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过秃顶》

风从灵堂的窗户吹进来的时候,刘老师失聪了片刻。他分明看见照片中弟弟稀疏的头发被风吹起,露出了光秃秃的头顶,有点滑稽。刘老师熟练地竖起四根手指,像把粗糙的梳子,将自己那几捋被风吹起的头发推回原位。照片中的弟弟又恢复了敦厚老实的模样,甚至有点无辜,委屈,微微张开的嘴唇带着疑惑,刘老师叹了口气,他没法回答弟弟的问题,他甚至没法控制耳朵的阀门被重新打开,弟媳妇的嚎啕大哭很快灌进他的脑袋,淹没他的大脑,他感觉自己的脑子被浸泡在高浓度的盐水里,正在迅速萎缩。

“你傻站着干吗?还不快去帮忙?”杨老师推了刘老师一把,差点把他推倒在地上。

刘老师踉跄了几步,听见自己的脑袋发出咣当咣当的水声,他不愿向任何人透露刚才看到的那一幕,特别是杨老师,一个满脑子公式,定理,推论,证明,函数,方程和数列的人,即使杨老师还没有向他展示那副讥讽的表情,他已经开始在脑袋里慌忙解释:自己不过是由于悲痛过度而产生了幻觉罢了。

整个追悼仪式包括之后的宴席,杨老师都是忙里忙外,仿佛一家之主,她的后脖颈笔直,粗大的马尾在空中扫来扫去,像是在写什么风格硬朗的毛笔字。而整个刘氏家族垂头丧气,特别是刘老师,作为老刘家目前最年长的人,却失魂落魄,总是恰巧站在挡道的位置,还认错了好几个前来打招呼的人,吃饭的时候举着筷子一直犹犹豫豫,最后也没有夹起任何食物。

宴席结束,只有几个喝醉的人道出了真相,他们排着队轮番抱住刘老师,将散发着酒气的眼泪蹭到了刘老师的衣领上。“老刘,一路走好!”“兄弟你先去那边打前站!”“想当年枪林弹雨也没有放倒你啊老刘!”刘老师不断向后退着,可是仍然没有摆脱掉他弟弟的这几位悲伤的战友,只有在醉眼朦胧中,刘老师才现了原形,仿若是他弟弟的游魂,徘徊在自己的葬礼中。

再也没有人能比刘老师更理解“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敲响。”这首诗的含义了。这并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已经退了休的语文老师,就他所知,目前他们刘氏家族还没有谁能活到 65 岁,他爸爸那边兄弟姐妹一共五人,排着队一个个死掉了,就连他妈妈,一个压根不姓刘的人,也只活了 62 年,而他这一辈,四个亲兄弟,老大和老二前些年排着队死掉了,眼看着就要排到老刘了,结果老四,他的弟弟插了个队,先死了。

“这癌症就是写进你们家基因里了!就像是一个定时炸弹!”杨老师一边开车一边铿锵有力地说着,“你们老刘家的人,交了一辈子养老保险,真是一点都不划算!”

坐在后排的儿子满脸愁容,来回咬着嘴唇,那副样子就像在盘算自己还剩多少年。

刘老师心情十分复杂,他的手心滑腻,在大腿上蹭来蹭去,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和老四长得太像了导致死神认错了人,还是这位新上任的死神宽宏大量,不按常理出牌,放了他,一个人民教师一马。刘老师急需讨好这位死神,或者其他什么神,他对杨老师说:“一会到城隍庙停一下车。”

“你要干吗?”杨老师开车的时候有个好习惯,就算说话也目视前方。

“你不知道参加完葬礼要去寺庙去去晦气吗?”刘老师也目视前方,只有不看着杨老师的脸,才让他有勇气说出这句不科学的话。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你们家的晦气是写在基因里的,去不掉的。”杨老师总是有本事让自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一个客观的人,理智的人,科学的人,一个知识分子,这副姿态总是让刘老师自惭形秽。甚至在杨老师心里,语文老师根本称不上什么老师,只有数理化才是真本事。

