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京,去冲绳开一家 5.5 平米的旧书店!| 吉井忍的二次会

对很多日本人来说,来一趟旧书店“乌拉拉”并不容易,因为它“很远”。

“市场的旧书店乌拉拉”(以下为乌拉拉)位于冲绳县的首府那霸市(Naha City:冲绳本岛中最大城市,人口约 32 万人),离东京 1556 公里。这距离相当于从北京到湖南长沙,而从那霸到台北才六百多公里,所以冲绳和台湾地区在文化习俗上有不少相同之处。眼前展开蔚蓝清透的苍穹和海水,温柔的海风传来三线的声音、优美轻松的曲调带一点忧郁……在很多人心中,冲绳属于弥漫着热带海岛风情的远方。

从那霸机场坐单轨电车,到第八个站“牧志(Makishi)”下车。牧志位于那霸市中西部,属于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从车站出来即可踏进著名的商业街“国际大道”,和无数的海外游客一起走到“市场主大道”左拐,往前走就能看见“第一牧志公设市场”。乌拉拉就在这个市场的对面。

市场附近的商店街设有拱顶,下雨天或炎热的大白天都能轻松逛街。 
左方则是“第一牧志公设市场”,里面有一百多家小铺卖海鲜和蔬果。
市场附近的商店街设有拱顶,下雨天或炎热的大白天都能轻松逛街。

有人说“乌拉拉”是全日本最小的旧书店,因为它的店铺只有三个榻榻米大小(约 5.5㎡)。但若你在那一条繁杂的商店街看见乌拉拉时,其实它给你的感觉不那么小。这种感觉并非来自“小书店的世界不会比大书店小”那种感伤,而是因为这位可爱的店主宇田智子(Uda Tomoko)学到周围冲绳店主的一招,把部分书架搬到路边、扩大店面。这样临时占领路边的部分也有大概三个榻榻米的面积,等于是她把自己的商业空间加倍。

这风景让我感悟到一件事,其实书店也就是一种做生意的方式。这些年在大众媒体上经常出现关于书店的特辑,讲书店的文化、概念、理想、时尚和设计,但其实书店的本质就是生意,而从这点来看,它和卖水果、冲绳特产黑糖、泡菜、衣服或鲣鱼干,没什么两样的。

乌拉拉全景。“这些年,来冲绳的中国游客不少,您的店也应该很受欢迎吧?” 我问她,宇田女士淡淡地一笑而道:“没有呢,他们在药妆店买一堆就走,我们当地做小生意的只能羡慕,不能染指。”  
收银台兼开放式办公室。每次客人买走书,她把书名和价格记录在本子上。  
乌拉拉前方的老铺是鲣鱼干老铺。“他们的鲣鱼干我还没买过。我的右边隔壁过去是个泡菜店,把盐腌的Sukugarasu(褐蓝子鱼)装在玻璃瓶里,挺好看的。可惜关掉了。”

在拥挤的人流和喧哗中突然出现的开放式小书店,其实非常醒目。慢慢走近它,你会看到书架背后的小空间里,有一位女性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书。你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打开来,她也不会跟你打招呼。从步行道才走进一两步,你就会发现店里的空间如此的静谧。墙壁上贴出几张关于当地的旧书展或小型演出的海报,若有兴趣,你可以跟那位女性问一下。此刻她会抬起头,用一双大眼睛注视、认真听完你的话,然后提供更详细的信息。你把想要的书递给她,她就会露出笑容、把书帮你放在袋子里。买本旧书原来能够让一个人那么开心,你就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什么的,也愉快地走回步行道。

作为店主、又是唯一的店员,宇田女士上午从附近的租房走过来,跟隔壁和对面的店铺打招呼,拉开铁门并摆出书架和小桌子。还没完全准备好,已经有人从书架拿下一本书,站着看。到中午,她走到附近的小商店买两个饭团和小菜,回到店里吃。若这时候有了客人也没关系,隔壁店主会帮忙看店。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坐着看书做笔记、整理书架、回邮件。下午六点,她开始收拾,把书架一个个搬回里面,拉下铁门。她这么开小书店,已经有七年了。

