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

第一年去普陀山,是她、小童、静山和东东一起去的。东东是静山的同事,因为小童的外婆病了,静山要带她去普陀山拜佛烧香,小童叫上了她,三个人有点奇怪,就把东东也叫上了。东东的老家在威海,刚调到静山的公司没几个星期,一切还不大熟悉。静山说他人不错,经常在下班以后请他们喝啤酒,跟大家搞好关系,但也非常知道适可而止,不会喝醉酒耍酒疯,是个可以交的朋友。小童还不太认识东东,在汽车站刚见面的时候,很陌生地打了招呼。她也一样,跟小童站在一起,朝东东挥了挥手。

以前她不是太相信烧香这回事。上海有静安寺,前两年在大修,每次路过看到金塔上头飘过的烟,她总是觉得心底安宁,但也没想着要进去。这一次,一方面是因为小童和静山是中学时就认识的死党,一方面也因为小童跟她说,去普陀烧香很灵,只要连去三年不间断,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她想了想,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给自己找个男朋友,她喜欢一个男孩子,是大学里比她大两级的学长,小童和静山都不认识。他们偶尔有联系,但一直不算亲密,如果在烧香的时候求求菩萨,不知道会不会有进展?

于是四个人一起去了。先坐的车,再换了轮渡。汽车直接开上渡船,晃晃悠悠朝普陀山去。她一向晕车晕船,早早就准备好了预防的药片,自己吃两颗,小童也问她要了两颗。东东问她们在吃什么,静山说女孩子坐个船也怕吐,东东好像很新奇似的。也难怪,他家在海边,见惯了大风大浪,也许不知道还有晕船药这样东西。她把药片放回包里,再拿出薯片和大家一起分,四个人一边打牌一边吃东西,就像十几年前学校里去春游一样。那时静山和小童还没好呢,他们是高中以后才开始的,不过到现在也快十年了。

到普陀山,静山很快弄来一张地图,盘算时间,分配好这个周末哪些天要去哪些地方。她看看周边,四处走动一下,也没有听静山在说什么,她相信路程规划的事情交给男人们去做就好了。小童听得很认真,还一边商量着什么时候去找旅馆。东东走过来和她说话,问她是哪里人,是不是第一次来。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跟大人来过一趟,但是因为太久远了,几乎已经记不清是真的还是自己的想象。如果是真的,那一次她好像穿着一双很长的红袜子,膝盖这里破了一个洞,她一直想捂住,大人又一直催着走,搞得很不开心。东东说其实他不是很愿意离开威海,因为妈妈很早就去世了,家里只剩爸爸和姐姐,姐姐上半年出嫁了,爸爸一个人退休待着很寂寞。但是来上海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而且公司也许诺过将来会给他更好的发展空间,他就准备过来待个几年了。说了几句之后静山来交代事情,说下午去哪几座寺庙,晚上住山上,明天再怎么走。他们都说好。

一路往山上走的时候天气很不错。道路宽阔,树不少,花的颜色也很鲜艳。许多私人旅馆的老板站在马路边沿拉客,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说家里又干净又便宜,还有热水洗澡,如果饿了也可以在自家的馆子里吃饭吃面。她问静山要不要把住的地方先找好,静山说这里太矮了,走到山上再看一看。他们就一直走,渴了喝自己带的矿泉水,还在小卖部里买过两支冰棒。没过多久到了庙里,她看看左右,烧香的人很多,成群结队的背着黄袋子。东东走得很快,已经帮他们把香都买好,一人分了一捆。不对,不能叫买,应该用请,她握着请来的香,准备一座菩萨一座菩萨地叩拜。

让自己伏下身去,放弃所有的姿态向某样东西俯首称臣真是一种新鲜的感受。她先是学着所有人的样子,在大殿外面的院子里把香点燃,两只手握着贴近额头,闭上眼睛拜四面八方。香炉里的青烟都升起来,周围的人喃喃自语,她忽然觉得气场非常的安静平和。然后许愿,告诉菩萨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她隐隐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人总是摊开手掌向外界索取,求神拜佛也总是要一些俗事俗物,而不是出于虔诚的宗教信仰。但是处在这个气场里,她只能承认自己也是俗人里的一个,她确确实实是为了某个明确的目的才坐着渡船过来的。既然来了就不要害羞,她迫使自己在心里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还默念了两遍,然后鞠三个躬,把九支香扎进布满香灰的香炉里。

