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祖父如何在一夕之间,成为人人惧怕的怪物,据亲历其境的我祖舅公追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当时,本乡三村——海村、埔村及山村——村人,难得一起聚财聚力,翻山越岭十数回,终于由城内尖顶圣王本庙,求出圣王正身一尊,当时迎驾北归的父老们感觉自己,敢比执得鞭随了镫的周仓爷——真个死亦甘愿。然而,车驾甫出城界,到了尪子上天山脚下的冷水堀停息未久,父老间就起了争端,原来,三村都各自建好了圣王庙,谁也不愿在轮流供奉的次序、及供奉时间的短长上退让。
祖舅公说,海村多的是手操蟒舟、越海岬至东岸运米、竟日来回大气不喘的勇士,埔村的人,则是大刀王简九头的后裔,男女老少身上绑着两百六十斤重的武练石去耕作担水,全然不当一回事,果真让这两村的人占了先,到时他们困着圣王、食言不还,我们拿什么去和他们拼命?
祖舅公当时在冷水堀的湿地上站了半天,站到人都快陷进地底矿坑里了,依旧无法可解,心中很觉凄楚。眼见磨刀霍霍的诸村精英,他想,若果然又起械斗,山村仍是毫无胜算,几十年间,山村村人为后进所迫,让出海岸、让出平原,搀老扶弱进了山地,犹能保有一线生机,如今,恐怕为了千百年前的圣王老祖宗,要彻底肝脑涂地了。
头顶的尪子上天山,山顶蒸腾的雾气摄入更高的雨云之中,祖舅公说,当时他想起他的妹婿——我祖父——告诉过他,这座本乡境内最高的山,山名的由来,是因为山顶的磺雾氤氤直上,第一个看见的人,错觉有人影上天,故名之。祖舅公听祖父这样说时,曾问祖父,那第一个人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祖父凛然,从书架搬下一大部旧书,剥开书页,用细长的指甲指了斗大的几行字,要祖舅公自己读,祖舅公看得了“日”,看得“雨”,看得“水”“花”“秋”与“冬”,但整段字看得不知伊于胡底,他只惊奇,那些蛮荒不明的事,怎么,我祖父看书就知道了?
接着,祖舅公做了一个后来他“连做梦都在后悔”的决定,他用力提起半只已陷入泥地里的脚,呼吁三村壮士,用文明人的方式,谈判解决这件事,暗地里,他派人快去接祖父来,作山村的全权谈判代表。
圣王是我们的啦!祖舅公说,当他看见凤嘴银牙的祖父,在众人的簇拥下,目光炯炯走上坡时,心中忍不住这样欢呼,他淌着泪,急急迎上我祖父,握着他的手,喊着,辛苦了,辛苦了,这一趟真不容易啊!
祖父止住了祖舅公,他用那双刚从书案上移开的双眼,审视在坡地上、在堀坑旁横七竖八躺着的三村村人。高处,一尊黑木刻的神像端坐轿上,浑身穿戴金碧圣衣,像一具被火烧焦、又被人郑重弃之的婴儿尸骸,座位两旁,摆着令旗、令刀,与一袱黄巾包妥的小物事。
这就是祂了!小心,手脚轻点!当祖父开始熟练地考察、翻检着圣王时,祖舅公在他身旁候着,喃喃碎舌。祖父面色凝重,不发一语,最后,当他打开黄巾,翻出圣王印时,呜,他沉吟了一声,细细检视完印上的字后,他抬头,高兴地对祖舅公说,只有这印是真的。
都是真的啊!祖舅公摊开双手,像要给祖父一个拥抱。
