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二战更老的“李湛记织补”,什么衫都修得 | 香港市井⑭

二战结束七十周年纪念都过去了三载, 老区西营盘却有一间织补店比二战的历史更久。栖身东边街的横街窄巷,挤在两座大厦之间,在时间的夹缝中补补缝缝,存活下来,且仍然硬朗。

李湛记织补于 1940 年开业,陋巷简单挂着“补织”的木牌,走下几级,你才看到东主李炳康,脸容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慈祥而有原则的轮廓,他今年已经八十四岁了,李湛就是他的爸爸。

挤在两座大廈之间的李湛记,一不小心就会错过
从窄巷內看李湛记,自成一方天地
第二代老板李炳康

二战时日军曾占领香港三年零八个月,1941 年 12 月沦陷,在香港拉响战争的号角时,他才七岁。“那什么一响——”他扶额,“防空警报!就要躲起来。”当时他读正规小学,档口时开时关,父母于是扭尽六壬(想尽办法),战争在他脑海中,凝聚成三个字“走惠州”。“即是带东西去惠州卖,好多时将香港旧衫织番(修好),送上惠州,都揾到啖食,爸爸妈妈开通宵做的”,再托掮客一担担走路带过去卖,“当时咩都要带上去,日用品又有,衣着又有,首饰又有。”

“(爸爸)做野(做事)当然认真,不然怎揾食(谋生)?别人都不帮衬(光顾)啦。”刚刚和平不久,他十岁才念一年级,自十三岁起就跟父亲学艺,父亲工作,他就在旁观摩,也不怎么教,顶多在他错的时候指正,“不会揸住你只手来学的(手把手教的)!”

十六岁时,本来他打算多学一门手艺,抱有做电器学徒的梦想,父亲帮他找好了师傅,打算学满三年出师,怎料准备上工数天之前,父亲遇到交通意外忽然辞世。“ 六姐妹我最大,还有妈妈,生活没人负责。”世事难料,“当时学徒无人工,唯有出来做爸爸那一行,维持生计。”

以前五六十年代,穷人多,没钱买新衣服,烂了或不合身,就拿来织补,尤其年初一放炮仗,“卜一声”棉袄穿洞了,不过六七暴动后,香港全面禁放烟花炮仗。

问车衣跟织补哪个比较难,“当然是织补啦!”说着他手上功夫不停缝补西裤,衣车密密缝线,不时提起划线粉笔,又以铰剪勾断线,一边数起客人的故事。有时送来旗袍,说“件衫妈妈留给我的,我唔着的,几钱都整好”;有时是第一份粮买的西装,极具纪念价值;有老父亲鬼鬼祟祟把烂了的衣物带来,“阿仔买的,唔好比佢知(不要告诉他)”;李炳康一边说一边笑,最数啧啧称奇,有客人拿一条裤来,叫他“唔好整,买过条”,客人耍手拧头:“唔得!过澳门(赌博)一定要穿的!”原来是“幸运裤”,过几个月又烂;甚至有神坛前的枱布,“丝绸罗锻制,千千声都修的”⋯⋯

他平日就端坐于巷內,密密缝
他的手艺高強,一直修补西裤
在衣车前一工作就专心致志
做完的订单,就像茶餐厅一样穿起來

一件衣物被勾破、划破还是虫蛀也好,各种疑难杂症,李炳康都遇过。他手艺高强,戏服、名牌衣饰⋯⋯名店连卡佛卖五六千一件的衣饰,“因被试身,耳环啦,戒指𠝹烂的”,未卖出的都给他修,以至万元一套的西装托付到他手上,几乎没令人失望过。

缝补的秘诀在于用心。没有对色的线,他就会由衣服骨位“偷”出同色的线缝补,不留痕迹;如果找不到布料,他会专程走访布料商,深水埗布棚等地方,到处寻找相近的衣料。他曾经试过买几种布,凑起来,以脗合(符合)原来的间条布料。

李炳康一天快就十多张订单,有时六七张,快就一个几字,但如果是高难度,有时得花上一天。视乎难度,收费由数十到千多都有。有人专门乘一个多小时车,由上水到西营盘来,算小儿科,甚至有加拿大、新加坡的客人,回港时都特地捎来衣物补缝。

信手拈来一件器物,都有历史。自己一手一脚挂起的防水帆布及屋企,抵挡风吹雨打;数十年的黑底金字 Zandra 缝纫机,肖似具一百六十年历史的衣车品牌 Singer 的四五十年代款式,用得连漆也完全剥落。墙上还挂有数个特制铜环锈花圈,“有其中一个是我爸爸留给我的”,说着说着,他忽然到一旁的木箱翻拣衣物堆,打开围巾,才见到牢牢固定的铜圈,“还有另一个,已不见了”。

他爸爸遗留下来的锈花圈铜环  
工作台有岁月的痕迹,工具都有起码十几年历史  

自从地铁港岛线西延,于 2014 年正式通车,旧城西环便随租金急升,老铺逐间消失,被传媒都以“变天”形容,包括“西环三宝”中的新中华饭店,都是半世纪老字号。《铺铺为营》一书中曾做过统计,发现 2015 年至 2017 年期间,西环的空铺多达 121 间。

永恒变幻中,李湛记成为一道始终不变的风景线。提到熟客,有一个住在老人院已经九十多岁的老奶奶,“她认识我爸爸的,帮衬(光顾)很久了。”每逢家人探望,久不久都要问一句:“那间织补还在吗?”问他怎么知道的?“她的仔女话我知的。”仔女每个月都来,真的每个月都烂一件衫吗?他没有接话,只是笑。

“熟客差唔多都搬走了。”这么多年来,他每周仍然只休红日(星期日),像父亲一样,年中只休初一至初三,初四开工。纵使身体仍然硬朗。家人却劝他退休,他也舍不得。“如果退休,去哪呢?初初几个月可以旅行,几个月就不去,找朋友,也不得闲招咪你,坐公园,唉,不如索性做下野,同街市倾下计,容易过日子。”时不时有人想顶手,他都拒绝,说时代不同了:“我不想害你,这么辛苦的事,揾食的话,做清洁都好过做这个啦!”

以往不轻易丢掉一件衣服,在快时装席卷全球之下,惜物的心却仍能在李炳康身上存留。这里没有租金的压力,但是万一重建呢?“随时准备退休了。”话虽如此,七八年前,他曾患白内障,后来痊愈,挂起两副眼镜,要细看时就戴起,又继续开档了。做久了有感情,假若关店,最舍不得应该会是这些历史悠久旳谋生工具,惜物者如何不恋物,“真的不舍得,”他还是长叹。

图片由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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