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主义在中国登场 | 好奇心日报年度图书推荐⑤

一年过去,中国与世界、社会与国家、经济与我们的生活都为大问题所左右,于愕然之中,知识分子声音的消失或者湮没于嘈杂,更增添困惑与茫然。或者,此时可能是拐点将现。而在任何时代,睿智思考都是稀缺品,有见识者更是指引我们看清前路的保障。

因此,我们“2018 年度图书推荐”希望尽可能多元化地介绍一些我们认为有价值的书。

依照旧例,我们视野所及的书,采编人员都已经读过,并以真诚态度介绍给读者。

我们也借助特约作者之力来一起完成。他们总是得风气之先,而且见解更加深刻。在此一并感谢。

这是非虚构图书推荐系列的第一篇,探讨保守主义思想在中国。作者王建勋是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副教授,研究旨趣主要为宪政理论与古典自由主义传统,著有《驯化利维坦》,译有《美国联邦主义》,编有《自治二十讲》。

近几年,在中国出现了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那就是,越来越多的保守主义著作被译介了进来。 2018 年 7 月,美国“保守主义教父”拉塞尔·柯克(Russell Kirk)的杰作《美国秩序的根基》也在汉语世界问世。他被认为是继承了柏克衣钵的美国保守主义者,是二战后引领保守主义在美国复兴的关键人物。他把美国秩序的源头追溯到三千年前,追溯到犹太-基督教的旧约传统中,后经古希腊罗马的理性与美德,中世纪的法治与神学,英格兰的宪政与中道,在北美殖民地汇聚成巨流,造就了一个自由而繁荣的共和国。

此前,保守主义鼻祖柏克的主要著作几乎都有了中文版,包括《法国大革命反思录》、《美洲三书》、《自由与传统》等,有关柏克的传记也出了好几种。几年前,冯克利先生还组织翻译了一套“西方保守主义经典译丛”,包括《自由、平等、博爱》、《耶鲁的上帝与人》等七部重要保守主义作品。塞西尔的名著《保守主义》、奥克肖特的经典《政治中的理性主义》以及斯克鲁顿的佳作《保守主义的含义》等,也都出现了中译本。

虽然保守主义著作越来越多地涌入中国,但长期以来,由于中国缺乏保守主义传统,人们难免对其产生各种误解。最大的误解可能是把保守主义和保守派、守旧派、反改革派相混淆,其实,保守主义并不反对改革,拒绝变革甚至开倒车不是保守主义,而是固步自封,逆历史潮流。还有人误以为保守主义只在一些国家行得通,而在另一些国家行不通。这也是错误的,它并不专属于任何国家,而是可以在任何地方践行。

想弄清楚保守主义主张什么和反对什么,有必要先看看它是如何起源的。 1789 年,在人类历史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在北美建立了一个真正自由的共和国——美利坚合众国,一是在欧洲爆发了震惊世界的大革命——法国大革命。虽然后者的目标之一也是“自由”,但它不仅没有得到自由,反而迎来了白色恐怖,迎来了雅各宾专政,迎来了军事强人统治……。

就在法国大革命发生之后不久,一位海峡对岸的、出生于爱尔兰的英国政治家,在一封私人书信中对其进行了无情的批评,并且,它很快就公开出版了,名曰《法国大革命反思录》(又译《反思法国大革命》)。刹那间,洛阳纸贵,短短几个星期就卖出了一万三千余本。作者就是爱德蒙·柏克(Edmund Burke),被后人称为“保守主义之父”,虽然他从未使用过“保守主义”一词。

那么,柏克对法国大革命究竟说了些什么?在他看来,法国大革命的错误之处在于,它建立在抽象的教条基础之上,它对绝对理性主义(唯理主义)的迷恋,它对人性和社会复杂性的漠视,它彻底反传统、反习俗、反权威、反宗教的特性等。概而言之,法国大革命的危险之处在于它的抽象主义、唯理主义和激进主义。柏克认为,这样的大革命必然是一场灾难,他甚至预测到革命后会出现一个拿破仑式的人物。

