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二畜大赤着膊,单手叉腰,停在一家大字号的布庄门前石阶下,头上盘着大辫子,会叫人觉得他是一条好汉;尤其手里拄着把大板刀。
他是一遇出决就亮那一身好骨格的。
一只脚跨在石阶上,等得不耐烦,随时都要拔脚就走的架式。交冬的天气,上身是赤裸的,冻得白里泛青。那肥厚的胸脯并不似想象中的刽子手,总有大片黑黑的护胸毛。他是胸筋已经开始有些松塌了,手里的那柄大板刀,上面凝固着的血渍已经氧化成酱紫色。
布庄的柜台那边,春喜儿理起一块茶绿底儿苋紫小碎花的洋绸,回过头来跟他的师父讨商量:“师父,你瞧这花色行不行?”
“你娘的个×!母母妲妲的!”
“师娘嘱咐的,弄点细料儿好给麻大姨小孩儿送满月。”
“你他娘跟师娘学手艺来着!”刀尖儿顿了顿青石板,“万辈儿没出息的兔儿崽子,你可还快着点呗!”
四周围着些看热闹的,孩子们在穿着棉套裤的大人腿裆下面钻动,什么也看不到。
布庄伙计把那块五尺洋绸特用红纸包了交给掌柜的。后者得过半身不遂,扶着小伙计一蹬一蹬吃力地走下台阶。
“小意思,点儿粗布,擦擦宝刀罢!”掌柜的笑得很昏庸的样子。傅二畜把大板刀移开些儿—怕把掌柜的吓着。他接过那布料道:“老规矩啦,掌柜的,多包涵!”
“好说好说,该当的。”
店伙计也不自觉地跟着老掌柜点头虾腰的。
春喜儿一旁抱着他师父的大棉袄和各家布庄赏的擦布刀,问道:“教军场布摊子还去不?”
他师父一瞪眼:“那玩意呢?娘的,丢了?”
春喜儿忙挪出手来,腰荷包里取出拳头那么大小的干荷叶包儿交给他师父。看热闹的准都知道里头包的是什么东西。傅二畜把大板刀交到徒弟手里,拿过棉袄,这才把盘在头顶的大辫子扯下来,甩到光脊梁上去:“教军场你自个儿去罢!”
师徒俩一走动,大伙儿就赶紧挤着让路,以至于一个孩子生着冻疮的脚后跟被谁给踩上了,要命地哭喊着,还带着骂。
“回来!”傅二畜喊回了徒弟,“你可别乱吓唬人!你要是吓唬着人家小孩,小心我找你脑袋后头刀缝儿呗!早点回去砍三个番瓜等我瞧。”
春喜儿悻悻地去了,极不情愿似的,但他一转脸就高起兴来,他可以不必被逼着和师父一道儿去吃炒人心了。
在小城里,出决是条大事。迎春楼掌锅的尤胖子估着是时候了,便招呼跑堂的去买锅。傅二畜正好和买新锅的伙计同时进了门。
“好伙计,正是时候!”傅二畜拍拍提着新锅的伙计,把大棉袄披上身。那跑堂的陪着笑脸,一双贼眼并不是生就的,瞅着傅二畜手里的荷叶包儿,任谁都会成了那个样子。
迎春楼并没有楼,一溜三间的门面,后边连个退步都没有,灶堂就支在当街。雨檐下面,一排挂着大块的牛肉、猪肉,整盖子的肥羊。鱼皮鱼肚之类的海货让街风吹干了,打闹着碰得吭吭响。掌锅的咵嗤咵嗤敲打着热锅,掌锅的和伙计们都是串通好了的,一个个夸张地忙碌着。其实年根岁底,馆子里没大酒席可做,门市小吃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偏就要那么匆匆忙忙的,真拿他们没办法。
傅二畜和买新锅的伙计没招呼上两句,掌锅的尤胖子隔着灶台就吆喝了:“怎么说,听说碰上硬汉子缠手啦?”
“别提了,差点栽了。二十多年的老手艺,夹了刀,你说这不他娘的×过回头了么?”
