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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过什么童年创伤吗?”
心理医生平静的问话在我心里炸起了响雷。生完孩子的第一年,工作异常繁忙,我的压力值也节节攀升,直到自己觉得已经再难以承受,开始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有时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孩子健康活泼,家庭也能帮助,工作虽忙也不至于苛刻,我这爆表的压力值从何而来?怎么提高自己的抗压能力?如果压力只是来自于生育与工作,那以后人生面对的更大压力时怎么办?
我和心理医生细数了自己的童年创伤,小时候被父母打,老师性骚扰,同学欺负,课业环境压力大……把自己的内心掰开来之后,才想起许多早已刻意忘怀的童年往事。其实它们都在大脑里留下了深刻的疤痕,只是我总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它们。但那都是遥远的往事了,和我现在面临的压力问题有什么关系?
Paul Tough是纽约时报的记者、编辑与撰稿人。2012年他写的How Children Succeed一书出版,迅速入选各家媒体年度书籍的排行榜。这本书旨在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有的孩子长大了可以成功,而有的孩子则注定失败?他的第一章非常直接地问:怎么才能让孩子失败?答案居然在于童年创伤与成年压力之间的联系。
How Children Succeed 封面
自1995年起,美国加州医疗保险Kaiser HMO的病人都会收到一个调查问卷,询问他们是否有过童年创伤,包括暴力行为、性侵犯、情感忽视、父母离异、家庭成员去世/常年伤病/酗酒毒瘾等。Kaiser的预防医学部门主管Vincent Felitti与亚特兰大疾病预防中心的传染病学家Robert Anda分析了回收的7万多份问卷,得出令人惊讶的结论:超过四分之一的病人生活在有酒瘾/毒瘾的家庭中,另有超过四分之一的病人曾被父母殴打过。两位科学家采用一个ACE记分方式,每一个汇报有过一种创伤的病人得一分。他们发现,三分之二的病人ACE分数超过1分,而八分之一的病人ACE分数超过4分。
更令人惊讶的是,Felitti和Anda对比了这些病人的病史,发现病人的童年创伤与其成年后的遭遇呈非常强烈的相关。对比ACE分数为0的成人,ACE超过4分的人有两倍以上的可能性发生抽烟行为,7倍可能性发生酗酒和早期性行为,两倍以上机率获癌症和心血管疾病,4倍以上机率获呼吸道疾病;ACE分数超过6的成人,自杀机率是ACE0分人的30倍;ACE5分以上的男性,吸毒的机率是ACE0分人的46倍。虽然心理学家们很早就认为,有过童年创伤的人更容易酗酒吸烟、滥用药物、得抑郁症,所以得癌症、呼吸道心血管疾病的机率自然就比较高。但Felitti和Anda发现,即使这些ACE高达7分以上的人不吸烟不喝酒不体重过量,他们获得可致死心脏病的机率依然是ACE0分人的3.6倍。
在接下来十年里,科学家们逐渐发现,使得童年创伤真正对身心健康造成伤害的罪魁祸首,是现代人生活里无处不在的——压力。我们的身体通过一个叫“下丘脑—垂体—肾上腺“(hypothalamic-pituitary-adrenal,简称HPA)的系统在控制压力。当一个潜在危险发生时,我们的大脑中的下丘脑释放一种化学物质,激发垂体的接收器,垂体则释放出一种信号荷尔蒙,刺激肾上腺释放了一种叫糖皮质激素的压力荷尔蒙,激发了我们身体的保护机制。我们会发现自己感觉到恐惧与焦虑,我们的心跳加快,皮肤出汗,口舌干燥,我们的神经递质被激发,葡萄糖含量上升,心血管系统给肌肉输送血液,血液里的炎症蛋白水平迅速提高。
神经生物学家Robert Sapolsky在其书《为什么斑马不得溃疡》里解释道:和其他哺乳动物一样,在漫长的进化过程里,人类感应系统形成的目的是为了应对短暂的压力。远古时期的人类需要在丛林里碰到狮子时迅速抛开,我们的压力感应系统可以帮助我们保命。但现代生活中的压力不再来源于路上可见的狮子,如今我们担心的事情是家庭关系、还房贷、工作升迁、养育子女,这些压力时间漫长,且无法通过逃跑躲避而解决。而我们的HPA压力感应系统不仅无法帮助我们适应这样的生活变化,甚至对于我们的身体有很大的伤害作用。如果HPA压力感应系统长期处于应急状态,我们的身心健康会得到很大的损害。而如果HPA在婴幼儿时期长期作用,则会对成年生活产生极大的损伤。