“那我呢?”他们的儿子在嘴唇被咬破了之后终于开口了。

“如果你爸爸也很快死于癌症,你就有一定的几率。”杨老师想起这个继承了他俩所有缺点的儿子,不但数理化一塌糊涂,连语文也学不好,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没车没房,没老婆没孩子,连份稳定的工作也没有,她一想到这儿就来气,决定吓唬吓唬他:“可能有一半的几率吧。”

“癌症很快就攻克了,等明明到了我这个年纪,癌症就像感冒一样,不再那么可怕了。”刘老师觉得杨老师说出这样的话对于孩子来说过于刻薄,虽然他们的孩子也已经胡子拉碴,三十多岁了。

“哼,哪有那么容易,净是些假新闻。”杨老师放慢了速度,左边的车道有一起交通事故,杨老师继续目不斜视地向前开去:“净是些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蠢货。”

刘老师眼看着城隍庙已经错过了,他参加了这么多次的葬礼,就算是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习俗,虽然之前从未在意,可是今天,他真的需要去去晦气,不能直接回家,毕竟今天本来应该是他的葬礼的。刘老师加快了两只手在大腿上来回搓动的速度,几乎用恳求的语气说:“一会商场停一下,咱们去买点东西。”

“这就叫做物竞天择,携带这种基因的人就要被淘汰。”杨老师知道刘老师什么意思,竟然想要求助于迷信,真是一个可怜的胆小鬼。

“我自愿停止向下传递这种有缺陷的基因。”明明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几乎还没有鼓足勇气,这句话就自己跑出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妈不是说了吗,如果我也死于我们家族的癌症,你才有一定几率吗,又不是百分百的事,而且癌症很快就会攻克了,做人要乐观。”刘老师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扭过头看着明明。

“哼,你没听出他什么意思吗?同性恋是吧,我早就猜到了。那个什么李平,去年和你回来过年的那个男孩,是你对象是吗?”杨老师因为红灯而停了下来,可是仍然目视前方。

“我们早就分了。”明明幻想了无数次告诉爸妈之后会出现的情形,可是他发现自己之前想太多了,毕竟他爸妈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爸妈。

“哼,你们老刘家基因真可以,又是癌症又是同性恋。”

“你家才同性恋!”

“好好,我同性恋,那你是什么,你是女的吗?怪不得整天阴阳怪气的,还会打毛衣。”

“我……”刘老师憋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什么有力的回击,两只手握成了拳头捶打自己的大腿。

“好了好了,你们都不是,我是行了吧!”明明也急了,他虽然没指望他爸妈一下子接受这件事,但是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杨老师过了红绿灯,径直开向商场地下停车库,一家子眼睛都没适应过来,汽车一路大下坡冲进一团黑暗里。

在商场负一楼的超市,杨老师推着车,刘老师和明明跟在后边,就像是两个不尽职的保镖,刘老师的两只小眼睛,躲在玻璃瓶底儿一样厚的镜片后面四处张望。而明明摇晃着肩膀,走起路来吊儿郎当,一会儿把手插进大米,一会儿又捏碎一包方便面。只有杨老师带上老花镜,专心比对产品的生产日期,价格,克数,很快算出最优方案。刘老师时不时跺跺脚,仿佛晦气就是粘在他肩膀上的一层浮尘,好将它们抖落。

“老刘,你也来了。”迎面过来一个以前的邻居,也是刘老师弟弟的小学同学,刚才还在弟弟的葬礼上见过面。

“啊,是啊,买点东西。”刘老师又附加了一句:“正好顺路。”

杨老师在一旁哼了一声。

“那行,老刘你们三口慢慢逛,我先走了。咱们回头联系。”

“好好,今天谢谢你了,抽空来参加我弟弟的葬礼。”

“哪门子的话,应该的应该的。”

刘老师环顾这硕大的商场,在拥挤的人群中,他不禁思考,到底有多少人是参加完葬礼,不敢直接回家,跑来去除晦气的,毕竟这座城市,每天都要死掉一二百人,那么这商场里一定充满了从各个葬礼现场带来的晦气,叠加在一起,岂不是比单个儿葬礼的晦气还要大。想到这儿,刘老师开始催促杨老师:“可以了,咱们回家吧。”