这两个胖子照骨格说,该是一个路上的人。而饕餮、贪杯、贫嘴之类的癖好,更让他们结下了抹脖子的交情。隔个三五天要不共杯烧酒,日子就像有点过不下去。两个都干的是刀把营生,都很有点儿狠心,生命落在他俩手底下,只有肉的意义。
尤胖子接过那个荷叶包儿,就着手里掂了掂重:
“挺沉的,不是?”
“怎不?就凭那个横大竖长的个头!”傅二畜拣了处靠近灶堂的座位坐下来。
“老远瞧着,就是条结实汉子!还来着骂呢,把堂上老爷给骂惨了!”跑堂的伙计歪歪脑袋,很有赞佩的意思。其实他刚才提着泼泼洒洒的汤水提盒往钱粮柜去送饭,才不敢去挤热闹呢。老远里光看见亡命旗的旗尖晃儿晃的,其他都是听来的。
“先来壶绿豆烧呗。”
傅二畜招呼了一下,闲散的四周扫了一眼,在座的几个顾客没一个惹眼的;或者说没一个像能同他搭腔儿聊聊的。他显得不很重要了,不像在大街上让那么多人围拢着。乏味得很疲倦,搓了搓脸,把脸上的肉块推来推去地推了一阵子。
“怎么样,用新锅罢?”
“行,用新锅!”傅二畜抿了口酒,不大用心地闭上眼,舔舔嘴唇,静候着顶有把握的享受—炒人心下酒—放心成那种安适的样子。
“多放点儿胡椒面儿—天冷。”
“行!”
他乏味得连这么一个字也懒得吐。但是就这么一个字也让他打呵欠打走了音。然后闭着眼,抓脖子上的痒,嘴巴跟着歪咧在一边:“我说,胖爷,少碰见今儿个这么条硬棒汉子。”
“听说是个庄稼户?”尤胖子停了一下厨刀。
“大响马也没那么挺棒儿硬的。”
“八成也是个不守本分的乡棍子。”
“是个庄稼户,那是不错的,我们西乡谁都知道。”邻座一个年纪轻轻的酒客插进嘴来。从那张不大自如的嘴巴上知道这人阅历不深,但很懂得努力,希望多碰点儿大小场面。“就是啊,生头野脑的,老跟人合不来。”
“照你这么说,死者这份胆识倒也难得!”掌锅的尤胖子切着菜,重下巴颏儿一下一下跟着哆嗦。阅历不深的年轻人脖子伸着凑近来,声音低低地道:“听说,大堂上瞎嚼乱骂—不像样儿!”似乎已学会了场面上常要做出这种体己的样子。
“谁说不像样儿?”傅二畜立愣着眼。像这种上人苦下了家业等这一代读点书撑撑门面的农家士子,傅二畜是瞧不上眼儿的。他道:“外孙有理还揍太公呗—人家骂得是个是处!”他冷着脸,扭过头去,好像同这种土头土脑的农家士子理论是不可理喻的。不过他又掉过头来:“凭我吃的虽是衙门饭,行的可是朝廷王法。别说知县老爷,他知府道台若是贪赃枉法,依样也得服王法不是!”
“说是衙门对面影壁墙也都挨骂上了,出决的时候。”跑堂的不能不把话儿岔开,总要顾全客人。
“听他们不省人事儿地瞎胡乱吣!”傅二畜食指狠狠叩着桌面,嗓门大得像是同大街上的行人打招呼,“人家是指着影壁墙上那个‘贪’1,骂知县大老爷呗!那堵墙有啥可骂的?疯啦?痴啦?”
一切都使他生气—看他那副神情。
锅上可正炒得热烘,蒸气腾腾中,但见尤胖子东抓一把,西撒一把,大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之概。
“你说,胖爷……”
傅二畜是只把尤胖子当作通事达理的,只是后者正在忙头儿上,他又算了,无味地咂了一口绿豆烧。
不远处有办喜事的喇叭,呜哩呜啦吹打着。
“今儿,倒是个好日子?”
