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子斜靠在第 5 车厢第一排靠走廊的座位上,有些疲倦。她有双大眼睛,短发。身高 1 米 63,不到 90 斤,在身前那只硕大黑色行李箱的映衬下显得有些瘦小。
从北京到武汉的高铁大概要开 5 个半小时,抵达时间将近晚上 11 点。弦子带了本影视理论书,但没有看,把它压在了自己的双肩包下。大部分时候她都握着手机,在微博和微信间切换。上车后,她在微博上发表了一篇“如何保护自己不受性骚扰伤害”的心得,转发量很快过千。一位路透社记者在微信上询问她,能否把视频采访安排在 CNN 之前。弦子表示肯定后,对方用有些生硬的中文表达了感谢:“棒极了!”
这是 10 月 2 日。弦子打算回武汉休息几天。一周前的 9 月 25 日,她接到北京海淀法院电话,得知自己和将其性骚扰经历自述转发到微博上的麦烧(本名徐超)已被朱军起诉。同日,她以“朱军性骚扰侵犯其人格权”为由,向北京海淀法院递交诉状,进行了反诉。
那天下午交完诉状近 3 点,弦子在微博账号“弦子与她的朋友们”上发了张自拍——她站在一棵树下,脸上有笑容。这张照片及其配文如今仍然置顶:“还是有点生气,这里是弦子,大家好,开始准备战斗吧”。有 1.4 万次转发、6000 多条评论、5.6 万个赞。
1、事件
就像很多报道已叙述过的那样,弦子与朱军的交集发生于四年前的 6 月 10 日,《艺术人生》栏目实习期间。那时弦子还在中国戏曲学院导演系读大三。事发后,她在电影史任课老师陈诗婷的支持下报了案,抽血、提取指纹、做笔录、收集证人证词。陈诗婷陪同报案时还特意带上了一位律师。对于四年后再次关注到事件的媒体和公众而言,律师和警方的出现很大程度上增加了事件的可信度。
弦子的倾诉欲已经在那时用完了。再次触发这种欲望的是今年 7 月 26 日,朋友圈里一位从事媒体工作的“姐姐”对性侵经历的自述。“姐姐”,弦子习惯用这种方式称呼她所信赖的年长女性朋友,虽然这并不代表她和对方有怎样的亲密联系。
她花了三个多小时写完自述,把它发到朋友圈时已是凌晨 5 点 17 分。一位她与麦烧的共同好友留言询问是否可以转发,弦子回了句“可以”,就睡了过去。这天她本来约了早上 9 点半的顺风车,打算和男朋友以及借宿的好友去古北水镇玩。熬夜让她睡过了头,随后的情景再回忆起来还有些好笑:她懊悔地哭,男朋友和好友在一旁忙着安慰。直到终于再叫了辆车上路,她才发现自己的自述在微博上被四处转发,又迅速被屏蔽或删除。转发的有媒体人罗昌平等不少大 V。弦子并不认识他们,四处询问后得知是麦烧最先发到微博上的,就关了手机安心去玩了。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想象。2017 年 4 月以来,与“metoo”相关的事件和公共讨论已有一连串:《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者林奕含自杀、北京电影学院阿廖沙性侵事件、北航长江学者陈晓武被举报性侵、武汉理工大学研究生陶崇园自杀、甘肃高中女生遭班主任猥亵跳楼、公益人雷闯和邓飞被举报性侵。
与此前这些事件相比,弦子对朱军的性骚扰举报有其特殊性:她是少数几个事发后立刻报案且警方予以立案的当事人;朱军的公众人物身份;以及 8 月 15 日,朱军的代理律师事务所“北京星权”将本事件中的新浪微博原发者(麦烧、弦子)和转发用户起诉至北京海淀区人民法院——这意味着关于女性权利、司法公正、言论自由等一系列问题的讨论,将第一次通过法律程序正式展开。
8 月 16 日,新浪微博主动向弦子提供了一个新的会员账号,并且在她未提出要求的情况下不断为她续费,至今已运营 71 天,有 11 万粉丝。一波媒体通过那位“姐姐”和麦烧找到弦子,希望她能详细描述当年的经过。9 月 25 日起诉朱军、在微博上主动露脸后,这样的采访需求又一次涌来。