宇田女士的丈夫、小宫有二先生的店铺“Okinawa Grocery”。
“Okinawa Grocery”是小宫先生创办的品牌名称,销售咖啡、黑糖、调料、糖浆、果酱等冲绳特产。
左方是乌拉拉,右方是他先生的商铺。这两家店铺之间只有几步,宇田女士觉得这是她能接受的最近距离。“有些夫妻两个人一起照顾一家店,我真难以想象他们如何协调的。”

大书店店员的九年

宇田女士 2002 年东京大学文学部毕业,随后就业于日本著名书店淳久堂(Junkudō),被分配到东京池袋本店。刚好她就业的前一年,这个池袋店进行了大改造,把原来的面积翻倍到 6600㎡,成为地下一层到地上九层的日本最大实体书店。宇田女士在这楼里的第四层负责人文书部门(哲学、历史、教育、心理、宗教等),每天处理进货、退货、照顾客人或整理书架。

淳久堂池袋本店外景。  

有一天,店里要举办“冲绳书特集”,从冲绳搬来在当地出版的书籍和杂志。此前,宇田女士对冲绳的印象和其他大部分人差不多,有点印象也有点模糊:

“当时我都没去过冲绳。因为历史也罢美军基地也罢,冲绳这块地给人感觉挺复杂。所以我想,要去一趟冲绳,事先做点功课才对,这地方不太能轻轻松松闯进去。但那次在店里看到的冲绳‘县产本(kensanbon:在县内出版的书)’多彩多姿,料理、舞蹈、空手道、动物、习俗……他们的多样性让我展开眼界。日本各地都会有小出版社,但不管是在书籍的种类、内容、作者或出版社,冲绳的都特别多,对出版的热情不能跟其他地方比。”

据她介绍,一般在日本每个地方(除东京、京都等大城市外)的出版社不会超过五家(当地报社旗下会有一家,其他三四家),但冲绳县——总面积为 2281km²、共 150 多个岛屿——就有 100 家以上。这背后有两种原因,一是因为二战中和战后的美军占领期间[1] ,从日本本州的书籍“进口”手续特别困难,这促进了冲绳当地的出版链接生长。二是因为冲绳的历史和文化,包括音乐、食物或传承行事,都和日本本州大不同,故此冲绳人的自我意识会比其他地方的日本人强。

确实有意思,但这就是她后来向公司申请调动到冲绳的原因吗?一个年轻女子离开住得惯的大城市和生活方式、搬到没有亲戚或特别的关系的地方,真的会是因为“县产本”感兴趣吗?我曾经拜读她的著作《一个人开书店》时就有了这些疑问,于是在 2017 年,我问过她一次。当时我们在台北书展论坛上认识,便约在酒店咖啡厅共进早餐。当时她跟我说,“其实那时候我因为绝望,才申请到冲绳的职位。” 说完这句,她没接下去。我也不太敢多问、怕冒犯,但她的这句话在我心中留许久。于是这次(2018 年)乘机我又厚着脸皮提了她的那一句话,问“绝望”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宇田女士在收银台后面破颜一笑:

“天呢,我怎么会那样说啊。用绝望一词还真夸张!怎么说呢,在池袋本店里工作的那些日子,我一上班就被关在四楼那一层,从早到晚都在楼里,很少看到阳光。做书店店员,其实非常不自由,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业务、处理不完的箱子,而对工作流程熟悉了之后,每天的做事内容其实都是反复的,没有新鲜感。而且身为一家公司的职员、在公司大牌下工作,有时候被客人说了什么也无法说出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下班后或周末嘛,实在太累,灵魂都飞走了,没能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当时她租房在东京西边,旁边有高架路,不管是早晨或深夜都会传来汽车发出的嗡嗡声。这种上下班生活她说不上喜欢,不巧,与男友的恋情也告了一段落。“所以这些因素都混在一起吧,索性就向公司申请到冲绳帮忙开新分店。”

“县产本”