接着就进到大殿里了。香客一圈圈地顺时针走,她跟在队伍的末尾一起走着。她看见小童和静山一起,在殿门口摸一只石狮子的身体,还有很多其他人也在摸,导游说摸了以后能怎样怎样。东东不知道在哪里。很快就转到大殿的内部,左面右面和中间都有菩萨,她逐一地走过去,趁垫子空下来的时候跪上去,磕头许愿,然后往功德箱里丢几枚硬币。仅仅在这座庙里,那个愿望就被重复了八九次,她想菩萨一定会听烦了,说知道了知道了,需要说这么多次吗,我又不是耳聋。菩萨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首先要有很好的记忆力,每天成百上千个人呐,要一一记住他们的名字方位和希求的事物,不能混淆,也不能办不好。然后还要训练自己,在听到悲伤不平的时候不能落泪,看见人间贪欲的时候也不能厌恶离去。

从大殿里出来她就与他们会合。东东已经回来了,小童和静山还在石狮子那里。小童在翻口袋找硬币,说前面那个塔还是柱子,上面有孔洞的,谁能够把硬币丢进去,接下来就一定能交好运。塔有好几层,丢得越高运气就越好。静山在旁边很包容地笑,把口袋里的硬币都翻出来给她。东东也找了几个,分了两个给她,他们一起丢。小童的都砸在中间,落下来掉到水池里。她的经常丢歪了,掉在地上被跑来跑去的小孩子捡去。东东倒是丢中一个,不过不是最上层,是中间一层。小童很高兴,说东东你要交好运了,中等的好运。然后挽着静山的手臂哈哈大笑。

还有几座寺庙在山上,天色却渐渐晚了。静山说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找一个住的地方,明天再把其他地方走完。站在路边拉客的妇人还是很多,他们跑去问价格,不算贵,就跟着一个面目慈善的中年阿姨走了。她家在几栋小房子的中间,一个大堂屋,摆两张床,隔壁是洗手间。他们说这可不行,四个人住一间屋子太难受了。阿姨又带他们去另外一个地方,说是自己的弟弟开的。满腹狐疑地四个人又跟着去,这次倒不错。两间屋子,中间有浴室,互相不影响,只是价格贵些。那就这样吧,静山同意了,反正也相差不了多少钱,住得舒服一点。大家都听他的。

天彻底暗下来。静山和东东住左边,她和小童睡右边一间。平时静山和小童也是分开住的,静山租住在浦东,离上班的地方近些,小童还和家里住在浦西。她问过小童为什么两个人还不结婚,小童说静山一直没提。到底也八九年了啊,她替小童算算。但是人家不急,她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男人们跑过来敲门,让她们两个先洗澡,洗完之后再换他们。晚上有风,四个人穿着旅馆里的拖鞋,跑到隔壁的馆子里吃饭。馆子门口排着好多装海鲜的木盆,那个阿姨也在店堂里跑来跑去帮忙,原来又是自家的生意。在这个岛上自给自足过过小日子真不错啊,她说,小童说是啊,但是不知道日子久了会不会寂寞。还可以吧,静山接道,就看每个人想要的是什么了。她想要什么呢,她一边喝着静山点的啤酒,一边想如果让她来这里待几年,她会觉得很开心呢,还是根本过不下去。

然后东东和他们说起自己的童年。说威海那地方的海是什么样的,他从小就有海鲜吃可是对海鲜过敏,直到现在都不能吃海腥气的东西,一吃就长红点。他们笑着给东东加了两个炒菜,又把海鱼和螃蟹都分食光了。店主养的老黄狗一直在客人中间穿来穿去,现在蹲在桌子边上望他们。

晚饭不久就吃完了,大家回房睡觉。晚上下一点点小雨,她听见雨声打在走廊外面的玻璃窗上。但是隔着门和走廊,听得又不是很清晰。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和小童的聊天自然就中断了。半夜醒来,不知道是几点,朦胧中好像看到小童那半边床上没有人。想爬起来仔细看看,又困得看不清,月光细微的影子落在床单上,小童又好像在那里。不管那么多了,继续跌进梦里,再睁开眼睛已经是早上。