2、媒体
媒体采访令弦子感到疲惫,尽管她一再强调这是必要的。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公众人物,虽然她选择了主动站在聚光灯下。
出于对权力机构的怀疑,媒体成为她更信赖的一种力量。一位《财新》记者给她介绍了现在的代理律师王飞。另一些报道帮助理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引导了公共讨论,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成为朱军名誉权纠纷案的证据。“我接受采访也有自己的目的,希望给检察院或法院一些压力,给这个案子一点关注。比如前阵子丰台区抢孩子的事如果不是媒体关注,他们可能也不会去仔细调查,最后给个说法。”
麦烧会为弦子把关媒体。她目前在一家公益机构工作,此前先后在《财经》和《财新》有 5 年记者从业经历。但即便经她谨慎筛选,两人接受的采访数量和时长仍然惊人。
9 月 28 日是弦子起诉朱军、微博露脸后较为疲惫的一天。这天上午她和《纽约时报》的一位记者在朝阳大悦城喝喜茶,聊了 4 个多小时。结束后,她们又一起去了位于三里屯的《财新》办公室。在《财新》的活动包括近三个小时的视频采访,以及一个多小时的照片拍摄,结束时已经晚上六七点,接着又一起吃了饭。“回家时累得快哭了,脑子很累,很想睡觉,以为自己要扑街了。”她半开玩笑地说。
一些媒体只关心读者会感兴趣的那些细节,比如“朱军摸你哪里了”。还有一些把关注点放在了她与派出所等公权机构的接触上,“就一直问强权压迫我啊什么的,想让我把矛盾说得特激烈”。面对不断重复的问题,弦子一度有过录音的想法,以避免每次再重新组织语言。
大部分问询都是带着善意的。采访者以女性居多,偶有男性;弦子还留意到性别之分带来的细微差别:女记者更关注情绪上的反应,而男记者则更关注事实本身。7 月 30 日去公安局做完笔录后不久,《人物》杂志到弦子家采访和拍摄。那是她时隔 4 年第一次聊起朱军案再哭出来。“那个记者姐姐也一起哭。可能因为刚做完笔录没几天,面对值得信赖的女性,聊到为什么要坚持做这个事,卸下了心防。”
麦烧的代理律师徐凯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弦子时,也是同一个话题使她哭了出来:“我记得她说,‘我就想知道,在这个国家,如果一个男的在未经一个女孩子同意的情况下摸她,他会不会承担法律后果。如果不会,我也要法律来告诉我这件事。’”
人们出于关心和善意所说的话,有时会让弦子为还没发生的事感到害怕,或者头晕。去古北水镇那天,师姐打来电话,说不要一个人出门,小心被黑社会打了。有接触过的媒体不断指出,“你要明确做这个事的目标”。有朋友让她注意提防爆料人麦烧。有大学同学建议她拒绝接受外媒采访,“避免被境外势力利用”。为了求证这件事,她特地托朋友去咨询了中国妇女研究会理事冯媛,得知“接受有公信力的外媒采访没事”时才稍微安下心来。还有经常跟媒体打交道的朋友说,“你得小心一点,有时你对他们说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会写成‘她听到这个问题默不作声’什么的,弄得特煽情。”
弦子不喜欢提防人,但又讨厌那种辜负大家好意的感觉。她强调自己大条、脑子懒得转弯、很少怀疑人。周围这些声音在推动她学习如何应对事件影响的同时,也让她感到折磨。
一次比较激烈的矛盾发生在 9 月 27 日她与一位路透社记者的沟通上。她拒绝了对方的拍摄需求,随后发现这位记者在朋友圈转发了自己 8 月 18 日的一条微博,评论是“既然站出来了,就应该有迎接狂风暴雨的勇气。”
