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那天关了手机。和阿正说,手机坏了,先送到维修部看是不是修得好。如果价钱不贵,就简单修一修,再支撑一阵子。太贵的话,不如直接换新的好了。阿正说好吧,你自己看,那过节这两天就只有先不联系了。
阿正回江西老家。小雅从超市买了薯片、饼干、手撕面包、罐头装随身带的杏仁巧克力、四条毛巾、一黄一绿两件一次性雨衣。放假第一天,七点起床,把所有东西分门别类装进登山包。原来只打算穿皮鞋的,现在下雨,皮鞋就穿不了了。翻鞋柜,找出一双大学时经常穿的运动鞋。上班以后每天正装,以前的鞋子扔在柜子里好几年没动过。套上,还能穿,只是看起来比皮鞋肥一圈。
出门时天上微微下雨。
八点半到汽车站。说好在领票柜台等。票是几天前在网上预订好的,到了柜台,报密码,机器刷刷刷吐出两张纸。小雅把票对折,装进口袋。离发车还有半小时。
从入口过来一个墨绿的人。上身是墨绿的灯芯绒衬衫,下身是墨绿的裤子。包和鞋子都是黄的,像树在泥里滚过一圈。小雅望着他笑。
“等很久了吧?”
“嗯,没有。”
“背这么大一个包?”
“对啊。”
“里面都装了什么?”
“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两个人找到要坐的那班。车还没来,检票口锁着门。显示屏上流动着几个血红的大字。他在长椅上坐下,小雅把包放在他旁边,隔了一个座位也坐下来。
“怎么样,还顺利吗?”他问。
“顺利。”
“那就好。就是天气太不好了,没想到会有台风。”
“是啊。”
确定了车和旅馆以后,天气预报才说台风就要来了。他们准备去山里住三天两夜,台风不多不少,也来三天两夜。他问她是不是延迟几天,她想了想,说,还是按照原计划吧。一切都安排好了,机会难得。阿正不是每一次过节都回老家,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不是常常出去旅行。今天说手机坏了,过两天还坏着,听起来就有点奇怪了吧。
车快来了,检票口的人越聚越多。小雅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一半的人已经上车。他们也跟着上车找到座位。他记得小雅喜欢坐在窗口,把她让进去,自己站在走道里,托着两只包塞进车厢上面的行李架。
小雅说等一等,从包里取出巧克力。铁罐子咔嗒一声就打开了,咔嗒一声又关上,像男人抽烟。她自己吃一粒,给他也吃一粒,脱了鞋子,盘腿坐在椅垫上。右前方有一双眼睛老是回头看他们,小雅不抬头,让头发遮住自己。等眼睛灭了,再轻轻看过去,是一个扎马尾的农村女人,穿灰蒙蒙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旁边的座位空着。
一路上小声聊天,聊累了就把椅背放下,半躺着,闭一会儿眼睛。车近浙江,一幢幢独立的小房子越来越多,三四层楼,插在田野与田野之间。雨还在下,天色比早晨更暗,他好像睡着了。小雅一直望着窗外,有一会儿也想睡,但旅馆老板告诉他们,别等到终点才下。快到终点的地方有一个加油站,叫司机停一停,去对面的路口等开到山脚下的中巴。
他可能觉得冷,动了一动,把上车时脱下的外套盖到身上。有一半遮住了小雅的膝盖。像黑夜笼罩大地,天上没有月亮,一只手爬到了她的腿上。小雅对着窗外笑起来。外面的风景没什么变化,仍然是房子连着房子。
后来还是睡过去了。
半途被一些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吵醒,骂司机糊涂,竟然错过了他们要去朝拜的寺庙,对佛祖大不敬。司机火冒三丈,说根本没人跟他打过招呼,说要在这里下车。更多的人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涌出来,变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用更高的音调把理由重复一遍,让司机开回去。司机不肯,车子就在原地相持不下,车轮泡在越来越深的积水里。
“为什么这些中年阿姨说起话来都一个样子?”他问。
“不知道。”小雅说。
“你老了不会也变成她们这样吧?”
“你觉得我变了?”