小童已经起床,和静山两个人在门外逗狗玩。不是昨天那只老黄狗,这里狗多,也分不清哪一只。狗趴在地上,脑袋一顿一顿想舔小童的手指,小童把手指抽开,它就踮起前脚要站起来。东东看到她过来了,让她去吃早饭。他们都喝了粥,一会儿准备早早地去山上的寺庙。大家说好赶晚上那班船回去,所以不用再住一天,她就收拾好行李都背在身上,跟着静山往山上走。

那条路可真长,不过要看跟什么比。一般去比较远的地方旅行,尤其是有山的地方,走几小时的路她都会觉得在意料之中。但是她没料到普陀也有像样的山路,可能是因为这里太近了,真正的旅行都在远方,一两个小时就能到的地方,想象里应该是和去家附近的公园玩一圈一样轻松。四个人沿着石阶爬了很久,每次她都佩服凿石阶的人,在深山老林里一级一级开凿出人可以攀爬的阶梯,那需要多少时间,要忍受多少难耐的寂寞啊。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有的人一辈子就是在开凿石阶里过完的。想到这样的事情,她总是浑身起鸡皮疙瘩,不是冷,不是害怕,而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宇宙茫茫的感觉。

小童已经撑不住了,停下来歇了好多遍。静山也停下来陪她。她和东东站在石阶的上方看着他们。小童说不舒服,想把早饭都吐出来,静山就拿着塑料袋子在旁边等着。憋了一会儿,好像也吐不出什么,大家就继续往山上走,但是静山的袋子一直没收回去,牢牢地篡在手心里。她想要是自己也能找到一个像静山这样对自己好的人就好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找到。又想起有一个大学同学曾经在她的博客上留言,说这不是找能找来的吧。不是找来的,那是怎么来的?遇见的,撞见的,还是像流星坠落那样早就预定好了轨迹,几百年前就远远等着发动的那一个瞬间。

晚上的雨又微微下起来了。好不容易到了平坦的地方,四人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就是山顶。前面有一座牌坊一样的拱门,里面有羊肠小道,进去就是寺庙。他们坐在拱门旁边的花坛上休息,似有似无的雨水打在脸上,反而觉得非常舒服。人群忽然让开一条路,原来是一个和尚来了。也许是和尚,也许是修行者,眉目非常清秀,剃着光头,几乎看不清是男是女。背着非常少的行囊,像书上看到的那样一路磕长头。这样的景象也许在西藏、云南,或者宗教气息更盛的地方会多一些,在这里也是不常见的。大家都屏住呼吸,看异类一样看他,但眼睛里都有一种崇敬。他伏下,磕头,又起来,非常工整而认真地完成那一套动作,慢慢往前走,终于到了拱门那儿。地上浅浅的水渍湿了他的前衫,他去小卖部的水龙头前洗手,又兜起一捧水把脸洗了。大家都让开一点距离,有人在拍照,他却是若无其事。洗完之后歇了片刻,继续往庙里去了。她看得说不出什么话,只觉得神清气爽。

小童这时候也好了一点,拨了手机和家里打电话。昨天晚上睡觉前就打过一个,家里说外婆还在医院,情况没什么变化。这时接电话的可能是她妈妈,小童用上海话说了半天到这里的情况,说给外婆许愿了,还让菩萨保佑全家健康。那边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小童隔着电话听着,不住点头说知道了,又让静山听。静山也说了几句,才把电话挂了。小童转过来跟她说外婆情况不坏,医生说下个星期可以出院,但是年龄大了,也不能保证以后是好是坏。她记得小童的外婆,以前去小童家做功课,她外婆总是会拿一把蒲扇坐在院子里,冬天就在膝盖上盖一条毯子,毯子里捂一只暖壶,但是还是要坐在院子里,因为院子里有阳光。她们功课做得差不多了,外婆就从荷包里拿两块钱,让她们去弄堂口一人买两只油墩子吃。

拜完最后一座庙,她坐在接近出口的一棵大树底下等他们。虽然是各自拜各自的,但四个人好像总是有默契,不用打电话也不用找来找去,总可以在某个地方会合。东东先来,站在旁边递给她一瓶水,她拧开盖子喝着。东东说,看那里,有松鼠。她转身看,游客都一惊一乍地指着,说有两只小松鼠窜来窜去。因为以前养过松鼠,知道这小东西非常臭,在装着转轮的笼子里跑来跑去让人不得安宁,最后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所以她对松鼠没什么感觉,十分平静地看着。东东倒好像很感兴趣,掏出相机拍,还跟着走到树的另一面找一个更好的角度。树干很粗,遮住了他的身子。

