟敲响,世界倒置如沙漏,年岁一股脑儿清空,重新计时……上颌窦炎陡然发作……老田似乎讲过,抱怪疾者多奇梦,怀忧思者逢异象……靳大力说你嘴都歪了,醉酒别再开车……胡扯!我整晚在咕咚咕咚灌免费茶,岂会把嘴喝歪?……最后一枚保龄球已抵达旅程的终点。
2002 年,2014 年
关于作者陆源
陆源,广西南宁人,1980年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作家,文学编辑,副编审,广西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现居北京。自小学围棋长大,经历过专业集训和残酷比赛,大学时代决定将写作当成一生的事业。曾加入“王小波门下走狗”群体,自封二师兄。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译著有《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等。
一些解读
这篇小说的阅读难度,部分来自作者运用了大量的长句,据作者自己说,长句子,是他表达的需要,他喜欢把一些隐喻、意象压缩并加入到句子之中,所以句子就变长了。而我觉得,长句的首要作用在于对语速的提升。
陆源的意识流不是乔伊斯式的,也不是普鲁斯特式的,而是塞利纳式的。通过语言的不断加速,小说得以在现实与幻想之间自由穿梭,时间、事件被虚化,人物在对话和独白中呈现出一个怪异的形象。
作品始终保持不协调的张力。在一种宏大的宇宙学背景下展现出逼仄的城市生活;哲学的玄谈过后,总要揭露身体的病痛和丑陋;对于现实的批判,往往归于无可奈何的唏嘘,最终又会引向近于荒诞的超脱。(特约编辑:朱岳)
题图原图来自:DenKuvaiev on iStock, 有裁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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