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京青年颠沛流离的木工理想 | 2018 故事⑧

“记录普通人的行动和日常生活,”沃尔特·哈林顿说,“在我们的行当里,这种记录太少了。这种故事记录人在生活里寻觅意义和目的时的行为、动机、感情、信仰、态度、不满、希望、恐惧、成就和渴望。它们帮助人理解自己在世界里的位置。”

他曾经写过一个故事,“这家人的十几岁的男孩两年前自杀了。我努力向他们解释我想写的那种故事,探究要达到的深度。父亲听了许久,最后说,「这么说,你想知道我在安静房间里祈祷时心里想什么。」”

哈林顿说,最简单的形式就是:人怎么生活,他们看重什么价值?

我们每个人的生活组成了这个世界。

「2018 故事」是《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的新栏目。

许可最佩服的人之一,应该是师傅陈志远。

陈志远是木匠,从业 7 年。手艺在一个 120 万注册会员的木工爱好者论坛里颇有名气。他有个观点,“木工应该提高社会地位,你不能我给你 900 块要做把椅子,你就可以对我呼来唤去。我应该是做一个作品,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交出来。木工应该是一个匠人的身份。”

这个观点颇得许可的心。他认为一个人如果做木工,就应该有这种心气。

许可在 27 岁之前都没做过木匠。他 16 岁跟父母来到北京,2011 年从天津科技大学毕业之后,在一家台企设计公司负责厂房管道通暖设计,看了 4 年 AutoCAD 黑色的画图界面。

对枯燥工作的牢骚和对梦想的憧憬混杂在一起,再加上 2008 年出台的 4 万亿基建投资政策对行业的刺激已经接近尾声,土建相关的产业都开始呈现因发展过快的产能饱和问题。许可几乎没什么犹豫就离开了自己第一份工作,加入陈志远办的理木工坊,做了学徒。

这段过程后来被许可描述为一种勇气:2016 年 8 月他在微信里看到的一篇公众号文章。标题是《第一期传统木工培训班招生简章》,作者“理木工坊”。他打了个电话,确认有这么一件事情。之后没什么犹豫,他关掉了 AutoCAD,用电脑打了一份辞职信。也没有告诉女友和父母,就收拾东西走人了。

在此之前,他的勇气是这种:上大学时候喜欢晚上一个人出门暴走,随便订一个目的地,深夜溜达过去再回来。结果有次去青岛旅游,他晚上出门在荒地里闲逛,翻墙溜进了一座废弃的游乐场玩,却被破旧木马上挂着的一面镜子吓到。“一扭头,见一个人影站在那里,我头回被吓得愣住”。

木工是梦想。还有一个梦想是开矿场里常见的翻斗车,大型的那种。但后者不太像个大学生的职业,而前者,许可常逛木工爱好者论坛,陈志远和他的作品之前也是看过的。

当时快结婚的女友没有对许可突然的辞职表示反对,父母也是一样。许可交了 5000 元学费,和其他 5 个人一起入门学艺。

和一些以体验木工生活的培训班不同的是,陈志远办传统木艺培训班是想正经教一些传统木匠技艺。“区别就在于,一些培训班是提供打磨好的物料教你怎么轻加工出一个木马、一把小凳子。而当时师父的想法是给你一整根方木,你要学怎么从无到有做一个东西出来。”

理木工坊平时主要是做定制家具的生意,一套家具的定制价格平均为数十万。培训的生意则大约占到营收的 1/4。木匠带徒一般是三年出师。正式拜师后,要扫一年地,边帮师父干活边学一年,没有工资。第二年,每月有 3000 块工资,第三年给 8000 块。三年后就算出师了,师父再要徒弟干活,就要和招聘一样签合同了。

为期一个月的培训班是周末授课,周一到周五可以去练手。而许可几乎每天都是 9 点钟等着开门过去,到晚上才回家。许可什么都不会,唯一的优势是理木工坊离家近,“那会刚花一年的时间装修完,正式搬到北京花梨坎,在京密路安华一号园区里。我一看,嘿这不是我家附近嘛,走路拐个弯就到。”许可回忆这些的时候,打开手机地图应用比划着。

在理木工坊学手艺的年轻人们

许可的初级班毕业作品是一盏中式灯。结业之后,他直接报名了中级班,也正是在上中级班的时候,他向陈志远拜师,算入了木匠这一行。

没有繁琐的仪式,喝大酒的时候,许可向师父敬了一杯,正式拜了师。他觉得拜师其实也就是换了一个身份学手艺。许可排名第 19 ,前面已经有 18 个师兄了。

许可说他拜师是想了很久的事,虽然是在酒桌上定的,但并不是喝高了的冲动,“我就是想在这里学得很不错,一时半会也不会走,干脆拜师多留几年。而且我当时琢磨师父陈志远也有段时间,觉得合得来,也没有多考虑就拜师了。”

