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十世纪,蒂亚瓦纳科城被遗弃,随后在城市的废墟边建立了印加帝国。印加人把这里融入自己的神话,将它看作是世界的起源地。而在今天玻利维亚境内海拔 4000 多米的高原上,蒂亚瓦纳科人留下许多重达数吨、乃至百吨的巨石,巨石四处散落,使遗址如同一片废料场。
其中的一座神庙叫做普马彭古(Pumapunku),意思是“美洲狮门”。
1997 年,希拉里参观普马彭古时曾询问考古学家阿列克谢·弗兰尼奇(Alexei Vranich),这个建筑是什么样子。“我告诉她我不知道,但我想,我现在应该给她写一张纸条,21 年后,我对她的问题有了答案。”
几乎自一个半世纪前,就开始有许多学者试图模拟普马彭古的建筑结构,弗兰尼奇在学术期刊《遗产科学》(Heritage Science)中提出的构造是对东部建筑的修复,其中使用了更新的数据及技术。
不过,研究普马彭古超过 20 年的弗兰尼奇也承认,有时会觉得,比起实际证据,能够重建的结果好像更多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复原普马彭古不太容易。遗址遭受了十多个世纪的风化,再加上寻宝者、采石者和士兵的肆意破坏,遗址里许多石块早就不见了踪影。更难办的是,遗址甚至从未建成,当时的建筑图样或文字描述也从未流传下来(他们甚至没有文字传世)。
信息不完整,要推测千年前未竟的建筑意图是一件不确定性很大的事。不过无论从哪种角度,这个工程其实只会越来越容易。研究和考古的进展在学者间共享,而现在,3D 模型可以将几吨的巨石转化成小件——对于考古学家,他们更习惯于用手来“琢磨”考古发现,就像把玩瓷器碎片一样。
简单的线索来自普马彭古的两个基本要素——作为地基的砂岩板,以及立于其上的安山岩石块。最简单的,砂岩上的凹陷能提示上部石板的历史位置。而后者都有笔直、锋利的边线(这也是古安第斯文明中“叠石法”建筑成立的原因之一,工匠用金属接头连接两块契合的石头)。因而对于残缺石块,长、宽、高的数据一测,大多就能在几分钟内复原形状。
比较妙的是,在普马彭古遗址曾发现了许多相像的石头。19 世纪,德国科学家马克思·乌勒与阿方斯·施蒂贝尔曾一同考察遗址,在 1892 年出版的一本书籍中,他们推测蒂亚瓦纳科有一套与普马彭古结构相似的建筑标准。2000 年,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 Jean-Pierre Protzen 和 Stella E. Nair 通过重新测量,发现许多石块的确“互为复制品”。并且,结构的同一性还适用于其他尺寸的石块。这一关键的发现将推测的依据从全等性拓展到了相似性。
弗兰尼奇认为,某些元素重复出现,似乎是蒂亚瓦纳科人在为每一类型的石头制作原型,“类似于公寓大楼的窗户,一旦知道窗户的大小和间隔,就可以推断那栋建筑其余部分的样子……因此我们只需要一个例子,并了解它在整个结构中是如何重复的。”
例子之一就是“模型石 1”。这是一块称作“印加之桌”(Escritorio del Inca)的完整石板,高 1.5 米,在 19 世纪由一群探险家和旅行者发现。学者 Protzen 和 Nair 经过考察指出,一些碎石完全能适应这个结构,这表示,这块石板并非“独石”。
类似的理论依据,使 18 年后的弗兰尼奇对大体结构有一定底气,来补足不存在的石块,并把它们排列起来。
大小为实际 4% 的微缩模型打印出来后,过去一个半世纪来实地考察得出的复杂而繁琐的数据,就都转化成了“用手和头脑都能感受的东西”。弗兰尼奇形容自己的工作,好像是去拼“一套复杂的乐高”,而这 140 块安山岩和 17 块砂岩,“几乎就像前哥伦布版的宜家”。
弗兰尼奇把研究开展到了自家的起居室里,自得其乐,但同时就得承受一件事:养的猫拦不住地跑来跑去,来来回回“捣乱”——对此,他乐观地认为这是在逼迫他反复思考。而被他最终称为决定了研究成果的“分水岭时刻”,是在某天早晨喝咖啡的时候——“不知为何,就随手把两个石块垂直地放在一起”,一改多年来许多学者的假定。
听起来不可思议,这个无比简单的动作花费了好几年。
“一个 500 年前提出的考古问题,基本上是通过游戏的方式得到了回答。”弗兰尼奇甚至想到,将模型大量简化,作为一款游戏推广给年轻人兴许不赖,还好奇,这在中国有没有可能做成一门生意。
