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 年,流亡巴西的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出版了散文集《巴西:未来之国》,次年他和妻子双双自杀。在这本散文集里,茨威格带着对狂妄自大、正在被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摧毁的欧洲文明的深深幻灭,认为巴西众多种族之间的和睦相处,和巴西人与生俱来的宽容精神,有着极其重要的精神和道德意义,给世界带来未来的希望,因此他将巴西称作“未来之国”。
2016 年,宽容的主题再次出现在里约奥运会的开幕式中,为这场原本因场馆建设问题受到嘲笑的奥运会赢得了正视和尊敬。
但也有人认为,所谓巴西没有种族问题只不过是统治阶层试图维持的一种虚假的和平幻象,这些问题一直存在。但如今,刚刚当选巴西总统的人,甚至不愿维持这种幻象,而是公然强调多数种族的优先地位,同时公然发表歧视女性、种族主义、恐同,以及赞扬军事独裁的言论。
这就是雅伊尔·博尔索纳罗(Jair Bolsonaro),巴西极右翼社会自由党(PSL)总统候选人。他在 10 月 7 日的初轮投票中获得了超过 46% 的选票,比得票率位于第二位的劳工党候选人哈达德(Fernando Haddad)多 18%。但是由于未能超过半数,选举在 10 月 28 日本周日进入了第二轮。根据巴西高等选举法院在当地时间 28 日傍晚(北京时间 29 日清晨)发布的最新信息,根据已经统计的 88% 的选票,博尔索纳罗已经获得其中的将近 56%,基本已经锁定胜局,将成为巴西第 38 任总统职位。(北京时间 29 日 7:18 更新:巴西高等选举法院已经宣布博尔索纳罗以 56% 的得票率赢得本届大选。)
博尔索纳罗的从政记录和竞选期间的言论,早已为自己赢得了“热带特朗普”的称号。
关于巴西非裔逃亡奴隶后代(quilombolas)他曾说:“他们什么也不干。我甚至不认为他们适合生育。”
关于原住民和逃亡奴隶的土地权利,以及枪支管控问题,他曾说:“如果我当上总统,不会有钱给 NGO。如果我来定,每个公民家里都会有枪。不会有一厘米被划给原住民保留地或逃亡奴隶后代。”
他的种族主义甚至比特朗普还要明火执仗,他在去年的一场演讲中说:“少数民族必须向大多数人低头。少数民族将要适应,否则只能消失!”
和特朗普一样,他因为反对同性恋婚姻而受到基督教福音派信众的支持。他说通过投票不可能改变巴西,仅有的方式是通过内战,并且杀掉三万人。他还主张严厉打击暴力犯罪,但是途径包括警察可以法外处决嫌疑人,这又让他被和号召法外处决贩毒嫌疑人的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相提并论。
与特朗普的另一个相像之处是,他极力反对环境保护妨碍经济发展。这包括提出要大规模砍伐亚马逊雨林,用于大规模种植经济作物和开矿,这使他获得了大农场主和矿主的支持,同时势必激起生活在这里的原住民的敌对。
在气候变化问题上,他也与特朗普若合符节——声称要退出《巴黎协定》。
巴西超过一半的碳排放来自于包括工业化农业、森林砍伐在内的土地利用。如果根据《巴黎协定》控制碳排放,势必影响对森林的开发,而博尔索纳罗延续军事独裁时期建立的对亚马逊的民族主义态度,认为国际社会希望使亚马逊地区与巴西分离,《巴黎协定》正是殖民列强的这种企图的另一次展现,是亚马逊地区发展林木、畜牧和农业的障碍。
据科学家估计:如果巴西根据博尔索纳罗所提出的政策砍伐森林,那么从 2021 到 2030 年之间由亚马逊砍伐产生的碳排放量将相当于为了达到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所估算的为了达到 1.5°C 目标世界所剩碳预算的 1/5 之多。
媒体分析认为,博尔索纳罗的得势来自于他充分利用了巴西的经济衰退,人们对执政 14 年的劳工党的失望和对腐败的痛恨,以及 9 月他在竞选活动中受到的刀刺袭击。