“那会是我最兴奋的时候,因为每天都有无数新东西要学。2017 年上半年理工工坊开始忙培训,停了家具定制,大家都很闲,七、八个师兄教我们三个人。”

理木工坊从 2016 年开始成为中央美术学院和中国美术学院的实训基地,每年都会有美院的学生过来实习学做木工。许可还负责向美院学生教授木工的理论课。

“要学的东西太多了。锛凿斧锯刨,这还只是工具。你还要学习基础的设计理论。初级班不教锛子和斧,锛子是古时候砍伐的圆木锛成方木用的,斧子也少。现在都有工具了,但台锯之类的大工具都是中级班学的。”许可觉得忙不过来,初级班只是打一个基础,真正派得上用场的手艺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学。

“如果木工坊没有从北京搬走,我应该还在工坊里学着木匠手艺,那时候发展得多好啊。”许可说。

安华一号园区,理木工坊的工作间

2017 年 11 月 20 日,理木工坊被要求从园区里连夜搬走,许可和师傅、师兄弟干活喝酒的日子结束了。

其实 2017 年上半年开始,许可开始感知到北京木工市场上的一些变化。

直接影响到许可的是北京东坝名贵木材市场在去年 4 月 20 日前后十天的拆除。位于朝阳区金盏乡的东坝市场是华北地区最大的木材批发市场。理木工坊,以及当时北京地区的木工厂和工坊,原料基本都是从这个市场进货。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木工厂也离开了北京。“理木工坊会不会搬?搬了之后该怎么办?”这些问题开始成为许可他们喝酒时讨论的主要话题。

为了避免被要求搬离,理木工坊尝试主办了“首届全国木工坊交流大会”,还邀请了一批官方机构作为支持单位。会议在去年冬天 11 月举办,但在交流大会结束的第三天,许可他们还是收到了要求腾退的通知。

通知给的时间很少,许可和师兄弟以及当时还在上第八期培训班的学员们连夜打包,一起将工坊里的家具作品和设备搬上车。工坊搬到了陈志远导师位于一号地国际艺术区的工作室里——这个艺术区在崔各庄乡何各庄村,离安华壹号只有 8.6 公里,2008 年由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政府批准立项建成,当时未受到影响。

搬空那一夜

之后理木工坊就在这个工作室里度过了 2017 年之后的整个冬天,工坊的气氛也发生了变化。

“我们那会也不喝大酒了,几乎每个人都在想以后该怎么办。师父的意思也很简单,不希望留着我们,想我们都出去闯闯。”

去东北是几个一块喝酒的师兄弟年初很早就定下的事情。九师兄文文以及只喝啤酒的郭满,还有喝到九点就回家的兴东等 5 个师兄弟在今年 3 月去沈阳重新开了一个工坊。

选择东北那边的原因是当地木料种类多,成本也低,生活物价都没有北京高。加上去了几个帮活的工人,沈阳的出路几乎带走了工坊里的一半人。

老在酒桌上睡着的七师兄庄哲在 6 月回了老家浙江,一个人在安吉开了个工坊。偶尔还会让许可帮忙宣传下新工坊。

不再做木工的也有,家境还不错的二师兄去报了一个辟谷培训班,许可打趣称是去“修道”了。之前在工坊里当运营,行政的一个师姐则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

但许可并没有考虑和他们一起去沈阳,或者自己在外地搞一个木工坊,也没有想要离开木匠这一行。他自己家在北京,而且那会老婆怀孕了。许可认为他只能接受,“这个城市转型你的确没有办法。只能顺着来。”

许可最初并不想离开师父,他的具体想法是只要工坊还在北京,他就继续留在师父这里做家具。但他自己也在看机会。

2018 年春天,两个朋友来劝许可和他们一起做定制台球杆的生意。这两个合伙人,其中一个是清华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毕业后并没有成为程序员,反而学了 10 年木工。台球杆工作室的车床,机械基本就是由他负责改装和调整。而找到许可的另一个合伙人则在台球杆圈子里有点名气,由他解决了工作室球杆销路的问题。

4 月,许可跟师傅提出要走。“我挺羡慕我师父一点就是,他手上的活太好。一些我们怎么也解决不了的工艺问题,他就是能想出办法实现。但我觉得他也太倒霉了,两次搬家两次被拆,这也没办法长期跟下来。”

在临时工作室经营了几个月后,陈志远又在北京罗马湖地区新找了一片园区搬了过去。许可帮师父搬家,每周还会去一趟工坊,做点活,喝个酒。但搬到罗马湖还没有满三个月,工坊所在的新园区接到了因消费安全不达标要求拆除的通知。这一次,陈志远没有再重新搬回导师那里,而是解散了工坊里的老师傅们,选择离开北京,将理木工坊搬去了河北沧州市。

“我印象里最深的是工坊里有个老师傅,干木工 40 多年,修家具修了 20 多年,手艺可以说也就比不上在故宫修文物的那拨人。他为了给老婆治病来的北京。解散之后,这一批的老师傅都不能留了,只能让他们自己想出路了。其实有这个手艺在,这个老师傅不愁饿死的,譬如他去做装修。一个月也能有 1 万块收入。”

“但是你想一个做了 40 年家具的师傅干装修,这不是他想要做的事情。而且很浪费,你说有这种手艺你去给人干装修?”

