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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惊醒,发现国内学者宣布基因编辑婴儿诞生的新闻刷了屏。作为一只生物汪、科普汪,我票圈的大部分反应都是震惊和反对的,也看到了诸如“魔鬼”这样的字眼出现在评论中。下面说几句自己的想法。
这事对不对?肯定是不对的。
在科学研究、尤其是涉及生物活体的科研当中,伦理审查是很重要的一步。一个研究在立项的时候要提交报告经过“学术伦理审查委员会”(IRB, institutional review board)的审核,确定这个研究不违背伦理道德和法律。在美国,这个IRB常常是非常严格的,严格到你的实验如果可以用10只小鼠完成而你计划用20只,都会要质疑一下。业内人士心里应该都明白,贺教授这个研究,在欧美国家是绝无可能通过IRB审核的——这个研究是不符合科研和医学伦理的,是不对的。
图片来自Wikipedia
但是这个世界上就是每天都有很多不对的事情发生啊。事实和对错判断的混淆,是很多问题和争论的根源。
能不能阻止?现状来看,是没有成功阻止的,恐怕也很难阻止。
这件事让我想到了我的一次助教经历。当时我在批学生作业,有一道题里,教授提到人类基因组计划和基因组时代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让学生发表一下看法。大部分同学都提到了个人基因组信息的隐私问题,提出应该加强监管,避免基因组隐私泄露。但是有一个回答说了不同的意思,大意是说,如同个人的照片等等其他信息一样,隐私的泄露是个事实,基因组信息也是如此。与其禁止,不如促进研究,尽早利用这些信息攻克疾病,让基因组层面的“不平等”从根源上消失。当时只有研究生二年级的我看到这个答案也十分震惊。在扣分之前,我去请教了同为助教的师兄和出题的教授。教授说,只要说出自己的道理,任何讨论都是合理的。这就是我的助教第一课。
时至今日,我个人仍不会完全同意这个答案,也不会支持草率开展基因编辑的人体实验。但是有一点可能是个“我们承认与否都没差”的事实:给定现在的技术水平和环境,类似的尝试可能很难阻止了。在看到这个新闻后的几分钟内,我自己并没有震惊或者其它负面情绪,反省了一下,可能是因为觉得没必要对一个既成事实(假定贺教授没有说假话忽悠大家)懊悔恐惧,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应对——在情绪之外,无论作为普通群众还是业内人士,每个人都有可以去思考的事和该做的准备,比如说今后如何看待基因编辑技术,以及如何看待可能已经喜获新生的宝宝。
对于技术本身,正如我们的那位学生所说,如果一件事情已经是既成事实,那么应该努力消除其负面影响。基因编辑的副作用仍然未研究清楚,这也是这次贸然对人类使用在学界引发的主要担忧。然而如果就此对CRISPR技术本身持负面态度,或者对正规使用和研究CRISPR技术的研究者产生敌意,同样是肯定不合适的。如果说目前技术的草率上马带来了不如人意的副作用,那么只有对体系进一步研究才能在未来改善技术,杜绝更多问题,包括理解和补救已经产生的副作用。
再多说一句,CRISPR技术门槛不高,很多实验室都在用,在小鼠之类的模式生物上应用广泛。拿来在人类身上试验成功,也不算什么重大的“技术突破”,争这个第一,只能说是无视伦理道德的抖机灵,并没有给任何人争光。
对于孩子,关于“两个编辑过的孩子以后生育会污染人类基因”的观点,也没什么根据。这次编辑的基因组靶点是CCR5基因,引入的32个碱基对缺失突变是人类基因库中已有的变异——这个自然起源于北欧的遗传变异,已经存在于10%的欧洲人群当中。至于编辑可能产生的脱靶效应(基因组中并非靶点的位置被随机编辑),我们确实不知道脱靶导致的其他变异的效果。但是我们知道的是,从概率上说,每个自然出生的孩子的基因组中都会带有好几个新产生的随机突变;加上父母遗传的变异在内,一个人体内带有几百个有害突变是很正常的事——这些突变的效果,在受精卵产生之前同样也没人知道。演化从来都不是完美的,我们人类的基因,实在是不需要什么编辑技术去“污染”。令人担忧的只是编辑技术对这两个孩子自身健康的损害;如果他们能健康成长,那么他们就是跟任何人一样的正常人类。
总结一下的话,CRISPR技术进行人体实验存在诸多风险,科研伦理上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应该就事论事,严格调查任何违背学术伦理和规范的行为,加强必要的监管;同时,这个技术是目前在生物医学领域应用广泛、贡献巨大的研究手段,只有继续开展合乎规范伦理的研究,才能为人类创造更大价值;另外,接受编辑的孩子承受了不该有的风险,祝愿她们健康成长,享受所有人都有权利享有的、幸福的一生。
希望技术和孩子,都不必面对不该面对的敌意,也不必受到不该受到的利用。
希望我只是杞人忧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