僵持终于有了结果。那队人说他们上了年纪,很难把行李扛过马路,去等返程的巴士。司机同意掉个头,把他们送到马路对面。就是一转身半分钟的距离。一群人带着行李走了,打头的那个穿过雨雾,高高举起一把鲜艳的花束。
*
中巴久等不来,雨把他的背打湿了。
他没带伞。从没看见下雨的时候他会撑伞。小雅问过他为什么,他说喜欢在雨里走,感觉很自由。好像违抗某种东西的意志,小小的,但胜利了。
“那下大雨呢?”
“下大雨就别出门了。”
他们撑的伞是超市送的,买两桶油,瓶身上用透明胶带粘一把伞。当时阿正说,蓝色好看。现在雨太大了,水滴穿透雨布,顺着伞骨往袖子里流。
他去路边的小卖部抽一支烟。
“那个卖烟的说,车很少,有时候一小时也等不到一辆,我们可以坐他的车走。”
“多少钱?”
“八十。”
中巴的车票是每人四元。小雅不说话,握着伞,看雨在远处造出的烟。
十分钟之后,车来了。过道上也流着几条小河。第一排坐着一个扛玻璃的人,淡绿的玻璃,挡住了最后几个座位。“你看,”售票员喊,“我就说了不让你上车,你这样堵着让人家怎么坐嘛。”“下雨天喂,”扛玻璃的人动了动手指,“我也是没有办法。”
只好倒坐在发动机的机盖上,玻璃里映出两个淡绿的影子。
到了旅馆,他先往大门里冲,小雅在屋檐下收起雨伞。三层小楼,和村子里别的农家乐一样,外面一个院子,一层是餐厅,二三层住宿。下雨天暗,屋子里没有开灯,三个女人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就着天光择菜。听见有人进来,都仰起脸,仔细看,是两辈人。
年轻的那个过来招呼他们。
“雨下得大吧?”
“是啊。”
“订房了没有?”
“订了。”
她擦擦手,从柜台里面翻登记簿。
“一个大床房。”
小雅没回答,她又喊一遍。
这一次小雅说,“对。”
他踱到门口,靠在门框上看院子里的雨。
老板娘把钥匙递给小雅。
“二楼,外面的楼梯上去,走到底最后一个房间。”
没有问他们要身份证。
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台电视。开门的时候一片黄光,窗帘的颜色。
他去开窗,忽然叫道,“有阳台。”
窗帘后面藏着一个阳台。
“是啊,”小雅说,“订房的时候看了照片,有阳台的比没有的贵五十。”
他走过来搂住小雅。
小雅在他脖子里嗅嗅,像小狗。
“一会儿如果还下雨,我们就坐在阳台上喝茶看山。”
“好,我带了茶叶。”
把背包打开,最上层放着面包,底下是两只小铁罐装的茶叶,一红一绿。然后是毛巾、雨衣、旅行时用的沐浴套装,三只小瓶子,每只一百毫升。
“你真是什么都带了。”
小雅笑笑。郑重其事抖开四条毛巾,两条铺在枕头上,两条挂到浴室里。
掩上门上厕所。
他看着枕巾。粉红色的,整整齐齐盖住旅馆黄白的枕套。右下角绣两朵梅花,朝着同一个方向,像父母那一辈结婚时的嫁妆。
洗手间传出冲水的声音。他走过去。
“小雅。”
没有回答。
“小雅?”
小雅拉开门。他候在门口,上去抱着她。
“你干什么。”
他不放手,往窗边挪,伸手把窗帘拉起来。
“等等。”小雅喊。
“怎么了?”
“先下去吃饭吧。”
“为什么?”
“我饿了。”
“等一会儿不行吗?”
“等不及啦。”
于是下楼吃饭。
*
餐厅比来时多了一桌人。七八个男女,有老有少,围坐在一张大圆桌上。
他们挑了个靠墙的位置。
坐下才发现,墙壁中央挂着一幅木头雕刻的字,像窗花,四个角上点缀着花鸟鱼虫。只不过有点突兀的是,那个字是发财的发。
小雅用眼睛指给他看。
老板娘走过来,问他们吃点什么。
“有什么?”他问。
“进厨房看看。”
他和小雅一起进去。地面是深灰色的,放着几只塑料脸盆。盆里装着水,游着鱼虾。不多,透明的暗血色的小虾几把,鱼也有两三条。桌上搁着案板,小山一样堆着切好的蔬菜。一只瓷盘,里面是橘粉色的虾仁,还在冒烟。
“这是烧好的吗?”他问。
“对啊,刚烧好的。”
“谁点的?”