这本书入选了《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 2018 年度图书。推荐语:为什么美国成为了一个自由而繁荣的国度?柯克的答案是“基于基督教信念的有秩序的自由”。

对柏克来说,这样的大革命不可能建立一个自由社会,因为讨论抽象的“人权”毫无意义,权利是具体的,而且与社会的传统、习俗、经验等有关。革命的领导者“认为对人权不能有任何限定,任何反面的辩论都是无效的;他们认为人权的要求不容许任何让步和妥协,任何有损人权要求充分实现的东西都是十足的狡诈和不义。他们认为任何政府,不管其历史多么悠久,也不管其管理得多么合乎正义、多么仁慈,只要与他们的这些人权不合,就别想安稳!”在柏克看来,革命者所追求的“人权”或者“自由”,不过是为所欲为和放肆恣意,不受道德、权威和宗教的约束。

柏克认为,革命者打碎“旧社会”的做法是可怕的,因为社会是一个有机体,是慢慢生长的组织。虽然也可以被看作一种契约,但它迥然不同于一般的契约,不同于买卖胡椒、咖啡或者烟草之类的契约,不可以随意解除,“因为它并非仅仅是为暂时的、转瞬即逝的粗陋的动物性存在服务的合伙契约。……由于历经多代人的努力也不能实现此种契约所设立的目标,因而,此种契约不仅仅是现在活着的人之间的契约,而且是现在活着的人、已故去的人和即将出生的人之间的契约。”在柏克看来,随意推翻一个社会,是对这种永恒契约的破坏。

大革命的领导者迷恋理性至上,因而对宗教、习俗和传统嗤之以鼻。但是,柏克指出,人天生地是宗教动物,宗教是公民社会的根基,无神论不仅与我们的理性不符,而且与我们的本能相悖。他警告法国人说:“你们的独裁者是用恐怖手段来统治的。他们知道,谁畏惧上帝,谁就对别的东西无所畏惧。于是,他们就把那种唯一能够产生真正勇气的畏惧从头脑中斩草除根。”在摧毁了教会、否定了上帝之后,雅各宾派统治者的确就开始为所欲为了。

大革命发生之后不久,柏克这样评论道,从革命那天开始,“法兰西就成了一切政权当中最彻底、最专断、最有效的政权。迄今为止,在地球上绝无仅有。”他断定,这个号称追求“自由”、“平等”、“博爱”的大革命一定会走向国家主义和极权主义,“在他们的政府方案中,个体性旁落在外。国家是一切的一切。……为达到它专有的目标,国家拥有至高无上的控制权和镇压权——通过洗脑实现思想控制,通过刀枪实现人身控制。”

柏克反对法国大革命的理由,被后人总结为一种政治哲学和思想传统——保守主义。那么,何谓“保守主义”?或者说,它的基本主张是什么?

对于很多保守主义者来说,“保守主义”是不可定义的,因为它不是一两条简单的原则,不是一两个清晰的关键词,而是一种复杂的思维方式,一种生活态度,一种处事之道,甚至要根据情势的变化而变化,任何对它的定义都难以抓住其要义,或者失之简单。

当代著名英国保守主义理论家罗杰·斯克鲁顿(Roger Scruton)说:“保守主义很少以格言、公式或目标来自我展示。它的精髓难以言述,倘若不得不加以演说,其表述方式又是怀疑论的。但是,保守主义是能够表述的,在面临危机的时候,要么是迫于政治上的需要,要么是迫于对理论的呼唤,保守主义能够尽其所能地表述,尽管并不总是自信所找到的词藻能够与呼唤它们的天性相吻合。这种缺乏自信并非出于羞怯或沮丧,而是源自对人世复杂性的认识,源自对于无法以空想学说的抽象清晰性来理解的价值观念的忠诚。”