他自己也不知道问的是谁。他寻思着,人活着干么啦?人都把死看作天塌地陷的大事儿,有什么不得了的?这边人头落地,瞧着罢,那边照样还是迎婚送嫁。就看这店堂里,以前县衙门对面的影壁墙上画着一只近乎麒麟的兽图,叫作“贪”,寓意提醒官吏们的操守。热锅里炒着那玩意,大家吃吃喝喝又是另回子事儿。那玩意,谁个胸口里都有一颗蹦蹦跳跳的。
“二爷,辛苦了,今儿个?”
门前出现了一个皙白干净的瘦老头,手里握着只鹌鹑袋儿。傅二畜忽然有了精神,忙往里面让座,仿佛这店是他自家开的。瘦老头踏在门槛上,跟这个招呼,跟那个招呼,在这个世界上混了一辈子,居然混得很有成就。他一路说道:“这个抱不平看谁来打罢,太说不过去,我说给你们大伙儿评评理看。”说着弯下身子,吹了吹椅子,并不马上坐下。“后大有这小子,什么钱他都用,也是个混事儿的吗?说不过去。他地保是怎么弄上手的?不是我杨五,他吃屁也甭想赶上热的!今儿我找他来,说不两句,冲我歪脖子白愣眼的。气起我来,脚一跺,干脆,赶他回堤窑里抱着烂腿喝西北风去!”
“怎么回事儿,五爷?”傅二畜待要递过酒去,想起对方在理儿的。“大人不见小人怪,跟那个小兔儿崽子斗,犯不着。”
“跟他斗?别脏了我!”老头连忙吹了吹袖子,好像眼看就脏到自己身上来了。小拇指甲足有三寸长,卷成股儿套进紫竹管子里。“刚不久,麻家小烂眼儿过来陪我烧烟,跟我说,今儿出斩的那个囚子,六亲九族一个也没,善堂那边舍了口二六的棺木,让后大有给饕换了个透风进亮的柳木匣。听了这话,我这张脸没处放了,他后大有干上地保是我杨五卖面子荐的,什么钱不好用,拿我杨五这张脸就地搓?我杨五还能混吗?”
瘦老头自己也承认是混的。
“后大有他娘的!”傅二畜道,“那小子,坟头上抢纸钱儿用的。你听我说,五爷,这个抱不平,我打了!”
“别的我也不说了,我杨五要争口气,也不跟他后大有争;可是那口二六的,总得要他怎么吞下去,再怎么吐出来。不然对不住死者。”
“死的可装棺了?”尤胖子亲自把炒的那玩意儿端过来,扯起围裙擦擦手,便坐下同傅二畜共杯。
“装了棺就算完事儿啦?”瘦老头卷卷皮袄袖子,大拇指指着自己胸口窝儿,“我杨五凡事要就不管,要管,我就得管到底!甭说装了棺,饶是埋进了土里,他也得给我扒出来,换个二六的。”
“我看那倒也不必;人死了,也就什么……”尤胖子灌了一口绿豆烧,“也就不必翻尸倒骨了,抱不平,你爷们都要打,我呢,无能,敬陪末座—转个圈,叫他后大有多少拿几文出来买点烧货,给死者扎个纸人纸马,也祭祭,阎罗殿上,咱爷们儿也给他孤魂怨鬼装了点儿体面。这么着,你杨五爷面上也过去了。二位,我这话总还中听?”
“掌锅大师这话有道理!”年轻的农家士子要不是倾服得无以复加,就不致这么冲口而出了。
“说实在的……”杨五考虑着什么,大拇指在胸前擦拭着,那上面佩戴的翡翠珏经常这么擦动,已经油光水滑了。“我这张面子也看舍在什么上头。二位光景也还不怎么清楚,今儿出斩的那条汉子,身世少见那么惨,那么值得。我杨五今天打这个抱不平,不能不说是对那位汉子表表寸心。”
傅二畜搐搐鼻子,筷子磕着盘边道:“这么一说,娘的个×!这一盘子上肴,我倒是吃它不下了。”
“倒不是这么说,人各有份,人人要都像我胎里素,生来见不得荤腥儿,天下早断屠了。各人的口福,那是。我意思是说今儿这条汉子,是个敢作敢为的大丈夫,单凭他把乡董杀了,提着血刀亲上衙门来投案,你说是个有种的罢?”
