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性格决定命运。
而性格是套餐，不能单点。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五年前穆里尼奥即将离开马德里时，我做过个小总结：穆里尼奥的看家绝技，叫做“控军心，拉仇恨，踩倒对手涨经验”。
他在波尔图是铁帅，大权独揽，拿了欧冠。
阿布刚买了切尔西，正好要个铁帅，把穆里尼奥找去了。穆少刚去切尔西就说了：兄弟在波尔图时，名气和上帝一样。
然后？他大笔洒钱。当时马克莱莱、德罗巴、卡瓦略、费雷拉、罗本和埃辛的价格都有些偏高。但阿布宠信他，自上而下听他话。德罗巴和马克莱莱们，尤其对他深感知遇之恩，这就控了军心。
他一到英超，就挑衅弗格森和温格，然后战而胜之，得了英超冠军。阿布于是愈加宠信。球员们也更听话。于是良性循环。
仗着在波尔图和切尔西的资历，他去了国际米兰，也是立刻被莫拉蒂赋予大权，杀伐决断，令由己出。他在意大利照样高调，拉仇恨，踩倒对手，然后继续张扬。他的每次拉仇恨并战而胜之，都给他带来更大的权限。
但在马德里，不一样了。
他刚去，就与巴尔达诺不对付，跟《马卡报》闹不和。
若按在意大利的模式，只要他能持续胜利，就能压服所有人。但马德里不是米兰和切尔西，这里是宫廷政治。更衣室更加复杂，媒体声势更大，卡西利亚斯为首的西班牙帮更霸气。穆里尼奥之前在切尔西和国际米兰，基本做到令由己出。但在马德里，没法子，太复杂了。
他那样的作风和脾气，其实是靠挑衅周遭，然后以战绩和事实去压人，而非软哄去人。但在皇马，这招没用。他这点脾气，反而使更衣室容易乱。所以就出事了。
这好比之前，我在一个私营老板那里当领导，只要我业绩好，老板就给我全部权限管人。但等我去当公务员，才发现这里人际关系复杂，光靠业绩，哄不好人。我又偏想靠业绩来对付人，不被人联合起来搞我才怪呢。
2013年穆里尼奥走时，当时巴萨主帅比拉诺瓦客客气气说些片汤话，比如“穆里尼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教练之一。祝他好运，希望他未来做得更好。他总是设法赢得比赛”云云，但最后不免补一句：
“但他的方式，恕我不想评论。”
《马卡报》则直接怒称：穆里尼奥是引发皇马内乱的罪魁祸首！
很奇怪吧？在波尔图，在切尔西，在国际米兰，被球员们当作神灵般拥戴的穆里尼奥，在马德里，却成了更衣室的……罪魁祸首？
实际上，一切因由，还是穆里尼奥本身的性情：其成其败，都在于此。
当时拉莫斯说得更直白：
“我尊重所有人的选择，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我会祝福穆里尼奥。就职业角度而言，穆里尼奥是世界上最好的教练，他执教球队期间，帮助我们去竞争，让我们有更高的目标。他对球员的要求很苛刻，这是他的优点，我尊重他。”
拉莫斯字字句句，咬着的是“职业角度而言”，最后一段话比较诛心：
“就球队总体而言，皇马需要的是这样一位教练：要有雄心、懂得互相尊重，而且要充分信任球员和球队，在更衣室内能够起到稳定军心、控制球员的作用。”
这就是拉莫斯的意思了：穆里尼奥职业角度很棒，要求很苛刻，有竞争心。
但在彼此尊重信任稳定军心方面，就有些问题了——一句话，球员们不爱他。
如上所述，“控军心，拉仇恨，踩倒对手涨经验”。这是穆里尼奥的方式。
如上所述，穆里尼奥成功的模式是：大权独揽。
通过筛选自己手下的人，让球队完全由自己操纵。
然后令由己出，依靠不打折扣的执行力来完成一切。
说难听点，穆里尼奥最理想的手下，是当年德罗巴这样被天价买去英超，从此感恩戴德鞠躬尽瘁的死士。这样的猛汉能够无限接近机器人地执行穆里尼奥的战术套路——中后场的细节控制，前场的个人能力发挥。
然后穆里尼奥再挑衅一切，压倒一切；他压倒的一切都成为他继续傲慢的资本，让球队与麾下将士更加信赖他。
伦敦媒体曾经天真地以为，他是要用这种高调吸引炮火，以便保护球员。实际上，他主动吸引的每次攻击，他主动寻求的所有困难，在被他克服之后，都会成为他的战绩与勋章，就像猎人身上狮子牙齿的咬痕一样，是可以使人肃然起敬的印记。
但您也发现了，这个模式的几个问题。
第一，这种套路在波尔图好使，赶上国际米兰的莫拉蒂和切尔西的阿布这种推心置腹的老板也行；但如皇马，如曼联这样派系纷杂、利益纠葛的大宫廷，就很难统一斗志了。
第二，穆里尼奥这种玩法，需要绝对大权独揽；而对他五体投地的球员们，很难持续对他死心塌地；第一年也还罢了，第二三四年呢？毕竟越是现代，球员们腕儿越大，教练越得哄着他们啊。
所以穆里尼奥带任何球队到第三年，都会遇到点问题：球员的心，不那么齐了。
第三，穆里尼奥的战术倾向是无限抠细节。众所周知，重视细节和执行力有利于防守，但进攻时，穆里尼奥在制作跑切传套路时不算出色；他带得好的球队，素来执行力卓越，斗志如铁，打死不退，但并不以创造性见长。
这就是穆里尼奥长期以来面对的问题：他的执教风格、战术套路，都建立在精确的执行力上；而执行力来自于收服球员之心，收球员之心又必须大权独揽。而大权独揽意味着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当年拉涅利老先生这么说穆里尼奥：
“穆里尼奥让我想起了尼采的超人。为了克服困难，超人要去克服困境，使自己变得更强大。而穆里尼奥则接过了一切挑战。”
实际上，穆里尼奥不只是迎接挑战，他所到之处，简直就是乐此不疲的接揽挑战，像蜜蜂一样蛰人，吸引所有人对他抛掷愤怒的长矛。他桀骜不驯、张扬跋扈、至死不变的高调，都让所有反对者脚痒得恨不能给他一拳一脚。
因为他要成功必须大权独揽，而大权独揽最容易得罪人。
所以他这辈子，往往不是亡于外敌，而是栽在内部。
可是他又没法后退：如果他愿意和颜悦色，那也不是他了。所以他拥有那么伟大的开始——在波尔图、切尔西、国际米兰都如此成功——却在之后更壮阔的豪门那里，尴尬不已。
——这个铁血宰相一旦得到君王全权信赖，自然可以所向无敌；但一旦介入帝国宫廷政治，而又没有曲折的余地，就麻烦多了。
——尤其在这个，如拉莫斯所说，教练应该“懂得互相尊重，而且要充分信任球员和球队”的时代啊！
今年10月7日发在公号的，那时穆里尼奥还没下课。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张佳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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