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宫春日系列》:谷川流的经典性
若在今日谈到轻小说类型中的文学性,恐怕难免引人耻笑。但我确实曾经在三年前设想过类似的图景,并为此写作了一篇序言发布出来,这一蓝图最终当然以失败告终。然而三年后的本文却一口气越过「文学性」的讨论,直接触及所谓「经典性」这个和轻小说看上去毫无瓜葛的词汇,这与《凉宫春日系列》的天才脱不了干系。当下有影响力的轻小说批评大多被文化研究式评论所占据,对《凉宫春日系列》的批评亦大多停留在社会影响和类型模式的创造,而鲜有从审美角度切入的。这实是对谷川流的可见低估,依我所见,谷川流是轻小说黄金时代中最具才情,野心和胆识的创作者,笔下人物的原创性和审美活力至今难有轻小说家可以逾越。无论是凉宫春日还是阿虚,均不是能够用欲望理论或美少女文化现象评论降格的强力人物。凉宫春日呈现给我们的是似神非神难以预测的多变形象,无论是当下的轻小说还是与谷川流同时代的轻小说家,皆无人能够写出比肩凉宫春日的如此复杂深刻又充满生命力和审美光芒的人物。阿虚则是最易被广泛误读的轻小说主人公,其精妙,机智而强大的反讽几乎骗过所有读者,使他们误认为阿虚是与他们相仿的普通人,谷川流几乎在他身上改变了创作轻小说主人公的基础图式。
一、凉宫春日
在当下被解构与祛魅所淹没的轻小说类型中,神明总是将自己定位为一个丑角,似乎制造消极的反嘲就是他们在充满笑谑的舞台前存活的唯一形式。谷川流创造的这个神却拒绝充一名滑稽的小丑,拒绝任何形式的哗众取宠。更进一步地,凉宫春日也得到了与其性格相匹配的神力,这一举动将凉宫春日彻底排出普通的轻小说女性角色之外。一般人不大会爱上凉宫春日,起码不会在一开始。初次阅读凉宫春日系列,这位精力旺盛的女主角率先在我们脑海中引起的是一种说不清来由的忌惮。这种忌惮稍纵即逝,不像是读者应对轻小说女主角产生的想法。前几个月,当我阅读《圣经》的时候,在J作者的《创世纪》和《出埃及记》中的雅威身上找到了那种忌惮的来由,那是一种弗洛伊德称之为「the uncanny」的感觉。根据弗洛伊德的定义,「在现实之中没有新鲜或外来的东西,有的是心灵之中熟悉的、成俗的东西,这种东西只通过压抑过程而使自己被疏离。」将这一个性推至极限的即是J作者,也就是《创世纪》和《出埃及记》的作者,而谷川流仅是将精力如此充沛的凉宫春日试验性地比附于雅威,仅靠这种若隐若现的状态,谷川流便已然凌越绝大多数的轻小说作者。
凉宫春日早期的形象与J作者雅威的个性之间,能找到不少古怪的相似处:同样喜怒无常且难以预测;同样既作潜在的福祉,亦作潜在的灾难;更进一步地——那也是圣经文本所透露出的强烈愿望——同样希望你在她之中,而不希望你在她之外。凉宫春日的设定本质实际上残酷无比,这种残酷从《忧郁》开始慢慢蔓延,而在《漫无止境的八月》中变得难以遮掩,直至在《叹息》中暴露无遗。这一设定的本质是「雅威是世界的处所,而非世界是他的处所」。约伯懂得自己在上帝面前永远束手无策,约拿则在鲸鱼的腹中渐渐清楚自己无处可逃。所幸凉宫春日只是个不完整的神,并无能力渗入全部人类之中,而只能侵蚀与她亲近之人。作为观众的我们在阿虚保护性的巧妙反讽之下忽略了这一引人不快的事实,而朝比奈实玖瑠却对此难以忘却。
凉宫的神性几可攀附雅威,而她的人性则可追溯到荷马或但丁笔下的奥德修斯。荷马的奥德修斯足智多谋,无论在智性或者体力上都堪称完人,但他同样也是危险的人物。我们会阅读他的故事并为此赞叹,但我们可不想和他呆在一条船上,毕竟即使在逃出库克洛普斯的洞穴之时,他也要大声宣布自己的名字,而不顾忌全船人的死活。但丁的奥德修斯高傲而粗野,时刻躁动不安地想着驶向未知的大海,不似《奥德赛》中那个矢志回归日常的英雄,佩涅洛佩的温情难以将他的心绪拘束在伊塔卡的家中。凉宫春日的人性部分混合二者,兼有荷马式的危险与机智和但丁式的冷酷与躁动。在这里,非日常是一种置身他处的状态,即便她的生活中全是宇宙人与超能力者,那么凉宫春日也许会为了在学校上一堂课而创立SOS团。因此,不可能有任何一种社会能量「生产了」凉宫春日。凉宫春日的诉求本质上无关现实世界,实是遵循一种原初的生命冲动,在此时此地证实自我的冲动。
二、阿虚