在他看来,对保守主义的松散定义,是把它理解为一种“保守的愿望”,因为每个人都具有某种保守可靠而熟悉事物的冲动。他说:“保守主义直接源于这样一种观念:个人从属于某种持续的、先在的社会秩序,这一事实在决定人们何去何从时是最重要的。”另一位知名英国保守主义理论家迈克尔·奥克肖特(Michael Oakeshott)表达了类似的意思:“作为保守主义者,就是喜爱熟悉的事物胜过未知的事物,可信赖的事物胜过未经试验的事物,事实胜于玄理,眼前之物胜于遥远之物,充足胜于完美,现时的欢乐胜于虚幻的极乐。”

保守主义者很少用一句话来定义这种政治哲学,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没有自身的基本理念和主张。保守主义巨擘拉塞尔·柯克总结了保守主义的十大原则:

第一,保守主义者相信存在着一种永恒的道德秩序。他们认为人性是不变的,道德真理是恒久的。一个良好社会的标志是,每个人都坚信客观的道德法则,都有强烈的是非感,都坚信正义和荣誉的重要性。

第二,保守主义者珍视习俗、惯例和社会连续性的价值。古老的习俗和惯例帮助人们和平共处,法律根本上不过是习俗和惯例的结晶;社会的连续性意味着社会是一个有血脉、有灵性的有机体,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改造的机器。

第三,保守主义者遵循约定俗成或者先例(prescription)原则,相信那些古老的、长久被实践的智慧。今天的人能看得更远,不过是因为他们站立在巨人的肩膀上。柏克曾说,单个人是愚蠢的,但人类整体是明智的。

第四,保守主义者恪守审慎原则。柏拉图和柏克都认为,审慎是首要的美德。任何公共措施都应当根据其长期的可能后果来判断,而不能热衷于权宜之计或者流行程度。保守主义者在行动之前,要进行充分的反思,仔细权衡利弊得失。

第五,保守主义者强调多样性原则。他们偏爱长期以来形成的社会规则和生活方式的复杂多样性,反对整齐划一和平等主义。为了保存一个社会中健康的多样性,社会等级、物质条件等方面的差异以及各种不平等是必要的。真正的平等仅仅意味着,在上帝的最终审判和司法面前人人平等,所有其他的平等都会导致社会停滞。

第六,保守主义者相信人的不完美性。人是不完美的,人性有着严重的缺陷,因而不可能创建完美的社会秩序,追求乌托邦只会导致灾难。

第七,保守主义者认为自由与私有财产密不可分。私有财产是每个人获得独立、人格和尊严的基础,并且教给人们懂得责任和公正,伟大文明都是建立在尊重私有财产基础之上的。

第八,保守主义者支持自愿结社和地方自治,赞赏社区精神和民众参与,反对非自愿的集体主义,反对中央集权,认为一个国家的力量来自无数的小共同体(社团)。

第九,保守主义者主张对权力和人类的激情必须进行严格的限制。不受限制的权力就是暴政,无论是君主政体,还是贵族或者民主政体。保守主义者不相信“仁慈的暴君”,主张通过分权制衡的方式约束权力,唯此方能确保自由与秩序。一个公正的政府在权威诉求和自由诉求之间维持一种健康的紧张关系。

第十,保守主义者主张在恒久和变革之间应该保持一种平衡。恒久旨在确保社会的稳定性和连续性,变革旨在确保社会的改良与完善。变革对于社会有机体是必要的,正如人的身体需要新陈代谢一样,不变的躯体就会死亡,但是,变化必须是渐进的、审慎的。虽然保守主义者不反对社会改良和变革,但他们对所谓的“进步”和“进步主义”保持怀疑,对新事物必然优于旧事物的看法保持怀疑。

冯克利先生组织翻译的“西方保守主义经典译丛”

这十大原则可以被看作保守主义的基本主张,虽然并非每一个保守主义者都支持所有这些原则,但几乎所有的保守主义者都认同其中的大部分内容,因为它们基本都是柏克以降的保守主义传统的核心理念。这一传统经由美国的“联邦党人”(尤其是汉密尔顿、麦迪逊、亚当斯等)、托克维尔、麦考莱(Thomas Macaulay)、斯蒂芬(James Stephen)、梅茵(Henry Sumner Maine)、白璧德(Irving Babbitt),以及当代的奥克肖特、柯克、巴克利(William Buckley Jr.)、克里斯托(Irving Kristol)、尼斯比特(Robert Nisbet)、斯克鲁顿等发扬光大。