也不能说考古、文化、建筑的知识和空间构建能力就不重要。弗兰尼奇说自己有很多对普马彭古所知甚少的朋友在面对这些模型时,干坐很久也拼不出一块。而弗兰尼奇对普马彭古的研究,从他的博士论文在 1999 年发表前就开始了。
根据目前的复原结果,弗兰尼奇说,你可以从中看出两种建筑意图。其一是仿制(skeomoroph),也就是尽管整栋建筑使用的材料已经变更为石料,但依然沿袭了早期的木质样式。更耐用的石料同时更难做成,反倒令人印象深刻。
其二则是镜像效果,或者称作强迫透视。普马彭古的一件怪事是,门的数量要多过房屋。这些门框大小各异——一扇门之后,是其他渐小的门,直到一个极小的门结束整个结构,也就是一系列门框在设计初始,尺寸就依据了一扇门在镜中的效果,以此拉远地平线,强化透视感。弗兰尼奇认为,在蒂亚瓦纳科人的宇宙论中,或许还象征通往另一个存在的道路,能在日常中唤起对无限的神性体验。(当然,强迫透视在建筑中不算罕见,著名的例子有意大利建筑师博罗米尼的斯帕达宫。)
其他出土文物则是蒂亚瓦纳科人重仪式的另一种表现——被肢解的遗骸,以及描绘将战俘头颅做成腰带的陶器。况且其所需的建筑能力亦远超任何个人或家庭,但既无防御功能,不是堡垒,也没有厨房或卧室证明它是私人宫殿——这样的建筑通常只能是神庙。
2002 年的《国家地理》杂志曾提及另一样视觉错觉:当你走入神庙时,眼前那座海拔超过 6000 米的伊宜马尼峰便会消失在视野中。据推测,普马彭古的墙体曾覆盖着金银箔片及彩色纺织品,地面则刷有红、蓝和绿三种颜色的漆层。弗拉尼奇认为,这都是宗教性的彰显。
但由谁彰显又成了问题。印加人虔诚地宣称,普马彭古是在一夜间建起的,视之为神迹。据估算,需要 1300 到 2600 人才能抬起这些巨石。而由于蒂亚瓦纳科人没有铁器、车轮、牵引力足够的动物、滑轮或起重机,石料的运输和雕凿方式却一直没有定论,不少人甚至将普马彭古视作外太空文明到访地球时留下的遗迹。
弗拉尼奇则指出,这次重建结果在构造上与另两处遗址 Chiripa 和 Pucara 非常相似,足以驳斥“外星说”,以表明它是安第斯文明的遗产。
2002 年,为了实验古人是否有能力通过河流搬运建筑材料,弗拉尼奇还曾参与建过一艘 15 米长、12 吨重的芦苇船,在 3 个月内,完全靠当地村落几百号人的人力将一块 9 吨的巨石运过的的喀喀湖。最终,这群精疲力尽的学者将巨石和巨船与村民换回一箱啤酒,圆满完成了一次两地间的“成功会面”。
联系此前多项发现,则表现了此地曾作为宗教中心,一度非常繁荣。蒂亚瓦纳科曾出土了不同形状、不同宗族的头骨,表示该地往来密切。当地人还使用精神药物,这从鼻烟壶、致幻药物和吸毒用具的发现,以及对头骨和头发的检测得到了证实。弗拉尼奇设想,普马彭古是蒂亚瓦纳科的 埃利斯岛(美国移民管理局曾经的所在地),从帝国偏远地区跋涉而来的朝圣者在此接受 chicha(一种发酵饮料)、致幻剂和某种仪式,皈依后,前往城市礼仪中心的其他神庙,如阿卡帕纳。
除了蒂亚瓦纳科,弗拉尼奇还曾在马丘比丘、库斯科和萨克赛曼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出的世界遗产地工作。下一步,他将开始为古印加首都库斯科构想模型。一直对考古学感兴趣的他,自小接受西班牙语和英语的双语教育,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宾夕法尼亚大学拿到学士和博士学位后,就顺理成章地在中美洲和南美洲从事考古工作。他在 Facebook 的头像摄于马丘比丘,你能看到一片土色的遗址中一个身着运动服的倒立者,这人(弗拉尼奇)双脚勾成直角,正在保持平衡。
论文完成后,这名 50 岁的博士把一套 3D 模型留在普马彭古的博物馆,有些忧虑。
2006 年,在一些考古学家的提议下,玻利维亚临时总统下令“修理”该遗址,这一后来被认为是没有学术依据的行动,极大地破坏了考古现场。弗拉尼奇认为,从飞机失事现场,到近年遭伊斯兰国破坏的帕尔米拉古城,基于“积木”的复原方法也许可以略微地与“坏政府和冷漠的公众”抗衡,以防止任何不可挽回的破坏。
图片除标注外,均来自 Alexei Vranich & Springer 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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