“没有谁,你要你拿去,不要的话我端给外面。”
“要。”他托起盘子就往门外走,被老板娘拉住,撒一把葱花。
又点了炒野菜、土鸡汤、竹笋石蛙。
坐回饭桌的时候,另一桌已经喝开了。几个男人互相开玩笑,说其中一个煞有介事,背了个六十多升的登山包,没什么可带的,里面就空空如也。被调侃的一脸泛滥的红,看起来喝高了,鼻子中间瘪瘪的,窝在椅子里笑。“带睡袋了吗?”他们逗他。
小雅把筷子排在盘子边沿。用纸巾来回擦,擦亮了,再放回原处。
菜很快上齐。他一边吃一边说好,农家乐的食材新鲜,即使做得一般,鲜味还是留着。
小雅在盘子里找石蛙。听名字,应该是石头缝里长大的青蛙。吃小虫子和溪水里的小鱼小虾,肉不多,但紧实滑嫩。挑出来码在盘子一端,都给他吃。
“你怎么不吃?”
“我不吃奇怪的东西。”
“什么奇怪的东西?”
“青蛙,鸽子,甲鱼,蚕蛹,兔头。你不记得了?”
“是吗。”
“我只吃鸡鸭鱼肉。”
他就把石蛙都吃了,还不过瘾,说晚上得再点一盘。
“好吃,这里的厨师不错。今晚是最后一顿吗,我们明天住哪里?”
“住山上。”
“订好了?”
“早就订好了。本来打算明天一早爬山,中午到山上,晚上住一夜再下来的。”
“那现在怎么办?”
“如果雨还是不停的话,只能包车上去了。”
说话间已经把三盘菜吃得干干净净。土鸡汤也好喝,从锅心里盛出来,泛着金属感的凉,其实是烫到了舌头难以辨别的程度。要等一等,让它醒过来,热和鲜才慢慢扩散开来。
“真好喝。”
“是啊,要是我们公司附近能吃到这样的午饭就好了。”
“你平时吃什么?”
“外卖。你呢?”
“我自己带。”
“谁烧?”
“我啊。”
“很能干啊现在。”
鸡翅、鸡腿、鸡爪都被啃干净,剩下几块嚼不动的留在锅里。找老板娘结账,才一百多。
回到房间,他心满意足地躺在阳台上的竹椅里。一张桌子两只椅子,相对放着,外面是清澈的,时刻不停的雨帘。远处是山,长满竹子,在风里一片片朝一个方向起伏。
小雅再进浴室,关上门,上厕所,起身时纸上还是有血。没想到这次会提前。出去看到他的背影,两只手向上伸,交握着抵在后脑勺上,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小雅走到他身边。他拉拉小雅,坐到他的膝盖上,用手指梳她的头发。
“剪短发了。”
“大学毕业就剪了,省洗发水。”
“瞎说。”
“环保啊,穷的。”
他亲小雅的嘴,她就不能说话了。
“进去吧。”
小雅拉住他,“跟你说件事。”
“什么?”
小雅贴在他耳朵边上。
“不是吧!”
小雅环住他的脖子。
他捂住脸,放下手的时候,露出那种苦笑的表情。
“对不起啊,我也没想到。”
“这下真的只能喝喝茶看看山了。”
小雅也不高兴,从他的膝盖上翻下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两个人对着山,安静了几分钟。
他站起来,往门外走,说是去问老板讨茶杯。过了一会儿,小雅听见阳台下方有人说话,不止两个,还有陌生的声音笑笑嚷嚷,像刚才那桌食客。
他回来了,把茶壶和杯子放在桌上,用气声说,“轻点,好几个人在楼下坐着,我们刚刚说的话估计都被他们听见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
泡的是小雅带的毛峰。山里水清,水龙头放出来的自来水也好像比城市里的甘甜一点,热水壶底部没有白渣。他像喝工夫茶那样,洗茶暖杯,再细细把两只杯子倒满。
小雅盯着杯子上的图案,一男一女握一卷书,是宝玉黛玉读《西厢》。深蓝色的线条,把轮廓勾勒得清清楚楚,只不过画到眼睛的时候,往别处偏了一点,让这个宝玉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想什么呢?”他问小雅。
“没什么。”
“唉。看看风景吧。”
小雅握着茶杯,把他们的脸盖起来。
又一阵沉默。和以前一样,这种时候,常常是他找话说。
“你看,对面的山,起风了,树从那一头慢慢晃起来,看,一点点过来了。”
“嗯。”
“你说像什么?”