根据不同的标准,保守主义常常被划分为不同的类型,诸如政治保守主义(political conservatism)、文化保守主义(cultural conservatism)、社会保守主义(social conservatism)、财政保守主义(fiscal conservatism)之分,也有传统保守主义(traditional conservatism)或者古典保守主义(classical conservatism)、现代保守主义(modern conservatism)、新保守主义(neoconservatism)之分。但无论是何种类型,它们都有一些共同内涵,都在某些方面强调保守,强调审慎,反对激进变革等,更多的是侧重点不同。即使是同一类型的保守主义者,他们的具体主张也可能有所差别,这一点与其他任何政治哲学或者思想传统并无不同。

值得一提的是,大多数人都同意保守主义是一种政治哲学或者政治思想,但是,它是一种意识形态吗?一些人的回答是肯定的,比如,塞缪尔·亨廷顿在 1957 年文章“作为意识形态的保守主义”中就是这么认为的,但另一些人则持否定态度,譬如,柯克反复强调,保守主义不是一种意识形态,而且是反意识形态的;它是一种心智状态、一种品格、一种看待公民社会秩序的方式;维系保守主义的态度,靠的是一组基于情感的观念或者看法,而非意识形态教条。

在很大程度上讲,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是当今世界两大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哲学,主宰着英美等国家的政治生态。那么,它们之间有何区别?在辨析它们的区别之前,有必要先简要讨论一下自由主义的意涵。其实,界定“自由主义”,并不比界定“保守主义”更加容易,因为它主张的内容同样复杂多样,而且对于不同的人而言,有着不同的含义,并没有公认的自由主义定义,正如没有公认的保守主义定义一样。

大致而言,“自由主义”强调自由的根本重要性,倡导平等、民主等基本价值。但是,由于自由主义者对“自由”、“平等”等概念的理解千差万别,因而他们的主张也并非铁板一块。譬如,有人对“自由”的理解是消极的——消极自由(negative liberty),有人对“自由”的理解是积极的——积极自由(positive liberty),还有人对“自由”的理解是共和的——共和自由(republican liberty)。

基于此种概念理解的差别以及其他因素,自由主义也被分为多种类型,诸如古典自由主义和现代自由主义之分,以及政治自由主义、经济自由主义、社会自由主义、文化自由主义之分等。在这里,无法一一讨论这些不同类型自由主义的主张,以及它们与保守主义的分歧,我将主要对比现代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因为这两者的分歧在今天最令人瞩目,并且左右着很多国家的政治实践。

还有,古典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区别不大,甚至在一些人看来,二者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有的人既可以被称为古典自由主义者,也可以被称为保守主义者,比如孟德斯鸠、托克维尔、阿克顿勋爵、哈耶克、索维尔(Thomas Sowell)等,甚至柏克也被如此归类,因为他致力于限制王权,捍卫英国人、殖民地美国人的自由。鉴于此,有的人干脆把他们称作“自由保守主义者”(liberal conservative)或者“保守自由主义者”(conservative liberal)。

但是,保守主义和现代自由主义之间则有着天壤之别。现代自由主义兴起于十九世纪后半期和二十世纪初,源于对资本主义和自由市场的批评,鼓吹政府介入社会经济生活、提供福利等。现代自由主义也被称为社会自由主义(social liberalism)或者左翼自由主义(left liberalism),在美国也被称作进步主义(progressivism),其代表人物包括格林(Thomas Hill Green)、霍布豪斯(Leonard Hobhouse)、威尔逊(Woodrow Wilson)、杜威(John Dewey)、凯恩斯以及罗尔斯等。

保守主义与现代自由主义之间的区别体现在哪些方面?

