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上的每个人,都是不同程度的“二次创造者” | 100 个生活大问题

如果你曾经听过一个音乐术语 “remix(混音)”,那你应该很容易理解一个和它相关的词 “Remix Culture(混制文化)”。简而言之,这是一种文化现象,形容的是人们像混音一样,通过组合、编辑、解构等手法,在一项原有创作的基础上制作出新的作品或产品,也就是所谓的“二次创作”或者“再创作”。

Remix Culture 这个词最早来自于哈佛大学的法学教授劳伦斯·莱斯格。他在自己的著作 Remix 里还同时介绍了一组概念:“只读文化(the read-only culture,RO) “和“读写文化(the read/write culture,RW)”,其中“读”和“写”大致可以理解成“接受”和“创造”。前者,创作者和消费者分工明确,消费者的地位比较被动;后者,创作者和消费者界限则比较模糊,并且互相参考借鉴。而互联网的传播和低门槛属性,正好为这种“remix + 读写”的文化提供了便利。

如果你接受劳伦斯这种说法的话,就不难意识到,其实每个网民——也就是我们——都可以算作创造者。劳伦斯同时还说到,这种创造文化其实范围非常广阔,任何形式的参与都可以算二次创作;另一方面,二次创作因为保留了许多原作的设定或形象,又让它非常依赖文化背景和语境。

这样形容还是有点难懂,我们举个简单的例子:你看到了某条热点新闻,然后在评论里回复“基操勿六皆坐”。首先,这算是一个完整的“读写”流程;然后,你用了“基操勿 6 皆坐”这个梗,它是“这是基本操作,不要扣 666了,大家都坐下”这句话的简写,另外它还用到了“基本操作”、“双击扣 6”以及文言文等多个不同来源的文字梗,所以,这就算是一个小小的二次创作。它的形式确实简单,内涵却颇为丰富,如果不看上下文,或者没听过这个梗,就很难明白它是在说什么:这几个特征,都基本符合劳伦斯的定义。

我们在之前的文章里,曾经介绍过文化基因(meme)的“病毒属性”:meme 一词的发明者、进化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在他的代表作《自私的基因》里说,文化基因通过模仿的方式得以进行自我复制,为了控制人脑的注意力,一个文化基因还需要跟其他的同类“竞争”,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将它们理解为“自私”的。在这种竞争中得以生存的 meme ,不是那些“更好”的,而是更“适应”传播的。

但同时,道金斯又提醒说,只有人类可以抗拒那些灌输到我们脑子里的“自私” meme,做到“反抗自私的复制基因的暴政”。从这个角度讲,“二次创作”的奇妙之处在于,它跟原作既有重叠又不是完全重叠,既可以是创造新的文化基因、再次攻占人类头脑的过程,也可以是反抗同类的过度复制、促进基因多样化的过程。梗都是一样的梗(meme),却能开不同类型的花(创造)。

二次创作(或者叫 remix culture)听上去如此神圣,那身为这个动作的创造者、执行者兼搬运工的我们呢?看起来我们并没有特别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只是盯着手机,四处寻找,遇到适合模仿、改造(用互联网的说法叫“有梗”)的东西,拿过来,制作成流行语/短视频/表情包再放回网上。然后它们就不再属于我们自己,而是被下一个人发现,进行第三次、第四次创造,最终形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流行文化”,以及流行文化的出现、进化、消亡,或者再次翻红。

需要注意的是,我们在这里讨论的,仅仅是“创作”这个动作,并没有讨论作品的水平究竟如何(虽然它们曾经被《人类愚蠢辞典》的作者 Piergiorgio Odifreddi 归纳为“遍布整个宇宙、在一些媒介中多、在一些媒介中少”的“愚蠢病”)。另外,“一次”和“二次”、“线上”和“线下”的界限有时也很模糊(比如那些被太多次使用和修改,以至于几乎找不到源头的古早 meme)。

如果说影评、书评、翻译这样的二次创作形式,因为存在着一定的门槛还不够普及的话,那么互联网特有的 remix 则几乎完全没有门槛,差不多每个人每天都可以无差别地、有意无意地制造。根据好奇心研究所的观察,这样的创作大致有 6 种,可以被分成以下三类:

模仿

1. 流行语/表情包

相当一部分流行语和表情包是从某个初始作品或事件中提炼而来的,当它们被我们使用在各种不同的场景时,本身又形成了一种“借喻”。而且如果你注意观察的话可能会发现,流行语和表情包看似简单,却一直是在不断进化的:比如说,由北野武电影翻译而来的“全员恶人”,传着传着就发展出了“全面小康”“全日制九年义务教育”“全部明天要重做”等等脑洞;又比如,“同样是九年义务教育,为什么你这么秀”,这句话本来就融合了“九年义务教育”和“秀操作”两个梗,接下来它又逐步演进成简写版“同九义何汝秀”、人名梗“陈独秀”“秀儿是你吗”等等好几个版本;再比如,“皮下”原本是个常用在医学上的名词,但现在还可以用来比喻操作某个官方帐号的人或团队,也就是“隐藏在官博的皮肤之下的操作者”,等等。

上面几个例子虽然不算太新,但已经可以展现流行语和表情包从不间断的二次创作属性:从出现、传播到进化,每个环节都有借梗和融梗,都带着 remix 的影子。

2. 短视频

这里的短视频,完整的说法应该是“以短视频为载体的、像 meme 一样传播的行为艺术”。如果一定要找个源头的话,它有点像是曾经的“快闪行动(Flash Mob)”和“病毒视频”的结合体。