凉宫春日的刻画复杂而又强力明快,至少在轻小说中无人能出其右。但除了谷川流本人的才情之外,也是由于其近乎古典式的原创性在当今的轻小说界难以讨到什么喝彩,凉宫的模仿者数量远少于长门和阿虚的,遑论成功的模仿者。这是因为如今的轻小说大多强调这种力量的反面,基调更加偏向于消解而非原创。凉宫春日虽然深刻,但决不令人迷惑,她难以预测的行动与她的性格的昭然外露相辅相成。《凉宫春日系列》中最令人困惑的角色不是凉宫,而是阿虚。阿虚绝不像他本人所说,或我们和剧中的人物常常误解的,是一个「普通人」。恰恰相反,他是整部作品最神秘的人物——即便在《消失》中,长门有希将自己的神秘剥得一干二净,阿虚的形象也只是稍露端倪。大部分时候,他只是遥不可及的影子,而我们无法得知他的名字便是最好的证明。
假若我们细心观察那无处不在的独白,就能发现阿虚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反讽。反讽作为最独特的修辞手法,乃是要在语言之间制造一种模糊,是一种海绵般的文学力量。阿虚的反讽精巧妥帖,又不至于喧宾夺主,且强力得足以抗衡春日连绵不绝的进攻,在保护他自己的时候也保护了我们。阿虚的活力与生命力丝毫不逊色于凉宫,无论凉宫春日引起什么样的麻烦,他都有足够的精力和行动力去应对。正是阿虚不遗余力的反讽遮蔽了春日的一部分侵略性,我们才得以阅读一本轻小说而非经书或史诗。他的反讽力量不仅能抵抗这一侵蚀,甚至能够反过来影响凉宫春日,而我们甚至不会知道阿虚究竟是否也被春日所影响过。有一种观点认为阿虚才是创造世界和春日的神,会产生这一种想法无可厚非,阿虚之所以成为剧中唯一可与春日平等对话的人,正是因为他的强力不输于春日。诚如尼采所证明的,唯有强力才堪与强力般配。
少有人注意到谷川流在这里设计的文字游戏:凉宫春「日」与阿「虚」。前者是那唯一的散发光芒与热量的太阳,后者则是负责吸收而中和那光与热的宇宙虚空。一般人类皆无力承受这种太阳的热量,因而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办法是持守谷口的忠告,对其敬而远之。不仅如此,长门,实玖瑠和古泉似乎也抱有同样的看法,只敢观察配合却不敢招惹她。三人在《忧郁》中向阿虚坦白并做出对凉宫春日本质的种种猜测,唯有忠实的古泉说出了那个看上去最接近现实的答案:「三年之前,这个世界才刚刚被创造出来。」究竟是阿虚创造了春日,还是春日创造了阿虚?我的观点是他们如同咬尾蛇一般互相创造了彼此,这一比喻令人联想起《黑暗之魂》中凭空出现的初始之火,这一种火焰创造了光与暗,冷与热的概念。
认为阿虚或凉宫是宇宙的中心实际上取决于读者选择哪一种思维模式。在凉宫这里,日常与非日常的界限泾渭分明且难以超越,因此她处于一种永久的活跃状态,通过延展自身的存在来触及甚至跨越界限。这也是长门等人不会乐见的。然而阿虚则会认为不存在这样的一种界限,因为他已经用自己反讽遮蔽了一切可见的区分,从而让他自己及我们置身于日常与非日常模糊不清的叠加状态之中。而他本人也正是在剧情中身处这样的一团迷雾之内,在那里,长门、实玖瑠和古泉皆失去自身的轮廓和形体——借用但丁高妙的比喻——如同吞噬纸张的火焰,开始是一条发红的地带,白色已经消失,黑色尚未形成。凉宫春日和阿虚像是走错片场的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二人以截然相反的方式触及了现实的边界,或许也是轻小说的边界。
三、长门
我常常猜想,是否因为凉宫春日太过耀眼而不像是轻小说中出现的女性人物,所以读者才会为了避开她而投向长门有希。这个人物在整个系列中几乎是为了用来反衬凉宫春日而设的,她在《消失》中的失败几乎早在开始就已经注定,因为她拥有与凉宫相仿的改造现实的神力,却没有与之相配的神格,缺少了那样一种冷漠与玄秘,而因此总是沦为解决事件的道具。长门实是《凉宫春日系列》中真正悲哀的角色。倘若将她安置在一本普通的轻小说中,她绝对是首屈一指的优秀人物,然而凉宫春日和阿虚这两个走错片场的角色峨然矗立于世界的两极,反倒让最符合轻小说人物的长门有希自己显得不合时宜起来。《消失》当中长门有希为了阿虚不惜改造故事的结构,将自己功能性的部分剥离出去,已将普通的轻小说人物发挥到极致,却也因无法参透阿虚的形象而最终落败,她也是被阿虚那反讽的面纱欺骗的可怜人之一。尽管如此,长门仍旧是《凉宫春日系列》最重要的三个人物之一,若没有长门,我们就永远无法接近阿虚和凉宫春日内在的本质。