祖父又止住了他。据祖舅公说,后来祖父拿着圣王印,招招手,开始了谈判会议,会议中,祖父不容众人激辩,甚至不让人打断,从午前径自说到了傍晚。祖舅公抹抹老挂到下巴上的眼泪,只觉得,身旁众人为了祖父的话,时而笑、时而哭、时而怒号、时而安静,到了黑暗逐渐沉落的时候,众人居然一派和谐,满面红光,宛如圣王亲临。
祖父止住演说。片刻后,一声吼,两面光,三村村人就地拔起,当场分了圣王老祖宗。埔村大刀王的后裔,夺了令刀、令旗与圣衣,扬长而去,海村勇士扶得轿子,将光头裸肚的圣王高高架起,欢呼下坡,只剩下山村村人,呆看着祖父手捏着圣王印,像捏着一枚卵蛋,就着一天中最后的余光,独自鉴赏着。
夜里,亲临分尸现场的山村村人睡不安稳,愈想愈怕,他们怕神、怕灵,也怕祖父。第二天,他们集合,互贾余勇,把圣王印从祖父的书房抢了出来,之后,他们到木匠家拜访,想求木匠补刻一尊圣王像,去了才知道,木匠昨天夜里就被埔村人,用几十把刀架走了,于是,他们绑回了木材,和木匠的老婆。
更大、更真、衣着更辉煌的圣王像,总算造成了,连着圣王印,经年供奉在庙。从此,山村村人总避着我祖父,只有在心有所求,求之圣王而不应时,他们才会暗暗想起他。
想起他时,他们就编造许多关于他的传说。有人说,祖父有四根舌头,所以会讲四种语言,和他相处久了,你连爹娘是谁都会忘记。还有人说,一生连让我祖母怀孕当天,都没有离开过书案的祖父,书房里还藏了几副备用的家伙,是以,猪瘟横行的那几年,我们家还有闲人闲情,翻修总是漏水的猪舍屋顶。
久而久之,“人畜兴旺”在山村,成了一句严重的粗话。
相反地,事实很快就湮灭在激动的情绪里,为人所遗忘了。祖舅公风吹人倒、行将就木的最后那几年,我总是随侍在侧,一抓着机会,我就抽出速记本,细问祖舅公,那一天,在我印象中向来倔傲沉默的祖父,究竟说了什么,能让三村故旧如此痴迷。躺在病床上的祖舅公,只是眼泪直掉,他说得了“磺气”,说得“东风”,说得“芒草”“金针”“裸猪”与“瓜屎”,但终段不成一语。
有几次,祖舅公甚至将我错认成祖父,激动得昏死过去。
今天清早,我收完蟹篓,刚爬出溪谷,远远地就看见我祖父站在马路边。我走上前,发现他穿着我父亲的雨衣、雨鞋,两手环抱我家厨房那一大瓮红砂糖。我问他在干什么,他喘着气,兴致奇好地回答我说,他要去看海,原本打算沿着公路下山,一直步行到海边,但刚出村口他就累了,所以姑且在此站一会,且休息、且等公车。我打量四周,想起了几十年前,这里的确建有一处候车的小亭子,只是后来乘客少了,原本一两个钟头来山村一趟的公车早取消了,小亭子和公车站牌,也都不知拆去多久了。
我知道,真正的终局就要到来了。
终局之前,唯一不变的是,处于公路终点的山村总是在下雨,并不是爽快的倾盆大雨,而是一种从各个物体表面每时每刻不断渗出的毛毛细雨——狗身上下狗毛雨、猫下猫毛雨,山村里的小孩都长大成人,离开山村了,他们婴儿时代的衣物,还挂在檐下干不了。
我问祖父,累了吗?祖父摇摇头,继续静立雨中,闭目养神。汗水浸透他的长衫,贴住了雨衣,我放下水桶,靠着护栏坐在马路上,等祖父逐渐调稳呼吸。背后溪流湍湍,鸟鸣声逐渐安静,四周更亮了一点,太阳应该已经完全升起了。此时山村内,三三两两醒过来的人,必定把软软重重的衣服,从压弯的竹竿上摘下来,套在身上,带几瓶酒,开始往门前那棵公共大榕树走去。