“你还没听那个骂法啦,五爷!”
“我怎么没听到!昨儿晚上廖师爷在我那儿烧烟……”
“大堂上就骂开了,听说是。”掌锅的说道。
“怎不,冲着堂上老爷们,呸!唾沫吐过去,你们说他骂什么来着?—我庄稼户唾沫是吐到手心儿做活的,今天吐你们赃官,算我这口唾沫白糟蹋了。”
“骂绝了,骂绝了,这简直是。”尤胖子拍桌打板的。
“可不是骂绝了!我傅二畜心里头一佩服,手底下差丁点儿出了毛病,找不到刀缝—二十年的老手艺,他娘的!”
盘子里五味俱全的炒心片儿,就这样静静地听让围着它的家伙是是非非着。
“大师父,”买锅的伙计提着炒过人心的新锅子问道,“摔啦?”摔锅对于顾客是个交代,对于这个贪玩的伙计则是件很有趣的消遣—公然地带点儿挥霍却不必疼惜的快意。他提到门前,摔在大街的青石板上,意外的那锅子没有料想的那么粉碎,于是捡起来,又作了一次消遣。
尤胖子回转脸来:“大伙儿都传着,这汉子是冤枉了。”从肩膀上抽下手巾擦了擦油腻的鼻子。那鼻头红红的,把人弄成很伤心的样子。
“也难说。”年轻的士子老是有什么顾忌似的,不敢苟同死者是冤枉的。
杨五道:“俗语说是:杀人偿命。更别说杀的是个乡董!试问,哪个乡董老爷不是有财有势的地头蛇?你说我这话呢?”瘦脸送到青年士子的脸上,仿佛征询后者有否异议。因为座中只有这么一个乡下来的,知道实情。后者却像受了栽诬似的道:“说是那样说,也不罕定,就拿舍下说,家祖父就……”
“都没好的,我说!”傅二畜是有意扫农家士子的兴了,“就说我家小孩子他三姨呗,吃尽了乡董的讹诈。你到县里来喊冤告状嘛,娘的个×!官官相护!就说今天这个死者呗,亲娘让人打死了,报仇杀人是不错,可人家提着血刀来投案啦!还判人家砍脑袋?王法离了皇城就另个样了。说起来不错似的,乡董老爷—也是一乡之主,掌管的也是王法。可那是幌子!不来钱儿,谁干?就说他娘的我这份差事呗,朝廷不给粮饷养活我这一大家人家,我傅二畜疯了?我砍了二十年的人头?还招徒弟传手艺?啊?”也不知是质问谁的,两眼睛瞪着盘子里的菜肴,一直这么追问下去。那神情仿佛要找盘子里剁得那么碎的心给他评评理,又像是说:“这一大盘子菜,我还没动几筷,怎么就完了?这是谁偷嘴的?谁这么下三儿?啊?”最后把筷子啪的一声放下了。
瘦老头却道:“来钱儿呢,不错的。不过听说那位挨杀了的乡董,这次可并没捞着钱。”
“那—这条命是白贴了?”掌锅的很感兴趣。
“也说不上那个,话得说远了,当初是两家地邻闹事儿,一家是今儿出决的这个囚犯—”
“姓陆的。他老子在世的时候,是个穷讼师。”年轻的士子一旁下注脚,“那一家姓聂,是个小财主。”
“为着河堤不是吗?”那位跑堂的也知道一点。
“就为的是河堤,弄得出了人命案子。”杨五道,“河堤原从那位小财主聂家地里起土,可聂家硬把河堤歪到人家姓陆的田里。听说聂家儿子是给县大老爷递干帖子的,这里头就有文章。那位乡董出面调停,怎么说也得买买父母官的账,你说这话可是?啊?胖爷?”
“这么一说,倒是有个影儿;他乡董出来调停,少不得偏向着县老爷门下的干少爷。”
“着啊!”杨五拍了下桌子,“当初钦差大人领的人,划的河堤,也没挡住这位干亲家找到堂上,又私下里往西弯了十弓子地。他乡董有濞子也不能冲着堂上擤,不是吗?”