“像什么?”
“你说。”
小雅抬起头。顶端的竹叶从他们右手边一波波漾开,地震一样,微微地但是确凿地,传到左手边。虽然下着雨,天上还是有云,移动的速度比竹浪还快,飘在它们永远追赶不到的地方。
“绿浪逐白云。”
他琢磨了一下,“太直白了吧。”
“但就是这样嘛。风吹绿浪逐白云。”
“还是直白啊。”
“台风至,暴雨下,风吹绿浪逐白云。”
他不理她了,自己说,“我觉得像一只手掌逆过来抚摸小动物的毛。你看,一层层的。”
“嗯,”小雅说,“也像一个女人正在受孕。那是胸,那是头,肚子怎么有点凸呢,已经有一个了。”
一下午如此消磨。
老板娘在楼下喊他们吃晚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在阳台上坐着不耐烦,回房间看电视。小雅一直看着外面的雨,如果不下雨,早就可以去山里转转。下了一整天,山已经被浸透了,泥土由浅褐变成深褐,积水的地方泛着亮光。云还是在,灰暗暗的,茶叶泡过五六遍,在茶壶里变凉。
“下去吃饭吧。”
他打个哈欠。手里还捏着遥控器,不舍得关。
“电视有什么好看的,来这里看电视。”
“我也不想的啊。”他抱住小雅的腰。
小雅亲他,两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粘滞一会儿,还是下楼去。
仍然是中午那桌客人,每次都到得比他们早,坐在同样的座位,用同一副泛红的笑脸,继续聊天。
他熟门熟路跑去厨房点菜。这次点了鱼头汤,香菇菜心,焖牛肉,还有中午说过要再吃一遍的竹笋石蛙。
晚上天暗,大灯都打开了。他看见放碗筷茶具的桌子上,摆着一只粗壮的玻璃瓶。瓶里装着浅红的液体,应该是酒,走近了看,酒里有一颗颗浑圆的果子,毛茸茸的,是杨梅。
“阿姨,这酒是你酿的吗?”
老板娘走过来,说是。
“给我来一点。”
他来了兴致,稳稳坐下,捏一只小酒盅,翻向瓶口。阿姨把瓶子托起来,往酒盅里倒一点,问小雅要不要,小雅摇摇头。她就把瓶子拿开,收起来。
“别收,我一会儿还要。”
“好的,慢慢喝。”
有酒喝饭就吃得特别慢。他一小口一小口就着下酒菜,脸上微微笑,好像心底有愉悦的事,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小雅盛一碗米饭,挖出一个山谷,把菜拨到山谷里,再挑一点菜就一点饭,哗啦哗啦吃。以前不知道他爱喝酒,上大学的时候偶尔也陪他喝过几罐啤酒,但不多。细节都记不清楚了,一天一天的,无非就是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从开始到那个断裂的截点之间,是平静而完好的。
隔壁桌忽然笑起来。一个圆脸男人,回忆十几年前的旧事。小雅听着,声音忽高忽低,房间大,有时候听不清晰。但越说越玄,大家都安静下来,厨房的炒菜声仿佛也变小了,都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从眼睛里刮下一条虫来。”
“眼睛里怎么有虫?”