杨老师压根儿不为所动,认真地对比着几颗大白菜,挑选最好的一颗,还不忘去掉最外边的一层菜叶子,全然不顾上边挂着个牌子,写着:文明买菜,不许扒皮。

还没等刘老师回过神来,和明明进行一次促膝而谈,一次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明明就买好车票溜回北京了。“也许下次回来就是参加爸爸的葬礼了”,刘老师在和明明告别的时候,这句话几次都差点推开嘴唇。可是最终,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沉默笼罩着他俩,刘老师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男人的背影,鼻子一酸,眼眶湿热,玻璃瓶底儿缩小了他的表情,令人难以察觉。

而杨老师用她自己的方式来消化这件事,白天,她更富激情地投入到她的工作中——阳光小区业主委员会主席,监督保安,监督园丁,监督保洁,她带着一副白手套,拂过扶梯把手,电梯门,窗玻璃,一一检查到位。她在业主微信群里收集意见,及时反馈给物业公司,并且监督他们解决问题。她也擅长解决业主和业主之间的矛盾,比如说谁家厕所漏水了却赖着不修,或者谁家小孩儿总是二半夜在木地板上玩弹球儿,再比如哪位业主遛狗拉屎从不捡走,只要杨老师一出马,大家总是心服口服。

杨老师在小区昂首挺胸,走路带风,从刚会说话的小孩到快说不出话的老头,都乐意和她打招呼,她会回馈给大家一个标准而专业的笑容,和你拉近距离的同时又和你保持距离,就像是广告中卖奶粉的女性一样亲切,令人信赖,却又永远无法真正结识。如果说这个小区是一个氏族部落的话,那么一定是一个母系社会,因为杨老师是当之无愧的酋长。在杨老师从学校退休之后,成为业主委员会主席的这几年时间里,小区越来越干净漂亮,邻里和谐,鸟语花香,她的这种笑容宗教般传递给了每一位业主。如果你在夏日傍晚,在阳光小区里走上一趟,除了闻见刚刚割过的草坪散发出的清香,听见草坪喷水器有节奏的呲水声,还会看到无数个这样的笑脸,在落日的余晖中被镶上金边,让你有一种错觉,好像走进了什么虚假的,展现美好生活的楼盘广告中。据说这两年由于阳光小区良好的口碑,房价都比周围的小区贵上好几百了。

到了晚上,杨老师立刻卸掉那标准而专业的笑容,变身为一个同性恋研究专家。她戴上眼镜,挺直腰板,端坐在电脑前边,屏幕的冷光打在她的脸上,让她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更加严肃起来,她时不时地拿起笔,在本子上做下一些笔记。她的床头柜上摆满了在网上买来的有关同性恋的书籍,《同性恋亚文化》,《同性恋在中国》,《性别心理学》等等,甚至还有几本同性恋题材的经典小说。杨老师还找到了大量有关同性恋的电影,有时候她会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床上观看,就算是性爱镜头也不能让杨老师的脸上产生任何波澜。刘老师害怕这些电影,他摘掉眼镜,把头扭向另一边,每次听到可疑的声音,刘老师都说能不能小声点,可是杨老师压根不会理睬,眉头紧锁,聚精会神,就像是在看什么科普教学影片,更像是正在思考一道数学难题。

在对同性恋进行了一段认真而详细的研究之后,杨老师进入了下一阶段,她很快就会向医学界进军,成为一个艾滋病专家。

在杨老师搞研究的这段时间里,刘老师也收获不小,他收集了四十八个大大小小的纸箱,将它们拆开,踩扁,叠成整齐的一摞,刘老师约莫着大概能卖二十来块钱。他还捡到一袋不知道谁家扔掉的水晶吊灯上拆下来的透明珠子,两个圆形的橘黄色塑料灯罩,几根竹竿,一个养乌龟用的透明盒子,一盆还没有死透的虎皮兰,一个脏兮兮的彩色风车,还有不计其数的小玩意,纽扣,别针,一角硬币,廉价的耳环。