《为什么斑马不得溃疡》
注意,损害我们身心健康的并不是压力本身,而是压力所带来的HPA身体反应。洛克菲勒大学的神经内分泌学家Bruce McEwen解释:HPA系统无法分辨我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压力,它们在对待碰到狮子和在公众演讲的反应是一样的。当你站在观众面前,你的压力值升高,开始口干舌燥,因为HPA系统只能给你释放“逃跑”的信号,这对于帮助你完成演讲一点用都没有。而如果你担心的是子女的养育问题,那么在长达18年的时间里,你只能一直感觉到不必要的恐惧与焦虑。
如果把HPA系统比作一个消防站,当警报响起时,消防员没有时间来分析到底是什么着火了,也没法研究用什么消防车最合适,只能把所有消防车都开出去救火,而最后也许只是浇灭了一根蜡烛,或者连个火星都见不到。
Paul Tough在How Children Succeed里讲述了他的一个采访。采访对象叫Monisha Sullivan,一个18岁的单身妈妈,孩子已经两岁了。她住在美国最富裕城市之一的旧金山,身处在城市里最臭名昭著的贫民窟Hunter Point。Monisha出生才几天,就被毒瘾深重的生母抛弃。她与同样犯毒瘾的生父和哥哥在贫民窟里长大。10岁时,她和哥哥被旧金山儿童保护部门带走,被迫分开在各自的寄养家庭里生活。但她不停与寄养家庭产生激烈矛盾,总是在几周之后就逃跑出来。有时寄养家庭无法承受她的性格,把她送回福利机构,而福利机构又把她送到一个新的寄养家庭,直到矛盾再次爆发。这种生活持续了整6年,直到她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Paul Tough
Monisha有严重的失眠症,她的手经常不受控制地颤抖。她不停掉头发,只好用头巾包住头上的一块斑秃。最麻烦的是她永不停息的焦虑症,她担心自己的学业、女儿、父亲、哥哥,甚至担心旧金山会发生大地震,过往旧金山机场的飞机会朝她扔下炸弹。
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的HPA救火系统不停提出最高级别的警报:生母和继母打架!再也见不到爸爸了!寄养家庭不照顾我了!她的HPA不停送出各种消防车,警铃不休止地在她的脑海里回响,她的消防队员们不停打烂她身体与心灵的防线。当Monisha 18岁时,她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她的家庭了,而是她的HPA消防队员对她身心的永久损害。
生理学家已经发现童年创伤是如何损害我们的身体机制。在我们的大脑里,童年创伤最容易伤害的是我们的前额叶皮质,而这偏偏是控制我们情感与认知行为的关键部位。哈佛大学儿童发展中心主任Jack Shonkoff将这种控制能力称为“执行能力”(Executive function)。这是一系列的高级别大脑能力,用来处理各种混乱和不可预知的情况。它们就像大脑中的空管员,管理大脑思路的飞翔。
有一个Stroop test可以很好测试人类大脑的执行能力。在测试中,你将看到用绿色字体写出的“红”这个单词,研究人员会问你单词的字体颜色。你需要控制自己随口说出“红色”的冲动,运用你的执行能力来判断这个单词字体真实的颜色是绿色。这种控制执行能力在学校生活中非常有用,学习本身就是一个处理混乱和不可预知信息的过程,学校的社交生活则更充满争抢吵闹。这需要孩子们通过运用大脑的前额叶皮质层,使用其执行能力来控制自己好好学习,不和同学打架。
当孩子成长在压力巨大的环境里,他们的前额叶皮质受到永久性损害,会使得他们难以集中注意力,难以静坐学习或执行指令,碰到情感挫折时也更难以恢复,而这对他们的学业成绩会造成巨大影响。当大脑被所有难以控制的悲伤情感与极端冲动控制时,孩子自然无法专心学习。甚至一些孩子会难以自我控制,产生严重的暴力行为,欺负殴打同伴。这也是Monisha的情况。她无休止的焦虑严重影响她的自我控制能力,使她无法专心在学校里学习,早早有了无保护的性行为,16岁时已经成为了少女妈妈。而在这种自己尚难以自保的情况下,养育婴儿的重任压力使得她更难以专注自己的发展,她的生活不停陷入泥沼。
可悲的是,虽然我们已经能理解童年创伤对成人的毁灭伤害,但陷入童年创伤的孩子并非自愿。他们不幸生在一个痛苦的环境里,被迫接受种种创伤。即使在正常家庭环境里成长的小孩,他们依然可能面对来自社会中的欺侮、歧视与伤害。我在身边朋友群中也询问同样问题:”你有过童年创伤吗?“群里的讨论经常成为各种创伤展示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