弦子将这种带有强制性的采访申请视为情感绑架。“你经常跟媒体打交道,就要慢慢学习懂得拒绝。保护自己的感受很难,但这是你必须做到的一个事情,必须表达自己的不满,让她意识到,不能每当有采访对象没有配合你的采访,你就说别人不够勇敢。”
但她并不介意当面与媒体就案件本身展开争论。在一次采访中,她和一位男性记者就“是不是因为你声音太嗲让男性产生欲念”讨论了一个多小时。
十一前夕,她从东四环赶到海淀区,接受一家媒体的采访。在这场长达 4 个小时的对话中,主要采访者带入了朱军的视角提问。他想不通朱军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在类似的地方工作过,那里没有什么私密场所,多是公共空间;他猜测有没有一种可能,当时朱军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性骚扰。
弦子认为,只要提问的出发点是善意的,她愿意尊重每个媒体自己的立场,“朱军不可能剖析自己,所以我们去剖析朱军也挺有意义的”。两人最后得出共识:这是一个被权力惯坏的人。
“大部分男性做这个事,包括章文、邓飞也是这样,他们不觉得这个事是伤害。这可能出于他们对自己个人魅力以及可以开出的条件的自信。他们也确信自己不会受到惩罚。就和我们小时候会用开水浇蚂蚁、踩死虫子一样。”
这个采访者还提到一个可能性:朱军也许认为,在中国的社会结构里,利益交换这件事是正常的,这也包括性交易。弦子则觉得,即便如此,这也是有问题的。
“男性获得这些权力和资源的速度高于女性,原本就有性别优势以及社会和职场一些约定俗成的偏见。这时你再去剥夺女性的身体,对女性不公平,对其他人也不公平。人的身体是不该用物价去画等号的。”
3、来自微博的求助
十一期间,弦子陪父母去了陈凯歌拍《妖猫传》的唐城旅游。很难说,这段时间她是否就能充分享受安宁。10 月 7 日,我们约在弦子武汉家附近的王家湾摩尔城见面。3 个小时的谈话被数次打断,有时是其它性骚扰事件当事人来询问她的意见,有时是媒体发来采访邀请。
8 月 16 日开通“弦子与她的朋友们”的微博账号后,弦子每天会收到 30 多条关于性骚扰的倾诉。至今,还有 1000 多条私信没来得及回复。这些私信中,有来聊天倾诉的,也有无端咒骂的:说她想火,说她丑。甚至还有个大学在校生,想让弦子帮他偿还购买奢侈品欠下的 5 万欠款。
“骂我的都回了,还有一堆鼓励我的还没有回。”弦子吐了下舌头。她从一起追星的小伙伴那里习得了飞快的打字速度,现在这种速度有了意外的用武之地。
一些人会给她贴上女权主义的标签。弦子并不排斥这个,但她觉得没有必要“把大家都分成社会上一个个群体,让它呈现一种过于分散的状态”。“你不可能说没有言论自由的时候女性权益得到保护,女性权益没有得到保护的时候说司法公正,司法不公正的时候谈言论自由。本质上它们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就是公民权利,就是自由。你不可能把这些事都分开,然后说我就做我这摊事。这个社会的各个环节都是相互影响的,每个环节的意义都大于某个群体。”
开设微博时,弦子对这个账号的主要设想是记录。尽管已经想到会有人来倾诉,但性骚扰事件的普遍性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且以熟人作案居多:老师、医生、表哥、邻居。这些倾述中充斥着可怕的细节,一些倾诉者的说话方式暴躁且混乱。
太湖迷笛音乐节性侵事件当事人罗丝,以及光明日报记者周洪双性侵事件当事人灵灵虎儿(以下简称“虎儿”),是弦子在频繁微博交流后最终决定互加微信好友、予以力所能及帮助的两个人。
