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2018年的末尾来回答这个问题,感觉自己似乎登临泰山有种要做件大事的感觉哈哈哈。
其实每年都有许许多多的论文发表,也没有人能看完所有的论文,所以我也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2018年里,一个让我重新思考的心理学和大脑有关的概念就是”记忆“了。记忆是一个我们每个人都有,但是似乎又都说不太清楚的东西。对我而言,记忆可以说是整个心理学里、整个脑科学里面最有趣、最基石,也是最神秘的东西。我自己最感兴趣的领域其实是和”自我“有关的,但是即使是我们的”自我“,也和”记忆“息息相关。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一批心理学家就提出了自我概念是在我们的”情境记忆“中涌现出来的。换句话说,一个人如果具有了你的全部记忆,是不是也就成了你?再换句话说,如果可以把你的全部记忆保存下来,是不是变相的,“你”也获得了永生呢?从电影艺术的角度来看,到现在为止,一系列最妙的跟大脑和心理学有关的作品也都是在人类的记忆上做文章,比如《记忆碎片》、比如《源代码》,比如《初恋50次》等等。
作为一个心理学和脑科学的研究者,尽管对“记忆”有着极大的兴趣,但我一直对“记忆”抱存有敬畏和三分距离。因为我希望这样的距离可以让我不至于陷入到所有过于主流的对于记忆的学术观点里。我们人类对于”记忆“的理解,就像我们对于物理现象和天文现象的理解一样,是不断前进的。有时候需要依靠一些巧合,刷新人们的认知,才能有革命性的看法。有时候革命性的看法早就有人提出,只不过需要一些巧合(比如特定的脑损伤病人以及他们”神奇“的记忆特性)或者有趣的研究,才能让更多的人相信,甚至才会让这些”革命性“的看法浮出水面。
所以在谈到2018年让我印象最为深刻、最有启发性的论文时,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篇就在最近发表的和”记忆”有关的研究论文:
论文标题为《The universal decay of collective memory and attention》,中文译为《集体记忆与注意的普遍消退》。
(论文地址:https://doi.org/10.1038/s41562-018-0474-5)
该论文2018年12月10日在线发表于《自然》杂志的子刊《自然-人类行为》杂志上(Nature human behaviour),主要作者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媒体实验室(Media Lab)的研究者。
看看论文标题里这些关键字,collective memory(集体记忆), universal decay(普遍消退),就很让人兴奋啊有木有。
再看看正文,开篇引用的是智利著名诗人巴勃罗·聂鲁达(Pable Neruda)名作《二十首情诗》中的句子”Es tan corto el amor, y tan largo al olvido (Love is so short, forgetting is so long.(爱情是如此短暂,遗忘却是如此漫长)“。这个逼格很高了有木有。想起来当年我去MIT Media Lab的大楼参观,感觉自己就是走进了一个当代艺术博物馆里,到处是由高科技呈现的艺术装置。现在看看Media Lab写出来的研究论文,也是浓浓的艺术气息啊。
作者随后由聂鲁达感慨的相爱时黏在一起,而爱情消散后记忆也随之消散(once love fades, memories fade too),引出了研究的题眼”受到聂鲁达的启发,我们想问的问题是,是否我们的社会也同样会经历记忆的这两个阶段:起初的阶段是高度的注意力,而之后则是一段更长、更缓慢的遗忘阶段?(“we ask whether society also experiences the two phases of memory: an initial phase of high attention, followed by a longer and slower phase of of forgetting”)。
可能对于许多读者来说,”集体记忆“还是个比较陌生的概念,作者进一步阐述道,集体记忆是由一群人所持有的记忆,这个群体的数量可以大到,说同一种语言的所有人那么多,也可以小到,就是一个小家庭内那么少的人。我们的集体记忆是由两种不同的过程承载的:口头交流(交流式记忆)与物理实体的记载(文化记忆),其中交流记忆是指通过口口相传而保留下来的信息,而文化记忆则是由信息的物理实体所承载的。换句话说,书本上、竹简上记在的是文化记忆,而”传说“”口传文化“则是交流记忆。
研究者在论文中提出,他们认为集体记忆的消退要受到以上两个过程(交流式记忆和文化记忆)的共同作用。他们用了各种各样公开的大数据信息载体(包括发表的论文与专利、互联网上的歌曲、音乐、电影、传记等等)进行了数学建模分析:
上表显示了他们所用的”文化产品“的类别、以及对每种类别所采用的衡量”集体注意“的指标:APS论文(APS=美国物理协会,485105篇)和USPTO专利(1681690项)的集体注意指标都是过去6个月的被引用量、音乐的”集体注意“指标是在Spotify(n=18320)和Last.fm(n=15275)上的播放量、电影的”集体注意“指标是在YouTube上的预告片(n=14633)播放量,而传记的集体注意指标则是在Wikipedia上(n=1742)的页面浏览量。
他们用这些数据进行了计算建模,然后发现无论是关于哪种信息的集体注意与集体记忆,几乎都遵循同样的消退模式,而这个模式可以用同样的数学模型来描述(双指数衰减模型bioexponential decay):
其中 t是时间,u(t)描绘的是交流记忆随时间变化的规律,v(t)描绘的是文化记忆随时间变化,而S(t)则是u(t)+v(t),是一个文化产品所受到的”集体注意”,而p, q, r都是跟衰减消退或是交换有关的参数。虽然上面这个模型方程对所有文化产品都适用,但是不同类别的文化产品其p,q,r参数有所不同。
显然,当一个文化产品/文化事件/文化名人刚涌现的时候,会有最多的关注与“集体注意”,获得人们最多的口口相传,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新闻效应的消失,人们谈论得越来越少,这些文化事件就逐渐从“交流记忆”转化为了“文化记忆”,最后存活于文字材料和书本上了。作者们同样还模拟算出了对不同的文化产品,”交流记忆“被”文化记忆“所取代的时间tc是由p,q,r参数如何决定的:
研究者们通过对不同文化产品的数据拟合计算,发现,在我们社会的”集体记忆“中(严格说来还是以研究对象美国社会为主吧),在大家的”交流记忆“中保留最久的是传记(大约20-30年),而最短的则是音乐(大约5.6年),我看了一下结果,电影居中,大约是12年。
换句话说,一个名人可能被大家谈论的最久,大约是一代人的时间(代沟就是这么来的吗?!),而一部电影普遍火个十几年就会逐渐被淡忘,音乐则最为容易被遗忘,基本上你上高中时听的、谈论的很多歌曲和音乐,等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已经被载入史册了。
这篇论文最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从”交流记忆”和“文化记忆”、从“口口相传”和“物理记载”两个角度来看待我们人类社会的“集体记忆”。我之前说,我们每个人的“自我”建立在我们的记忆之上,其实我们的社会文明又何尝不是建立在我们社会的”集体记忆“之上呢?在我看来,这篇研究论文实际上代表了信息时代对科学研究、对心理学和脑科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的趋势。那就是我们借助心理学和大数据研究的结合,可以对我们人类自身、尤其从宏观层面上类似”集体记忆”乃至”集体意识“有着前所未有的洞见。这种洞见当然可以用来做一些“邪恶”的事情,比如操纵“选民”,但是更重要的是帮助我们理解自身、理解目前整个社会的运作规律。
更不用说,“集体记忆”这个既可以在口头传中流传、也可以从古籍史料和文档中涌现的,我们人类社会的基石,原来本身已经存在一个可以用数学来较为精确描述的规律了。心理学横跨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交叉点上,连接着定性研究和定量研究的友谊之手,又一次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人类对自身文明不断探索的眺望之窗。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地球上的阿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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