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物种日历”,未经许可不得进行商业转载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铦袭为上。 ——《道德经》
如果为动物界列一份杀手榜单,雀尾螳螂虾(Odontodactylus scyllarus)一定榜上有名。
顶尖杀手雀尾螳螂虾。图片:Georgette Douwma / NPL
极限武器
要成为强大的杀手,趁手的武器必不可少。雀尾螳螂虾的武器是它们的第二对颚足——掠足,而这对武器堪称动物世界最奇妙、最惊人的武器。根据掠足形态,和使用它们的“武术”不同,可以将螳螂虾分为两个类型:“刺穿型”和“粉碎型”。
各式各样的掠足。图片:Michael Bok
“刺穿型”螳螂虾像螳螂一样,用掠足擒抓小鱼之类敏捷的猎物,然后再用爪尖锋利的针刺扎入肉里;而雀尾螳螂虾这样的“粉碎型”选手,则是以身披重甲,行动迟缓的动物,如贝类为目标。
雀尾螳螂虾正在攻击一只寄居蟹。图片:Solvin Zankl / NPL
“粉碎型”螳螂虾掠足的第一个关节,甲壳特别厚重,膨大成圆球状,这是它用来锤击猎物,粉碎甲壳的武器。使用“破壳法”捕食的动物,往往采取“撬棍策略”(缓慢持续地施力,把猎物撬开)和“锤子策略”(在0.1秒至1秒的时间里,发起多次重击)来达成目的。螳螂虾使用的策略类似“锤子策略”,但却有所不同,因为它的打击速度和力量,都远远超出了“锤子”的数量级。
鲜艳的圆球状掠足。图片:Silke Baron / flickr
超强攻击!Physics Girl / YouTube
螳螂虾的强大来源于它独特的“蓄力”和“施力”过程。螳螂虾的掠足,从外往里数的最后也最大的一截“腿”,叫做长节(merus),这段肢体的外壳富有弹性,可以像弹簧一样储存力量。掠足上有一个类似“门栓”的“锁扣”结构,在蓄力过程中,伸肌收缩,“门栓”锁住掠足,让它无法伸开,随着力量的增加,长节的“弹簧”逐渐压缩。紧接着,“门栓”松开,掠足一下子弹出,瞬间释放打击。以镰状独指虾蛄(Gonodactylaceus falcatus)为例,它的蓄力时间需要700微秒,而“门栓”松开仅需2微秒。
某种螳螂虾的掠足放大图。图片:Michael Bok
掠足是一个极高效的力量放大器。雀尾螳螂虾全速弹出掠足的时候,加速度达到惊人的104公里每秒,一次打击仅耗时几十毫秒,却可以释放1501牛的力,这个力相当于它自身重量的2600倍。
螃蟹:哎呀妈呀,脑瓜疼,脑瓜疼。图片:Mantisman / YouTube
螳螂虾还具备一种无形武器:水下爆炸。雀尾螳螂虾的掠足会推动周围的水,形成极高速的水流,让水压骤然降低。水汽化形成气泡,这叫做空蚀现象(Cavitation)。因此,雀尾螳螂虾的锤击具有“一箭双雕”的效果,一次打击产生两次能量释放,第一次是掠足发出的“拳击”,第二次是气泡在水压下崩溃释放的能量(相当于“拳击”的50%~280%)。气泡“爆炸”的能量是如此之大,有时甚至会产生闪光和几千度的高温。
双重打击。图片:BBC Earth Unplugged
慈悲为怀
身怀如此利器,螳螂虾想必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天杀星了?奇怪的是,螳螂虾打击猎物十分凶猛,对待同类,却非常“慈悲为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下杀手。
雀尾螳螂虾的亲戚,指虾蛄科(Gonodactylidae)的成员,在同类对战时,有一整套严格且“安全”的程序。首先,抬起头胸部,展开触须,举起掠足,许多螳螂虾的掠足上还有鲜艳的斑点,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更加夸张醒目。接下来,两方像舞蹈一样摇晃触须,用触须对敲。最后,则是战斗的重头戏——捶打尾巴:一方把身体卷起来,用尾巴朝着对方的头,另一方则挥出小锤锤,猛击像盾牌一样挡在眼前的尾扇。
螳螂虾武力值高,颜值也不低。Solvin Zankl / NPL
学名Neogonodactylus wennerae的螳螂虾,尾巴的甲壳厚度是腹部的1.5倍,尾巴上凸起的“棱”的甲壳厚度更是达到了腹部的两倍,这个结构既有刚性又有韧性,可以像拳袋一样吸收冲击。
大多数时候,两只螳螂虾的战斗都可以“兵不血刃”地分出高下,弱者主动退让,避免受伤。在Neogonodactylus bredini这种螳螂虾里,超过九成的战斗都是这样结束的。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螳螂虾会展开掠足,用锋利的尖端去刺穿对方的腹部,造成致命伤。
一只略有些魔性的Neogonodactylus bredini。图片:DUKE UNIVERSITY / eurekalert.org