许可成了一名制杆师,负责球杆制造里的每一道工序。他觉得自己以后都会一直在木工这个行业里。“我觉得做台球杆和做家具没有区别,都远比我当初用电脑画图有成就感。每天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好玩多了。”

2018 年上半年,许可除了忙着台球杆工作室之外,还忙着给自己的新房装修。在北京惠新西街北口的新房是三室一厅的户型,家里所有的门和家具都是许可在师父的工坊里自己做的。

疏解市场给他带来另一个苦恼就是买不到建材材料。“现在北京装修比以前麻烦太多了。譬如你想买包钉子,你开车出去逛好久都买不到。我们当时以为一些很好买的材料,实际上去买了才发现连个防水硅胶都要去好远才能买到。”

最终许可找到了一对之前开五金店的小夫妻,他们的店面也被拆除了。但店里所有的东西被小夫妻放在了一个小区地下室的仓库里。那段时间要买点什么材料,许可就去地下室的仓库那里买,慢慢才把问题解决了。

现在,许可的台球杆工作室外面再没有可以喝酒的大院子了。

工作室是在北京郊区村子里租的一间房,从他家开车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今年 4 月,许可和合伙人看下这里的房子,理由是离市区远,不太会被管到。搬进车床、工作台,角落里堆上圆棍、方料之后,十几平米的平房里显得拥挤。

“我主要是定制小球杆。台球杆主要分前节和后把,小球杆前节是加拿大枫木,制作的第一步也是最核心步骤是用车床车出前节的锥度。然后加环加螺丝都比较简单。后把的工艺更复杂一些,用料是黑檀木这样的好料,除了上面的所有步骤以外,后把还要开槽、雕刻和镶嵌。”

许可其实并不会打台球,但他觉得定制台球杆还是一个可以赚到钱的生意。“你办了 1000 元的台球室年卡,总不能一直用着便宜的公共杆打球吧,你去高档点的台球室,墙壁上都是会员存球杆的玻璃柜”。

工作室出品的定制台球杆价格从 3000 元到 1 万元不等,每个月能做 7 到 8 根,买家们都是早早下好单的台球爱好者。许可也还给全国其他类似的工作室提供半成品,产量要高一些。

美国手工球杆品牌 Gina,售价基本在万元以上

按照许可他们对于未来的规划,台球杆工作室会把原料加工半成品的自动化工序都搬到沈阳那边,那边成本低,能够规模化。然后再发回北京这边做定制类的加工,由许可负责。同时,他们还建立了一个网站,用来宣传和培训,准备在国内培养一批制杆师来扩大这个市场,品牌的淘宝店也在设计中。

很难说未来的收入是否能像许可期待的那样好,产量小的定制台球杆本身生意并不大,而且还有三个合伙人。

他现在已经不住在花梨坎那边,结婚之后两年,许可搬到了惠新西街南口。他每个月要还 5000 元的房贷,不久前还有了一个女儿。“如果不在乎钱的话,我就和师父去做木艺家具了。做台球杆虽然赚不了大钱,但是经营得好,将来做大了多少能够赚点。”他自认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依然记得从当时安华一号园区那个院子里向远处看,可以看到高架桥上一闪而过的 15 号线地铁灯光。2017 年夏天,一到周五晚上,他们师兄弟七八号人就把桌子搬到木工坊外的院子里,从天光微暗喝到地铁停运。

“那会儿喝的是白瓶牛二和燕京大绿棒子。夏天在院子里一边烤肉一边喝,一直喝到没了地铁。天冷了就回屋子里,在教学区把四张木工桌并在一起,拆掉台钳阻铁,铺上桌布吃炒菜。”

“师父是半斤酒之前讲段子,半斤酒之后讲道理。七师兄庄哲喝三两就开始睡,等快结束就醒了。九师兄文文是默默地喝不醉。兴东老十,九点前喝完半斤酒立刻回家。在我之前一个拜师的十八师兄郭满是第一次喝了一斤半白酒伤了,以后每次都只喝啤酒。二师兄嚷着减肥不喝,但嘴巴上吐槽却没个完。”

这些热闹的日子是许可木匠生涯里最有意思的回忆。一年多后,许可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在花梨坎喝大酒的日子了。

题图来源: 理木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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