虽然也是在国内,但冲绳毕竟离东京那么远,当时的上司有点受惊,还特意把她叫过来问问:你是不是在冲绳那里有了恋人什么的?她摇摇头,就坚持去冲绳的意愿。2009 年、在东京本店工作的第七年,她到冲绳县那霸市并成为分店的副店长。因为之前就认识到冲绳“县产本”,她对进货特别费心,尽可能在店里摆出当地出版社为当地人出版的书。据她的介绍,冲绳“县产本”的八成以上的读者是冲绳人,而很少被介绍到日本“本土”。不少冲绳的“县产本”连在亚马逊——在日本也是规模最大的网络书店——上都看不到,所以她心里冒出莫名其妙的使命感,一定要把这些“县产本”推到日本全国去。那么,在网络上都无法看到信息的“县产本”,她是怎么样找出来的呢?

在乌拉拉收银台前、最醒目的地方,宇田女士摆设了好几本冲绳相关的书籍。宇田女士很少为客人主动搭话,这是她为避免打搅客人的一种礼貌。
独立出版刊物 Mīkyurukyuru 。内容以那霸市内为主,这期的主题是《第一牧志公设市场》。
价格为700日元,购于乌拉拉。
《冲绳的一年》由冲绳县本地的“Border Ink”汇编、出版的新书。也适合作为给外地朋友的礼物。
《冲绳的一年》多用插图描写冲绳风土。

“书店的进货渠道一般以‘取次(Toritsugi=经销商、中盘)’为主,进退货和结款等手续都可以交给他们。但在冲绳的情况就大不同。冲绳当地的出版社,一是规模比较小、大部分的出版社是社长单干的,二是数量多,有的出版社突然开始出书,过一段时间又消失。总的来说不是那么容易把握的,问经销商也没办法。所以我在那霸分店的时候找过‘冲绳县产本网[2]’的会员们,一个个地认识当地的出版社。有时候在当地报纸上也能看到新书广告,就抄下来,一有空就联系出版社。这些当地出版社有各自的特色和沟通方式,结款周期和相关手续都也得个别处理。”

从大正时代的柳田国男以来,日本“本土”的学者和作家(如柳宗悦、冈本太郎、岛尾敏雄、吉本隆明、大江健三郎、谷川健一等)研究冲绳,也出了不少相关书籍。乌拉拉店里靠后的角落挤满着这些冲绳相关的旧书,内容和价格都属于“重量级”。

这些流程虽然琐碎,但她并不觉得很麻烦。这样一步步地进入当地出版圈,就像踏入神秘莫测的热带森林,呼唤了她的好奇心。但当时她的身份是公司员工,有时候公司和当地出版社之间的摩擦让宇田女士感到困扰。一个大公司有自己的做事规范和流程,但当地出版社又有各自的做法,这之间难免有一种过不了的墙。正好这段时间,业内传来一则消息:“在牧志市场旁边的旧书店‘Tokufuku堂’要关了。”

从 5000 到 5.5

宇田女士听到这消息时,怦然心动。 Tokufuku 堂的店铺面积只有 5.5㎡,和她当时上班的淳久堂那霸店 5000㎡ 比起来,真是不起眼的一小块。但从另外方面来看,Tokufuku 堂所在的地皮非常适合做小生意,在熙熙攘攘的老市场中央街道上,不管是平常日还是周末人流络绎不绝,当地人、国内游客、海外观光客都有。“日本最大书店的店员来接手日本最小的书店”, 她觉得这方案有意思、可行。还没打听房租和合约条件之前,宇田女士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双手。2011 年、宇田女士来冲绳县的第二年,她离开了工作九年的淳久堂,成为这间“日本最小的旧书店”的接班人。

虽然这家店本来就是旧书店、但并非拎包入住即可,宇田女士开店之前做了功课,如考取旧书店用营业执照(日语名称为“古物商许可证”)、考驾驶证(为拜访藏书人家而进货)、参加旧书连合会(正名为“全国古书籍商组合连合会”)、自己动手做书架(为省成本)以及了解冲绳当地的旧书链接。而当回忆开店那段时间,对宇田女士来说印象最深刻的并非是这些事务性的手续。