第一,是否承认存在着一种超验的道德秩序。保守主义者的回答是肯定的,并且,很多保守主义者认为社会秩序的源头是犹太-基督教传统,人世间的法律应当服从上帝的律法,道德准则是客观的。根据柯克,保守主义者首要关心的是精神和品格的再生,是心灵内在秩序的永恒问题,是作为任何值得过生活之根基的宗教约束。现代自由主义者则否认超验的道德秩序,认为秩序是可以根据人的自由意志和同意原则随意改变的,不存在客观、永恒的道德准则。

第二,是否承认人是有罪的,人是不完美的,人性是不可改变的。保守主义者的回答是肯定的,但现代自由主义者的回答则是否定的。比较而言,后者对人性更加乐观,对拥有权力的人更加信任,因而主张政府更多介入社会经济生活。

第三,对自由的看法不同。保守主义者主张秩序下的自由(ordered liberty),强调自由受制于秩序,秩序优先于自由,任何秩序都优于无政府主义。而现代自由主义者则强调自由是第一位的,只要不对他人造成伤害,自由不应当受到限制,无政府主义优于不自由的秩序。譬如,保守主义者不认为同性之间有结婚的自由——婚姻是男女之间的结合,不认为女性有堕胎的自由——胎儿有生命权,但现代自由主义者都持赞同态度。

第四,对待传统、权威、习俗等的态度不同。保守主义者认为自由和秩序离不开传统、权威、习俗等,并努力捍卫这些事物,但自由主义者则不这么看,甚至认为它们禁锢人们的自由。

第五,它们对待私有产权和自由市场的态度不同。保守主义者认为私有产权和自由市场对一个社会的自由和繁荣至关重要,认为政府的主要职能之一就是保护私有产权和自由市场,反对对财富进行再分配,反对福利国家,反对国家随意干预市场和经济活动。柏克说:“国家应该把自己限制在真正的、严格的公共事务——公共和平、公共安全和公共繁荣——的范围内。”“给我们提供生活必需品,这不是政府权力所能及。政治家们认为他们能够做到这一点,那只是自以为是的臆想。是人民供养了政治家,而不是政治家供养了人民。阻止邪恶的蔓延滋长才是政府的责任,政府应运用权力去制约邪恶。在这方面,或许也在任何其他方面,政府很少能积极地去行善。”但现代自由主义者则认为,私有产权只对或者主要对富人有利,而对穷人是不利的,主张通过征收累进税进行财富再分配,支持福利国家,他们反对自由市场,支持国家干预社会经济生活。

第六,对平等的看法和态度不同。保守主义者认为,平等仅仅意味着权利和自由的平等,仅仅意味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任何其他的平等都与一个自由社会不相容;保守主义者反对消灭等级或者阶级差别——事实上也消灭不了,认为人与人之间在天赋、地位、财富等方面的差别是正常的。而现代自由主义者则认为,平等意味着全方位的平等,包括身份平等、经济平等、财富平等以及男女社会角色的平等等,没有这些平等,就不是一个真正平等的社会。基于这种对平等的理解,现代自由主义者支持各种平均主义措施,甚至主张消灭人与人之间的任何差别。

第七,对待家庭和中间组织的态度不同。保守主义者视家庭为社会的基本细胞,对社会延续和道德培育而言具有根本重要性,家庭的教育功能和权威不可剥夺;同样,保守主义者重视各种中间组织(民间组织或者非政府组织),包括教会、行会、学校等各种自治性社团,认为它们的独立和权威是防御国家权力的一道重要屏障。而现代自由主义者则否定家庭和中间组织的重要地位,认为它们经常成为妨碍自由的力量,认为它们应该受制于国家。他们认为家庭的存在完全依赖于自由意志,甚至认为传统家庭的松散或者解体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因而,他们支持同性婚姻等。