刘老师退休之后,特别是在大哥和二哥相继去世之后,他就一直屏气凝神地等待死神向他伸出手,邀请他进入什么黑暗而拥挤的地方,那儿有他的一个大家族。杨老师并没有开始照顾刘老师,可是刘老师已经觉得亏欠了她,杨老师自己也是这么觉得。在他俩关于未来的幻想中,杨老师永远是一个道德模范,对癌症病人悉心照料,不离不弃。而刘老师永远是一个垂死之人,歪在轮椅上,头上只剩下零星几根白毛,眼窝深陷,柔软苍白的皮肤将他包装为一个刚刚被捕获和控制的僵尸一般,恐怖而不可理喻,一种有别于人类的可怕生物,一个活死人,就像是他家族里每一个短命鬼最后的模样。

在这样的状态下,刘老师干什么事情都有点心不在焉,得过且过。除了一件事,那就是捡东西,即使是那些在他人眼中没有用的垃圾,也值得刘老师长久地凝视,并且将它们带回家。他的这项爱好很快就促成了杨老师一个新的爱好,那就是扔东西,对于一个精于计算的人来说,扔东西并不符合她的性格,杨老师这么干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和刘老师对着干。对着干成为了他们生活中唯一的波澜,如果对于情趣的理解足够广泛的话,这就是他们生活中唯一的情趣:刘老师捡东西,杨老师扔东西,刘老师一边捡,杨老师一边丢,刘老师这边捡回来,杨老师那边扔出去,刘老师说东西还没坏掉就被扔了,杨老师说没用的东西就要扔,无论坏了没有,刘老师说早晚有一天你会把我也给扔了,杨老师说把你扔了你也会再把自己给捡回来。可是最近,就像之前讲的,杨老师忙于她的工作和研究,竟然不能及时把刘老师捡回来的这些破烂丢得远远的,就连刘老师自己也觉得家里的阳台快要堆不下了。

刘老师呆坐在一堆破烂儿之间,听到房间的电脑里传来一阵阵男人粗重的喘息声,不远处的海港时不时飘来一阵腥臭味,他感觉到落寞,他尝试着用什么话来总结自己不长不短的一生,也许回头可以刻在墓碑上,毕竟在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中,都在试图总结文章的中心思想,并把这项技艺传授给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一位优秀的人民教师”,刘老师最先想到了这句话,可是有点心虚,毕竟他当中学语文老师的这几十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恐惧之中,剩余的时间都在往杯子里呸呸呸地吐出茶叶碎,他的玻璃保温杯里挤满了茶叶,浓茶将他的牙齿染成棕色。在刘老师还是唇红齿白的中学时代,就每日战战兢兢,一个标准的被欺负的角色,一个瘦小懦弱的四眼儿。可是没想到自己长大之后还要再次跳进火坑,并且要在火坑里呆上几十年。他害怕那些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害怕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害怕他们亢奋的眼神,甚至害怕他们脸上的粉刺和青春痘,他害怕他们知道自己害怕他们,可是每一届班上总是有那么几个荷尔蒙旺盛的男孩会觉察到这一切,他们总是伺机挑衅,就像几只流着哈喇子的土狗围着刘老师团团转。刘老师上课小心翼翼,避免眼神接触,很少提问,绝不拖堂,下课就走,由于他的独门绝技——念经一般的讲课风格,很多学生还没来得及捣乱,就被他成功催眠,刘老师因此平安地度过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优秀压根谈不上,仅仅是一位在学生毕业之后,就不会再被想起的语文老师罢了,学生们唯一能想起来的,大概就是语文课堂上一个个流着口水,湿热而勃发的青春之梦。