在动物世界里,大多数同类动物的战斗,都遵循一套“逐步升级”的程序,冲突烈度逐步提高,大多数动物都在战况发展到“白热化”之前,弱的一方都会自认不如,主动退让,从而避免流血。
马鹿(Cervus elaphus)虽然有铁叉般的鹿角,最常用的战斗办法,却是大吼“战歌”,较弱的挑战者听到这可怕的声音,就会不战而退。北象海豹(Mirounga angustirostris)宛若海兽中的相扑力士,它们用胸脯撞击沙滩,让竞争对手通过地面的震动,知道它巨大的体重和力量。寄居蟹的大钳子,可以把对手的外壳碾得粉碎,大多数时候,却只呆在自己的领地里,上下挥舞钳子吓唬敌人。一些鱼的战斗方法是相互咬住下巴和嘴唇,那里的皮特别厚,根本无法造成有效伤害。另一些鱼更为文雅,它们极力展开鳍和鳃盖,让自己看上去更强大、更醒目,企图不战而屈人之兵,吓跑对手。为了加强这种视觉效果,它们装饰着绚烂的色彩,让它们的战斗仿佛优美的舞蹈,而不是你死我活的搏杀。
暹罗斗鱼即使打斗也像舞蹈。图片:da nokkaew / Flickr
兵者凶器
动物进化出了凶残的武器,但它们似乎知道“兵者为凶器”,和同类对打的时候,总是十分克制。这减少了自然界里的流血和杀戮,但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进化的谜题:
如果有一只螳螂虾,在和同类的战斗中,不遵守“捶打尾巴”的规则,而是狂突猛冲,把对方打成两段,它岂不是所向无敌了?顺带一提,日语用“猪突猛进”来形容向前猛冲的战士,实际上,达尔文在他的著作《人类由来与性选择》早就注意到,公野猪对打虽然激烈,但受伤并不多,因为它们要么是獠牙相撞,要么是獠牙扎到肩膀上,公野猪的肩膀皮肤底下,有一层坚固的软骨“盾牌”。也就是说,猪的战斗也是有所克制的。
一只看起来不太好惹的雀尾螳螂虾。Birgitte Wilms / Minden Picture
第一个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的人,是获诺贝尔奖的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洛伦兹(Konrad Lorenz)。他说,动物在战斗中,之所以表现得很有节制,是为了“保种”——保证物种不灭绝。洛伦兹认为,动物都有进化而来的,克制自己攻击的本能,那些身具强悍武器的动物,这种克制的力量尤其强大。如果螳螂虾没有一点“仁慈忍让”,把对手打得稀巴烂,这个物种很快就会因自相残杀而灭绝。
研究过各种动物之后,洛伦兹的兴趣投在了人类身上。人类不像螳螂虾那样,天生身具利器,根据他的假说,我们克制自己杀戮的本能,也不见得多么强。但我们用技术武装自己,钢刀、枪炮、核武比任何螳螂虾的掠足都强大,恐怖的是,我们本能的“克制”是如此“微弱”,在“神兵利器”的面前,就像是薄薄的蛋壳要阻止洪水。
洛伦兹经历过二战,对人类战争的恐怖记忆犹新,他预言,我们总会遇到,战争双方的武器都可以毁灭对手的一天,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上兵伐谋
洛伦兹在动物行为学上功勋赫赫,但他也有许多错误。在他之后,进化论这个生物学的支柱思想,发生了重大变化。我们现在认为,动物根本不会为了“保种”而奋斗。自然选择的目标,不是“保证种族的生存”,而是“保证自己基因的传播”。
那么,螳螂虾在战斗中表现得如此“克制”,又是为何呢?理论进化学家梅纳·史密斯等人,把博弈论引进了进化生物学,得到了全然不同的答案:大家都不“穷追猛打”,不是为了“保种”,而是因为“穷追猛打”对“个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处。史密斯引导我们,用“策略”去思考动物学的很多问题。如果一只螳螂虾费尽力气,把它的对手打死,自己也会精疲力尽,甚至受重伤,而且它杀掉一个敌人,也为别的敌人除掉了竞争对手。总之,刚强则折,“穷追猛打”在很多时候,并不是好策略。
有穷追猛打的功夫,不如多吃点。图片:Solvin Zankl / NPL
相比之下,“逐步升级”的战斗,虽然不那么“酷”,却对战斗双方的基因传播,都有益处。两方虚张声势地比划一番,弱者自愧不如,主动退却。对强者自然是好事,对弱者也可以避免无意义地受伤,甚至失去性命。如果两方实力相当,再升级为烈度更高的冲突,更精确地比较实力,实在难分高下,才开始生死斗。螳螂虾越大,尾巴吸收冲击的能力越强。所以捶打尾巴,是一种很有效的衡量对方实力的方式。
不过,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法,又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新的谜题。如果对打一开始,两边都在用虚张声势的战术,比如捶打尾巴或者大吼大叫,比较弱的一方,似乎完全可以吼得更大声,或者加厚尾巴的甲壳,假装自己比实际的样子更强。反正用不着正面交锋,做出一副外强中干的样子,把对方吓走,不是很聪明的策略吗?