尽管谷川流亲口承认已经难以继续连载《凉宫春日系列》,《凉宫春日的消失》仍旧是最适合作为全作结局的一个独立故事。假若延续之前对凉宫和阿虚的比喻,长门实际上是令太阳短暂地消失了一会,逼迫观众不得不直面阿虚那深不可测的虚空。在《消失》的故事发生之前,其实在《忧郁》中已有一段阿虚的独白作此处的预表:
「赶快找个好男人与你一起放学回家,然后礼拜天带你去看电影。要不然就加入运动社团,好好发泄你过度的精力。以你的条件,一定马上就可以成为正式选手,活跃于社团中。」
这一段独白自然是阿虚的反讽,而且完全模仿了一种他者的口吻。事实上,即便是他本人也并不在乎他者所描述的那种恋爱感情,否则他就不会拒绝长门有希那令人动容的告白。长门的爱意即便如何伟大也终究是恋爱的感情,那种感情也无法撼动阿虚最深层的渴求。拜长门所赐,我们才能一窥阿虚的本质,因为若凉宫春日仍在,我们就无法得知这种渴求的真相。阿虚并非凉宫春日,我们也难以看出他对非日常有什么近乎偏执的追寻,若我们把阿虚看作隐含的凉宫,就不可能理解《消失》想要表达的内容。那个执着于恋爱感情的长门在《消失》中仿佛变成了日常的化身,而消失不见的凉宫则站在非日常的一侧。且不论这样的二元对立是否妥当,《消失》的结局并非暗示阿虚选择站在非日常的一侧,而是因为他要避开选择长门所带来的无可挽回的失衡。若阿虚不愿意坠入彻底的黑暗,他就不可能放弃凉宫春日,现在这样一种绝对化了的日常。若按照阿虚对于模棱两可一贯的执着,我们或可大胆猜测他真正钟爱的是自己的反讽所制造的语意的模糊,是跨坐在日常与非日常之间那种不定形的状态。
在《消失》的结尾,阿虚的选择精妙地暗示了谷川流相同的思考,即耽于这一种想象与现实之间互相渗入的图景,而不愿意偏取一方,显然地,《凉宫春日系列》小说的创造模式也是基于这一基础。我们不会像凉宫春日所想象的那般创作,因为我们生活在阿虚的时代,即反讽的时代。这个时代的轻小说属于长门这样易于理解而不至于攻击我们的女主角,成功却不至于强大到削弱我们的存在——如我们所见,她同样是成功的人物——理所当然地赢得比凉宫春日更多的掌声,尽管她不是足够强力的角色。
四、结语
仔细体察《消失》中阿虚的形象,我们就不该再相信阿虚属于「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类」,毕竟不会有哪个普通人值得长门有希这样的角色倾注如此的爱慕。无论是在个性的机智才学还是反讽的审慎与精微上,普通的人或角色都难以与阿虚匹敌。他的反讽总是恰到好处,功成身退,不似《春物》中的比企谷八幡,因过于咄咄逼人而有喧宾夺主之嫌。《戏言系列》中的阿伊也是被反讽包围的天才,没有一句实话,但他的存在感却常常压过他反讽的对象,让我们几乎看不到他的凉宫春日(玖渚友或哀川润)有何力量。
阿虚的反讽不只是消解的力量,更是孕育的力量,他的缓冲和对立改变了凉宫这位尚不够成熟的神明,使其在《叹息》之后越发地接近人类,然而我们却很难说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我们已经注意到凉宫春日这个角色几乎没有在我们的时代以喜剧收场的可能方式。阿虚不希望自己的反讽力量过度压制她的神性,以至于将她贬抑为一个普通的精力充沛的少女,这几乎相当于摧毁了凉宫春日。然而若不这么做,她的个性又会由于这一残酷的设定而将故事侵蚀成轻小说以外的情境(正如我们在《叹息》中所见到的,此种侵蚀着实令人毛骨悚然)。或许正是因为预见到这一两难的境地,谷川流才会无限期地停止《凉宫春日系列》的创作,让这位不够成熟的神明永远保留在阿虚创造出的可见而安定的模糊之中。
一言
2019年1月12日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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