“一个被遗忘的人民教师”,刘老师觉得这个墓志铭总结得更加确切,也许这次连死神都遗忘了他,一想到这儿,刘老师竟然有点伤心,眼泪又开始在玻璃瓶底儿打转了。

虽然刘老师将捡破烂儿当成一种健康而环保的爱好,可是他既不准备向人们解释,也没有指望每一个人都可以理解并且支持他。他秉承自己一贯的作风,低调行事,如果盯上了什么好东西,一定要等周围没人的时候才会去捡。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刘老师的心被小区垃圾箱里几个品相完好的快递纸箱所牵动,他感觉不会有人在这样的夜晚出来散步了,于是快速来到垃圾桶旁,打开手电筒,伸头向里张望,然后伸出胳膊去够纸箱,可是大风将之前掀起的盖子吹了下来,恰巧扣在刘老师的头上,刘老师吓了一跳,正挣扎着想打开盖子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出现了,她掀开盖子,想看看谁把脑袋扔进了垃圾桶里。

“这不是刘老师吗,你在干吗?”

“我,我,我今天丢垃圾的时候好像把一个文件也丢了,我来找找。”

“找到了吗?”

“没找到。”

刘老师松开了捏着那个厚实小纸箱的手指,两手空空地回了家。

从此以后,刘老师就放弃了自己的小区,开始开拓更大的事业蓝图。他蹬着一辆嘎吱嘎吱作响的女士自行车,去过垃圾场,工地,河边,背巷,树林,为了有别于其他拾破烂儿的人,刘老师每次出门都打扮得利利索索,衬衫,西装外套,黑色皮鞋,车把上挂着他的玻璃保温杯,和黑色公文包,一看就是一位迷了路的人民教师。可是如果你打开他的黑色公文包(里边装着几个塑料袋,一把剪刀,几根绳子,还有一双手套,一个口罩)可能就有了别的想法:一个变态连环杀手。

一个晴朗的下午,刘老师正骑着自行车四处转悠,海边的黑松林像是黑色的磁铁一般,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从小到大听过无数的恐怖故事都是发生在这里,好像这片古老的松林结出的果实就是恐怖本身。可是现在,阳光明媚,海风清爽,松林摇晃,沙沙作响,被死神遗忘的刘老师决定挑战自己,一路上喜鹊嘎嘎大叫,为刘老师壮胆,他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骑出松林。刘老师的脑门结出了细密的汗珠,而松林结出的不过是些可爱的松球罢了,他已经收集了满满一塑料袋了。

更令人震撼的景象出现在眼前,视线一下子开阔了起来,这里并不是什么平缓的沙滩,而是一个陡峭的悬崖,现在恰巧是退潮的时间,刘老师站在悬崖边上,低头看着大片大片黑色的礁石露出水面,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灰色海蛎子,一看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否则早就被撬光了,远处金光闪闪的大海风平浪静。靠近悬崖的地方是由白色石子儿组成的海滩,让上边散落的“垃圾”格外显眼。刘老师将自行车靠在一棵松树下,带上手套,将绳子和塑料袋揣在兜里,他沿着旁边较平缓的地方慢慢向下移动,动作笨拙,好几次差点秃噜下去。但是海滩上的那些“破烂”值得他冒险,它们来自远方,可能来自对面的韩国,日本,也可能来自大洋彼岸的美国。

海滩上有一团绿色的渔网,几个白色的浮漂,几块漂流木,一只黑色的胶鞋,一些饮料瓶,一个生锈的船锚,一只泡沫塑料夹脚拖鞋,一个塑料娃娃的脑袋,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海滩上飘荡着一股恶臭,刘老师顺着味道找去,除了几条死鱼,还看到了一只面目狰狞的死狗,由于被海水浸泡过,还被涨潮时的巨浪反复在礁石上拍打,尸体已经有些破碎了,有的地方露出了白骨,苍蝇像一阵黑色的旋风被刘老师惊起,又很快落了下去,海蟑螂从狗嘴里成群爬出来,像是来自远古时代的生物,海鸥盘旋在海滩上方,嗷嗷叫着。