动物可能会通过外形来虚张声势。图片:Roy / L. 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
答案是由另一位动物学家扎哈维(Amotz Zahavi)提供的。进化是双方的,骗子可以进化出“欺骗”的能力,被骗者也可以进化出“洞察骗局”的能力。动物会选择那些无法作假的特征,来衡量对方的实力。什么特征是无法作假的呢?扎哈维的答案简单粗暴:最贵的那些!
一个人有着结实的大腿而不是分明的腹肌,在健身圈里更容易得到崇拜,因为腿部肌肉练起来,要比腹肌辛苦很多。在动物世界,一双粗壮的大腿也是非常昂贵的,要耗费很多营养才能长成,而且肌肉增多了,即使是待着不动,也会消耗更多的能量。所以一个弱小的动物,根本不能长成强壮的大腿。
强大的掠足,也不是随便能长出来的。图片:Solvin Zankl / NPL
因此,很多动物都进化出华丽而奢侈的武器,既浪费时间又费力的炫耀“舞蹈”,甚至在战斗中故意空门大开,暴露自己的弱点,来证明自己的强大。另一种使用大腿作为格斗武器的昆虫——紫茎甲(Sagra femorata),雄性的后腿十分粗壮,但根本不适合走路。它走路只用前两对腿,后腿这对庞大的武器则在身后拖着,像个昨天刚做过深蹲,今天肌肉酸痛难忍的健美选手。
蹲腿蹲过了,爬不动了。图片:Dinesh Valke / Wikipedia
未来难测
扎哈维告诉我们,巨大、奢侈的武器,可以诚实地展示自己的实力。所以武器看上去虽凶残,却带来了和平。武器摆着不用,也足够震慑敌手,让比较弱的敌人不战而退,这就避免了很多战斗。
像洛伦兹一样,另一位进化生物学家埃姆伦(Douglas J.Emlen),面对动物的战争和武器,也联想到了人类。和动物的斗争一样,人类之间的战争,也可以通过“逐步升级”的形式进行。从炫耀武力,到边境冲突,再到大范围冲突。就如同螳螂虾从展开掠足到捶打尾巴,再到刺穿肚子。而巨大、昂贵的武器,例如核武器、航空母舰、战斗机,也像昆虫的大腿一样,展示着一个国家的实力,可以吓退挑战者,从而带来(暂时的)和平。
雀尾螳螂虾的掠足和人类的核弹,在某些方面其实是一样的。图片:Solvin Zankl / NPL
洛伦兹的预言(部分)生效了,人类在战争中,第一次拥有了能毁灭双方,甚至毁灭人类文明的武器。 但是,克制我们不去使用这些武器的,不是根本不存在的人类“保种”本能,而是我们对巨大武器的畏惧。即使炫耀武器,可以解决大多数的争端,螳螂虾之间的斗争,总有极小的一部分,从捶打尾巴上升到相互刺穿。不过我们开始“刺穿”的时候,使用的不是掠足,而是核弹。
如果“人和动物”的类比成立的话,我们不得不担忧,这种“坐在火药桶”上的和平,到底有多牢靠呢?如果战争的烈度升级到无法再升,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我没有答案。
很多问题就是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