在日本售卖二手品(包括旧书)必须持有“古物商许可证”,按每个店主的主要售卖物品有”书籍商”、“事务品”等分类。

“那段时间我深深感觉到自己的身份,就是‘什么都不是’。为了租这里的店面,我去和房东签合同,合同上要写一个‘紧急联系人’。而我当时发现,自己没有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适合联系到的人。父母住的太远、我又是单身。那时候我才发觉,一旦离开公司职员的身份,我真的一个人了。”

新开店就得取名,宇田女士想了许久,最后取“乌拉拉”,而这是来自她小时候的绰号。因为她的姓“宇田(日文发音为Uda)”和1973年山本琳达演唱的流行歌《狙いうち(狙击)》[3]开头“乌拉拉乌拉拉〜”有点像,小学男子特别喜欢因此取笑她。“也想过别的方案,但觉得ウララ(乌拉拉)三个字儿一看就能记住,也想克服自己小时候的心理创伤,就定这个。(笑)”

从大书店到一个人的小书店,她最欣慰的事情是和每位顾客的交流。“在大书店工作时,一是因为时间紧张,二是因为书店只卖新刊(新出的书刊、非旧书),若客人找的书已绝版就再也没有办法进货了。现在面对这些客人,尤其是年纪大的、不太会用网络的,我可以帮他们在旧书网上找一找,也可以帮忙订货。我们旧书店之间的买卖可以打九折,这差额就是我的收入了。虽然没多少利润,但能为客人做事我也挺高兴的。”

一旦客人来问问题,宇田女士马上停下手里的活,聆听对方。采访那天也刚好有客人来找一本《岁时记(Saijiki)》,日本俳句用的五千余个季语(表示季节的词)之整合。客人想要开本小的文库本,去旅游时都可以带。
宇田女士用平板电脑查询旧书网,马上查到别家的库存,但客人觉得买不下手,便点头道谢、离店。“没办法,看看日后能否进货吧。”宇田女士道。

“离岛”的烦恼

乌拉拉开店风景(1),上午 10 点 50 分,宇田女士抱着几本书来上班。店前已经有位插图师(绘本《寄居蟹的梦》的亀谷明日香女士)等她,把绘本的中文(繁体字)翻译小册子递给宇田女士,并请她帮忙夹在绘本里。  
从店里搬出书架、其实非常费力的。
宇田女士继续准备开店,有点气喘吁吁。
上午11点,差不多准备好了。
乌拉拉的藏书量大概三千,在家里还有六千册的库存。  

这次的采访是在宇田女士的平常工作之隙而进行,所以有客人的时候我只能悄悄地离开她的身旁,但这样也可以观察到她的很多工作细节。我发现她的办公桌边上有几个要寄给客人的小包。她拿起其中一个跟我说道:“在这里开书店后我才意识到,原来‘过海’这么难。”

比如网购,很多商家明明标有“邮寄费全国统一”,但仔细看下说明就有个括号:“除冲绳等离岛外”。尤其是这些年,各家快递公司的收费标准涨了,这给乌拉拉在内的不少独立书店多了一个烦恼。要进新刊也一样,宇田女士想进几本关于冲绳的新刊,有的出版商却说订货总价超过两万日元才能寄来。“新刊的价格全国统一、利润少,所以我在这里主要卖旧书也是有原因的,旧书的价格相对比较自由些。但是呢,新刊还是和旧书不一样,就是很新嘛,能散发出一种新鲜的氛围,有独特的吸引力和活力。所以若有我自己特别喜欢或特想给这里的客人介绍的,我还是会进一些新刊。”

摄于乌拉拉。冲绳主题的漫画、摄影集、绘本、随笔等。
 店里还有以冲绳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冲绳料理食谱、当地出版社的新书,也有历史、战争、美军基地相关书籍。  

说到价格,一般在日本人的印象中冲绳的物价会比日本“本地”便宜,但我这次在冲绳的超市和传统市场购物的感觉并不如此,尤其是水果、蔬菜等从“本土”运来的物品,比东京还贵一些。比如一颗在日本中部长野县生产的苹果,在东京的普通超市卖 100 日元(约合人民币 6 元)左右,而在那霸的超市就要 150 日元,酸牛奶也贵了三成。虽然冲绳的房租比东京便宜一些(不过近年涨得快),但冲绳的最低时薪标准是 762 日元、比东京的 985 日元低了 22%,感觉在当地生活并不那么容易。多亏“再贩卖价格维持制度”[4] ,书刊、杂志和报纸享受全国统一价格,那么旧书价格如何呢?

