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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南非开普半岛的开普敦(Cape Town),是一座以自然风光著称的城市。它拥有碧波荡漾的海湾,云雾缭绕的桌山,还有400多位身份特殊的“客人”——生活在开普半岛上的十六群狒狒。
野生的狒狒为什么会来到城里呢?对狒狒而言,城市里到处都是新奇的食物和玩具。有的狒狒闯进超市,在店主眼皮底下抢夺水果;有的狒狒会爬上好几层高的楼房,在别人家里上演“闹天宫”;有的狒狒甚至能打开没上锁的车门。2010年,开普敦举办世界杯比赛,南非政府花了60多万美元管理狒狒,就是为了防止它们和热血沸腾的球迷发生正面冲突。
“站住,抢劫!”图片:Cyril Ruoso
开普敦的狒狒属于豚尾狒狒(Papio ursinus),是狒狒里体型最大的一种,雄性体重可达30公斤,长着锥子般锋利的犬齿。曾有人被狒狒撞下山坡摔死的案列,被狒狒咬伤的人就更多了。
勇敢狡猾的人类至亲
说到狒狒与人类的关系,最著名的就是古埃及人对于狒狒的崇拜。在古埃及,阿拉伯狒狒(Papio hamadryas)是主管月亮和智慧的神透特(Thoth)的象征,荷鲁斯神(Horus)的第四个儿子哈比(Hapy)长着狒狒的头。古埃及人甚至把狒狒和人类合葬来表达尊重。玛阿特卡勒(Maatkare-Mutemhet)是埃及二十一世王朝的一位女祭司,死于大约三千年前。她的棺材里有一具小小的木乃伊,起初人们以为那是她的孩子,后来才发现那是一只狒狒。
古埃及人用来存放木乃伊内脏的坛子,上面装饰着荷鲁斯神的儿子哈比神的头像。图片:Bin im Garten / Wikipedia
在法老王时代,阿拉伯狒狒可能生活在埃及境内,所以古埃及人对狒狒相当熟悉。对西方世界来说,狒狒却是来自异国的怪物。古罗马作家克劳狄俄斯·埃利安(Claudius Aelianus)说,埃塞俄比亚有一种怪物,模样像人,脸和牙齿却像狗,指甲尖利,跑得很快。这段描写的原型,显然就是狒狒。
瑞士哲学家康拉德·格斯纳(Conrad Gesner)在1551到1558年间出版了《动物史》(Historiae animalium),堪称动物科学的奠基之作。这部书里的猴子图像,有的绘制得相当逼真,但阿拉伯狒狒的图像不伦不类:脸像猫又像猴子,脸周围的鬃毛好像太阳的光芒,四肢和躯干却酷似人型。
《动物史》 “半人半兽”的狒狒图像。图片:streetsofsalem
不论在古埃及还是西方世界,“狒狒”的形象,都经常与“人类”发生重合。这也许是因为狒狒狡诈多端的个性,也可能是因为狒狒经常与人接触。在灵长类动物里,狒狒是和人类互动最多的一类,也是对人类财物危害最大的一类。大多数野生动物,都对人类改造过的环境望而却步。但狒狒适应能力极强,又很聪明,可以很好地利用人类提供的新资源。仿佛人类苦心创造的一切,都是为它们的生活幸福准备的。
摆弄镜子的狒狒。图片:Jean-Jacques Alcalay
进化论的思想出现以后,人们把狒狒“拟人化”的理由就更充分了。狒狒是灵长类,是我们的至亲,它与我们相像也是理所当然。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与性选择》里,记录了一只狒狒的“英雄事迹”:一群狗攻击狒狒群,在狒狒们逃跑的时候,一只小狒狒掉队了,被狗包围了起来。这时,一只大公狒狒冲进狗群,把小狒狒营救出来。达尔文写作这部书,目的在于证明人类是从“低等”的灵长类进化而来,他说,他乐意做这只勇敢的狒狒的后代。
冲出牢笼的人形动物
现代汉语里,“狒狒”通常是指猴科狒狒属(Papio spp.)的五种狒狒,再加上狮尾狒属的一种狮尾狒狒(Theropithecus gelada)。但是,古代汉语里的“狒狒”,并非现实存在的动物。在汉代成书的《尔雅》里,就有“狒狒”一词,根据《尔雅》的说法,“狒狒”是一种“似人”的怪物。中国古籍的作者们,有的说狒狒是能说话的动物,有的说狒狒是有法力的山神,但都没有脱离“半兽半人”的形象。
1890至1893年之间,晚清画家吴友如绘制了一部《中外百兽图》。这部书里有一种叫“巴笨”的动物,产自非洲,又名“狗头猴”。“巴笨”是英文“Baboon”(今天我们所谓的“狒狒”)的音译,可见在当时,人们还没有用“狒狒”这个词来指代“Baboon”这类动物。吴友如还说,“巴笨”的脸和屁股“红绿鲜妍”,显然,他把狒狒和狒狒的亲戚山魈(Mandrillus sphinx)混为一谈了。
脸臀颜色鲜艳,说的谁,很明显了。图片:Robert Young
也许是因为受进化论思想影响,中国人知道“Baboon”之后不久,就选用了古书里的“狒狒”这个词,来称呼这类特别的动物。古籍中的“狒狒”是“半兽半人”,现实中的“狒狒”恰好也是“人的亲戚”。古书中的“狒狒”,还有一个别名“山都”,这个词也被借用过来,专指豚尾狒狒。
1922年,周作人发表过一篇短文《狒狒之出笼》。讲原始人把狒狒等猿猴锁进铁笼,当成奴隶,后来,狒狒的后代要追求自由,原始人的后代感到恐惧。这个故事跟《人猿星球》颇为相似。显然,周作人是在借用动物,暗喻不同民族和阶级之间的关系,而最适合象征人类的动物,无疑就是人类的亲戚——猿猴了。