刘老师继续向前走,地上散落着白骨,他很难辨别他们来自于什么动物。海滩上大大小小的白色石头都被海浪打磨得圆润,洁白无瑕,如果时间足够长,这些白骨也会被海浪打磨成这样的小圆球吧,刘老师这么想着,蹲了下来,发现这些白石头中间,还混杂着海玻璃,它们同样潮湿而圆润,蓝色的,绿色的,棕色的,乳白色的,刘老师捡起来一个,对着太阳观看,晶莹剔透,就像是一滴大海的眼泪。就因为这样一个比喻,语文老师趴在地上贪婪地收集起大海五颜六色的泪水,像是某种义务,他全然不顾太阳晒得后背滚烫,也顾不得石头硌得膝盖生疼。袋子全部塞满之后,刘老师不得不站了起来,他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在大脑恢复正常之后,他朝海的方向走去。

刘老师感觉自己仿佛踏上了什么诡异的星球,每一块黑色的礁石都不值得信赖,它们滑腻,摇晃,由高密度的谎言组成,刘老师因此摔了好几跤,海蟑螂四处乱窜,黑色的皮鞋进了水,而锐利的海蛎子此刻成为帮凶,就算刘老师戴着白色的线手套,双手仍然被割开好几个口子,血水在被打湿的手套上晕开,又滴进海水里。小水坑里有无数海葵,像是长在礁石上的古怪花朵,它们摇晃着绿色的触手,在召唤着刘老师,而当刘老师靠近的时候又快速合起,缄口不言。在一块高耸的礁石上,刘老师发现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上边绣着几个白色的英文字母,由于之前被海水浸泡过,现在被太阳晒干之后还留着白色的盐渍,除了这顶帽子,刘老师还捡到了八只橘红色的海星,它们在黑色的背景下格外刺眼。

当刘老师收获满满地回到悬崖下边,回望这片飘荡着恶臭的秘密海滩,作为一个语文老师,他人生第一次想要作诗,可是想了老半天,都没法找到一句话来形容这片邪恶而美丽的海滩,一个地狱和天堂的混合体,一个内部腐烂的纯洁少女。刘老师感觉自己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他半张的嘴最终蹦出了一个字“啊!”就没了下文。

邪恶少女的脸说变就变,潮水涨得很快,风也越来越大,作为一个海边长大的人,刘老师知道悬崖下方很快就会被海水淹没,如果他现在不走,恐怕就要被少女吃掉了,等再次退潮的时候,就会和那个野狗一样的下场。拎着几袋大海的眼泪往上爬可不是什么轻松事,它们似乎不太愿意离开这片海滩,刘老师慌乱得就像一个盗贼,几次差点掉进下边张牙舞爪的海浪里,他也顾不得自己被海风破坏的发型,将那顶鸭舌帽扣在头顶,当他再次回到自行车旁边的时候,自己狼狈的模样已经和其他拾破烂的人没什么差别了。刘老师打开挂在车把上的保温杯,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起来,然后呸呸呸地往外吐茶叶碎,可是这些暗绿色的软烂茶叶碎,离开刘老师的口腔,还没落在地上就嗡嗡飞了起来,形成一群肥胖的苍蝇盘旋在他的头顶。

刘老师 65 岁的生日很快到来,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一个被诅咒的数字,虽然刘老师觉得死神可能已经遗忘了他,可仍然要小心行事。在生日的这一天,他像小孩捉迷藏一样躲在被窝里不愿起床,连头都不想露出来,反正杨老师忙于自己的研究,也“遗忘了他”,就算他躲在大衣柜里,冰箱里,浴缸里,床底下好几天,想必也没人在意。