第八,对待地方自治的看法不同。保守主义者认同辅助性原则(subsidiarity principle),即个人胜任的事情,社会不应介入,小(地方)共同体胜任的事情,大(全国)共同体不应介入。地方自治不仅有助于民众的参与,而且有利于保存社会的多样性。而现代自由主义者则喜欢整齐划一,喜欢千篇一律,喜欢地方与地方之间毫无差别,迷恋中央集权,迷信中央政府更加公正,更能实现平等理想等。

第九,对待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的态度不同。保守主义者反对多元文化主义,不认为不同的文化之间是平等的,相信文化之间存在优劣之分,而且,文化认同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国家认同,一个社会的凝聚力要求某种主流的文化起主导作用。而现代自由主义者则是多元文化主义的支持者和鼓吹者,他们认为文化之间是平等的,不应该在不同的文化之间差别对待,也不应该要求一种文化融入另一种文化,一个社会不需要某种主流的文化也可以凝聚在一起。

最后,对待变革的态度不同。保守主义者对待变革采取审慎的态度,认为只应在必要的时候进行变革,并且,变革应当是温和的、渐进的、局部的,变革的目的只是为了保存,而不是为了花样翻新。保守主义者决不是一味反对变革的“保守派”,相反,他们支持变革,支持温和的变革。柏克说:“一个没有变革手段的国家,也没有保守的手段。”“正如及时的改革对政府有利那样,温和的改革对人民也是有利的。之所以对人民有利,不仅因为温和的改革具有连续性,而且因为它具备一种生长原则。不论何时进行改进,都能为后来的进一步改进留有余地,这无疑是正确的做法。……然而,在激烈的变革中,在那些热情大于理性的人所谓的‘彻底的清除工作’中,一般来说,整个行动是那样地生硬,那样地粗暴,那样地考虑不周,夹杂有那样多的鲁莽和那样多的不义,与人性和人类礼制的整体发展规律那样相背离,以至哪些最热烈希望改革的人也成了第一批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产生厌恶的人。然后,为了对这种矫正活动再加矫正,某些本已退去的不满情绪又被从隐伏状态中召了出来。结果是,只有胡作非为才算真正的改革,才能受人欢迎。……因此,混乱变得不可收拾,而其中的原因尚不在于药方的毒性太大,而在于用药不当,药性过于剧烈。有鉴于此,我对改革的重要看法之一便是逐步进行:某些效果近期即可到来,某些效果经过较长时期才会到来。”

众所周知,保守主义者以反对法国大革命而著名,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们反对任何革命,或者,反对任何情况下的革命。实际上,柏克就支持几乎与法国革命同时发生的美国革命,这是因为美国革命不过是殖民地民众要求享有他们作为英国人的权利,并非与英国的传统、习俗和法律等决裂,并非与过去一刀两断。与法国大革命相比,美国革命是一场相对保守的革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柏克也同意推翻政府的暴力革命,他说:“如果某一政府确实邪恶而专横,且无法对其加以改革(有时会出现此种情形),那么,就应该将其换掉,必要的话,也不妨诉诸武力。然而,当涉及的问题关于政府机构或大或小的完美程度时,允许采取措施的余地就没有这么大了。”

对比而言,现代自由主义者则更倾向于支持激进的、剧烈的、全方位的变革,无论这种变革的后果给社会带来的震荡有多大。在绝对理性主义的主宰下,他们厌恶“旧社会”,喜欢“新社会”,喜欢梦想和构造一个“乌托邦”。在很多情况下,他们不能容忍那些古老的传统和习俗,认为它们阻碍社会前进的步伐,阻碍社会走向更加自由和平等。他们喜欢革新除旧,甚至喜欢花样翻新,并将“新”与进步、公正等联系在一起。譬如,他们支持人的“变性”手术,支持人们随意选择自己认同的性别等,并且认为这是社会进步和宽容的标志。

也许一个人还可以列出更多的区别来,但上面这些可以说是保守主义和现代自由主义的主要区别。今天西方社会中的很多争论、分歧和冲突,都与这些区别有关。譬如,对福利、堕胎、同性婚姻、平权行动(affirmative action)、移民、政府管制等问题的争论,都可以看出保守主义和现代自由主义之间的分歧。就政治光谱而言,英国的保守党和美国的共和党信奉的是保守主义,而英国的工党和美国的民主党则信奉的是现代自由主义。