普陀之行快结束了。他们回到前一天下船的地方,买了快轮票原路回去。在路上看到许多人都抱着纸包吧唧吧唧地吃着什么,他们好奇,发现售票处旁边有一个地方排长队。走近了看,原来是卖现做的鱿鱼丝,价格不贵,味道很鲜,除了东东,大家都买了一些。小童买得最多,说要直接去医院,给候在那里陪夜的亲戚们分一分。她觉得一边烧香拜佛一边大吃海鲜好像不太对,但是也顾不了那么多,还是买了两斤。

回去以后,日子很快就回到寻常。小童和静山不是常常见到,加了东东的MSN。东东头两天常找她说话,她也有问必回,但是心里最挂念的,还是那个愿望到底什么时候实现。过了一段日子同学聚会,因为以前都是一个学生社团的,她也叫上了那个学长。学长说最近很忙不是很想来,难得有一个休息天想在家里待着。她不太高兴,后来听同学说,学长交女朋友了,才彻底感到失落。

不知道和谁说。她就点开 MSN,问东东上次许了什么愿望。东东说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准了。她说好吧,闷闷不乐的样子。东东说晚上一起吃饭吧,她有点诧异,问要不要叫小童静山。我们又不是非要四个人一起行动的,东东说。她好像感觉到什么,默默然答应了。

再见面,觉得东东似乎和上次长得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东东请她吃云南菜,点了她喜欢的蘑菇和鱼。她问起静山,东东好像不是很愿意说,没几句就说完了。倒是更愿意说他们自己的事情。她感觉到东东对她有点意思,因为第二天东东给她发了那次去普陀山的照片,有十几张都是她的侧影和背影,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拍的。又见了几次面,阴错阳差的,这两个人倒开始谈恋爱了。

小童和静山知道以后非常高兴。小童说普陀山真是一个好地方,它的灵不仅仅在于有求必应,还有额外的赠品,帮助你促成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好事。小童想起来那次东东扔硬币进了塔孔的事,又说东东运气真的好,不应该进中间的孔,应该是最上边的,因为他得到了多好的一个姑娘啊。东东就傻乎乎地笑。

那大半年里,他们四个人经常一起出去。虽然跟小童是好朋友,但她们原来的联系也不是那么紧密。现在不用计划也可以经常碰到了,她下班早,到东东的公司又不远,就坐着地铁去等他下班。东东的办公桌和静山在同一个大房间里,每次去静山必在,就约好了去接小童,四个人再一起吃饭。他们把小童公司附近大大小小的饭馆快吃遍了,慢慢又换到她公司附近,轮换着吃。东东对她还可以,虽然三四个月以后,她觉得他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了。但是平平淡淡的也没什么不好,小童和静山就挺好的。小童翻日历算着,五月份要再去普陀山,她说他们头一年说过的,要连去三年,动了念不可以半途而废。她也没什么异议,虽然当初那个愿望没有实现,不过变相的,好像菩萨也给了她一个爱人。她知道未来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暂时的温暖也比没有好吧。他们都同意,到五月要再抽出一个周末,避开五一那几天,再上普陀。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大家好像没什么大变化。小童的外婆从医院里出来好几个月了,能正常吃饭,就是行动不方便。她和东东也进入了稳定期。他们好像跃过了磨合期,一下子就掉进平淡了。但是什么叫磨合呢,不断地吵架,妥协,互相控诉吗,想想也挺累的,她宁愿像现在这样。但是日子好像没什么波澜,每次约会就是吃饭聊天,有小童和静山在的时候就聊聊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不在就说说他们自己和周围其他的人。吃完饭以后去公司给他租的房子,听听音乐然后做爱。完了东东就送她回家,有时候太累了,也让她自己打车回去。因为她没告诉家里她恋爱了,爸爸妈妈是很传统的上海人,不喜欢女儿找外地的。

到了四月末尾,小童的外婆忽然又不好了,再一次进医院,静山每过几天就去看她。外婆对静山太熟悉了,早就把他当作外孙女婿,但到后来谁来都看不见了,也说不出话,只能在床上奄奄躺着。又过几天,她听说外婆过世了,在一个夜里静悄悄走的。小童给她打电话大哭,她在电话这边也很难过,她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健在,所以也不能很确切地体会到亲人离去是什么感觉。只是听小童哭成那样,心里不免揪成一团。她就半信半疑地说,会有另外一个世界的,小童,外婆会去那里。