“是啊,眼睛里怎么有虫?他们也问,人人去看,人人的眼睛里都有虫。然后他就说了,哎呀不妙,你们这里有传染病,眼睛才长了虫子,时间长了就会长蛆,最后就是不治之症。山里人当然没见过这些,都吓坏了,问他怎么办。他说别着急,我有解药,就从兜里掏出解药。”
“哈哈。”
“卖得贵啊,确切的数字现在想不起来了,但是你想想,那时是八十年代啊,我出国前,工资才多少。就这么把乡下人的钱都骗了,闻所未闻。”
小雅想笑,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抬头看他,应该没在听,脸上已经有一点迷蒙的神色。
“再来一杯。”
*
饭桌上没喝够,继续把酒带到房间里喝。
“这是白酒酿的,”他说,“挺烈的,好喝。”
把茶壶拿到楼下,倒了茶叶,冲洗干净装酒。再把酒盅带到楼上,一盅盅喝得半夜进门连门把手都摸不着了。小雅听见阳台上有东西一下下碰撞的声音,不轻也不响,醒过来给他开门。顺势把半个身子探出门外,试一试风,比白天更大了。
快到中午才起床,风雨不停。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担心把床单弄脏了。他一直打呼,睡得沉,像石头,鼾声如雷。
“没想到你打呼这么响。”
“是吗,平时不打吧,喝了酒才打。”
“你什么时候喝酒这么厉害了?”
“嗯。”
“少喝点。”
从阳台望下去,一个男人站在院子里,衣服半湿。
陆陆续续有人从斜坡走进院子,看样子是一早去爬山。
“能爬,你看。”
“嗯。”
“我们去爬吗?”
“下雨天危险,你的伞也不好,还是包个车吧。”
小雅联系司机,用旅馆的座机给他打电话。司机有些迟疑,说这么大的雨,别上山了。小雅说山上的旅馆都订好了,付了钱,不上不行。司机想了一会儿,下决心一样说,好吧。
他们收拾了包,结了账,在斜坡尽头等着。
司机来了。一辆巨大的面包车,只带了他们两个人。小雅坐第一排,和司机聊天。他一句话不说,隐在面包车后部的黑暗里。
“师傅,你们这边的竹笋是不是特别好吃?”
“都是笋干,要会烧才行,有些人买回去不会烧,难吃得很。”
“我们昨晚喝了个鸡汤,挺鲜。”
“是吗。”
“是这儿的土鸡吗?”
“土鸡咧,才不是土鸡,你知道土鸡什么价钱?”
“那是什么?”
“就是一般的鸡,镇上买的。”
“哦,不过也很鲜了。”
像吐出心里淤塞的块垒,司机终于问,“你们怎么这个天来啊,你看看山里还有没有人?”
“我们来之前不知道,”小雅说,“什么都订好了,才听说有台风。”
司机大笑。接着跟他们说,自己在这一片多有门道。车、旅馆、景区门票都能搞定。台风天玩不好,以后应该再来一次,全程都交给他办。他的客户不仅有中国人,还有老外。那些老外到了镇上的车站,直接打电话让他去接,价钱也不问,心里全有数。
“你会英文啊?”
“不会啊。”
“那你怎么听得懂?”
“还是能听懂吧。”
聊着聊着,前方转弯处一棵长竹忽然倒下,如锋刃划过路面。然后是第二棵,第三棵。车窗关着,听不见声音,倒塌的过程是静默的。像人终于厌倦了世界,不发一语就躺下来,卧在离他们二三十米的地方。司机的手条件反射地抓住刹车,也是静静的,好像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面包车缓缓停下。
他有了精神,拉开门,伞也不撑,跳下车去查看情况。
“小心!”
他走远了。和竹子一起滑落的是一大摊泥水,像崩溃的海浪,盖过山路。
“这就是泥石流吧!天啊,这辈子第一次遇见泥石流。”他喊。
司机也下车去。开门的动作轻巧随意,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挠了挠头发。这时候她才看清楚,司机穿的是一件小灯笼一样微微隆起的夹克,灰色的,容易把人埋没的颜色。
他们掏出手机拍照。听不见在说什么。先拍正面,再转到侧面。
雨还在下,这时候还是危险的,松动的土壤可能放下更多的竹子。小雅没有喊,可能是他们的松散和淡漠,让人觉得红灯还没有亮起来。
走回来的时候有说有笑。
“哈哈,都倒了。”他说,钻进原来坐着的座位,两只手扒着椅背,“我拍到了。”
“哈,”司机说,“这下真的上不去了,路堵了。”
“你们这里经常有泥石流吗,”她问,“下雨的时候。”
“哪来那么多,不常有的,很少下这么大的雨,否则我们还做什么生意哦。这次是台风。”
“那怎么办,还上山吗?”
“不能上,你没看见路都堵住了吗。”
“还有没有别的路?”