生日刚一过去,刘老师就决定重新做人,他将那顶捡来的帽子扣在自己的秃顶上,又一个家族诅咒,老刘家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早早谢顶的,这样,他就再也不用在每阵风后,竖起四根手指,把头发推到头顶上了,最后,他干脆剃掉了那几根欲盖弥彰的头发。刘老师感觉自己一戴上这顶鸭舌帽,就仿佛变成了其他什么人,帅气的老王,老李,老牛,总之不再是之前的那个老刘。他每天出门的时候,都先在地上动作凶猛地做上几个俯卧撑,看着自己的两块胸肌渐渐凸起,再加上自己的光头,就像是电影里的硬汉,可是那副高度近视的眼镜让人有点出戏。于是刘老师扒拉起自己的收藏,很快就找到了以前捡到的一副墨镜夹片,把它夹在了近视镜上,大部分时间,刘老师都将它放下来。为了搭配上这副墨镜,刘老师又扒拉出来他儿子以前丢掉的 T 恤,球鞋,牛仔裤,将它们统统穿在身上,照镜子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更不可思议的地方是他从头到脚都是别人不要的垃圾,他就知道这些东西早晚会派上用场的。刘老师骑着自行车就像骑着高头大马,他骑得飞快,让自行车嘎吱嘎吱的响声从垂头丧气变成斗志昂扬。

对于刘老师的变化,杨老师不为所动,刘老师早就知道杨老师高尚的情操不允许她成为一个只看外表的人,就像当年她嫁给他也一定是看上了他灵魂深处的什么东西,对于刘老师来说,这至今都是一个未解之谜。而刘老师看上杨老师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的粉笔头总是能像子弹一样打中那些作恶多端的男孩的脑门,这让他很有安全感。

一个周末的晚上,杨老师合上了电脑,她呆坐了一会,用手机给明明发了一条微信,内容是:不要滥交,每次戴套,使用润滑剂。杨老师的研究到此为止,这就是对于明明出的这道难题,她推算出的答案。明明收到这条微信的时候,正寂寞难耐,孤枕难眠,他知道杨老师用她自己的方式接受了这件事,他感觉胸口涌起一阵热流,鼻子发酸,眼眶湿润,他又把这条微信看了几遍,滥交,戴套,润滑剂这三个词让他的身体升腾起一阵情欲,他急于和什么人分享这件事,分享的冲动和情欲混杂在一起,让他的心里像爬满了蚂蚁,他打开了一个微信群,发了一条消息,今晚有没有人陪。

杨老师忙完自己的研究之后,终于又把注意力投向刘老师的那些破烂儿上了,她为了防止被刘老师阻碍,一大早就起床,开始在屋子里团团转,从各个角落收集刘老师带回来的垃圾,然后将它们塞进一个大袋子,拖到楼下。阳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杨老师插着腰站在七八盆快死的植物中间,感觉工程浩大,需要好几天才能把这些东西丢完。

刘老师起床的时候,杨老师已经做好了早餐,刘老师感觉屋子整洁了不少,恢复了之前的秩序和平衡,阳光从纱帘照进来,照在他的光头上,令他感觉到一阵温暖和幸福,他抓起了杨老师的手,让她摸了一下自己滑溜溜的脑袋,杨老师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扭捏,这让高大的杨老师显得十分怪异,而刘老师熟知这种怪异,这种怪异会让杨老师变得虚弱,柔软,不堪一击,他顺势将她拉到了床上。

刘老师吃完早就凉掉了的早饭,却没找到自己的帽子,他忽然慌了神:“我的帽子呢?”

“扔了。”

“为什么扔了?”

“你文盲吗?没看见上边写的啥?”

“我不和你吵,也不和你生气,你告诉我扔哪了,我自己去找。”

“楼下。”

刘老师穿好衣服就出门了,临走的时候,他还回头对杨老师挤了挤眼睛,可惜他的墨镜滤掉了他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身高两米,八块腹肌。刘老师在楼下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认出了那一包垃圾,可是里边唯独没了那顶鸭舌帽。杨老师站在阳台向下看去,刘老师的光头反射着阳光,随着自行车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亮点,一颗白昼的流星。这是杨老师对于刘老师最后的记忆。

刘老师的失踪成为了黑松林一个新的恐怖故事,在杨老师报警之后,警察们在靠近悬崖的一棵松树下发现了刘老师的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他的黑色公文包和保温杯。杨老师清楚地记得刘老师最后一次出门根本没有带着这两样东西,可是她回家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她甚至没有找到刘老师前一段时间存在过的证据,唯一能找到的就是更早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公文包和保温杯离开小区的监控视频。现在杨老师说什么也没有用,反而会让她看起来像个因为老公失踪而疯掉的中年妇女,作为追求科学的杨老师,她现在需要理清思路,收集证据。