榕树底,有一顶石棉瓦与木柱搭起的大棚子,卡拉OK 大风行的那几年,大家合作,在棚子里架了卡拉 OK,后来流行有线电视,他们也翻山越岭把电视缆线牵进棚子底。长久失业的村人,日复一日聚在里面喝酒、赌博、争是非、闹选举,一年中总有几回,他们会劳动分驻所几位衣衫不整的警员,开着警笛故障的巡逻车,前来树下关切一番,但大致上,并没有闹过什么大事,他们只是喜欢一起挤在棚子里,像几团浸在水里的棉花。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潮湿的棉花人,从我的父执长者,逐渐变成了我的同辈友伴。
童年时,我总是光着脚,和同伴在雨中跑来跑去。我们从家里偷出筷子,在沙地上挖洞,看着地底喷泉泌泌泌泌涌出,我们用罐子抓沟渠里的长臂虾、软壳蟹,把它们一只一只放进水田里,或者,我们从口袋掏出、从身上搓出、从地上抠出一团又一团的烂泥巴球,往三合院的猪舍里甩去,等祖父出来喊我们。
每一次,祖父都会从猪舍旁的书房走出来,在门口站好,招招手,用细细的哭腔对我们喊,快进来,不怕着凉吗?他向来慢条斯理的,但从他的神情,我们知道他真的着急了。我们不理他,继续对书房和公厕中间的猪舍丢泥巴球,阴暗的猪舍里,猪倒抽鼻子发出抗议声,我们乐得哈哈大笑。
在那个被满山遍野菅芒、赤竹、榕树与姑婆芋环抱的三合院落,祖父站在房舍末端,满眼满眼都是泥巴,书房门口、他的头上,挂着一个木头匾额,旁边,几头大猪疯狂地吼叫。泥巴地里,几个小毛头指着匾额问他,爷爷,上面写什么字?
祖父一字一字回答,养、志、斋。
哈,小毛头们人手一双筷子,唧唧唧唧敲着节奏,满头满身冒着没有方向的雨,奔跑着,喊着,养猪斋、养猪斋、养猪斋……
祖父兀立原位,像一只无可如何的鹤。
一直要到很多年后,我才发现,祖父年轻时,远近各村村人死亡的原因,第一是肺炎,第二是流行性感冒,因此,当祖父对我们招手喊话时,他恐怕真的以为,我们会因为在雨中奔跑而死掉。
如今,祖父抱着糖瓮,和我一起站在马路上淋雨,公车当然不可能会来了,但是我没有告诉他。我问他,记得我是谁吗?祖父眯眼,默默望着我好一会,像在观察一个胆敢粗声粗气惊扰他的二愣子。他不记得我了。
尪子上天山,远近最高的山,仍在远方吐着云雾,山脚下有一个冷水堀。
当年的故旧,死了,离了,只有祖父依旧健朗。终年不辍,祖父日日在猪只与人丁同样昏沉的冥茫熹微中独自醒来,在书房里,他突掌、舒指、松腰坐胯、沉肩坠肘、丹田内转、含胸拔背,将体内脏器颠倒位移行复整回,直到全身气息鼓荡,精神内敛,心无外求,一羽不能加,虫蝇不能落,经过的人和旁边的猪都不知道,他大清早就和自己干了一架,而且打赢了,存活了下来。
存活了的祖父在书桌前坐下,开始读书,渐渐渐渐沉落到另一个世界里。早上,那些老对着隔壁丢泥巴球的小毛头,还微微困扰着他,到了傍晚,他已经无所罣碍,声气不闻,当他终于察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他觉得奇怪,早上书房外面满地奔跑的那个小毛头,怎么到了傍晚就长成大人,站在他的书房里了?
