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雷迪·马马尼(Freddy Mamani)的建筑。
对于许多人来说,南美洲是地球另一端的陌生土地。在建筑界,提及在世的南美建筑师,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廖廖无几。除了90岁高龄的巴西建筑师达·洛查,大概只有获得2016年普利兹克奖而为人熟知的智利建筑师亚历杭德罗了。亚历杭德罗的获奖,称得上是撬开了近年来南美建筑的一角。而近年来另一位南美建筑师的曝光,可以用“炸开了锅”来形容。他的名字是费雷迪·马马尼(Freddy Mamani)。
从2015年伦敦AA建筑学院的展览,到2017年在鹿特丹建筑电影节首次亮相的纪录片,再到2018年10月巴黎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的“舞厅”展场,来自南美中部玻利维亚、非科班出身的马马尼,带着乍看像是赛博朋克产物的建筑作品,“闯”进了建筑界的主流视野。
早在建筑圈关注之前,《卫报》、《纽约时报》等就曾对他广泛报道。他一人打造了埃尔阿尔托(El Alto)的城市立面。有人吐槽他的作品恶俗不堪入目,也有媒体称他为“安第斯山上的高迪”。学院派建筑师不屑于他的作品“装饰多于建筑”,当地越来越多的民众却把他当作明星追捧,建造委托纷至沓来。
尽管评价褒贬不一,但这位曾经的泥瓦匠,自学成才的艾马拉土著建筑师,正在全球范围内带来更多的讨论。
马马尼的受人关注并非偶然。它与玻利维亚的近代历史,以及埃尔阿尔托的城市发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从贫民窟到百万人口城市
在欧洲殖民之前,玻利维亚由古老的印加帝国统治。16世纪时,这片土地被踏足南美的西班牙征服。1825年玻利维亚建立国家。然而和平并未实现,战火连绵不断,1880年前后,在与智利的南美太平洋战争中,玻利维亚失去了自己的出海口和大西洋海岸线,于1904年彻底沦为内陆国家。此后的一个世纪,直至今日,两国的对峙从未中断。
2003年时,玻利维亚政府通过邻国智利港口,向美国出口天然气,引起了全国抗议和罢工,造成60人死亡,当时的总统和接任的代理总统先后被迫下台。而后,在2005年总统选举中,来自艾马拉族的印第安原住民莫拉莱斯当选,成为玻利维亚历史上的首位美洲原住民总统,三届连任至今。
埃尔阿尔托(El Alto),海拔4150米,位于贫瘠的高原之上,El Alto在西班牙语里意为“高地”。俯瞰着玻利维亚的行政首都拉巴斯(La Paz)。长期以来,最富有的人住在盆地的拉巴斯,越贫穷的人越往高处住。位于最上方的埃尔阿尔托,多年来一直是拉巴斯省的贫民窟。1985年,贫穷的农民和失业的矿工从农村涌入,这个拥有22万居民的城市迅速膨胀。现在,埃尔阿尔托的人口有100万,是拉巴斯省的第二大城市,居民主要为当地的艾马拉人。
独特的地理位置,成就了埃尔阿尔托的城市崛起。拉巴斯已经“填满”了碗状的峡谷,很难有更多空间生长。处于高处的埃尔阿尔托,却没有这般限制,它从峡谷的边缘向外延伸,有足够的空间。在埃尔阿尔托,设有国际机场;而连接拉巴斯和全国其他城市的主要公路,也都从这里经过。
这座新兴的外围城市,以自己的方式进入到全球化。埃尔阿尔托的当地生意人,周期性地前往亚洲(主要是中国)的贸易区,逗留数周,购置大量家用电器、手机、汽车,装满集装箱,运至智利的港口,沿着安第斯山脉抵达埃尔阿尔托。之后,货物再从这里经销到玻利维亚全国各地,甚至远销邻国巴西和巴拉圭。
百年之前丧失港口的历史,是玻利维亚心头的一道疤。这个内陆国家视埃尔阿尔托为自己的“旱港”(dry harbon),希望扭转自己没有港口的局面。
巨大的露天市场,是埃尔阿尔托的一个重要标签。每逢周四和周日,市场占据城市街道,成千上万的商贩兜售各种商品,他们把埃尔阿尔托从一个贫民窟变成了玻利维亚的街头商业中心。
每周,有数百万美元的资金,涌入这个几乎不受政府干预、税收监管的市场。而在市场之外,有着数以千计的小企业。不少当地的艾马拉人,借力于贸易的活跃,跻身到新兴的中产阶级队列之中。
在2001年的人口普查中,十五岁以上的玻利维亚人,有62%为原住民。其中,占据绝大比例的,是克丘亚人(30%)与艾马拉人(25%)。在拉丁美洲的所有国家里,尽管玻利维亚的土著原住民比例最高,但它的经济和政治,一直都掌握在白人后裔和印欧混血人种的手里。人口占多数的原住民,长期处于边缘化的地位。直至2003年的天然气事件,这一局面才被打破。