伤心都是有它的规律的,过了一两个星期,办完葬礼,小童也渐渐平静下来。他们都没有提去普陀的事。到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小童忽然说,差点忘了去普陀了,决定立刻行动。她问小童,你去年许愿让外婆病好,可是她还是去世了呀。小童说不能这样说,事情要往好的方面看,外婆这种病是很痛的,可是她走的时候那么安详,菩萨已经保佑她了。普陀山还是要去,人许下了诺言就一定要实现,否则谁也帮不了你。她说好吧,反正我和东东都可以。

还是去了,和去年一样的路途。四个人有了上一年的经验,这次在超市里买了鞋套和一次性雨衣以防下雨。还换了足够的硬币,一毛一毛的装在一个小袋子里。东东带了两本军事杂志,她只在包里放很少的衣服,不想像去年一样沉甸甸背在肩上。

同样的地方,感受却是新的。她去年没有注意到原来中间坐轮渡的时候,还会有录像带放普陀山的介绍。说是日本高僧想把一尊观世音菩萨像带回日本,船到普陀山却怎么也走不过去了,稍一开动就狂风暴雨,反复几次以后意识到这是天意,就决定留在岛上。所以这里才会被叫作观音道场,还有一座“不肯去观音院”。她细细听着,回想去年放这部宣传片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想问东东有没有看过,一回头看到他靠在旁边的座位上打盹。

静山说还是照着去年的路线走,也可以倒一个个儿,换一条路线反过来走,问他们想怎么样。小童说没关系,都过了一年了对路线也记不太清,走重复的也不会觉得无聊。况且他们是来烧香的,不是为了好玩。她也说这样保险。最后大家就决定继续按照去年的程序把普陀山再走一遍。

没想到傍晚找住宿的时候出了问题。一路上还是有中年妇人候着,但是他们从庙里出来,决定先吃点东西,才一碗面的样子,这群人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全都散了。有几个老人在路边乘凉,他们上去问,老人说时候太晚了,私人旅馆怕是都住满了。四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去年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时间,还有一大群人上来招揽生意呢。老人建议他们去一条商业街看看,说店铺的二楼往往会有些空余房间。他们顺着他指的方向去,果然有一条街,卖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小玩意,人声嘈杂。静山和东东去打听住处,她和小童就进店里看看。有一对夫妇在买玩具,是一只会下蛋的铁皮公鸡,她们小时候都玩过的。店主把蛋塞进鸡肚子里,告诉他们要用怎样的手势:看好了啊,要横着进去,知道吗,竖着进去就难产了!中年夫妇连连点头。她觉得好笑,在旁边笑着,小童也抚抚这个,弄弄那个。这时候静山进来,说住处倒是有,也比外面便宜几十块钱,可是不能洗澡。走了一天大家都出汗了,她和小童都觉得没法接受,就说再找找看。可是一整条街都是这样的,二楼的房子都没有独立浴室。天又暗了一些,他们站到街的尽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东东出主意,说普陀山上好像有一座星级宾馆,价格贵点,但毕竟能洗澡,要不打电话问问。他们用手机上网,找出宾馆电话,才发现已经八点多了。一个房间要五六百,确实有点贵,但气人的是也住满了。他们觉得莫名其妙,这么多人都是从哪里涌出来的,竟然把一个个黑暗里的小屋子都填满了。路上已经暗得看不见自己的影子,静山说不行,还是回商业街住吧,顶多不洗澡了。大家都有点扫兴,走着走着,她看见路那边有一丛灯光,亮闪闪的,在山和树的掩映下显得非常奇异。她说不知道那是什么,静山听到有人声,说可能也是商业街。她就说去那看看。大家都很随和,九点多了还没有栖身之地,竟然也肯跟着走。

越走越近,发现是一排灯泡发出的光。灯泡下面是搭建出的一长溜小摊子,还是卖杂物和特产。她看到一位正在大声说话的阿姨,就迎上去问,附近有没有住的地方。阿姨说没有,旅馆都不在这一片。她刚刚失望要离开,阿姨又说,不过里面有一座禅寺,就是不知道留不留女客。他们觉得有转机,赶紧走进去。

