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柴湾一间废弃车厂对面的住宅大厦㡯下，藏着一间士多，店上被帆布遮盖的生锈铁门牌上仍写着：“香港中华汽车公司职员柴湾区茶水店（昌珍）”。

香港中华汽车公司人称中巴，鼎盛期是七十年代，曾垄断港岛巴士服务，以蓝白车身作为标志。早年曾一度出现巴士混战，随中巴服务走下坡，八十年代爆发中巴大罢工，另一主要公司城巴便立即集中火力，改善港岛服务水平，又设立屋邨巴士线，成功取代了中巴。1998 年中巴巴士专营权结束时，线路均交给新巴及城巴，中巴已成迟到和脱班是同义词。

此后，香港巴士线一度呈现三足鼎立的状态，1933 年创立的九巴历史最悠久，占据九龙新界长途巴士线，而新巴及城巴则合并起来。

2015 年，连最后一条中巴非专营巴士服务也结束了。

不过这些巴士界的风云变幻，早已落幕，中巴车厂早已丢空十多年，怎料到茶水间仍在。昌珍士多于 1981 年开门，老板娘是黄笑勤，人称林婆婆，今年九十岁了，在这里开业也近四十年。

丈夫在中巴会计部一做就四十年，就在车厂中总部办公室上班，“老板颜成坤（中巴创办人）说，不如做中巴茶水部，给伙计饮茶吧。”

她丈夫于是兴冲冲地注册公司，先用十万元盘下店面，再花了两万元本钱开档，“有钱咪开大公司，无钱咪开士多仔。”当初年轻时，本来在家乡石龙镇当个人公司售货员，丈夫一成功，就申请她来港团聚，前来开士多。门口放两张枱，早早七点起来准备好煎蛋火腿面，司机便来饮茶，订单如雪片飞来，甚至来自附近的工业城工视大厦。

中巴的蓝白色车身特别醒目，被称为蓝战士。她反而摇头，“太旧啦，唔记得啦。”日常生活忙碌中，中巴大罢工也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颜成坤对伙计特别好，“以往下午三点偷鸡打麻雀，以前什么都得，现在好严，超少少时间都不可以。”不难想像，何以服务质素下降。至于颜成坤，“大老板，怎会来这里？”

“不过我老公已经返大陆啦。”她多年没见到老公了，她不愿意细谈，只说得隐晦。

马仔（沙琪玛）卖五块钱一件，两件九块，一片胶盖着，旁边搁着菜刀，人手一板板地切，也是最受欢迎的货品。还有卖五块钱一件的合桃酥，各式凉果则来自五十余年老牌子黄果，由她在大陆的亲戚批发，一卖就二十多年，包括陈皮姜、黄皮干、柠檬干等等，通通一包五元。“试下陈皮姜吧，有清洁工不断咳潄，看医生都不好，无意中食到（陈皮姜），就痊愈了。”还有零食，供附近学生购买。

唐饼来自香港老字号顺香园，厂房位于火炭，只在几间士多有售，由仅存手工马仔师傅人手制作，自然是特别软糯，林婆婆介绍，马仔是使用澳洲蛋做的，味道特别浓。“大陆乡下那些不好吃，硬棚棚的。”食物水准没变，人却变了。店面越来越冷清，以往仍然会有人专程来买，随着网购兴起，顺香园也有售，她喟叹生意难做，“以前一天卖两到三底，现在一个星期都卖不到一底。”

“无中巴，无生意。”虽然过了二十年，林婆婆仍然叹，“热天就有生意，有人买汽水饮品，冬天就没生意。”的确，比起夏天，冰柜现时空空如也，柜也半空。林婆婆开始抱怨近日遇到的事，郁郁寡欢，“业主立案法团以为我赚好多钱，想赶走我。”事实上，店铺收入只够付灯油火蜡，“幸好不用交租”。

她近日身体不好，听力不太好，得凑近了她才能谈话。比起两年前经过，精神矍铄的模样可差得远了。刚刚经过店铺，前方一位推着轮椅的伯伯正在光顾，她就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在雪柜（冰箱）拿一罐汽水。

林婆婆的生活数十年如一日。已达耄耋之年，她每向前走个二十厘米，就得歇一歇，缓慢地移动。“脚痛啊！”她捶捶膝盖，说是风湿的缘故，“行得辛苦就痛，唔辛苦就无。店门前停泊着轮椅，她住在附近，就这样每天推轮椅过来，习惯先买菜，每天十点多再来开店，六点关铺。一年多前，她连星期日都开店，现时也决定休息。

门口摆放了几把椅子，专门让老街坊坐坐，闲话家常。言谈间，另一位老太太拄着拐杖来了，谈谈为儿子张罗婚事，买金镯哪儿去；另一位路过的街坊已头发斑白，临别前去买菜都要叮咛一句，“脚痛顾不了店，你就休息一下吧。”

年轻的也有，五年来，钟小姐风雨无阻，只要她下班时经过有开，都会用环保袋买几块马仔。“与外面卖的不一样，平时买的包装好比较硬身，”她笑说，“有人情味一点，又甜一点啦。”

林婆婆庆幸：“街坊都对我好好的。”对面的中巴车厂规划去年年底获批，将重建成两幢高商住大厦。“建起新大厦，多点生意，也好啊。”

“我在这里过日辰，不管有没有生意，几十岁了，赚不了多少，带不入棺材。”林婆婆现在儿女成群，聊到一半忽然说要介绍侄儿，只好连忙回绝。快六点收铺了，亲孙儿要来接她，“他天天都来的，”她终于露出笑容：“等百年归老，店铺就留给孙子。”中巴巴士业务死去了，历史还能以另一形式存续下去，竟也是好的。

题图和文内图片如无标注均由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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