“所以啦,这话又说回来。”年轻士子道,“他陆家孤儿寡妇的,武大郎挑空挑子—人没人,货没货,还跟人家聂家碰个什么劲儿!依我说,哪儿不是忍口气就过去了!”
“这口气不是好忍的,小老弟,人家那是陵地啊!”瘦老头把袖子卷得更高了,好像又出了一个新的不平让他们来打了。年轻的读书人却道:“也难说。这位县太爷的干亲家,家里头—不说挂千顷牌罢,总是个殷实户,照说也不在乎河堤占去的那点儿田地,别的不说,就是赶集的人畜牲口硬踩也踩出那么宽的路。可是人家请来阴阳先生把那块地来回走了三四遭儿,怎么看,怎么不宜动土。各人家的土脉风水,不能不让着,老先生你说呢?”傅二畜抢过去道:“这叫啥话?他县太爷干亲家护风水,人家姓陆的地里就没风水?人家姓陆的娘儿俩就全靠那点田地收成的呗!”
“还不光止这个,二爷!”杨五手指骨节敲着桌子道,“仗着给县大老爷递过干帖子,这就不得了啦?讹了人家田产,还打死了人?”
“二位光景还不大清楚这里边详情。”农家士子说,“也不是讹诈陆寡妇田地;开河堤的事儿吆呼一两年了,到钦差领着人下来量地,也才把河堤划定。这一划可就把聂家西边地头给划进去了。看风水的说什么呢?说是马头上万万动不得土,若是犯了忌,小则家畜不利,大则人口不宁。姓聂的跟陆寡妇两家是地邻,中间隔着土垄子—那是公地—河堤往西弯一点呢,也占不了陆寡妇多少田,聂家也言明占多少地,给多少钱……”
“可那是人家祖陵哪!人家那里头葬着祖宗骨殖呀!谁个为子孙的,这点不护喏?”瘦老头的袖子再卷就要卷到肩膀上了。其实傅二畜就知道,他杨家的祖陵是让他五老头这个贤孝子孙一夜之间押给人,抵了赌账的。不过也许正为着那个,瘦老头痛定思痛,才分外着重一个人家的陵地。
“陵地是陵地,河堤就是弯过去,也弯不到他陆家祖坟上,依着谁也都拿两个钱儿容让算了。不过陆寡妇那个老嬷嬷不好说话,睡在田地赖着不走。你说……”
“那是人家的田呗!怎么说是赖着不走?”
“这以后呢?”尤胖子倒是把不平放到一旁,急于探听下文。
“老嬷嬷仰脸朝天躺在田里,嚷嚷着:‘谁想搬我田里一个土疙瘩,谁先把我苦老嬷嬷打死。我睁着眼儿一天,谁就休想把臭银子堵住我的嘴!’那个老嬷嬷,不可理喻,没办法!”
“后来聂家就下手了?青天大白日里?”掌锅师父惶惑地望着大家,好像怎么也不相信天下能有这种事。然而上了客人,不能不回灶堂上去忙了。
“没那回事儿!”年轻人直着脖子把话送给那边掌锅的,“聂家把乡董请来调停,也不行。人家乡董卖了那个大面子,她陆寡妇总该让人说两句话罢?不行;不惟不行,索性骂开了。像话吗?气得乡董发了脾气,招呼聂家雇工抬人。地是硬划出来打河堤了,钱—休想一个子儿!”
“听听,他娘的,这也是管王法的乡董出的好主意!”
“妇道人家,有啥办法?”农家士子这次就不理会傅二畜了。仿佛傅二畜也就是“不可理喻”的那种人。便自管冲着尤胖子和杨五讲说他的:“聂家雇工谁又真去抬人呢,不过是走向前去劝说劝说。谁知道老嬷嬷冲上来拼命了,一块石头差丁点儿扔到乡董额盖儿上,那还得了!造反了不是!又抓人又咬人,人家不能听着不还手罢?好!老嬷嬷是倒下来。谁又有把稳说定不是误伤呢?大家也只说是老嬷嬷装疯卖邪,抬她回家去,没理会,谁知就出了人命!没天黑人就死了。你说这值得么?”