“有也不能上,我开过去不陷在泥浆里才怪。”
说完发现已经陷在了泥浆里。司机让他们帮忙推车。他让小雅别动,自己下去,和司机两个扶着车门,硬生生把车头转了个弯。
“下山喽!”司机喊。
*
小车润滑地在雨里穿行。
路过田,司机说,“这里是田。”
路过哗哗往外翻滚的河,司机说,“这里原来有座桥。”
到了村口,司机提议让他们住到他的熟人家去。
“不满意的话不住也行,先看看嘛。”
他们去了。
第一家也是个三层小楼,刚洗了床单,院子里没法晾,就晾在拐角的楼梯上,三楼的垂到二楼,二楼的垂到一楼。一个小女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捧着碗,旁边蹲一条黑狗。进门的时候,女孩和黑狗都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第二家的老板是个胖子,看这样的天还有人留宿,很惊讶,意气风发说要给他们最豪华的房间。
“在楼上,你……”话没说完,大厅的灯泡灭了。
一打电话,发现整个村子都停了电。
“可能是泥石流搞的,”司机说,“竹子倒下来的时候带倒了电线。”
胖老板从抽屉里翻出手电筒,点上光,带着他们往楼上走。整间旅馆像拍西部片,地板,墙壁,楼梯,家具都是原木的。他们钻进动物肠子一样狭长的走道里,看不到尽头。
他停住了,说还是想住回原来的地方。
司机没说什么,下了楼,把他们送回去。
餐厅黑洞洞的,没人。他们喊了几声,第一天见过的年纪最大的阿婆从厨房里走出来。
“呀,怎么又回来了,不是上山了吗?”
“碰到泥石流了。”
“哎哟,危险啊。”
“这里也停电了?”
“停电,刚刚打了电话,说正在修。你们等等,我去找蜡烛。”
阿婆又走回厨房。餐厅特别大,之前不觉得,下雨又停电的时候,看起来阴森森的。
“回来好,”他说,“有杨梅酒。”
*
之前也住着的那群客人回城了。阿婆说,这鬼天气,他们是唯一留在村子里的外地人。
“以为下两天就会停了,看这个样子,是越下越大呀。”
电力局说正在抢修,三四个小时过去,还是漆黑黑一片。阿婆找出几个空啤酒瓶,把抽屉里不知何年何月买的蜡烛插在瓶口,耸立起几支烛光。他喝了酒,心情愉快,在烛光里微微阖着眼睛。
老板娘回来了,和他们拉家常。晚饭不能用电饭锅,就用灶头烘了米饭。说起自己的孩子,老板娘很骄傲,问他们多大了。
“我都有儿子了。”他说。
“几岁?”
“四岁。”
“你们看起来年龄倒不大。现在的年轻人,早结婚的少,我儿子还没有女朋友呢。我也不催他,从小到大,我催他干什么他就逆反。上学的时候,我逼他好好读书,他给我逃学去学理发。好吧,理就理吧,犟不过他我就同意了。出了钱,又不好好学,要学什么日语。哎呀,这个那个的,现在我知道了,他要做什么,我不支持,也不反对。”
“你儿子现在在干什么?”
“开了个店,在镇上。”
“挺好。”
“长大了就收心了。”
外面风雨交加。在屋子里聊天,暖融融的。他和小雅都觉得舒服,待着不走,聊到快十点。阿婆躺在一张竹椅里,说淡季客人少的时候,年轻人都回家住,就她一个睡在旅馆。
“你怕不怕?”小雅问。
“哎呀,一开始有一点怕。后来想通了,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上楼之前,照例带了一壶杨梅酒。老板娘递给他们两个暖瓶。
“红的是开水,可以喝的。绿的不太开,用来洗脚。”
“好。”
“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雅想一想,“我这么记,红的是熟了的果实,可以吃,绿的还没熟,不能吃。”
“哈哈,你也聪明,跟我儿子一样。”
小雅洗了脚,给他留半瓶开水,上床躺着。他在阳台喝酒,过了半夜才进来,没洗漱也没脱衣服,倒在床上。小雅转过身,轻轻推他,不动。啤酒瓶搁在墙角,烛光晃动,在墙上投下一个扁平的影子。小雅又推,忽然发现他在哭,眼泪小溪一样从眼角流下来,细细一条,蜿蜒到耳朵后面不见了。
认识十几年,第一次看他哭。小雅放平身体,不知道说什么。他终于说话了。
“我儿子是一个特别懂事的孩子,每次我问他,要什么玩具,他都说不要。”
“嗯。”
“这次出来之前,他问我,爸爸,你不跟我们去三亚吗,为什么我们全家不能一起去玩?我回答他,这次不行。他就不问了,说好吧,爸爸再见。”
“他挺乖的。”
“全世界都在向我索取,只有他对我是没条件的,从不索取。他出生以后,我觉得自己就是为他活着。”
“嗯。”
“我这辈子只哭过两次,都是读《圣经》。第一次是上帝的声音从云里传出来,说这是我的儿子,你们要听他的。第二次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他问,神啊,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但如果这是你的安排,我把灵魂交给你。我说不清为什么,看到这几段,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小雅也哭了,摸索着在床上找到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过了一会儿,转头看他,想给他擦眼泪。但见他闭着眼睛,神色奇异。心里疑惑,就试探着问,“你是不是醉了?”