“在冲绳卖的旧书平均价格比其他地方高,可能当地人对旧书的需求比较高吧,在东京只能卖 100 日元的旧书,在冲绳可能 500 日元也有人愿意购买。所以我们冲绳的旧书店,有时候从县外的旧书店‘进货’,搬到冲绳卖也是有利润。新刊价格在日本哪儿都一样,但旧书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的标准,有意思。”

“看看我周围的小店就知道了,他们有的卖冲绳当地生产的,但有的卖北海道的昆布、台湾的水果、中国的茶叶等等,我也搞不懂为什么他们在这里卖那些东西。这就是市场。所以我的店也一样,哪怕和冲绳无关的,新刊或旧书都没有关系,只要我觉得有意思的都想进货、推荐给客人。”

地方出版的未来

绘本《やどかりの夢(寄居蟹的梦)》采用冲绳印染工艺“红型(Bingata)”的绘图,配上梦幻般的温柔语言。  
因冲绳离台湾地区非常近,那霸市每天迎接不少台湾游客。于是绘本插图师自己找人翻译成繁体字、做成小册子,希望台湾读者也能看懂自己的绘本。  

我们讲到‘县产本’时,宇田女士从书架上拿起一本绘本递给我。其作家、插图师和出版社都不是冲绳当地的,按道理来说这本书不能称为‘县产本’。但这本书的装帧、画风和文字都带有浓厚的冲绳风土人情,在书店里无疑是可以分类到“冲绳相关”的一本。据宇田女士的说明,现在的出版状况比过去更加多样化,关于冲绳的书(所谓的“冲绳本”)也不一定是冲绳人写的。

《冲绳本礼赞》(平山铁太郎著、Border Ink、2010年)的作者是六〇后的东京人,搜集到的冲绳相关书籍已有四千册以上。本书中的“冲绳本”定义很简单:“一是关于冲绳的书刊,二是部分内容包括冲绳相关的书。”(第十页)  

从乌拉拉走回”国际大道“,沿着这条马路往南走七八分钟即可到一个购物中心,第七层还有一家连锁书店LIBRO。这里每年举办冲绳县产本集市,今年迎接了二十周年。过去、尤其是淳久堂开那霸分店前,这个集市可谓是县产本“汇聚一堂”的唯一机会,来的人多、商家也能卖出很多。如今,注力于县产本的书店在市内有几家,他们的藏书量也不少。“听说,LIBRO的集市明年不一定会有了。” 宇田女士告诉我这则消息时,表情有些复杂。当时她来到淳久堂那霸店做副店长,倾尽全力的就是增加县产本的藏书量,后来办起的小书店乌拉拉,它的特色之一也是县产本。每一个人的生活、工作和选择都像蝴蝶效应般地影响到其他人和社会变化,书店行业也并不例外,甚至更加明显。

 今年 LIBRO 书店举办的县产本集市海报。  

围绕着县产本的环境变化还不少,冲绳的小出版社也正在迎接高龄化阶段。很多社长已年过七旬,却不愿意把这种不赚钱的事业让子女继承。出版社的编辑也有同样问题,据宇田女士介绍,“四十岁已经算很年轻,因为公司再没有年轻的。” 出版界的黄金时代已过去,有笔力和经验累积的作者也陆续退休,换来的写手是轻盈而时尚的年轻一代。他们善于把个人兴趣范围的内容更加深度化,以诱人的题目和页面设计来吸引读者的眼球,抓住当地风光之美、慢悠悠的生活节奏和风土人情。这些相当个人化的“冲绳书”多起来的同时,在传统概念上的“冲绳书”和能够写出历史、反战、反对美军基地等“硬派”内容的作者都逐渐销声匿迹了。

对本地出版和县产本的未来,宇田女士有些担忧:“比如十年后吧,冲绳出版圈的情况如何,我真不敢去想。” 但她同时说,从另外方面来看,目前的冲绳出版状况(和日本其他地方比较起来)还算比较有活力。