我站在祖父的书房里,看着满屋子乱走的书,心里充满了说不清的烦恼。那时,山村公车路线依然存在,我像捕鱼一样定期捉住一班公车,绕海岸潜进位于山村之后山的城内求学,我求得了一点学问,感到一点不怎么彻底的痛苦,因这么点痛苦而自觉骄傲,因这么点虚虚的自傲而察觉一点实实的孤单时,我总会跑回祖父的书房里,和他搭话。
我站在祖父阴暗的书房里,那时,我是一个比较天真、比较诚实的人,我抱起堆在一把椅子上的几本书,把书一本一本丢在地上,制造一点声音,好让祖父发现我,祖父从书桌前回头看我,我在椅子上坐下,直视祖父严肃的脸,任心中的疑问冲口而出。
我问祖父,爱情是什么?
我问他,人怎么这么愚蠢?
我问,我们活着为什么?
我,跑来问你干什么?
祖父皱眉审视着我,或许在心中,他对有个年轻人莫名其妙跑到他面前,这样荼毒严肃的文字,感到深深地厌恶,或许他只是盘算着,值不值得浪费时间跟我抬杠,最后,他总只叹口气,清空一块桌面,铺一张白纸,抓一本书,指几行字,要我近前,抄下,背起来。
……日出磺气上腾东风一发感触易病雨则磺水入河食之往往得病七八月芒花飞扬入水染疾益众气候与他处迥异秋冬东风更盛……
……男子惟女所悦娶则是女可室者遗以玛瑙一双女子不受则他往受则夜抵其家弹口琴挑之女延之宿未明便去不谒女父母……
……榖种落地则禁杀人谓行好事比收稻讫乃摽竹竿于路谓之插青此时逢外人便杀村落相仇定兵期而后战……
……人死以荆榛吹烧刮尸烘之环匍而哭既干将归以藏有葬则下所烘居数世移一地乃悉污其宫而埋于土……
我抄了、背了,事后发现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当时,在祖父身旁,在逐字逐字的抄写中,我几乎每次都忘了,一开始进门时,我心中打算问的,到底是什么。阴暗的书房,满地乱走的书,我随手指一本,问祖父,书里写了些什么。
哪一本?祖父没好气地问。
这一本。
这本,有位诗人想念他死去的女友,写的一部诗。谁知道他的女友根本没死,有天夜里,女友偷偷跑进他的书房,看见桌上的诗稿,很受感动,为了让诗人继续把书写完,女友跑到外面,真的自杀死了。
旁边这本呢?
这本,有位圣人,晚年隐居在河边写的史书。后来他精神有些错乱,闷疯了我想,他宣称他遵循的是周礼,但是死前七天,他跟人说他其实是个殷人。
再过去那些呢?
还是史书,一位伟大的阉人写的。
他们说你有四根屌。
你记错了,他们说我有四根舌头,八根屌。
你有吗?
来,把这段书默出来。
偶尔兴致好的时候,祖父会清出整张桌面,摊开一卷他手绘的地图,跟我解说他考察的成果。他说,从前从前,硫矿向来封禁,为了防止有人私自盗采,作为火器,四季仲月,地方官会连同近驻兵警入山,在尪子上天山附近聚集采出的硫磺,就地焚烧。烧硫磺是个苦差事,火一发,磺气蒸郁,入鼻昏闷,诸官员有金银藏身者,不数日皆黑。禁不胜禁,烧不胜烧,只好官营开采。
他说,许多年后,他就跟着采矿队来到了山村,那时山村地热,入山探磺矿必趁半夜,日出即归,还必须时时用糖水洗眼,以防被磺气熏瞎了眼。
他说,红砂糖多从海路,由汽船辗转运来,有一次,他曾在海边亲见运糖汽船搁浅,为防抢夺,船长命令解开货物,尽弃于海,当时那艘船,如同夕阳逐渐沉落,海水为之鸩红,那是,他所见过,最美的景象。
说着,他张开虎口,比了比地图上的海岸线,然后用手指一一追踪地图上的地名,从滴水尾、老山头、枫濑濂洞,经梳榔脚、鲫鱼潦、尪子上天,过石碣后、九芎顶、半碉亭埔后又回到滴水尾。他说,这些地点底下,矿坑坑道筋脉相连,接驳有序,条理俨然,就是这样,他打通了远近各村,比谁都还要了解这个地方。
