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变成一具好的“数字化尸体”,这名老人准备了 15 年

2000 年,维克·斯皮策(Vic Spitzer)博士位于科罗拉多大学安舒茨医学院的办公室接到一通电话,来电人是 72 岁的苏珊·波特(Susan Potter),要求报名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的“可视人计划”。若报名成功,波特将捐出遗体,在经过上万次切割、拍摄后被数字化,最终构成一套数据集,用于教学、研究及诊疗。

但波特的身体条件却并不满足斯皮策对一具健康遗体的期待。她切除了双乳,做过脊柱和髋关节置换手术,曾罹患乳腺癌、黑色素瘤、糖尿病和溃疡。

但考虑到医生必须要与患病的躯体打交道,斯皮策认为早晚应该采集这样的样本。

不过,使他答应的,还有其他理由。

这一段近 20 年的故事,通过作家凯茜·纽曼(Cathy Newman)的文字和摄影师林恩·约翰逊(Lynn Johnson)的照片,刊载于2019 年 1 月刊的《国家地理》杂志。这也是杂志创办以来追踪时间最长的事件。

波特所报名的“可视人计划”(the Visible Human Project)于 1986 年在美国萌芽,并在五年后得到美国卫生研究院 22 万美元的资助。1993 年,一名德克萨斯州的罪犯在被执行死刑后,由斯皮策经手,成为第一名“数字人”。一年后,一名死于心脏病的 59 岁女性成为第二个样本。两具遗体分别包含约 2000 和 5000 个连续横断面切片,厚度也从 1毫米变成 0.33 毫米。

一男一女两个数据集包括了 CT、磁共振成像和解剖图像数据,目前,已向全球超过 4000 所机构提供了访问权。联系到人体解剖成本比较高昂、解剖学日渐式微的现实,数字解剖学被认为是一种替代方案。(2002 年,继美、韩之后,中国也分别构建了首例男、女性数据集。)

人体解剖面临一些不利态势。在科罗拉多大学医学院,每具尸体的运输、防腐和储存费用为 1900 美元。解剖学教研室也更少拥有独立编制,大多挂靠在神经生物学等专业。而在 20 世纪初,一个医学生在在解剖学上花的时间大约是 1000 个小时,现在已经缩减到不足 150 小时。

也有人质疑,通过虚拟技术练手会有怎样的效果,而如果一切错误可以简单地撤销,对死亡的尊重和理解似乎也将大打折扣。

可视人计划男性胸部截面,包含心、肺、脊柱。图/美国国家医学图书馆

在斯皮策的构想中,数字标本的意义也不止于身体结构。

他甚至告诉波特,她的病理对这个项目来说没有那么有趣。更有趣的是她的私人情感和回忆。如果波特能和医学生交谈,告诉他们自己对手术的态度、手术造成的痛苦以及术后的生活状态,这将是迷人的。

换言之,在身体之外,波特还将交付自己的个性。

在波特同意暴露自己之后,斯皮策找到《国家地理》的摄影编辑科特·穆切勒(Kurt Mutchler),为波特制作专题故事。《国际地理》最终以黑白两色呈现波特在生前的模样,身后数字化的图像反而带了色彩,意指重生。此外便是录音和跟访。人们不仅能知道波特对疾病的看法,还会了解一些私人化的细节,例如她有一只钟爱的泰迪熊玩偶,《浮士德》是她最喜爱的歌剧。

人们也会知道,在二战前,波特被独自前往美国的父母抛在德国,甚至一度住在孤儿院。战后波特从德国莱比锡移民至美国纽约,在 1956 年与丈夫生育了两个女儿。而在 2000 年找到斯皮策时,波特又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在死后,两个女儿亦没有参与追悼会。)

或许也是为了填补情感需要,在人生最后的 15 年,波特一直“缠着”斯皮策和科罗拉多大学的医学生,吃饭,聊天,互赠礼物,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在对方太忙时,波特甚至会表示不满,显得不近人情。

但她也说,“请不要犹豫对我下刀”,希望自己能帮助年轻人成为更好的医生。在接受不计其数的体检之余,波特还授课、演讲、出席会议,强调同情心之于医生的重要性。

2015 年, 87 岁的波特死于肺炎,离她预设的死亡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年。2017 年春天,她的遗体在锯成四块后,在 60 天内被制作成 2.7 万个切片,每片 63 微米厚。

遗体是被一点点磨掉的。溅开或留在刀片上的躯体会收集起来,拿去火化。《国家地理》的纪录片在片头就给出警告,这些内容或许会引起不适。

不同于早先两名捐献者,波特对此都有所了解。生前,她主动要求前往实验室,围观学生处理尸体,查看将用于自己的解剖刀、冷藏柜和用于防止冷冻烧伤的聚乙烯醇,也看了之前两具遗体的制作成果。

如波特所期望的,采集样本时实验室里画了玫瑰,放着莫扎特的安魂曲。

扭曲的动脉、用来固定颈椎骨的钢螺钉、畸形的肾脏、患有炎症的关节——全权负责整个过程的斯皮策说,自己看到的是痛苦和衰老。他似乎不愿主动发展友谊,但多年来一直陪伴左右,成为波特事实上最亲密的人。尽管内心挣扎,但“从逻辑上考虑,自己不会后悔。”

波特已经倾尽所有,但斯皮策还有更多工作。接下来,他的团队还需对各组织、器官、血管作出精细描绘标注,过程将持续两三年。

题图来自  Shevtsova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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