不得不说,狒狒确实与人有着相似的习惯,比如……泡澡。图片:J.-J. Alcalay & B. Marcon / Biosphoto
豚尾狒狒的真面目
豚尾狒狒生活在非洲南部,分布相当广,它们对环境的适应力很强,热带干旱草原、低地草原、高地草原、沿海森林、山地森林都是它们的“家”。豚尾狒狒的主食是植物的果实、叶子和根,也捕捉昆虫、啮齿类、鸟等小动物。有时,豚尾狒狒也会猎杀更大的动物,比如幼小的黑斑羚(Aepyceros melampus)。
豚尾狒狒捕杀了一只刚出生的小黑斑羚。图片: Pete Oxford / naturepl.com
豚尾狒狒是群居动物,一群狒狒可以超过七十只。大群里又包含多个小群体,每个小群体包含雄狒狒“家长”和他的“妻妾”、孩子,形成多层的社会结构。雄狒狒成年之后,就会离开他出生的小群体,去建立自己的家庭。而雌狒狒会留在群体中,和雌性亲属共同生活。雄性狒狒对亲戚没什么感情,但雌性狒狒之间的“亲情纽带”相当紧密,如果雌狒狒之间发生争斗,其他雌狒狒就会赶过来,为自己的亲戚“助拳”。
山崖上的狒狒群体。图片:Chris & Tilde Stuart / www.flpa-images.co.uk
狒狒的小群体经常会发生“王朝更替”。外来的雄狒狒赶走雄性“家长”,霸占雌性狒狒。为了尽早生育自己的后代,新来的雄狒狒会杀死上一任“家长”的幼儿,让雌狒狒提前结束哺乳期,与新“家长”交配繁殖。这种杀婴行为,在灵长类中相当常见。
斗殴现场。图片: Nigel J. Dennis / www.photoshot.com
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把豚尾狒狒的保护级别评为无危(Least Concern)。也就是说,豚尾狒狒的家族还比较兴旺,没有灭绝的风险。但是,在个别地区,豚尾狒狒的数量正在急剧减少。有时人们会为了吃肉或娱乐,猎杀豚尾狒狒。但威胁豚尾狒狒种群的最主要因素,并不是为获取战利品而进行的猎杀,而是人与狒狒争夺生存空间的竞争。现在,人口日益增长,越来越多的土地被开发成农田和居住地,挤压狒狒的生存空间。狒狒偷吃人类种植的农作物,又会被人当成“害兽”捕杀。
一些农田和居民区,会采用不致命的手段赶走豚尾狒狒,保护财产,比如通电栅栏、鞭炮、用颜料小球做子弹的气枪。但狒狒灵活又狡猾,在人与狒狒的斗争中,即使有现代的工具助阵,人类也很难取得全胜。
与其说哪一方获胜,不如说两败俱伤,图为正在驱赶狒狒的开普敦居民。图片:Cyril Ruoso
接受判决的“非人”
2010年,开普敦的管理部门,对城市里肆虐的狒狒忍无可忍,通过了一项规定:如果狒狒犯下的“罪行”太过严重(攻击人,闯入民宅,一周之内抢东西超过五次),就要记录在案,行为特别恶劣的狒狒要安乐死。对于许多市民来说,这种处理狒狒的方法,可以说是“大快人心”,但也有人提出异议。
简妮·特里索恩(Jenni Trethowan)是一位社会活动人士,专注于保护狒狒。她说,杀死狒狒根本就是“头疼医脚”——需要管理的不是狒狒,而是人。特里索恩认为,需要管理的不是动物,而是人,我们可以通过教育和法规来管理人,让人学会跟狒狒和平共处。而且,特里索恩提出,狒狒群里的雄性“家长”攻击性最强,跟人发生冲突的的可能性也最大。如果因为狒狒“家长”犯了错误,就把它“判处死刑”,狒狒群就会群龙无首而崩溃。所以,杀死“犯罪”的狒狒,有可能威胁到开普敦狒狒种群的生存。
抱着孩子的雌性豚尾狒狒在为雄狒狒理毛。图片:Andrew Forsyth / www.flpa-images.co.uk
特里索恩为狒狒“辩护”的主要动机,不是出于理性而是出于感情。她说,狒狒和人一样是有感情,会悲伤的动物,杀死它们是不道德的。当然,野生动物管理不能过分依赖感情。特里索恩的言论,依赖的感情成分多,实证的成分少。无法否认的是,用“严刑峻法”管理狒狒收到了成效。狒狒进城抢劫的事件虽然还在发生,但频率明显降低了。开普敦大学的生态学家贾斯丁·欧瑞恩(Justin O’Riain)表示,开普敦的豚尾狒狒的数量很稳定,并没有因为杀死了个别“犯罪分子”而出现崩溃。
忽视管理狒狒取得成就的事实,而一味强调“杀狒狒是残忍的”,不是管理野生动物的正道。宣传不实信息就更不可取了。从这些方面来看,特里索恩的言行,似乎与一些极端的“猫狗保护者”有着相似之处。但我们不能忽视狒狒与阿猫阿狗的不同:狒狒太过于“像人”了,使人情不自禁地产生同情。
特里索恩声称,看着狒狒的时候,她犹如教徒“开悟”一样,懂得了有关人类的道理。我们无法知道,特里索恩的在想什么,但她把狒狒和人相提并论,显然也把狒狒“拟人化”了。于是,狒狒又一次在人类缔造的寓言里,戴上了“人”的假面,扮演起“似人非人”的角色。
但对狒狒而言,在人类的文化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并不重要。图片:Tony Heald / naturep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