比那些,在地表上生生死死、哭哭笑笑的人,都还要懂得,这个世界。
那么,这个地方呢?有一天,我趁隙,指了地图上的一个点,问祖父。
冷水堀?那是后来山村地冷了以后,所形成的一个无用的水坑。
我的意思是……你记得吗?冷水堀,我祖舅公,圣王庙。
你对地方宗教有兴趣吗?好,我给你看件有趣的东西。祖父从书架上搬出几大捆纸,他说,当然,我没有错过对地方宗教的考察,这堆纸,记载的是远近各村的庙宇,建成的沿革及所供奉的神像,这份,是据说本地最灵验的神,“王光大帝”的考据。你知道王光是谁吗?祖父招招手上一叠几乎就要碎成粉末的旧纸,瞪眼问我。我说我不知道。
当然你不知道,祖父说,没有人知道,但是总算千辛万苦让我考出来了。王光,根本是一个虚构的小说人物,他只出现在明朝一位姓余的读书人的游记里。更有趣的在底下,祖父放下纸,从书桌旁拖出一个大木箱,祖父吹吹灰尘,掀开木箱,我看见箱里,仍旧封着几大捆纸。
这里面,祖父说,我记载的是本地有史以来,所发生过的几次重大天灾。你看看最近这份,西历一六四八年——也就是清顺治五年、南明永历二年——七月,一个大台风经过本地,把本地仅有的二十四户用茅草和竹竿造成的人家,全数吹进海里,无人生还,过了大约二十年以后,本地才又有人居住,那已经到了清康熙年间了。可以说过了当时,此地才有文人某,翻翻手边前朝闲书,捡出一个人名,奉为神祇,而且居然灵验,后代也就因循相信,有趣,有趣。
说到西历一六四八年的大台风,你知道当时怎么了吗?当时,自奉“招讨大将军”的郑成功,就是趁着这同一个台风东来压境时,兵出金、厦,攻克了泉州和同安。想不到,整整十年以后,当他率水陆军十万,战船两百九十艘北上时,在长江口附近,又遭遇一次大台风,这次,郑氏覆舟丧师、退回舟山,几仅以身保。
说到郑成功,你看看桌上的地图。祖父回身,推开桌上杂物,亮出地图,他指着地图上某处,问我,看到地名了吗?这里叫国圣埔,那是因为……
我就是在这时悄悄隐退,退岀了祖父的书房,从此没再进去过。我不知道必须经过多久,祖父才会回过神来,发现他唯一的听众已经走了,但是我想,就算他终于发现了,他其实也不在乎。现在,祖父在我身旁,他已经认不得我了,他怀抱糖瓮,一心一意等着不可能会来的公车,丝毫不觉有说话的必要。
轻轻地,我把水桶里的大蟹一只一只抓出,在马路上放生。沙蟹横行,有几只窜近祖父脚边。我把水桶突然推倒,任它滚动,发出一些湿淋淋的声响,我以为这样能激得祖父想起什么,开个口,说些话。
但祖父长衫静立,像一只鹤。
最后一次离开祖父书房的那个傍晚,我走在三合院的泥地上,心中突然想念起童年那双筷子。那时,我们像群心无所求的乞丐,由于心眼依旧盖着童一片,即使总是身在雨中,我们还是看不出,有什么必然会消失的光与温。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在那个纸张在雨中命定腐坏的过往山村里,祖父曾确切地对我说,据他考证,本地越三四百年会有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一切会从头来过,人类重活,史书重写,然而,那不是因为什么神灵作祟的缘故,那只是因为,坏掉了的东西就会死掉。然而,祖父补充,不求天启,求之于心,我们依然要努力做些什么,留下些什么。然而,祖父回到他的书案前,指指面前的书,他说,你还是要记住,文字用你,不是你用文字,因为,文字比你活得久。
在那个纸张在雨中命定腐坏的过往山村里。
