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复活节岛只剩石像,而番薯记得它曾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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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阴冷的冬天,不论是仓买前的烤地瓜,还是弄堂口的烘山芋,都是暖手又暖心的治愈神器。然而外地游客看到这俩,大概都会在短暂困惑后恍然大悟:“哦,这不是我们家的烤红苕/红薯/白薯/金薯/甘薯/甜薯么?”从俗名就能看出来,番薯大部分都是甜的,而且什么颜色都有——前几年流行的紫薯也是番薯。

在香港街头,它叫做煨番薯,同样也是冬日的人间温暖。图片:MK2010 / Wikimedia Commons

在香港街头,它叫做煨番薯,同样也是冬日的人间温暖。图片:MK2010 / Wikimedia Commons

中文名这么多样,拉丁名是不是能明确一点?你可能会发现实体《物种日历》上印的番薯的学名Batatas edulis,而现在更通用的是Ipomoea batatas。人们把本来称作番薯属(Batatas)的类群变成了广义的番薯属(Ipomoea)下的一个系,因为对Ipomoea这个约有600种的大家族来说,分类学家还没确定把它细分成不同属的特征。大家种的牵牛花(I. nil)和茑萝花(I. quamoclit)都算是广义番薯属的成员。

番薯Ipomoea batatas,图片来自Wikipedia

番薯Ipomoea batatas,图片来自Wikipedia

牵牛I. nil,图片来自Wikipedia

牵牛I. nil,图片来自Wikipedia

茑萝I. quamoclit,图片来自Wikipedia

茑萝I. quamoclit,图片来自Wikipedia

来自美洲的“甜”薯

番薯的种加词batatas看起来有点眼熟?这要从英语中的potato说起,它来自西班牙语的patata,而后者由泰诺语的batata衍生而来。泰诺人,就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首先接触到的加勒比海岛屿的原住民。为了避免混淆番薯和名字也很多的洋芋/土豆/薯仔/马铃薯(Solanum tuberosum),现代英语愉快地用“甜”这个形容词来区分二者——番薯的英文名是sweet potato。

16世纪的植物学文献介绍这种来自新大陆的作物。图片:John Gerard / The Herball (1597)

16世纪的植物学文献介绍这种来自新大陆的作物。图片:John Gerard / The Herball (1597)

这个故事至少告诉我们“番”薯来自美洲。如今大家普遍认为,这个物种起源于尤卡坦半岛到奥里诺科河口之间,大约在5000年前被中美或南美人民驯化。同样起源于南美山地的土豆,安第斯山各民族最常用的克丘亚语叫它papa,西班牙语的patata可能也跟它有点关系。然而,克丘亚语的番薯,却是另一个明显不同的词汇——kumar。

安第斯山的番薯也有很多栽培品种,真是什么颜色都有。图片:Daily Journal

安第斯山的番薯也有很多栽培品种,真是什么颜色都有。图片:Daily Journal

跨越大洋,扎根太平洋诸岛

番薯的克丘亚语名,是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故事,以致我作死在年底密集的排期中选择把它介绍给大家。

原因要从我七年前的复活节岛之旅说起。那是一个让人觉得有些孤独的小岛。它在智利海岸以西约3500公里,并且与最近的有人岛屿也几乎相距2000公里——这是人们在复活节岛树立回望家乡的祖先石像的原因之一。更难过的是,当地植被看上去好惨,大部分地方是荒凉的草坡夹杂着裸露的火山岩,有些山上偶有一小片桉树林;在岛上能找到的两百多种植物里,只有不到五十个本地种,可以说,整个生态系统都被外来物种重建了。

复活节岛象征祖先神灵的摩艾(Moai)石像。 图片:紫鹬

复活节岛象征祖先神灵的摩艾(Moai)石像。 图片:紫鹬

本地导游饶有兴致地给我们介绍番薯。我本想,又一种外来植物,有什么可讲的。但很快我就被震惊了。导游说自己的祖先在很久以前就栽培了番薯,证据包括欧洲人到达这里之前的一些考古遗迹,还有波利尼西亚语的番薯(kumara)和克丘亚语几乎是同一个词。这可能说明有人在哥伦布之前就远航到过南美洲,并且在发生文化交流后又回到这里,让人不得不肃然起敬。

太平洋诸岛人类迁移简史,其中蓝色三角区域为波利尼西亚文化,他们于公元后才开始扩张,到达的最东端红圈为复活节岛,当地语言称作拉帕努伊(Rapa Nui)。制图:David Eccles;汉化: Supaplex / Wikimedia Commons

太平洋诸岛人类迁移简史,其中蓝色三角区域为波利尼西亚文化,他们于公元后才开始扩张,到达的最东端红圈为复活节岛,当地语言称作拉帕努伊(Rapa Nui)。制图:David Eccles;汉化: Supaplex / Wikimedia Commons

生活在太平洋诸岛的波利尼西亚人(族名为希腊语的“许多岛”),其祖先在语言学上可以追溯到原住台湾的古代远航者,他们从东南亚往东进入太平洋,靠星空和海鸟指引着独木帆船,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最终占领了由夏威夷—新西兰—复活节岛构成的三角形区域内的所有宜居岛屿。他们随船带上岛的许多生物都来自亚洲,包括芋(Colocasia esculenta)、参薯(Dioscorea alata)、鸡、猪等,只有番薯来自南美。

