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隐秘的独立书店 MOSSES,不只是两个设计师的个人爱好 | 香港市井⑫

香港有一间独立书店叫“MOSSES”,意指青苔,位置也像青苔。

这个名字乍听似摩西(Moses),也得有点出埃及记摩西分开红海的气魄,才能找到这间店。湿漉漉的天气里,冒着濛濛雨,由湾仔皇后大道中拐进日月星街,圣佛兰士街十四号圣佛兰士大厦旁,再拐一个弯,才会看到隐没于转角的十五号,沿级而下,才宣告“达阵”。书店没有门牌,仅仅在橙色墙上粉刷了白色的“MOSSES”,恰似青苔一不留神踩上去就会被滑倒,一不着意就会错过。

MOSSES 由书籍设计师胡卓斌(阿卓),还有插画家黄思哲(阿哲)创立,寓意跟苔藓一样,虽然微细、不可视却能见缝插针地找到一个能生长的空间。

才百来二百呎的空间,店内没有书分类,杂乱无章,希望客人寻宝。阿卓说:“这间店是我们的喜好,空间已经这么小,所以就摆放最喜欢的东西。”这么多独立书店中,MOSSES是唯一一间主打贵价书的,书在二人眼中是艺术品,书店形塑、融合城市审美。

这里主打摄影集、杂志,少见的书本,一开始是二人旅行时由世界各地搜罗回来,买得太多书,扼腕“有些书没道理香港无”,久而久之办书店,由超过五十个国家购入三四百本书,直接向制书者下单,许多本身是限量书,又由摄影师寄卖、独立书店同好推荐,互相介绍,慢慢建立网络。

英国出版的巫术杂志 Sabat
Science of the Secondary(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SHUKYU 杂志(图片来自网络)

SHUKYU 杂志

《十种受伤的方法》  

“这些书,我敢说全香港都没有。”精挑细选,书的来历已成过瘾的故事,阿卓成了书的说书人:英国出版的巫术杂志 Sabat,首三期讲述少女、母亲与老妇人的欲望,“巫术本来是女性主义产物,因为全世界有大部份宗教不会希望女性说自己欲望出来”;主题性足球杂志 Shukyu MagazineIdentity 那期简介没有签订 FIFA 的国家球队实力,有文章更以《十种受伤的方法》为题,保证令球迷拍案大笑。

Science of the Secondary,由新加坡设计团队 Atelier HOKO 出版,红通通的苹果印在封面,讲苹果是什么,手的结构与苹果的关系,如何咬苹果、进食发出的各种咔嗦声……系列作还有;香港作家李美麒的新书《夜半治疗》售价四百港币,只制作了二百多本,发布会已经卖了二十多本;最受欢迎,最好卖是Greg Girard的 HK:PM 摄影书,售价 350,反映湾仔旧风貌。

最贵一本摄影集竟卖两万五,Rabbits Abandon their Children 全世界只有七十多本,“炒卖到好贵”。乍看像童书,前半部份拍摄日本“兔仔岛”的青山绿水,渐渐加插旧历史照片,最后才揭盎真相。“二战时有中海制造所制毒气的,当时杀了好多中国人,利用现存图片,和仍在世的前日军工作人员做访问,这本书是一本忏悔录,在说不能遗忘这段历史,因为日本政府不再提。”太喜欢不想卖,他们索性标价吓走人。

他踩上椅子,从收银处上最高的书架上,珍而重之地取下一本非卖品,上田顺平的 Picture of My Life ,日本年轻人出国旅行,却因此令患抑郁症的双亲自杀而死的故事,整理父母遗物后,由绝望审视回忆,渐渐痊愈释怀,作者亲身经历,每年出版一次,此书也是只印二百五十多本。

店主之一插画师黄思哲
黄思哲整理唱片

一抬头,店内反复在天花板投影他们最爱的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te Duras)1985 年的访谈片段,说着:“我相信人们会被淹没在资讯的洪海里”“再也没有认真阅读的人了。”

2008 年香港反高铁运动成为二人结缘契机,二人同样念设计,之前是同学,因谈论喜欢的书变得熟络。黄思哲记得,有一次阅读分享会邀请阿卓,人人在轻松谈阅读的乐趣,他一播放了这条自己剪的短片,顿时气氛就冷下来。

天花上投影的杜拉斯影片
一听到要合照,阿卓就匆匆离去

因做出版活动,阿卓结识一班独立出版人,办了几个展览,发现不长久,2013 年在民宿 Wontonmeen  开设了第一间店,空间小得只有一面墙,只放得下一个书架;然后开了 Book B,位于九龙,几度搬迁;2016 年终于因为本来的艺廊咖啡室不再经营,才租下来的空间,开了 MOSSES——第一间实体书店,至今花了五年时间。