“县产本当中,现在比较多的是关于冲绳的时尚杂志。大概十年前吧,以冲绳为主题的刊物陆续停刊,而这几年又热闹起来。不过这种时尚杂志呢,说起来和指南书差不多,内容要新,过了一段时间反而不太有意思了。所以我进货时会注意,书的内容尽量多样化,时尚内容也可以,但也要有历史、美术等稍微重口味的,都得买进来。我希望自己的书店能够体现整体的冲绳,除了表面上的、在大家印象中的南方岛屿外,想为大家介绍更有深度的面貌。以这个店铺位置,我认为(乌拉拉)可以成为大家初次认识冲绳阶段的入口。”

乌拉拉书架上的冲绳相关书籍。  

宇田女士刚说的这点,就是让我最欣赏她的。宇田女士并非要成为冲绳最好、最有名的独立书店,而是想做一个小巧的入口,通往更有深度的文化或历史的一个门口。

“我的店这么小,冲绳旧书店必备的一套‘冲绳县史’都没有。所以我有时候被同行前辈们批评,他们开玩笑地说我只卖比较容易卖出去的书。他们是传统意义上的旧书店老铺,对他们来说我太小清新、不专业。但我真没办法,地方太小,旧书的世界太深奥了,若要收集起那些重量级的旧书,得拥有庞大的库存,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所以我尽量保持和他们的联系,若客人要那些重口味的,就推荐其他的旧书店或其他购书渠道。尽可能让客人满意,这是我在淳久堂的时候学习到的。淳久堂的藏书量确实很大、专业性也强,但还是难免有没进货的。若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店员不能以‘抱歉、没有’的一句话把客人哄走,而必须查好找书的线索提供给客人。就是要让客人知道,来一趟淳久堂哪怕书本身买不到,但至少能获得相关信息。书店的工作很忙,光看经销商寄来的纸箱总有还没拆开的一大堆。但我们还是尽量为客人查信息。这就是淳久堂的教育方式,给我的影响也挺大的。”

变化中的冲绳和乌拉拉

店里很多书架和小细节都是在当地同行们的指导下宇田女士“手作”的。  
乌拉拉的摆书方式每天都有小变化,有时候她会摆出自著和它的外文版(繁体字、韩文版)。  

在杂志《小说昴》上连载中的随笔《小书店的书架》中,宇田女士透过温柔而清透的眼光把冲绳生活中的故事娓娓道来,市场阿姨们的生活情景、在怀孕和育儿期间来店帮忙的同行们、女儿成长中经历过的冲绳风土等等,让我们“外地人”看得津津有味,从字里行间又能看出宇田女士在冲绳当地踏踏实实地建立人际关系的过程。如今,迎接第七周年的乌拉拉获得了同行们和爱书人的认可,在冲绳成为不能错过的特色独立书店。当初因全天没人来买书,只能在收银台上看书、并当个“活着的阅读推广广告牌“的宇田女士,近年实体店和网店的盈利都稳定起来,写作上也获得了成果。“父母刚开始很担心我的未来,跟我说了一堆,但后来他们在媒体上看到关于我的报道、新书介绍或我写的文章,就放下了心。”

不过这些安稳的日子即将要面对一个变化,乌拉拉对面的“第一牧志公设市场”要进行改造了。该市场的前身是二战后的黑市,那霸市政府为了改善卫生环境,在 1950 年开办了牧志公设市场。总面积有 3573㎡,近 130 家小铺并肩的市场里,不管是海鲜、蔬果或肉类,在这里几乎所有的烹饪材料都能到手,故此被称为“冲绳的厨房”。而经过七十年的现在,市政府为排除安全隐患,决定从 2019 年开始进行该市场的全面改造。新市场的出现要等到三年后,也许是五年,此间乌拉拉的前方会是一块施工地。

“市场本身要改造,但我这一排的商店不属于市场、就是个人所有地,所以我的店是不需要搬迁的。不过这里的人流就是主要为这个市场而来,我也很难推测没有了市场之后这里的生意会变得如何。反正我先看看吧,说实话我还有点期待着这个变化呢。”