“陆家儿子呢—今儿出斩的这个小伙子?”尤胖子隔着灶台插进嘴来。士子道:“她儿子挑八根线儿卖生姜黄梨去了。她儿子若在场,当场怕就要把事儿给弄糟了。”
“他娘的,横竖是横竖了,还怕什么当场就把事儿给弄糟了呗。”
“说也奇巧!”尤胖子掂着漏勺里的烫拉皮,重下巴颏儿又跟着哆嗦了,“是聂家打死了他娘的,报仇也该报在聂家身上,杀了乡董那不是……那不是那个了吗?”“没来及下手呀!”年轻的农家士子说道,“聂家是高院墙,外边又是一道铁丝圩子。就是杀乡董,也还是路上碰上的,也怪那位乡董没防着小人,遭人暗算!”
“这话才不明事理呗!”傅二畜把牙签一扔,愤愤地道,“谁说没来及下手?这话是谁说的?啊?说这话的人,过大堂在场没有?笑话呗!”
尤胖子笑了,笑他老酒友的老脾气:“敢情二爷在场?”杨五歪斜着点点头,那副笑容就不如尤胖子忠厚了。他道:“过大堂的事,廖师爷倒是在场的!昨儿晚上咱们歪烟铺还谈着。死者惹人佩服,就在他杀人杀到是处。你说我这话呢,二爷?—来不及下手,那不合情理;他聂家外边留下了仇人,院墙再高,铁丝圩子再紧衬,他聂家一年三百六十天大门不开,二门不出?那是死脑筋琢磨的。我说胖爷,陆家这个小伙子一点也不含糊,打定了主意干乡董,有道理!”
“敢情是!”尤胖子随口应着。他这一类的胖子对什么什么事都不大肯用心的。这使杨五老头不得不跟自己提出盘问:“把乡董干掉是个主意呢?照说,姓陆的这个小伙子是该把杀母之仇报在聂家身上。可是姓陆的这个小伙子,别瞧是个庄稼户,有见识,不那么杀来杀去的。聂家再强横霸道,至不济欺欺四边的地邻。乡董就不然了,一乡之主,要是贪赃枉法起来,受苦的可就多了。大堂上,姓陆是供得好明白:‘我杀了十个姓聂的,也抵不上一个乡董老爷;我得拣省事的杀!’不凡常,这小伙子是个人物。我杨五也是场面上混了一辈子的人了……”
“你们说怎么着?”年轻士子忽然一脸告密的紧张,大拇指偷偷从肩膀上指着背后,“那边,墙犄角儿里,什么时候来的?奇巧不奇巧?”一面说着,捏了捏耳朵,手落到胸前又伸出三个指头,打了这么一个哑谜。神色都是机密的。弄得杨五和傅二畜不明所以地望到那个方向,连停在灶台前候着上菜的跑堂伙计也让这个哑谜引动了。
“会是?”杨五头一个明白了那个哑谜。
“……”年轻人权威地点点头。
傅二畜有点不屑似的,只是兴趣很浓厚,止不住疑问地张望着杨五。后者用筷子蘸着桌子上的水迹子,写了个“聂”字。立时掌锅师父也凑近来打听长短—锅里他那一道菜,火候上准欠了点儿。
傅二畜把棉袄披好,两只袄袖空空地吊着。他瞟着墙犄角儿那边,懒懒地站起,极不情愿似的,用一种并不以那边墙角儿为目的的神态走过去。那件大棉袄披在身上,好像驼着一个人,两只袄袖虽然空着,却圆浑浑的,保持着微弯的形状,仿佛生怕跌了下来那样向前微弯着。在店里,他慢吞吞地闲绕了一圈,又回到座上。
“你那是干么啦?”尤胖子难得笑得那么俏皮,他总是那么本分的。傅二畜转了一遭回来,好像经历了一件光荣的冒险,胳膊肘儿往后指了指,小声说道:“那小子,一个人窝在那儿吃闷酒。嗳,是干儿子还是干亲家?”头一回对青年士子有这样的好脸色。后者轻声道:“老的已经花白的胡子了,哪还这么年轻?”其实他们的声音再大些,也保险那位干少爷听不见,然而却很小心谨慎,每个人的脸色都表示了一点过失感似的。只有尤胖子嗓门照旧:“敢情你又去找人家刀缝了罢!找着了没有?”
