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耳机,听着指令游览一座城市”,一场特殊的演出就此开始

起点是龙华烈士陵园 3 号口——关于这部名为《遥感城市》(Remote Shanghai)的户外巡游演出,这是我得到的最关键信息之一。

在接下来的 2 小时中,我先后经过了陵园、寺庙,搭乘了地铁、来到了商场、医院、天桥,最后的终点是一座高台。

这场演出没有任何专业演员,也没有任何工作人员指引我们,我们同行 20 余人全部听从耳机中如同 GPS 语音导航般的指令:TA 让我们前进、停下、转身,又或是做出一些动作,思考一些内容。听起来很像是一场行为艺术,而且没有人知道自己面临什么。

这就是德国“里米尼记录剧团”创作的纪录剧场《遥感城市》(Remote X)的特殊演出形式。剧团名的由来是主创三人在一家酒馆偶然间掀开了杯垫,发现下方印着“里米尼”字样,于是就将其作为剧团名字的一部分。

《遥感城市》上海篇剧照(摄影:尹雪峰)

本次里米尼记录剧团与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以下简称上话)联合出品了《遥感城市》(上海篇),这也是第一个中国大陆的版本。在此之前,《遥感城市》(Remote X,X 指代任意城市)到访过柏林、米兰、纽约、巴黎、伦敦、台北等多个城市,还为同一个城市制作过不同版本。

《遥感城市》此次官方给出的介绍是“戴上耳机,听着指令游览一座城市,整座城市就是现成的剧场舞台。” “Remote”直译为“遥控”,但上话选择了“遥感”的意译:观众在被遥控着游览城市,当代都市的文明发展和人工智能科技的进步让一切运行都被遥控着。在另外一个层面,观众保持着一个新的距离感受这座城市,在熟悉之中寻找新意。

在接下来的文章中,我会尽可能避免透露具体的地点和指令,如果你对此有兴趣,祝你有一段美好的体验。

我特意避开了媒体场,想看看普通观众的反应,也想看看人数较少的情况会是怎样,于是选择了 10 月 9 日、一个工作日的下午(这场演出周末和工作日的时间一致,都是 14:00)。

实际人数比我想象中要多,我们大概有 25 人到场——这是规定 50 人最大额度的一半,不过他们中的大部分还是从事跟戏剧相关的职业,这也是大家时间相对自由的原因。除此之外,我还遇见了一位在纽约工作、非常喜欢戏剧,此次刚好回国休假的观众。

10 月 9 日下午演出,我们身后的建筑工人,也成为了演出的一部分(图片由记者本人拍摄)

因为没有带任何有效身份证件,在同行的朋友帮我支付 500 元的押金后,我拿到了一套专业设备——头戴式耳机,以及一张单程地铁票。

在戴上耳机后,我被指引走到身后的一片绿地,小路交错纵横,烈士的墓碑在这里有序排列,一位园艺工人正在修剪草丛,青草的香气扑鼻而来,这是我感知到的第一种气味。后来我还嗅到了其他气味,有的让人舒适到不想离开,有的让人捂住口鼻想要快速逃离。

不过,耳机中传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突兀,当主观认为这是一场戏剧表演时,你会觉得抑扬顿挫而富有感情和魅力的声音是必然的,但实际的声音如同 GPS 导航中原始设定的声音一样。

我立刻进行自我说服:创作者想要探讨的一方面就是人工智能对我们生活的影响。它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很快就对我的疑问做出了回答。这种情况屡屡发生,当我身处那个情境之时会觉得有趣,但两天之后,我似乎清醒了不少——因为它并非真正的“人工智能”,一切都是创作者写的剧本。

耳机与地铁票(图片由记者本人拍摄)

选择烈士陵园作为起点,很难不让人往深度思考。在我的设想中,它一定有关对人类自身,有关生死的思考,基调一定会很严肃和深刻。但事实证明,在 2 小时由我们亲身参与(不只是观看)的演出偏离预期很多,它有严肃的一部分,但幽默、诙谐的发问、指令、交互占据了更多的时间。

但这样带来的问题是,引人深思的发问一闪而过,我们很快踏上新的路程,继续被逗笑、又或是忙着赶路,当我努力回想时,我记不住具体的问题,它们像是记忆碎片,我想要抓住那瞬间,但留给我的只是余韵。更多的思考发生在之后的两天,而非当时。

从陵园到寺庙,从商场到医院,从地铁到街市,2 个小时尽在上海市徐汇区,有人评价它是“徐汇区深度游”。确实,徐汇区并没有什么值得“打卡”的标志性地点,这条路线(具体不透露)对于熟悉徐汇区的人来说过于平常。

不过在我看来,Remote 才是更重要的一部分。日常路线比标志性地点少了很多仪式感,但这才能够让人静下心来体会:我们的生活是怎么样?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听从指令?当然,如果你是在一个不熟悉的城市参与《遥感城市》的演出,那绝对是另一种体验。