对于“帮助”这个词,弦子表现得很谨慎:“其实很难帮他们实际解决问题,只能做到陪伴,或者把我的律师介绍给她们。我之所以会与罗丝和虎儿建立联系,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痛苦很执着。很多女孩遇到这个事以后,他们想的是倾诉一下然后就算了。我虽然建议她们寻求法律手段保护自己,但也不会鼓动这件事,因为我没法陪着她们走到最后。我会对他们说,‘这个世界会变好的’,安慰一下。”
10 月 7 日这天,采访不到 20 分钟,弦子低头看了眼微信,说道:“有人想和我聊两句。”
周翊是迷笛音乐节的副总、罗丝所在志愿者小组的带队者。这起性侵事件的传播过程与弦子类似:罗丝在朋友圈发表了自述,之后由一位微博名为“我是落生”的爆料人转发到了微博上。与麦烧不同的是,当“我是落生”收到“涉嫌诽谤罪”的律师函,这位爆料人迅速删除了支持罗丝的微博,并且向周翊致歉。
人们会想当然地把当事人和爆料人划归统一阵营,认为他们之间的信任足够坚韧,联系也足够紧密。但事实上,这种关系有其微妙之处。过去 91 天,弦子和麦烧只见过几面,大多是因为媒体提出一起采访的要求。用她们的话说,比起朋友,她们更像是“并肩作战的关系,对同一件事有共识,并且有相似的价值观”。
罗丝后来患上了抑郁症。麦烧在微博上与“我是落生”翻了脸,而弦子及其男友则陪从杭州赶到北京报案的罗丝跑派出所。9 月 22 日到 24 日正是中秋节,罗丝住在了他们的家里。
弦子形容这段经历“很魔幻”。三人去的酒仙桥派出所紧靠弦子曾经租住过的泰华冰河苑小区,这原本是她在北京很喜欢的地方:它靠近 798 艺术区,有两个幼儿园,小朋友们跑来跑去,看上去很有生气。但去刑警分队那天晚上,值班警察表现得态度恶劣,隔着玻璃大吼罗丝,觉得她纯粹是在找事。再去酒仙桥,这里给人的感觉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偶尔,帮助他人也会让弦子产生负担感。罗丝住进书房的那三天,她感到自己完全无法工作。罗丝一直笼罩在性侵事件的情绪中,即便弦子和她聊到自己喜欢的偶像,罗丝也会把话题扯回自己身上,“24 小时都笼罩在那种情绪里面”。
尽管希望自己力所能及,但弦子发现自己也不是什么事都帮得上忙。她这样解释自己拒绝时的心态:“你必须把这个事说清楚。我不止要帮助一个人,很多人在微博上找我。我很怕我因为一个人就所有人都不理了。你必须要保护自己的那个状态,不然你可能会很快放弃这个事。我老说要保护自己的心,其实这个也是,不要做那种会打击你积极性的事情。“
4、派出所
与频繁接触到的女性记者相反,在公权机构那一端,弦子接触的以男性居多。“我现在觉得对我造成最大伤害的是派出所的事,而不是朱军的事。你发现他们解决不了很多事情。”
任何一点社会不公的状况都会影响弦子的情绪。近两年的经历让她感到,“你生活的稳定并不是建立在有人保护你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你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这个运气的成分上。我有时候会觉得。这个社会就是这样运行的,如果这个事情没有得到解决,那其它人的事情可能也得不到解决。”
实际上,去年阅读林奕含所著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时,她第一时间并没想到朱军事件。3 月武汉理工大学陶崇园自杀事件发生后,她总会把这两人联想在一起。“被性侵的男孩,大家老觉得他们只要没死,长大之后就会摆脱这个的。但一个人死了之后,你没有资格再说事情会好转。”
两年前,弦子曾为抓住一度受到媒体关注的恋童癖视频贩卖者报过警。她觉得报网警没什么用:举报那些贩卖视频的账号,他们还可以再注册新号继续这个生意。弦子以买视频为由加了一个人的 QQ,拿着 QQ 号和买来的视频证据去家附近的朝阳区派出所报了警。警察态度有礼,但没有立案,也没有给回执。