人家一提到傅二畜的行业,总惹他很兴头:“那总免不了。吃哪行饭,吆喝哪一行。你我老友了,可挡不住我登门一次,就瞅你一次脖颈呗!”遂又把声音压低下来:“我倒是奇怪,干么凑着这个跑来吃闷酒?”
“敢情天良发现,赶着收尸来了也不一定。”这次掌锅的声音就小了,缩着本就很短的脖子,好像那样便可以把声音压低。
“呸!还天良呢,他娘的!”
“别呸不呸,你们俩倒是同行。”
“同行?我傅二畜跟那个没天良的?”
“走遍天下就只有你们这两种人。”尤胖子把手巾往肩膀上一甩,走回灶上去。然后隔着灶台,挤着一只眼睛:“杀人不偿命的!”
半晌,杨五那个瘦老头忽然尖锐地笑道:“让胖爷这一说,绝了不是?”一面环顾着大伙儿,准备随时再大笑一场。店堂里其他的客人也都望着这边,连喝闷酒的那位干少爷在内。
“我瞧着,恶心!”傅二畜手插进板腰袋里掏钱,“我说伙计,那口新锅多少钱?算过来。”
“算啦,二大爷,几文钱的事,还外气?”
掌锅师父又挤了挤一只眼,随即弯下腰去擤濞子,那声音像撕破了裤子。
“我也该走了。可是啦,我杨五还有抱不平要打咧!”
“走呗!找后大有那兔崽子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去,有点急急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匆忙样子。
两个人去远之后,这才年轻的农家士子掉过脸去,惊诧地道:“聂大爷,今儿赶县来啦?”
那个喝闷酒的抬起头来,仿佛不很认识他。
远处办喜事的喇叭又响了,还夹着劈哩啪啦的爆竹声。
一九五七·三·凤山
(本篇收入朱西甯小说集《铁浆》,简体版由理想国·九州出版社推出)
关于作家朱西甯
朱西甯(1926-1998),台湾小说家,作家朱天文、朱天心之父。
生于江苏宿迁,祖籍山东临朐。本名朱青海,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肄业。一九四九年随军赴台,曾任《新文艺》月刊主编、黎明文化公司总编辑、中国文化大学中国文学系兼任教授。一生专注写作,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及散文、评论。著有短篇小说集《狼》《铁浆》《破晓时分》《冶金者》《现在几点钟》《蛇》等;长篇小说《猫》《旱魃》《画梦记》《八二三注》《猎狐记》《华太平家传》;散文集《微言篇》《曲理篇》《日月长新花长生》等。
推荐理由
朱西甯的小说今天才有机会被大陆读者阅读。《铁浆》里的九个短篇小说,还原民国初年北方农村集镇的传奇人物与古老事件,写作时空却是上世纪六〇年代政治气氛肃杀的台湾。小说家用语言创造一个地理意义上从未踏足过的原乡,铺面而来的方言农具,消逝的民俗(出殃、捶帖),人物皆有一种“战国时代的血性和我们不大知道的民族性”——侠义、卑微、愚昧,与命运执拗地抗争。
《刽子手》是我最喜欢的一篇,第一次读就让我想起鲁迅的《药》,一群人在酒楼上吃炒人心,似是本地风俗,餐桌上的谈资则是死者的遭遇。阿城老师说朱先生有自然主义文学的传统,端看此篇,用对白、动作、场景白描,不动声色地推进情节,比五四时期的白话小说功力更深。随着死者的故事真相大白,就会想起唐诺老师的那句话——真正的悲剧不是善与恶的冲突,而是善与善的冲突。(编辑:黄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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