禅寺很安静,也有很多外来的住客,好像是提前一天住到这里,隔天早上要上早课的。他们去接待处打听,负责接待的和尚把他们上下打量了几遍,说房间都已经预定出去了,明早要来人的。他们说只住一晚,早上就离开,和尚不置可否。门口有一个蹲着喝茶的人这时候说话了,要不去我那里住吧,但是不能洗澡。他们一听,好歹都不能洗澡,价格也差不多,这次反倒同意了。那人收起茶杯,把手背在后头带他们绕了几条路,终于到了他家。两个房间有点旧,洗手间在外面,没有浴室,窗下有一只水龙头。折腾到这个时候已经十点,他们草草付了钱,即刻入睡。

这一次是她和东东住一间,小童和静山住,情形已经和去年不一样了。躺在别人的床上她有点缩手缩脚,几乎也没有和东东彻夜同床过,她有点不敢碰到他的身体。东东把一条腿压在她的腿上,她觉得膝盖窝里湿湿的,流了点汗,但也不想叫他拿走。不知道,是有点紧张还是害怕?可是怕什么呢。闭了一会儿眼睛她听见外面有狗在叫,可能就是进寺庙时蹲在门口的那只狗。东东翻身过来抚摸她。她静静候着,不知道他是摸摸而已,还是想进一步做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太清楚,静静地摸了一阵,可能同时也在理清自己的欲望。过了一会儿,那只手终于有了意志似的,让她知道了他的意图。她有点想,但是想到不远处就是寺庙觉得不敬,就轻声说,今天还是不要了吧。东东停了一下,在她耳朵边上迟疑地呼吸,然后说好吧,就翻身过去睡了。月光很亮,透过窗帘照进她的眼睛,她看到窗框上面有锈迹。过了很久还是睡不着,想转身抱他,但是他已经开始打呼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和他过夜,以后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夜晚,如果他每个晚上都这样背对自己,那该是多么落寞啊。可是日子也许就是这样过的,想想世界这么大,从他们现在躺着的这个小屋子,扩散到整个普陀岛,再扩散到地球上所有平凡夫妇居住的土地,人们都是这样过的吧。她又感到了那种说不出来的茫茫无措,可是也正因为这种茫然,很快就入睡了。

醒来已经天亮。看一眼东东,他平躺着微张着眼睛。见她醒了,就笑嘻嘻地靠过来,和她挤在同一个地方。她说别这样,以后机会多得是,可是东东什么也不说就是亲她。亲着亲着她也不说话了,结果还是晚节不保。结束以后她很懊恼,觉得浑身上下充满负罪感,东东倒若无其事到门外刷牙去了。她还躺在床上,用别人的被子遮着身体,有一种非常恍惚的感觉。她听见东东在院子里和静山打招呼的声音。吃早饭的时候,她只管往嘴里塞馒头,也没有抬起头来看静山和小童。

到中午心情终于好了一点。他们去最高的山上拜那座直入云霄的南海观音。还在下面走的时候她就望见了菩萨的金身,垂下的眼睛看不清神情。他们和众人一起找地方燃香,香炉里旺盛的火苗把手指都烧痛了。山上风大,把香上沾的火越吹越燃,大半把香都变得火红通透。她一边背着风挡住香,一边任凭头发往前乱飘。火终于熄下去的时候她闭上眼睛,面对庞然大物般的观音默默地想:菩萨,谢谢你去年怜惜我,赐给我一个男朋友。你觉得我们在一起好吗,他是最合适的那个人吗?如果是,就请你保佑我们好好的,如果不是,我愿意听从你的安排与发落。

回去的时候,照例还是买了鱿鱼丝,只是今年排队的人不像去年那样多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一直观望,不知道菩萨听到了她上次那个问题,会怎样安排后面的路途。她尽量让自己不太主动,当然,原先也不是她主动的。但是自从东东不主动之后,他们之间好像缺少了一种原动力。夏天过去了,天气慢慢变凉。东东嫌麻烦,平时下班后已经很少来找她,她也不再经常到他的公司去。两个人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各自吃晚饭,然后在睡觉前打一个电话。后来电话也不打了,改成发短信,没什么好说的,就发一个晚安。她想起自己大学时最讨厌男孩子每天道晚安,觉得无事找事非常无聊。可是现在发现,能这样无聊至少说明还是有意愿的,如果有一天连无聊也不高兴了,那可能真的完了。白天有时聊 MSN,有时不聊,周末见一个面,主要内容就是做爱。东东在 MSN 上倒是很活跃,经常见他改签名。以前她还挺好奇会去问他,现在也没多大兴趣,不是很愿意每改一条都凑上去问原因了。