朱军事件中接触到的警察们让弦子感受到一种割裂的状态,也令她想到自己在政府部门供职的父母。报案做笔录那天,海淀区羊坊店派出所的一位警察对她的老师陈诗婷说:“你们别觉得我们警察都不办事,你们应该把这个事坚持下去。”接到报警后,派出所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央视高层,而是派了三四辆警车跟着弦子直接去央视保卫科调取了监控录像。
但到了第二天,负责案件的人被全部更换,弦子、她的老师和律师没有再得到新的反馈。
今年 7 月 30 日,弦子和律师又去了羊坊店派出所,希望其提供当年的笔录、提取的物品以及监控视频。她遇到了当年那位警察。她引述后者的话说:“你怎么长变样了,4 年了,长成大姑娘了。”对方表示,第二天会联系,但至今没有回复。
“我会觉得警察个人是作为的,但他们都很怕承担那个责任。他们也处于一个很呆板、很刻板的权力运营模式中,处于一个不近人情的社会结构里。”
5、一个 25 岁的普通女孩
“弦子与她的朋友们”账号下有一行用来说明用户身份的小字。弦子没有填“朱军性骚扰案当事人”,而是自己的职业:“编剧”。
“其实我有很多事要做,很多资料要看。我们写历史剧得看历史资料,写小说改编的 IP,要看小说。采访完之后脑子也挺累的,回家就得刷刷豆瓣鹅组(注:原为“八卦来了”小组,后更名)放松一下。”
准备官司期间,她正在写一部历史剧。以 25 岁的年龄来说,弦子的编剧生涯才刚刚开始。毕业后,她去华策影视做了一段时间策划,随后又到现在的公司担任编剧,刚满一年半。目前她参与撰写的剧本还没有一部上映:很多剧本都被审查弄没了。“我们写过一个德妃传,就是康熙的一个妃子,当时已经写过很多集了,突然流传说上面的人不太喜欢宫斗戏,所有公司都停了。但是现在《延禧攻略》又上了,很多公司好像又开始想做。你就不知道那些公司在想什么,项目很容易黄。”
人们很多时候忘记了她的编剧身份。7 月 26 日发布那条自述时,她特意屏蔽了与自己共事的部分编剧。“我们写剧本都是跟着编剧老师的,我不想他们因为这个事同情我,对我有一些优待,原谅我在专业上的问题。比如说我这个剧本没写好,我不希望他们说‘弦子最近在打官司,所以剧本没写好’。”弦子事后解释。
随着事件不断演进,一起工作的编剧们也知道了她的另一个身份,但不会过多询问。这是北京吸引弦子的地方:大部分人都知道人与人的边界在哪里。当然,她也得屏蔽一些不知分寸的来访者。有初中同学或是出于鼓励,或是出于好奇来找她聊案情,“一天给我发 80 条信息说,能聊聊吗。我说不能,我不想谈这个。”
她认为自己已经学会很快抽离事件和官司带来的情绪。只要打开豆瓣鹅组刷一刷,就能忘掉。但到晚上,这些她试图抽离的东西又会出现在梦中。10 月 7 日采访前两天晚上,她先后梦到虎儿自杀、自己在打官司。
一度,弦子想停用“弦子与她的朋友们”这个账号。“因为那个受害者的标签打得太明显了。其实网友是支持我的,但微博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受害者的自白。你不能让受害者变成你所有的身份,没有人想作为一个受害者去活着。”她发现,只要在这个账号发布与案件无关的内容,就会掉粉。10 月 6 日,她转发评论了新京报题为《北京警方通报“丰台抢子”事件,老人及朋友认错儿媳抢错人》的报道,掉了 100 个粉丝。
人们很容易将弦子的形象脸谱化成一个“战斗者”,从而忘了她日常的一面。有网友留言询问她露脸那张照片的口红色号,她会兴致勃勃地回复,这是 YSL 唇釉 12 号色叠加 Tom Ford 黑管 16 号色,并把这当作众多烦扰中的一桩趣事截屏到朋友圈。去法院提交起诉状那天弦子没化妆,百度询问可否来拍视频时,她没有拒绝,但请求剪辑视频的男孩把不好看的镜头都截掉。