祖父的逻辑像个圆,行动像个圆,信仰也像个完整的圆,任何畸零不具意义的往事,都自然而然地,被他排除于记忆之外。我知道,祖父不会记得,很久以前,我曾经像现在这样,陪他等了好久的公车。那是我童年时的某个秋天,祖父带我到海滨街上剪头发,剪完头发,我们一起在海边,等公车回山村,公车也许脱班了,也许在路上坏了,那天,原本一两个钟头该来一班的公车,我们等了半天,都不见踪影。
那天的结局是,祖父决定不再等了,我们一同缘着溪边马路走上山,马路新铺柏油,避过山壁淌进山坳铺得歪歪斜斜,颠颠簸簸走在上面人也像要融化一般。半路上,雨下大了,我时时转头看看道旁的指标,总觉得上面写定的里程数,怎么好像总走不完似的。突然间,走在我后头的祖父消失了,突然间,他又从前方道旁的菅芒花丛中钻了出来,手上举着一只用菅芒花编成的鸟,鸟脚是花梗,鸟尾是苍黄的菅芒花穗,祖父微笑着——他确实对我笑了——把那柄花鸟交到我手上。
细微的风,带着雨,飒飒飒飒在我眼前,从鸟尾滑过。
我感到惊讶,我问祖父,你怎么会做这个?
祖父转身继续向前走,他说,这条路是他从前来来回回踏出来的,路上所有好玩的事,他都知道。
我跟着祖父走,觉得不累了。我注视着他,盼望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突然消失,从道旁再带回什么让人意外的东西。我精神警醒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了公路的终点。
我想我也在等待,等待一个真正的终局。
我知道,祖父这次再也动不了了。雨水打下,汗水浸透了他的长衫,沙蟹横行,在他所踏出来的路上,他一心等着不可能会来的公车。
我知道,昨天夜里,这位在自己的精密考据中,具体地说,是自西历一六四八年七月以降,本乡境内学问最高的人,终于离了他那千万人往矣吾独溯之的书房,那时我刚布置完蟹篓,走到公共大榕树下棚子前,发现他独自一人在里面,静坐看雨。
棚子里丢满了酒瓶和纸牌,他收集一叠纸牌,仔细分类,虽然他从来没有打过牌,但他确定,长久以来,村人所玩的纸牌,仍旧只有四种花色。
他拾起桌上的电视遥控器,按开电视。
第一台,摔跤台上两个男人绞在一起。
第二台,一个女人做爱的脸。
第三台,一个小孩像狗一样不断哀号。
人怎么像狗一样叫呢?祖父不解,默想一会。
他转头,看见棚子外面,各家各户的檐下,都挂着满满的衣物,几乎遮住了大门。是这样的,他想,自古以来此地风俗即如此,他记得不知道哪本书上记载过,此地人在聚宴时穿衣,长衣穿于内,短衣穿于外,一身凡十余袭,如裙帷扬之,以示豪奢,宴散,则悉挂衣于壁,披发裸逐如初。自古以来,此地即无君长与徭役,以子女多者为雄,众人听其号令。
但,最伟大的造史者是个阉人,他想,就像我一样,我虽然无友无伴、无祖无后,却毫不孤单,我是太阳,太阳只要将自己燃烧殆尽,就知道远近四方,不可能会有光了。他突然想去看海,海面上夕阳沉落,一片鸩红。
天亮了,山村内第一个醒来的人,把衣服从压弯的竹竿上摘下来,套在身上,带几瓶酒,走到榕树下大棚子底,棚底无人,他发现不知道是谁,把满地纸牌,都在桌上分类排好了,桌旁电视开着,一个小孩像狗一样不断号叫。
他拾起桌上的电视遥控器,转台。
第一台,一个女人做爱的脸。
第二台,摔跤台上两个男人绞在一起。
第三台,同一个小孩学同一头狗不断地号叫。
他摇摇头,关掉电视,坐下等待,等待一天聚宴的开始。
天更亮了,山村里一对夫妻在家里醒来,太太到厨房,发现架上不见了一大瓮红砂糖,先生到外面,发现檐下不见了雨鞋和雨衣,他们发急,满地乱喊,喊猪,喊狗,喊爸爸,最后发现,全家只剩他们两个人。