他把手臂往胸前一横,舌头打转,“我醉了。”
听起来还像清醒。又问一句,“你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睡着了。”
气得小雅翻身下床。
*
早晨,他没事人一样醒来,看见小雅背对着他。
“怎么了?”
“别烦我。”
“怎么回事?”
“别碰我。”
“我要碰。”
“碰也没结果。”
“怎么这么倒霉,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我也没办法。”
“没劲。”
“什么没劲,我们以前也没有过。”
“以前是你不肯。”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不敢啊。”
“我没有不敢,是你不敢。”
小雅翻过身来,“撒谎。你没有不敢,那我们为什么分手?”
他不说话。
“所以别抱怨,现在再来要以前没得到的东西,老天爷也不给你。”
他点了一支烟。
小雅下床,走到阳台上哭。
“好了,进来吧。”
小雅不动。他下床拉她。
“站在外面干什么,还光着脚。”把她拉回房间。
小雅倒在床上,继续哭。
“有些东西说不清谁对谁错。我不想过了这么多年,再跟你在这种荒郊野外互相指责,无聊至极。”
他叹口气,躺到她身边。
“好吧,别说了。”
“其实现在想想挺可笑的。那时候觉得就要回各自的家了,怎么都没可能了。现在想想是不是很可笑?坐飞机一小时,坐火车也不过三小时。而且,谁让你也来这里工作的?你是为了你妻子来的吗,为了她,为什么不能为了我?”
“别说了。”
*
也许是台风快过去了,雨势变小,苍蝇钻出来,叮在茶杯边沿。
“我们还是早点走吧,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苍蝇,卫生间里都是,不敢进去了。”
小雅收拾包。没吃完的面包扔在桌上,塑料袋敞开着,也长痣一样长出两颗苍蝇。
“你看有鸟。”他在阳台上喊。
一只长尾巴大鸟低低飞过去,停在院子左边一棵矮树上。
“真好看,是凤凰吗?”
两个人都笑。
“是雄的吧,不然颜色没这么鲜艳。”
“像极乐鸟。”
“李安在拍《卧虎藏龙》的时候一定看到过这种鸟,才会想到让他们在竹林上飞。”
小雅进屋,把几双湿了的袜子团成一团,装进包里。刚想穿鞋,发现鞋底裂了,半只鞋跟脱落下来,挂在右脚边缘。
“我的鞋子坏了。”
他过来看,“是橡胶老化了吧?”
“这双鞋还是大学里买的呢。”
“穿那么久了。”
不带走了,扔进垃圾箱。小雅盯着看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
“想起我妈了。”
“怎么了?”
“她每次有机会出去旅行,都会带一双很破的鞋子,或者内裤、袜子,穿完就丢在旅馆不带回来了。每一个她去玩过的地方,都留着至少一件坏东西。我觉得好笑的是,她怎么有那么多坏东西等着被丢掉啊?”
他也笑了。过一会儿问,“你妈怎么样,还好吗?”
“还可以吧。她在老家,平时挺寂寞的,我跟我哥都是春节才回去。”
“你哥呢?”
“他还在深圳。”
“你爸呢?”
“我毕业第二年他就不在了。胃癌。”
“哦。”
*
还是那个司机来接他们。
看见小雅穿着拖鞋,一步一滑地出来,司机大笑。
“你怎么穿了双拖鞋?”