博尔索纳罗生于 1955 年,1971 到 1988 年在军队服役。退役后短暂里约热内卢地方市议员后,于 1990 年成为国会议员。巴西的军事独裁从 1964 年延续到 1985 年,博尔索纳罗在军队内部亲身经历了其中的部分阶段,如今他赞颂军事独裁辩护,缅怀其中的刽子手。在他身边依然簇拥着一群军中支持者,预计如果他当选,很多退役军官将进入政府工作。他们热衷于建立秩序并发展经济,而对“自由”、“平等”,环境保护等其他价值不感兴趣,即便不是干脆抱有敌意。
他与军人朋友们也有分歧,那就是围绕国有企业的私有化的问题。军队极力反对私有化,事实上他本人在过去 27 年代国会生涯中也持续反对私有化,但是如今他成为私有化的鼓吹者。
造成这种转变的被认为是博尔索纳罗的经济顾问,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保罗·古埃德斯(Paulo Guedes)。他支持私有化、放松监管、削减公共支出、简化行政手续,以及单一(而非累进)所得税。古埃德斯生于 1949 年,1978 年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师从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此后在巴西和智利的大学任教,正是塑造了后阿连德时代经济模式的史称“芝加哥男孩”(Chicago boys)中的一员。
不过金融市场的确看好这套威权政治与自由市场的组合牌。自第一轮投票以来,带着博尔索纳罗最终胜选的强烈预期,巴西股市上涨、货币升值。但是《经济学人》杂志的评论认为:博尔索纳罗不太可能真正接受经济自由主义,他在本质上是一个法团主义者(corporatist),需要摆平各种大型团体,并照顾国家公务员和军人的利益。因此“芝加哥男孩”古埃德斯在博尔索纳罗的内阁中不会持久,后者的政府可能会陷入持久的冲突,他最终对立法和司法机构发动攻击……
当仇恨政治的煽动者得势,就会有人替他将仇恨落实为暴力。在 10 月 7 日的初轮选举结果揭晓后,巴西全国发生了超过 70 起针对女性、LGBT 人群和反对派的暴力袭击。而这可能只是未来巴西乱局的小规模预演。
对前景的担忧引发了诺阿姆·乔姆斯基及其他 14 名知名政治家、学者、艺术家和社会活动家于 10 月 25 日在《卫报》联合发表了评论《博尔索纳罗威胁世界,而不仅仅是巴西羽翼未丰的民主》,文中写道:“巴西正在经历它自 1964 年的文官-军人政变和随后建立的独裁政权以来最大的危机”,他们担心:如果博尔索纳罗当选,巴西虚弱的民主机构将不能执行民主法治,因此无论选举结果如何,国际社会都应该向巴西的民主人士给予支持。
巴西国旗上写着“秩序和进步”(Ordem e Progresso),这是深刻影响了巴西国家建设的 19 世纪实证主义(positivism)的口号,它给国家指出了一条不分教派、无神论、科学和平等主义的发展道路。在二战之后,它曾经推动了作为前殖民地的后发国家巴西走上一条以进口替代工业化为基础的发展道路(“进步”),但是好景不长,从 70 年代起,包括大豆在内的初级产品出口取而代之成为巴西的国家发展战略,造成了包括农民失地等社会矛盾,对巴西当今的政治格局影响深远。而博尔索纳罗纲领中关于砍伐森林、扩张种植园经济、开发矿产的内容,将把“采掘主义”(extractivism)推向新的高度,这可能的确会带来经济增长,但也会激化已有的社会矛盾。而与此同时,他给“秩序”一词重新赋上了一层严酷的底色。
正如乔姆斯基他们在文中所说,如果博尔索纳罗当选,后果不仅仅是巴西的。在一个极右翼政客纷纷掌握国家政权的世界,巴西加入他们的行列,将势必激励更多此类政客,让世界已经面临的重重矛盾加速激化。巴西在成为茨威格心目中启迪世界心灵的“未来之国”之前,却要先倒向欧洲曾经深陷的自大和疯狂。
题图为一场女性抗议博尔索纳罗的游行,气球上是其口号“Ele Não”——“不是他”。来自 Flickr 用户 Esdras Belez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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