她也“嗑” CP 和偶像:嗑过王力宏和李云迪,嗑过杨洋,现在沉迷的对象是《偶像练习生》里的朱正廷。这原来是她的爱好,如今也成为帮助她从事件情绪中抽离出来的一种重要方式:该干嘛干嘛,该追星追星。在追星的微信群中,弦子享受到一种自由而愉悦的归属感:大家都知道这位是朱军案的当事人,但这没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嗑 CP,骂对家偶像,骂得狠毒而畅快。有时也捎带着吐槽各自的工作和老板。
朱正廷柔美的形象给了弦子安全感。她意识到自己对男性的审美标准已经发生变化。小时候,是《金刚狼》里的休·杰克曼让她第一次意识到男性荷尔蒙的吸引力。但现在,她对男子气概没什么要求,更喜欢没有攻击力的男性。“我对虎扑那些男性会比较排斥,不觉得你说脏话、大大咧咧、很容易在外面和人发生冲突是有吸引力的。我宁愿和一个男生逛街买衣服,也不想和一个男生吵架。他们没有意识到一些男性特质是有问题的,只觉得女性特质有问题。“
10 月 9 号,为了与律师开会准备 10 月 25 日证据交换日的资料,弦子提前离开了武汉的家。处理这件事时,她和很多在北京租房的年轻人一样,遇到了房东在合同期内要求涨房租的情况。周围的房租已经涨到 6800,房东认为现在 6000 元的房租实在太低,宁愿付违约金也不愿再以这样的价格出租。想到同时处理官司、工作和找房子搬家的麻烦,弦子和男友只好妥协。
证据交换日前的准备工作不算顺利。10 月 12 日,微博上开设了一个新的话题:“弦子麦烧的开庭日志”。但就在 2 天前,当年陪伴她去报案、现在美国的一位朋友表示拒绝出庭,也拒绝与法院视频通话。这位朋友还告知了一个隐藏 4 年的秘密:当年她也去做了笔录,并且说了一个让弦子“可能在法庭上面对莫须有的羞辱”的细节。同时,媒体相关报道又出现了部分被屏蔽的状况:比如英国《金融时报》对弦子和麦烧的专访《他所拥有的权力,不过是权力的影子而已》。爱奇艺则错误地将“证据交换日”报道成了“开庭日”。
10 月 25 日下午 2 点,朱军名誉权纠纷案在北京市海淀法院二楼外事法庭 2236 室进行非公开证据交换,整个过程长达两个多小时。弦子、麦烧都在现场,朱军则并未现身。弦子一方提交了补充证据,朱军方面重新提交了相应的证据及目录。法院将根据证据情况考虑是否会让朱军出席,正式开庭时间仍然待定,此外可能还会增加一个庭前会议。
媒体来得比两人想象中多,还有不少网友从外地赶来。证据交换结束后,弦子和麦烧在法院前接受了新浪娱乐、爱奇艺、优酷、凤凰网、《北京青年报》等媒体的采访。除了与当日活动相关的问询,媒体们提出的问题并没有什么变化:你们是不是有信心?你们期待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如何平衡这件事对生活和工作的影响?为什么四年前的事拿到今天来说?
“四年前并不是我不想解决这件事,是我去羊坊店派出所,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我不知道大家觉得做到什么程度算是主动放弃或被动放弃。我当时应该算是被动放弃。”
这些状况都是弦子要学习适应和处理的新日常。需要平静情绪时,她会拿出喜欢的宋画看一看。最喜欢的一幅描绘的是四人路过一颗树,其中一人落单回头赏树的情景。
她觉得这个人有点不一样:“这位就是花三十元买了宋画大全辽博册扫描版的我。”
题图来自宋画大全辽博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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