拿去年流行的“海草舞”举例。起初《海草舞》只是一首歌+一支 MV ,然后才有了“让家里的猫跳海草舞”这样的创意改编,紧接着,又有更多网友加入了这场二次乃至 n 次创作:宠物版、儿童版、明星版、街头版……现在你去任何一个短视频 app 里输入“#海草舞”相关的 tag,都可以找到数以万计的模仿和改版,舞者的动作、拍摄的风格都各不相同。另一个相似的例子是在 Instagram 上有 1700 多万粉丝的网红厨师“Salt Bea”(就是那个著名的“撒盐 gif”的主人公),经过一年左右的辗转流传,现在你甚至可以在某些土味美食视频里看到有人模仿他的动作,煞有介事地把盐洒在中式的麻辣烫/红烧肉/番茄炒蛋里。如果我们把“混搭”也理解成一种 remix 的话,那么这些短短的 15 秒,大概是最体现网友们“混搭”式集体智慧的时刻。

3. 组 CP

CP(角色配对,Coupling 或 Character Pairing)差不多算是粉丝(更确切的说法是“同人圈”)的二次创作标配。值得一提的是,“同人”这个词,本身就带有“爱好者们对特定文学、动漫、电影、游戏作品中的角色进行再创作”的意思。因为互联网的存在,CP 文化在当代早已出圈,“再创作”的体裁从经典的文字、漫画形式扩展到了更适应网络碎片化传播的视频、条漫和段子,被改编的原著也不再局限于二次元。我所之前在“拉 CP”这个投票里就曾经提到过一些看似另类、其实在某些群体里口碑很高的 CP 组合:在 B 站赫赫有名的“伏黛”、在《太阳的后裔》之后火起来的贾玲 x 宋仲基、电影《毒液》里基本被当成官配的“毒液 x Eddie”……有文字有表情包有小剧场,制作精美、种类繁多。不管知不知道或者接不接受这样的拉郎配,你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是:CP 粉们在二次创作方面的生产力,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丰沛而没有上限的。

互动

4. 评论和弹幕

同样是互联网创作,评论/弹幕和前几种 remix 稍有不同的是,更强调“互动”,甚至把互动本身作为一种作品。例如,只要你曾经在 B 站看过视频,就会知道带弹幕和不带弹幕、发弹幕和不发弹幕,带来的是截然相反的体验。那些弹幕特别多的视频,无弹幕的原版和保留弹幕的互动版,几乎可以完全当成两个作品来看待,有时候弹幕里的“前方高能”“弹幕护体”“宽油劝退”“护眼小分队”,甚至是比原作更好玩的存在。同理,评论/转发/点赞,也是因为这样的互动而自带“创意感”:不管是经典 tag “神最右”,还是在社交媒体上形成的“抢沙发”“楼中楼”“习惯性看热评”之类的习俗 ,实际上都是典型的“转发者和原 po 的互动形成一个完整作品”的表现。

类似地,开箱体验、游戏测评等等任何形式的以“体验”为要点的作品,也可以被归纳在这一类“通过与原作进行互动”而产生的再创作。

5. 选秀

一个跟选秀和二次创造都带点相关的词语是“养成系偶像”。这个词的大概意思是“按照计划培养并且粉丝积极参与培养过程的青年偶像”,也就是俗称的“让粉丝看着偶像成长”。而“选秀” ,大概就是造星工业中最能体现“偶像是粉丝和制作方共同的二次创作”的造星形式。在一场选秀中,粉丝、制作方、偶像三方都处于紧密互动的状态,偶像的一言一行既出自 ta 本人,同时也带着制作方的引导和粉丝的期待,ta 的形象、才艺、作品、口碑,都高度依赖粉丝的认可与支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被粉丝和平台共同造就”。今年的话题级选秀综艺《创造101》里,选手王菊就曾经对观众们说,“你们手里握着的是重新定义中国第一女团的权利”,这句话其实也可以这么理解:“重新定义”就意味着“再创造一次”,而这一次的创造者,终于轮到了观众们自己。

拟人化

6. 立人设

这里说的“立人设”是广义上的,也就是“万物皆可拟人”的人设。之所以放在最后说,是因为它并不是完全独立的,需要跟前面提到的几种创作形式结合而存在:将某个事物想象为人类,同时为 ta 创造适合的形象/规则/设定/风格,其中特别贴切的那些,则会以 meme 的形式被大家所接受和传播。在社交媒体上长期流行的“xx 拟人”式条漫就是一个很好的代表:学校、省份、品牌、动植物……任何你能看到的东西都可以被人类的想象力拟人化。从这个角度说,你在他人身上贴的标签、在网络上为自己打造的虚拟人格、习以为常的明星偶像人设,本质上都是将某些碎片元素叠加在一起并加以具象化的结果,而那个被“具象”出来的样子(吃货、蠢萌、丧、宅……),就是立人设者的一次高级二次创作。

看完这些,你可能还是觉得所谓的“二次创作”过于普通,并不能带来多少身为“造物主”的成就感。但你或许会意识到的是,拥有二次创作的意识,其实是我们身为人类的幸运之处。人类固然无法避免模仿和重复,但正因为有 remix 的存在,我们才不致于完全变成 meme 的容器、彻底陷入无脑的学舌式复刻。

不错,“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但反过来想想,你的每次 remix,哪怕只是简易模仿,都不可避免地带有你的个人风格与元素: 这点又何尝不是跟生物学中的基因一样呢?有遗传,有突变,有一致性也有多样化。即使人人都是复读机,我们也是有个性有特点的复读机。这对害怕被无穷无尽的二手经验完全覆盖的我们来说,倒也算是一点渺小却又不可或缺的安慰。

题图、插图来自:郑舒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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