这么说的宇田女士,表情晴朗,并没有担忧。笔者认为,她能这么平心静气,也是因为她已在冲绳落地生根,有了一个扎实而稳健的人际关系。

“我离职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想办法劝慰挽留,但我到目前并没有后悔。没过几个月,在我眼前的这个传统市场会被拆,我想看好这块地方的结束和新的开始。反正能够把自己的心情和生活愉快起来的是你自己,还有每天在你身边发生的小故事和对话。若你不快乐,这并非因为市政府或别人对你不好。你想要活得快乐,就得从自己脚下开始,过一天就算一天,珍惜透过每一本书的一期一会。”

坐在收银台,宇田女士每天看见的风景。写完这篇采访稿的 11 月底,我为确认几件事发了邮件给宇田女士,文末加了关于东京气候的几句,而宇田女士在回信中写道:“我在店里还用电风扇呢。”  

附注

[1]:1945 年冲绳本岛被美军攻占,次年的日本战败后美国在冲绳成立军政府。根据 1951 年的《旧金山和约》,日本政府把琉球群岛托管给美国,直到 1972 年 5 月的一共二十七年间,冲绳县在美国和其军队的管理下。现在,日本媒体上最常见的冲绳相关新闻是关于美军基地的。据冲绳县政府官网“冲绳的美军基地”,冲绳县的总面积不到整个日本的 1%,但至今在日本的美军基地有七成在冲绳县,占有冲绳本岛的 15% 面积。这个“不平衡”造成冲绳本地人的不少困扰、经济发展障碍以及环境破坏,部分冲绳民众要求关闭基地或迁至县外。 

[2]: 冲绳县产本网:为普及冲绳‘县产本’设立于 1994 年的冲绳出版社交流平台,据 2015 年的统计作为会员共有 22 家冲绳当地出版社。

[3]:《狙いうち(Neraiuchi:狙击)》:日本歌手山本琳达(1951-)演唱的歌曲(作曲、编曲:阿久悠),著名漫画《樱桃小丸子》的主人公也喜欢这首歌。以“樱桃小丸子”+“乌拉拉”的关键词来搜索即可试听。 (试听点击此处

[4]:再贩卖价格维持制度:为防止图书业的恶性竞争和混乱局面,在日本反垄断法律的豁免条款中规定的制度,它允许出版物在一定的时间内保持定价,书店等销售渠道不得擅自降价。  

受访者简介

宇田智子(Uda Tomoko)

宇田女士

1980 年生于日本神奈川县,毕业东京大学文学部后就业于淳久堂书店池袋本店,负责人文书部门。2009 年淳久堂新开那霸分店时到冲绳县。2011 年 7 月辞职,同年 11 月开“市场的旧书店乌拉拉”。著有《一个人开书店:那霸市场里的乌拉拉》(Border Ink、2013)、《想开书店》(筑摩Primer新书、2015)等。喜欢拉丁美洲音乐,现育有一女。  

市场的旧书店乌拉拉

所在地:冲绳县那霸市牧志3-3-1

营业时间:11:00-18:00(周日、周二休息)

网站:市場の古本屋ウララ

参考文献:

《在冲绳的印象中漫游》:多田治著(中公新书、2008年)

《市场的旧书店乌拉拉》:网络杂志《CALEND OKINAWA》上的文章(2012年)

《一个人开书店:那霸市场里的乌拉拉》:宇田智子著(Border Ink、2013)

《想开书店》:宇田智子著(筑摩Primer新书、2015)

《县产本的历史》:喜納Erika著(报纸《Okinawa Times》上的连载、2015年)

《小书店的书架》:宇田智子著(《小説すばる》上的连载、集英社、2017-2018年部分)

本文作者简介

吉井忍(Yoshii Shinobu),日籍华语作家,现旅居北京。毕业于日本国际基督教大学国际关系专业。曾在成都留学,法国南部务农,辗转台北、马尼拉、上海等地任经济新闻编辑。现专职写作,著有《四季便当》《东京本屋》,审校有“MUJI 轻料理”丛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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