圣佛兰士街一带的社区宁静,选址港岛,因为港岛人不过海,却有许多潜在顾客。目前客人一半是外国人,一半香港人,看得出来“气场强”,艺术总监、设计师、摄影师、艺术家……阿卓细数曾经遇过古怪的客人,进来听了一会儿音乐,就问他:“五百块钱可以买到什么书?”阿卓一边说,一边尝试翻拣他当时买的艺术书,“以前可以用白胶浆老翻(抄录)黑胶碟,将白胶浆黏落去黑胶碟度,干掉之后,一整块撕出来,就可以听一次两次,他(艺术家)钟意哪张黑胶碟就用白胶浆copy,然后之后就在上面做艺术作品。”对方一看,觉得过瘾,就带回家。

实体书店其实是一个交流、书和人遇见的场所,应该要肩负起让人重新阅读的责任。“名著要读就会读,但有时你很久没读书,状态回不去阅读状态,这间店所以特别多 Photobook,就是因为我觉得,认真用心看一本之后,就可以回去阅读的状态,任你在这里读,再去读其他书。”

“有人说我们的书这么贵,瞧不起穷人,但我们打开门任你读书,价钱本身回归合理水平。如果一本书,作家写了几年,一个好的设计,好的 Production(制作),你竟然觉得价钱要低于一碗百来块的拉面,我无法接受。”

阿卓想做的其实更多。他曾经为三联工作,三个月就辞职,多年来又为 Kubrick 设计书封,曾经凭《必要的静默》、《慢风街》等书籍设计,获得 HKDA Global Design Awards 的奖项,成立设计工作室“Edited”。

引发他投身设计,起点是黄碧云,小时候特别爱读黄碧云的书,比方《其后》,推荐给中学同学,“没有人有兴趣,可能我说得不好,就怪罪了封面唔靓。”他忍不住大笑,补充黄碧云的封面都是她自行画的。“我当然想她找我设计,但可惜不会发生。”

五年前入行书籍设计,他不惜亲身去出版社叩门求职,但初时每月只得 6000 港元,低于最低工资。

阿哲还说初识阿卓以往比较安静,跟眼前这个能言善辩的设计师很不一样。现时主流书店找阿卓合作,他坦言收得贵,所以少合作,像是被生存打磨过,阿卓还说,将设计意念传达给客户的沟通技巧,也是功夫一部份。

不愿正面拍照的胡卓斌与小小的书店
店内书架(由受访者提供)
MOSSES 的门扉
打开铁门,才看到 MOSSES 大门

另一间书店取名 Book B,是想提醒大家有 Book A 的存在。主流书店形塑了一百元左右的书市场,出版市场萎缩中,主流出版社不够影响力,出的书选择罐头形式制作。他觉得可惜,许多身边厉害的朋友,擅长插画、写作,最后都会去了写剧本,总之干别的事,因为出版社选不下手。

千里马也得遇上伯乐,他最想作家有得选择。

黄思哲掏出一本翻得烂烂的杜拉斯的小说《塔尔奎尼亚的小马》,去了爱尔兰工作假期两年,一直随身㩦带这本书,身处复杂的感情关系,一翻这本小说,仿佛就能找到人生指引,不过“就会有不幸的事发生”。当年冬末,特意到了巴黎的蒙帕纳斯公墓,花了三天,拿起红色的铅笔白描。像是把蛋糕上的士多啤梨留到最后,最后才去杜拉斯的墓,与杜拉斯对话,“自言自语”。有的墓碑上有车票,杜拉斯墓碑上置放了笔筒,他将那一截短短的红色铅笔投放进去。

那三天的画作,成了插画集 Where She Sleeps,正正由阿卓设计,选用墓碑字体,凹字印刷。“和他制书,过程像夹 Band(组乐队),”阿哲顿了顿,“我想主流书店不会做得到。”

阿卓设计的《年代小说·记住香港》  
Where she sleeps 与杜拉斯的书
Where she sleeps 內杜拉斯坟墓的素描
作者自行装订的《夜半治疗》

“大家常常会以为本书的灵魂是我给予的,不是的,书的灵魂是作者写的,如果没有躯壳,就永远都见不到灵魂,所以设计师要做一个好的肉身放置灵魂,好的设计力是你觉得它应该就是这。”