这一变化也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埃尔阿尔托的艾马拉人身上。过去,埃尔阿尔托不乏赚到钱的艾马拉人,但受限于地位卑微,谨慎低调,他们很少也不敢“露财”。2003年成为转折点,艾马拉人开始站上政治的舞台。而在2009年,在总统的努力下,新的宪法通过,以保障原住民的权利。越来越多的艾马拉人不惧“炫富”,希望对外展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而居住的房子,无疑是最佳的展示方式之一。
进击的马马尼
马马尼的个人轨迹,与埃尔阿尔托的历程有着惊人的叠合。
在过去的15年里,自学成才的马马尼,在埃尔阿尔托这座高原城市,已经设计建造了超过70座作品。他的房子,有人称之为“新安第斯风格”,也有人叫它们“变形金刚”,甚至“宇宙飞船”。
1971年,马马尼出生于艾马拉的原住民家庭,在家里的7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在种植藜麦和养殖美洲驼的乡村小镇,马马尼度过了自己的童年,距离最近的学校,需要步行一个小时。父亲是一位泥瓦匠,从他那里,马马尼学会了如何建造。
13岁时,马马尼随家人搬到了埃尔阿尔托,开始了作为一名泥瓦工的生活。后来,马马尼进入大学学习土木工程。对这个决定,家人当时劝他放弃,“不要学习一门高贵的职业,这是富人们才会做的事情。”2002年前后,马马尼从大学毕业,正是在这个时期,他从当地一位与中国做贸易的手机经销商那里,拿到了自己的第一个设计委托。
“他当时有一个300平方米的地块,希望建出不一样的房子,但不知道该建成什么样。”马马尼给出的建议是,建一个在此之前从未出现于埃尔阿尔托的建筑——安第斯风格,丰富色彩,以及大空间的宴会厅。
人们将马马尼的房子称为“cholets”。它由chalet与cholo合成。chalet的含义是小木屋,而“cholo”意为“来自边远地区的土著人”, 在过去带有蔑视的意味。然而现在,它已经成为马马尼的一个显著标志。
《纽约客》在报道里给出了这样的评价:马马尼的建筑融合了艾马拉人编织制陶的圆形图案,以及传统服饰中的霓虹色,同时带有安第斯地区庙宇错列平面的痕迹,其设计风格也受到了科幻小说,尤其是《变形金刚》等科幻电影的启发。
马马尼的作品,与现代建筑的词汇相去甚远。它们由艾马拉人传统文化所激发的一系列主题组合而成,比如说,安第斯十字架(Andean Cross)或动物形象,被简化成几何元素出现在装饰上。室内和立面上的鲜艳色彩,灵感来自当地过去的纺织品。在建造上,建筑采用基本的现代技术和材料,主体为钢筋混凝土结构,用砖块填充,立面的玻璃幕墙采用工业生产的金属窗框。在室内,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装饰,先用石膏塑型,再以油彩颜料上色,室内中央,是来自中国的大盏吊灯。在镜子的反射下,进一步放大视觉效果。身处其中,甚至会让人们有种身处澳门赌场的感觉。不同的是,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由手工完成。
在他设计的房子里,一楼为面对街道的商业单元,可作为店铺出租给商贩或自持。二楼及三楼的宴会厅(舞厅),是马马尼的建筑里最具辨识度的空间。宴会厅之上,是一层或多层的公寓,可以出租或提供给其他家庭成员居住。顶楼,是为主人设计的小屋,带着山墙的坡屋顶和大窗户,可以远眺雪山的景色。冬天的高原十分寒冷,埃尔阿尔托几乎没有中央供暖,顶楼的独立布局,可以争取到更多阳光。正如其中一个委托业主所言,“建筑是为了创造收入,但屋顶是我们自己的家。”
整个房子的建造,花费一般在25万至60万美元之间,最高的可达上百万美元。在所有开支中,占据相当大比例的是装修奢华的宴会厅。尽管价格不菲,但事实证明,只需要几年,业主就可以赚回这笔钱。因为在埃尔阿尔托,人们密集举办宴会派对。比如女孩的15岁生日、协会周年庆祝、婚宴等等。一到周末,宴会厅都会被当地人预定。当地的派对非常昂贵,花费可高达5万美元,作为场地的宴会厅,租金也就水涨船高。