明明和其他人一样不能理解为什么他爸失踪了那么久他妈才报得警,而杨老师做出的解释令明明害怕,他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陪着杨老师,他打印了寻人启事,和杨老师一起贴遍大街小巷,一向低调行事的刘老师突然之间成了名人。故事开始在人群中发酵,有人说刘老师被海妖吃掉了,有人说刘老师自杀了,还有人说是杨老师杀了刘老师。

警察们的调查一直没有任何进展,虽然在海滩上找到的一些白骨确实是人类的,可是经过检测并不是刘老师的。杨老师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寻找刘老师身上,人们再也没法在杨老师的脸上寻觅到那标准而专业的笑容。小区的草坪开始出现狗屎,邻居们因为一点小事大呼小叫,反目为仇,小孩点燃垃圾,业主们扯着横幅在大门口要求物业公司滚蛋,整个阳光小区洋溢着一股无政府主义的疯狂气味。

一个大雾弥漫的下午,杨老师和明明继续在这片他们已经熟悉的海滩上搜寻证据,明明踉踉跄跄地朝大海走去,在雾气中,他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脑袋,走近了才发现是一顶黑色的鸭舌帽挂在一个高耸的礁石上。

他大叫着:“这儿有个帽子。”

杨老师问:“上边写着 ghost 吗?”

明明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对于明明来说,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就像眼前的浓雾,更像一张考试卷,他什么都答不上来,他甚至没机会知道刘老师到底有没有遗传到那可怕的短命基因。

现在这顶帽子就摆在杨老师书桌上,旁边堆满了刑侦类的书籍,还有一些推理小说。书桌后边的墙上贴着一些图片,整个区域的地图,自行车的照片,海滩的照片,松林的照片,最中间是一张刘老师的寻人启事。墙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写满了文字,夹杂着英文字母,还有一些数学公式,函数图像和几何图形,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毛线。杨老师戴着眼镜,像一个侦探一般思考,像一个数学家一般推算,她觉得这是刘老师给她出的一道难题,她一定可以解答出来。风从窗户吹进来的时候,书页哗哗作响,照片中刘老师稀疏的头发被风吹起,露出了光秃秃的头顶,有点滑稽,可是杨老师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关于作者朱一叶

朱一叶,生于 1984,郑州人,现居烟台。自由无业者,兴趣转换大王,背锅穿越亚非大陆。《吃麻雀的少女》获得第五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文艺组首奖,《哈扎尔之匙》获得第四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科幻组优秀奖,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湖南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已出版小说集《死于象蹄》《吃麻雀的少女》。

一些解读

小说从一件略带灵异的小事“照片中弟弟稀疏的头发被风吹起,露出了光秃秃的头顶”开始,很快进入了日常化的氛围之中,语调是轻快的,灵巧而幽默。主人公是庸常之人,过着庸常的生活,唯一特殊之处是笼罩家族的死亡阴影和捡拾破烂的爱好。

但渐渐地,叙事开始转入超现实,抵达海岸的时刻,达到了高潮,同时这也是小说的转折点,在语言方面,那种轻松、调侃的调调,忽然注入了神秘的诗性密度。小说的类型也在这种叙事的转折中变得模糊,它像一篇通俗小说,却又像是处理孤独、死亡主题的严肃文学,让人想起舒尔茨那篇《鸟》中的父亲形象,契诃夫的《套中人》,海明威《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那位刚刚觉醒就不幸送命的丈夫。

之后,小说又抛却了主题的重负,变成为一个奇妙的鬼故事。最后一段,相信科学的杨老师的种种努力,似乎又让它回归了日常和通俗。(特约编辑:朱岳)

题图原图来自:Evgeny Karasev on iStock,有裁剪

我们做了一个壁纸应用,给你的手机加点好奇心。去 App 商店搜 好奇怪 下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