阿卓设计的《年代小说·记住香港》,由七位作家,包括陈慧、王良和、黄仁逵和韩丽珠等人,由五十年代起,分别书写故事。封面每个作家的名字配以一道道深度阴影,由白转灰,代表时道渐渐变差。“我常常听人说香港的好东西都没了”,书脊上书题故意用了金字印刷,笔划若隐若现,他仿照每个时代的印刷技术调教版色及字体,越年代久远,字体越大越粗。

“小时候会想,为什么香港文学作家,例如黄碧云,没有拿到诺贝尔文学奖?”阿卓走访世界多个书展,包括 Tokyo Art Book Fair 2017 ,未曾见到香港出版商的踪影。他常常跟外国出版商交流,对方老是问香港有什么书,更证明主流书店零推广香港书。香港出版社大多不会投放资源到新进作家上,令书封更特别,吸引人买。

“觉得自己没了出路,作为书封设计师影响力很小,书难传到外国,别人没心机了解香港的文学作家,这已经是一个问题。”至于村上春树、赫拉巴尔等等文学巨星的作品,繁体版全部由台湾翻译。

香港一度被戏称为文化沙漠,图书馆借阅排名最前的都是旅游书居多,不阅读的城市。阿卓数落,现时香港书展虽然百万人次,卖的书却跟门市一样,缺乏视野,没了展览的元素,出版社只想卖书,每逢卖广告都是春销、秋销、冬销。“三四十年下来,谁会正价买书呢?香港出版曾经很厉害,三联以前出明式家具可以在全世界买几百个版本,出一本书,真的像印银纸,储下来好多资源,有没有支持本地作家、出版人?”

他认为,出版市场为何衰落,大型出版商要负责任,也要检讨自身。二人言谈提到“三中商”,统称三联书店、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由香港中联办全资持有的广东新文化事业发展有限公司拥有,是市场份额占最大的书店分销网络,共有 52 间门市,出版、发行、印刷及零售一条龙,分店数目和生意额垄断八成出版市场。

索价两万五的 Rabbits Abandon their Children 
摄影集 HK:PM(受访者提供)
搜集 black heavy metal 圖騰——燃烧教堂而成的相片集,Hell’s Gates(受访者提供)
随第五期 Sabat 附赠的塔罗牌,一早卖清

(受访者提供)

HK:PM內的八十年代旧照

据统计,香港独立书店合起来有 67 间。 2016 年香港大型英文书店 Page One 倒闭,许多独立书店无声无息急速消失。香港统计处没有独立计算书店数字,书报及文具零售店由 2014 年 1540 间,迅速跌至 2017 年的 1240 间。

小众应走精品化?“我觉得现在没了大众,我们成日被冠名非主流,但最近我开始改口,因为现在出一版书不过八百至一千本,我印五百至七百五十,差百几本,但我卖得完。”他敢说,假若主流书店的作家到他手上,可能不止卖两三千本,可能一万本,双语或翻译卖到全世界。

未来二人会在荃湾的活化古迹南丰纱厂开店,办出版工作坊教普通人如何校对、编辑、基础设计、物料选择,出版后如何宣传……他们的目标是提供多些出版资源,MOSSES 也办出版、音乐活动。现时校对专业老化,渐渐衰落,没人入行,重对错字多于考证,他想重振行业,哪怕多微少的也会做,希望带动他人多做一步。

文史哲书店序言书室屹立十年,老板曾说,阅读在香港是一件奢侈的事。香港的空间更加奢侈,阿卓却刚刚续约四年。

“我由搞独立出版活动开始,投入去的钱不计其数,一毫子都没有赚过,不可能赚,但最重要——”他叹,“蚀得好入肉”,靠品牌设计月入数万补贴,“重点不在赚蚀,好多人觉得开间铺用来做生意,但对我而言,生意以外,如果我人生职旨就是为了做书,必须做这间书店。”

阿哲刚刚前往日本 Book Hunting 回來,买了一大堆绘本
阿哲展示亲自挑选的法国艺术家绘本

“我想有一间代表这个城市的书店。”旅行拜访各国的独立书店,去 Book hunting,参考有趣书籍。书店某程度像城市门面,有外国设计师、专家、教授来港,想找跨越语言的独特出版,他相信 MOSSES 不会比外国书店差。

店如其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忧郁而湿润的天气里,这间书店成为文化沙漠的绿洲,存在于一隅。

杜拉斯仍在天花版上播映,说着:“人们不再旅行,当可以在八到十五天环游世界,没必要再旅行了,为什么呢?旅行有旅行的时间,不是走马看花,而是同时活着并看见。以旅行的方式活着已经不再可能……无论如何,仍留有一片海。那些海洋。还有阅读。人们会重新发现的。一个人,某一天,总会阅读。然后一切又再开始。”  

图片除标注外均由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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