到了十一,东东要回老家探亲,问她去不去。她没想好,就用一只手指在东东放在桌子上的 A4 纸上磨来磨去。东东说姐姐要跟姐夫住到日本去了,没有人照顾爸爸,他打算跟公司申请还是回威海去。她心里一惊。东东也没有看她,继续坐在沙发上抽烟,她装作没什么的样子问,你是想一直待在威海吗?东东说可能吧。以后都待在威海?东东说也许吧。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了,觉得有点好笑,有点荒谬,又似乎有不甘心受骗上当的感觉。可是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瞬间,她忽然感到一阵轻松。爸妈问过好几次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她都说没有。她知道非常不可理喻,可是要一对上海寻常人家的父母接受外地女婿已经很难,如果让女儿嫁到北方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觉得自己自私,但是东东无私吗?感情里至少有一个人应该是无私的吧。

那时她就知道不可能是她。

你去不去?东东问。她摇摇头。哦,东东没什么反应,那你十一怎么过?

再说吧,她回答。

整个十一他们都没有联络。她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在心里有一点点烦乱的时候她就想,是菩萨替她做出的决定。这样一想倒安静了。长假结束回公司上班,她看到东东又改了 MSN 签名:手机丢失,请告知电话。她犹豫了一下,点开对话框,后来又关上了。

他们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因为不再见东东,顺带着她也很少见到静山了。元旦的时候有一次中学同学聚会,恰好她们公司去北京办年会,就错过了。回来以后听人说,小童和静山分手了,她简直当笑话听。但是转念一想不对,不可能平白无故开这种玩笑,赶紧打小童手机。没人接。再联系静山,说小童去香港出差了。听他的口气好像两个人还是好着,因为他说起小童还是和往常一样,一点也没有难过或者不自然。于是她不知道该不该问,沉默在那里不说话,静山也不说,一时间有点尴尬。后来她说,我听说你和小童……你们搞什么啊?那边静止了几秒,她听见静山用非常镇定的声音,告诉她是真的。

她没有想过他们也会分手。两个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相携着往前走的人,所有最纯洁的梦都是和对方分享的,连脸上长出第一颗青春痘和第一条皱纹都是对方先看到的,她没有想到这样的人相互之间也会有罅隙。那时她真想哭啊,她想小童一定哭死了,但是静山说他们是很平静地分手。为什么呢?她问。也没有为什么,静山说,以后再说吧,就挂了电话。过了好多天,小童的 MSN 头像终于亮了,她追上去问这问那,小童笑嘻嘻说是啊,分手了,十年的感情结束了。她问怎么会呢,小童说你和东东不也分了吗?她说这怎么一样啊,我本来就没有多喜欢东东,打发一个人的寂寞罢了,你们是不一样的呀。有什么不一样,小童说,我们也有你不知道的问题。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她问,你们都跟一家人一样了呀。小童呵呵笑着不肯正面回答。她觉得心里真凉。

眼看着就五月了。她想起去年,想起前年,三年去普陀的约定还没有兑现,人却已经散了。她记得小童那天在电话里急切切地说,人许下了诺言一定要实现的,否则谁也帮不了你。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想。那么菩萨帮助我们了吗?她问自己,也许帮了,也许没有,也许帮了也不会显现出来,也许没帮人却在那里自以为是。她不知道应该跟小童还是静山更亲一点,因为她任性地觉得,他们之间提出分手的那个人就是坏人,不仅仅对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不负责任,也是对所有看着他们一路走来,还相信爱和陪伴的人不负责任。所以哪一天如果让她知道是谁对不起这段感情,她就不理那个人了,无论是静山还是小童。但是她又觉得自己可笑,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可以纵容自己的自私,却要求别人纯洁高尚。

静山在电话里告诉她,东东回威海了。她嗯了一声,没有多问什么。静山说他的运气还是不错,回去以后就升了一级。她想那么菩萨还是挺准的。静山说五一去哪里呢,她说在家待着。静山说不去普陀山了吗,她说人都不全了,去还有什么意思。静山说去吧,本来就没有什么全不全的,人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只要自己还在,就是全的。