嗯……波利尼西亚人带着猪和鸡出海。图片:海洋奇缘 / Disney

嗯……波利尼西亚人带着猪和鸡出海。图片:海洋奇缘 / Disney

番薯是怎么来到太平洋诸岛的

解释番薯在太平洋诸岛分布的代表性理论是三方起源假说:即波利尼西亚文化的扩散、西班牙船队向西、以及葡萄牙船队向东都带来了番薯的品种。

对番薯品种的遗传学研究发现,美洲原产的番薯大致分为南、北两种基因型。南方型来自南美西岸,就是波利尼西亚的kumara;北方型来自墨西哥和加勒比海,它们被带回欧洲,或沿著名的“马尼拉大帆船”航线从阿卡普尔科港来到亚洲各地,成了菲律宾人口中的camote,词源是阿兹特克人的纳瓦特语。

番薯在太平洋岛屿间传播的三条路径,红色为史前和波利尼西亚人的扩散,圆圈是可能最初的栽培中心,五角星为番薯考古发现地,最东边是复活节岛;蓝色为西班牙船队的扩散;黄色为葡萄牙船队的扩散。图片:Roullier et al. / PNAS(2013)

番薯在太平洋岛屿间传播的三条路径,红色为史前和波利尼西亚人的扩散,圆圈是可能最初的栽培中心,五角星为番薯考古发现地,最东边是复活节岛;蓝色为西班牙船队的扩散;黄色为葡萄牙船队的扩散。图片:Roullier et al. / PNAS(2013)

今天,人们把太平洋诸岛上的番薯进行比较,发现北方基因型占优,这说明欧洲人航海带来的品种影响很大。但幸好,库克船长一行于1769年首次航行带回来的标本还在,而且还能提取出DNA。这些番薯和新西兰本土番薯,以及一些二十世纪初之前采集的标本都明显是纯南方型,这印证了波利尼西亚考古遗址中的发现,的确在哥伦布时代以前,岛上就有番薯。

不过,这些番薯真的是波利尼西亚人从南美带回来到吗?科学界其实有很多争议,主要来自两方面:首先,番薯属植物可能是自然扩散,初次引种的过程或许并没有人类协助;其次,因为逆风,从最东边的岛屿航行到秘鲁难度很大,最大的可能性是从复活节岛抢风航行。不过,大家最终也达成了共识——第一批从南美来到波利尼西亚的番薯在马克萨斯群岛被人栽培,然后传到其余各岛。

最新一项分子遗传学研究认为,库克船队的那份标本与其它番薯品种的分化时间大于10万年,因此明显不可能是人类近一千年来引种扩散的。不过该论文受到了很大质疑,回应质疑的辩驳文章还未正式发表。有意思的是,番薯的自然扩散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容易,甚至有人可以用计算机模拟出很多种番薯在史前就从南美到达马克萨斯群岛的方式。

你可能有经验,番薯发芽很容易。图片:Science Source

你可能有经验,番薯发芽很容易。图片:Science Source

不论怎样,复活节岛的居民不再有能力远航了。如果你看过《崩溃》这本书(Collapse,作者Jared Diamond),应该也会对岛上最后的生态灾难印象深刻。比起其它作物,番薯不挑地方也不需要太多照顾,历史上可能多次扮演了小岛救命粮的角色。只是,当岛上不再有健全的植被后,猛烈的海风使得火山岩上的土壤一点点消失,而人类没有任何大树可以用来造船离开。最后,终于连番薯也不能养活他们全部了。

今天,复活节岛上只剩下这些石像。图片:Arian Zwegers / wiki commons

今天,复活节岛上只剩下这些石像。图片:Arian Zwegers / wiki commons

餐桌上的番薯

回到吃这个问题。广义番薯属近600种里,最后上了人类菜谱的就是番薯和蕹菜(I. aquatica,空心菜/通菜)这两种,后者正是通过自然扩散,史前自己就从美洲跑到了全世界的热带。说起来,番薯的幼嫩茎(苕尖)和蕹菜的口感还真有那么几分相似。然而即使块根这个性状在番薯属里可能独立演化出了很多次,其余各个物种也没有被人作为食物,甚至有些物种的块根有毒吃不得。

番薯的块根。图片:miya / wiki commons

番薯的块根。图片:miya / wiki commons

对番薯的遗传学广泛研究还揭露了一个小插曲:它们都有来自农杆菌(Agrobacterium)的天然转基因片段,可能美洲先民们在选育时就无心地利用了这个自然的基因横向传递来改良性状,才让番薯从许多不堪食用的相近物种里脱颖而出。

不过,单位重量番薯提供给人的能量还是远远不如大米、小麦、玉米等主流谷物,倒是矿物、维生素等营养成分的含量丰富,在现代语境里番薯成了健康食物。历史上,番薯常常以“救荒”角色出现——万历年间的几次饥荒,让广东和福建人民从菲律宾引入了阿兹特克人手中传来的camote,才造就了我们今天的番薯产量世界第一大国。

拔丝红薯。图片:행복한 초록개구리 / wikimedia

拔丝红薯。图片:행복한 초록개구리 / wikimedia

我感谢番薯,若不是它,可能我的父亲也会饿死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父亲也因此发誓再也不想吃番薯,不过他对火锅里的苕粉还是很欢迎的。我们这一代人没有了饥饿的记忆,但我不知道后代们将会生活在怎样的地球,但愿他们不会走到靠番薯度日那一天。

复活节岛上的人们在无法离开,对祖先失望后,开始对着进处小岛上军舰鸟的繁殖地,进行一年一度的鸟人崇拜。图片:紫鹬

复活节岛上的人们在无法离开,对祖先失望后,开始对着进处小岛上军舰鸟的繁殖地,进行一年一度的鸟人崇拜。图片:紫鹬

现在,我憧憬着波利尼西亚人史诗般的远航,那仿佛是拉帕努伊文明的终末;憧憬着自由飞翔的军舰鸟。毕竟现实世界只剩下那座孤岛了。而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我们所有人,也离不开我们唯一可以生存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