虽然保守主义在英美国家有着深厚的传统和强大的影响,但它在中国却长期受到冷落。自晚清西学东渐以来,各种思潮纷纷涌入中国,尤其是社会主义、功利主义、存在主义以及(现代)自由主义等,唯独保守主义缺席,至少它没有那么多的拥趸。原因之一在于,中国在打开国门的过程中,各种激进主义和形形色色的集体主义思潮正在西方流行,大批越洋留学的中国学生很快将这些思潮介绍到了中国,并认为它们代表了西方的潮流和未来。而且,在“救亡”与“启蒙”的时代背景中,国人对欧陆的启蒙运动情有独钟,而对苏格兰启蒙运动和美国启蒙运动知之甚少。当时的人们对笛卡尔、卢梭、伏尔泰、狄德罗等耳熟能详,欧陆启蒙运动的(绝对)理性主义、反传统、反宗教特性等在中国被广泛接受和推广。在东西文化碰撞的过程中,人们急于求变,尤其是激变,更加青睐激进主义和理性主义,而对英美传统中的保守主义,则无动于衷,甚至嗤之以鼻。长期以来,国人赞赏法国大革命并步其后尘,喜欢打碎“旧社会”,建立“新世界”。毋庸置疑,理性主义、激进主义和集体主义主宰了二十世纪的中国,造成的政治经济后果至今还在深深地影响着国人。

二十年前,当刘军宁先生出版《保守主义》一书时,绝大多数国人对保守主义还是相当陌生,甚至抱有怀疑和敌视的态度。但是,今天,不仅《保守主义》一书一版再版,拥有了更多的读者,而且越来越多的保守主义著作译介到了中国,越来越多的人理解、接受和认同了保守主义,成了名副其实的保守主义者。

他们开始反思激进主义和理性主义所带来的问题,反思剧烈革命——以法国大革命为代表——所造成的灾难,反思计划经济和计划思维所带来的后果,逐步认识到习俗、传统、权威以及宗教信仰的价值,认识到自由社会的建立不可能从一张白纸开始,而是慢慢积累的结果。越来越多的人明白,社会变革是必要的,但是变革应当是温和的、渐进的,不能采取推倒重来的做法,像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暴力革命一样,因为那样只能让过去的积累化为乌有,让自由社会的建立更加困难。

也许有人会说,保守主义在英美有市场,但在中国行不通,因为中国没有值得保守的东西,尤其是没有自由的传统。这种看法是错误的。诚然,中国没有自由的“大传统”,但是有自由的“小传统”,历史上无数仁人志士为自由进行过努力,只是由于种种原因,它始终没有汇成巨流,没有结出硕果。当保守主义在中国扎根之后,中国有望走出暴力革命的循环,有望走出朝代更迭的怪圈,有望看到自由的巨流。

还可能有人会说,在中国推行保守主义,是否意味着要回归儒家传统?答案是,儒家传统中与自由相容的部分可以保守,但与自由不容的部分应当摈弃。刘军宁先生简单明了地将保守主义界定为“保守自由”的主义,这意味着保守主义不会接受专制与暴政,不会接受任何倡导或者默许奴役的传统。而且,保守主义不会接受某些人鼓吹的“独尊儒术”,这不仅是因为儒家只是中国众多传统中的一种,而且因为“独尊儒术”是一种僵化封闭的态度和做法。保守主义虽然对古老的事物情有独钟,但是,它并不拒绝革故鼎新,在审慎的前提下,它对新事物持一种开放的态度。

长期以来,由于保守主义没有进入中国,人们难免对其产生一些误解。如今,保守主义已在中国登场。这一时刻具有重要意义,不仅对中国而言,而且对世界而言,因为它将有助于改变这个东方大国的命运。

题图为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的作品《自由引导人民》(有裁剪),来自:维基百科;长题图为柯克,来自: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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