这次他们没有在汽车站等来等去,反正就两个人,说好时间一下就找到了。她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想问小童最近在干什么,可是又告诉自己不要问。静山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但也没什么不高兴,面部表情非常平静,还是像往常一样,带头在前面走着。她想起中学的时候,静山老是让她抄作业,她不会做几何题,就在上课前把静山的本子拿过来,藏在课桌下面,照着上面的样子偷偷画辅助线。小童那时候数学挺好的,其他也挺好,就是一个很乖的女孩,不太和男生说话。不知道他们后来是怎么变成情侣的。世界上的一切都非常神秘,有时候让人觉得美丽,有时候又纠缠不清。她很希望所有的关系都简简单单,人可以放下自己,不要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小心思。可是她做得到吗?就从她自己开始。如果不行,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

还是那一些路。静山说我们住头一年来的那个旅馆吧,你记得在哪里吗?她说不记得,但是旁边好像有一家小饭店的。他们沿路慢慢走着。还是有许多花,矮矮的妇人夸自己的住处多么干净,便宜,而且就在隔壁。他们笑笑,都不说话。看到一个很眼熟的,跟前年那个带路的妇人长得差不多,他们跟着上去,却发现房子变了。静山问,你有没有一个弟弟,也有出租的旅店,自己还开着一个小饭馆的?妇人说没有。她问怎么办,静山四下看看,说算了,就住在这里吧。

还是那些菩萨,还是那些庙。但是握着香的时候,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该许什么愿,三年的人事变化,让她惊讶,但也很自然。天地在顺着自己的意志往下延续,而他们只是其中那么微小的点。身边这些许愿的人,有时觉得他们可憎,有时觉得他们可怜。不知道菩萨怎么看她。也许根本就不看。香燃了快一半,她还在那里浑浑噩噩,胡天胡地,脑中空无一物。

吃过晚饭,静山敲她的门来找她聊天。屋子里暗,他们搬了椅子坐到院子里去。像前年一样有点晚风,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后来静山说白天看到一个修行的人,也像前年那样三步一磕头地往山上走,问她看到没有。她说没有。她问静山,你觉得菩萨灵吗,这几年来你都许了什么愿呀。静山说,所有的愿望无非都是一句话,希望过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呢。静山说,好日子嘛……就不再说下去了。她又问,你会不会触景生情?难免的,静山说,比如就算我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吃到好吃的鱿鱼丝的时候还是会想到普陀山。她哈哈笑了。你说菩萨会满足我们的愿望吗?会的,静山说,我们都来三年了嘛,怎么都混了个脸熟。她又笑。

第二天往最高处爬的时候,她低头数着脚下石阶上的莲花。数着数着,忽然看看天,发现南海观音就在前面。但是发生了非常奇怪的事情,她看到的菩萨的脸是玉色的,也就是说,去年见到的金身菩萨,在遥遥的树丛后面,变成了一张温润的玉面。她想叫静山看,静山在给旁边问路的阿姨指路,再回过头,又望不见了。她什么也没有说。等他们到了山顶,从正常的路途走过去,菩萨又在那里,安宁,平和,金光熠熠。

回去的船上,她把一张普陀景区的地图折好,放进包里。静山望着窗外,她也望过去。滔滔海浪,流逝不息,她在心里跟这里告别,说不知何时再来。夏天过去以后是秋天,秋天过去以后是冬天,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会在哪里?

2012年

关于作者陆茵茵

陆茵茵,1983 年生于上海,现工作生活于北京。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新闻学系,此后在媒体及非营利艺术机构任职。曾担任《新视线》杂志专题编辑,并为《生活月刊》《周末画报》《南方周末》《上海文学》《鲤》《萌芽》《COVER》等刊物撰稿。2007 年开始写小说,作品曾获第二十六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推荐奖。2018 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台风天》。

一些解读

这篇小说,是《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推荐奖的获奖作品。题目是“菩萨”,写的却是世事无常,普陀山的“菩萨”像是一个参照点,由其不变,反观人心的易变。而易变的人心,却又要投注于一个永恒的象征,这更显出世俗之人的身不由己。

我把这些道理讲得直接、宏观,但是作者的笔触却十分细腻,甚而可说是不厌其烦。小说一路平铺直叙,缓缓流动,没有高潮,没有激烈的情感冲突,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恋,一切都在叙事中被冲淡了,自然而然地开始和结束,却能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特约编辑:朱岳) 

题图原图来自:Afonskaya on iStock,有裁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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