在当地,艾马拉人的聚会和民间节日很出名。特别是妇女,会为此盛装打扮,她们全身上下的袍饰珠宝,甚至高达1万美元。把聚会跳舞的场所置于室内,可以说是马马尼设计的一大亮点,“在我看来,如果能有同样让人印象深刻的室内空间来举行这些聚会,那将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为何安第斯人会如此热衷于聚会跳舞?除了沿袭传统,它还与当地人做生意的方式有关。埃尔阿尔托的非正式经济活动,几乎不存在银行的基础设施支持,当地人只能依靠自己的传统来运作周转。比如,他们会利用pasanaco——一个周期循环的信贷系统,来筹备创业所需的资金。Pasanaco可以将个体的资源集中起来,依次轮流资助每个成员开展商业活动。不少聚会由富有的生意人主持赞助,以答谢当地人在创业道路上的扶持。马马尼设计的宴会厅,满足了他们的需求。
在埃尔阿尔托,绝大多数建筑的砖墙裸露在外,构成了这座城市的主色调。也正因如此,马马尼设计的建筑,位于主要街道或显著的位置,成为埃尔阿尔托的标志,甚至有人称他为“安第期山上的高迪”。对马马尼的委托业主——这座城市的新富来说,他的作品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在埃尔阿尔托这座高原城市里,建筑师马马尼每天都很忙。
从草图到最终建成,大部分的cholet需要花费3-4年时间。设计,结构,施工,马马尼一手操刀包办所有事情。马马尼的手下有200个工人,他很少用电脑制图,而是更喜欢在墙上画草图,或口头跟自己的下属沟通想法。
马马尼的城市梦想,不仅停留于设计住宅。他希望在车站、广场等公共空间也有所作为。目前,马马尼正在设计建造一座12层的酒店,这在埃尔阿尔托绝无仅有。他还为当地设计了一个新的警察局,目前正在等待拨款。
马马尼称,“我希望为我所在的城市赋予自己的身份。”在媒体对当地人的采访中,也证实了这一点。马马尼的建筑,甚至带动了当地的旅游业,成批的参观者和游客来到埃尔阿尔托。
一座城市需要什么样的建筑师?
埃尔阿尔托需要注意的是,它的本土性和相应的发展模式。因快速发展,原有地域痕迹被冲垮的城市,在世界范围内并非少数。而在埃尔阿尔托,社会的联系依然紧密相扣。正如埃尔阿尔托公共大学研究前哥伦布文化的教授Félix Muruchi所言,“这是殖民时期以来第一个土生土长的城市……西班牙人在这里没有成功,西班牙人的后裔在这里也没有成功。在这里,土著的艾马拉人,正在自己创造历史。”
在纪录片Cholet,The Work of Freddy Mamani里,玻利维亚的建筑师和学者,纷纷对马马尼的作品嗤之以鼻,声称它们“不是建筑,只是装饰!”而马马尼就读过的大学建筑系的院长表示,马马尼并非一个真正的建筑师,而仅仅是一个土木工程的毕业生。
书籍Andean Architecture of Bolivia的作者Elisabetta Andreoli表达了她的看法,“事实上,当地建筑学院的建筑师对此非常嫉妒,他们肯定会想:我们这些研究建筑的人,没能发展出一种玻利维亚建筑的当代语言;而做泥瓦匠的这个家伙,却先于我们找到了它。”
与其他拉丁美洲国家一样,玻利维亚一直试图在当代建筑传统的基础上创造出地域性的语言。但目前大多建筑师依然在追随模仿西方的那套建筑体系。而马马尼的建筑风格出人意料地与当地居民产生了共鸣。
如果说模仿是最真诚的肯定方式,那么马马尼称得上非常成功。因为在埃尔阿尔托,处处有追随他的建筑师,以及处处可见的“仿制品”。现在,他甚至有计划创办自己的建筑学校,教授人们如何建造。
城市里需要什么样的建筑?什么样的作品是一座好的建筑?对一座城市,何为好的建筑师?这些发问,没有人能给出标准答案。有人说,马马尼做的事情,对埃尔阿尔托和当地人来说,是一种身份的重建。相比在安第斯山脉上,再复制一座现代主义的城市,马马尼的举动,从某种意义上,为越来越扁平化的现代城市美学,抹上了新的亮色。而马马尼的建筑现象,将走得多远?又将走向何方?
我们也不知道,惟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本文原载于市政厅(shi-zheng-ting),作者Forest,光明城获得授权转载#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光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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