“我自己的鞋子坏了。”
“哈哈,你们的运气太好了,我看你们这次真的是赶台风来了。”
“唉。”
“下次吧,下次再来,找我。”
他们都没接话。
开到半路,车前飞过一只大鸟。
“师傅你看,刚刚飞过去的是什么鸟?”
司机目不斜视。
“你快看啊,飞走了,尾巴很长,很漂亮的那种。”
“是山鸡嘛。”
“啊?”
“这里很多的,有时候我们会去林子里打。”
“山鸡长这样?”
师傅含混一声,问他们吃过午饭没有。
“没有。”
“我带你们去吃,我知道几个好吃的地方。”
“不用了吧,我们就在车站附近找点吃的。”
“车站那边没有饭馆。”
两个人将信将疑。
“不骗你们。”
到了车站,司机掉头走了。在入口处站定才发现,两边空落落的,真的没有商店。买完车票转了一圈,在街角找到一家面馆,藏在楼里,要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进去。他说,就在这里随便吃点。
店面是半圆形的。柜台后面,一个穿白褂子的女孩露出半截身体。右手边平地起了一座高台,停着一辆硕大威武,军绿色的儿童坦克。星星点点有几个落座的人,都是男的,挺着肚子讷讷等着。窗口两张长椅,三个男人并肩坐着翻报纸,什么都没吃。
“这里有点奇怪。”
“吃完快走。”
两个人都点了肉丝汤面。他埋头喝汤的时候,小雅注意到玻璃窗上爬着一只蜗牛。一字型,直直的,用肚子对着她。过一会儿再看,变成了C。
回去的车上他睡着了。还是她靠窗,他靠走道。窗外一片渐渐繁荣起来的景色,但被雨淋了几天,好像什么都幻灭了。沿街的小店进了水,苍茫一片。每一户人家门口,都有一个把裤腿卷到膝盖的人孤独地站着,惆怅而徒劳地用脸盆往外舀水。卡车泡在泥浆里。房子,电线,树,都有了暗黄的倒影。
他们在汽车站分手。
她坐地铁,再转公交车回家。打开手机。
小区门口也被淹了。车站像一块全世界最小的岛屿,只够几个人落脚。停车之前,大家隔着玻璃计算距离,再脱下鞋子拎在手里,打仗一样做好准备,如临大敌。
她跳到岛上。想打电话问问他。拿出手机,看见一个未接来电,是阿正的。打回去。
“你怎么样?”阿正问,“手机修好了没有?”
“修好了。”
“哦。台风严重吗,家里没事吧?”
“没事,”小雅说,“就是小区门口积了点水。不过新闻里说,明天台风就过去了。”
关于作者陆茵茵
陆茵茵,1983 年生于上海,现工作生活于北京。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新闻学系,此后在媒体及非营利艺术机构任职。曾担任《新视线》杂志专题编辑,并为《生活月刊》《周末画报》《南方周末》《上海文学》《鲤》《萌芽》《COVER》等刊物撰稿。2007 年开始写小说,作品曾获第二十六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推荐奖。2018 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台风天》。
一些阅读补充
陆茵茵的小说,表面十分平静、普通,但正是平静和普通,体现了作者极为难得的写作态度,她去除了各种非真实的东西,只写自己想写的,没有野心,没有炫技,不标新立异,只追求纯粹。她甚至不想成为一个“作家”,而仅坚持自己所谓“文字的洁癖”。
“台风天”是一篇看似没有主题的小说,其实有两个主要情节,一是男女偷情失败,因为女的生理期;一是他们想上山受阻,因为刮台风。这两个情节有着潜在的联系或说共同点,那就是他们的目的无法达到。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挺好,达到了就没什么意思了。
小说的主角不是人物,人物并不那么鲜明,而是生活本身,它无形、淡漠,充满欲言又止和可望而不可即。但也正因这些缺失,生活获得了意蕴和深度,作者以其从容、朴素的笔调将之表现出来,呈现出一种未经设计的优雅。(特约编辑:朱岳)
本文题图来自:郑舒雅
长题图来自:philsajonesen on iStock, 有裁剪
我们做了一个壁纸应用,给你的手机加点好奇心。去 App 商店搜 好奇怪 下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