天更亮了,在村口马路边,一对祖孙等公车,祖父不认得孙子,孙子不跟祖父说话,孙子成了一个不那么天真、不那么诚实的人。多年以前,他重回山村,带几瓶酒,和童年友伴挤在棚子里,喝一天酒、打一天牌、唱一天卡拉OK、看一天电视摔跤,像政客一样重新赢回他们的信任。在那个或者因为酒的麻痹,或者因为相聚的喧哗,而人人不感觉痛苦的棚子底,几天之内,这些友伴,就羞涩郑重、支离坦然地对他的速记本,交代完了他们常住山村的每日每夜。
酒酣耳热的童年友伴,用长满胡茬的脸贴着他执笔的手,涕泪四纵,亲热地问他,记得吗?小时候有一天,你、我、某某某和某某某,曾经相约,一起跳河自杀。
呃,对,他小心翼翼,用友伴没有察觉的方式抽回自己的手臂,推推脸上仿佛虚饰的眼镜,快速从空中抓住一句话搭腔,他说,对,自杀一直是本地十大死因的第三名。
童年友伴哈哈大笑,用铁拳重重捶在他的胸膛上,并且不忘马上扶住向后倒的他,友伴对他说,你果然是你祖父的孙子。
孙子猛抬头,发现雨居然停了,许久不见的太阳高高挂在顶头,比最高的山头还高。公车总不来,一头路过的野狗在祖孙面前停下,张开大口,对着太阳疯狂吼叫,山为之震而无陵,水为之撼而无涯,如此片刻有顷。祖父听着,直到一切复归沉静,在他心中连成一个圆,他叹口气,吐出一句话。
我听见我祖父说:“这就对了。”
本文获二〇〇二年台湾“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大奖
(本文收入同名小说集《王考》,简体版即将由后浪出版公司推出)
关于作家童伟格
1977 年生,新北市人。台大外文系毕业。作品《王考》获 2002 年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大奖,《暗影》获 2000 年全国大专学生文学奖短篇小说参奖,《躲》获 2000 年台湾省文学奖短篇小说优选,《我》获 1999 年台北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西北雨》获 2010 年台湾文学奖图书类长篇小说金典奖。著有短篇小说集《王考》,长篇小说《无伤时代》《西北雨》,文集《童话故事》,舞台剧本《小事》等。
一些阅读补充
“童伟格的可怕,在于他可以解释其他全部人,而竟无人能解释他。”这是骆以军的一则评语。虽则童伟格如此厉害,但对于大陆读者,他仍是一位陌生的作者。《王考》是他二十来岁时的作品,但已显示出颇为成熟的笔法。
童伟格被认为承续了台湾文坛“内向世代”一脉传统。但是这篇小说,却比一般印象中的内向世代作品要显得轻逸、跳脱。文中的祖父隐约是一个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以执着的考据癖,将众人眼中的圣王,还原为了一堆琐碎的事实,而他的这份执着中,又似乎暗含着另一种神秘的力量。祖父在山村无法和光同尘,但他施展抱负的空间又十分有限,纸张在山村命定腐坏,是以他有着寂寞圣贤的悲壮。
德勒兹曾讲到,误解一位伟大作家的两种方式之一是,忽视他喜剧性的能力和天赋,“而一般来说,他的著作正是从这种喜剧性的能力和天赋中获得最强烈的反习俗效力”。我想,在读童伟格时,注意这一点尤为重要,因为他的小说在酝酿悲剧性的同时,又往往呈现出喜剧性,这似乎也是其早期作品的一种特质。(特约编辑:朱岳)
配图:郑舒雅
题图原图:beastfromeast on i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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