《遥感城市》其他城市版本剧照(图片来自剧团官网

用“我在表演”、“观看表演”的心态去审视这种熟悉的环境,它给我带来的乐趣是无穷的。外方导演也回复我说,在城市生活的日常发掘不同的视角才是更重要的。一个人想象自己穿越逆向的人流是在打怪是有点中二,但一群人一起这么做看起来似乎很有说服力,于是它指向了接下来的几个问题。

1、集体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演出的一开始,我们就被告知是一个“部落”:我们走在一起,收到的信号才会更强;我们偶尔需要决定前进的方向;我们需要等待稍微落后一点的人;我们需要一起过马路等等。

在 2 个小时中的绝大多数时间中,我们都在一起,但后来我们的路线在指引下发生了分歧,有的人非常坦然地告别,但有的人一步三回头。看起来这个集体的重要性对于每个人是不同的,哪怕它是临时的、一场主要是由陌生人构成的戏剧表演。

在这个大集体中,其实我与一位朋友同行,我们俩构成了一个小集体。在看起来有依靠的情况下我反而更嗨,但她并非如此。集体的“支撑”让我们更加自由放飞自我了吗?看起来这个答案完全因人而异。

 《遥感城市》其他城市版本剧照(图片来自剧团官网) 

让我反思的还有一件与 2 小时正式演出无关的一个小插曲。当我提前到达烈士陵园 3 号口时,看到 2 位结伴而来的观众在那里等待,于是下意识认为这里是集合地点。我的朋友看到我也在此停下,后来又有更多人加入我们。直到演出开始的时间 2 点,我们没有看到任何演出的迹象,我一度怀疑是否因为人数太少而取消了演出,直到有工作人员走出来,指引我们往里走 100 m——那才是真正的起点。

如果我是第一个到的,我会主动往里探索吗?或许我会立马通过微信询问工作人员,一个人是孤独的,没有办法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正是因为有人先到,而我默认她们是对的,于是主动选择加入,我们就此成为了一个更大的集体,然后又误导了更多的人。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不会从众的人,但看起来,成为集体中一员——这件事的吸引力远比我以为的重要。

《遥感城市》上海篇剧照(摄影:尹雪峰)

2、我们一定要听从耳机中的语音指令吗?

原则上是。

耳机中传来的机械化的声音似乎预测到了所有观众的反应:有的人照做了,有的人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前提是这种替代选择不会影响整个演出的进行,也没有人因此掉队。

不听指令的人是更聪明吗?还是更懒惰?当我违背其中一个指令后,耳机里的声音这样问我。那天的每个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按照指令照做了,甚至大家比我想象中要认真。

为什么广场舞大妈不能戴着耳机跳舞?相信我。如果你参与了这场演出,录制了小视频,然后再回头看,你会发现无声的表演是多么的奇怪。一个人戴着耳机摇摆尚能理解,一群人戴着耳机在一个狭小的公共空间中这么做,就是诡异。

能够听从指令一嗨到底的确实还是少数,越到后来你就越会怀疑自己。

《遥感城市》上海篇剧照(摄影:尹雪峰) 

3、新的观演关系是怎样的?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演员,每一个人都是观众,而任何一个路人可以是演员,也可以是观众,“第四堵墙”一开始就被打破。与二元式观演关系不同,《遥感城市》没有舞台、没有观众席。或者可以这么理解,我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舞台,站立之处即为观众席。

我们的集体行为为路人献上了一出表演,而路人不自觉的参与,哪怕是走过,都被耳机中的声音解构成为表演——这种表演看起来毫无痕迹,并且他们对自己成为我们的观看对象一无所知。同时,我们 20 多个人也构成了内部的观演关系,比如有人会用肢体突然回应语音中的问题,那他就成为了我们中更为突出的演员。

《遥感城市》上海篇剧照(摄影:尹雪峰) 

不过,无论我们为大家“表演”得多么卖力,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我们。大家要么忙着赶路,要么低头玩着手机,能够明显引起围观的总共只有三四处。

有一次我们做出了非常异于行人的举动,我发现一位 50 多岁的女士向我们举起了手机,在我走近她之后,我才发现她应该只是想要调试相机,拍她身后的花。看起来,我们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突兀、那么重要。

在这样一场听指令的演出中,我们并没有被禁止使用手机,因此我们所接触到的世界有两重:一个是通过手机连接他人的“小世界”,另一个是听从语音指令后观察到的面前的世界。它从始至终都没有试图制造“幻觉剧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真实的,这也许是记录最深层的内涵。

我们跟导演之一 Anton Rose 进行了交流,你还可以了解更多。

Q:有些元素比如墓地、商场、医院是必备的,除此之外你们如何挑选其他地点?寺庙是中国大陆特有的么?

Anton Rose:我们对每个城市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确切需求,但我们同样也愿意包含一些特殊地点。上海路线中的这个寺庙毫无疑问是个非常美丽而且有趣的地方,但它并不是我们刻意去寻找的一个寺庙。

Q:您怎样区分“行为艺术”和“纪录剧场”?《遥感城市》的演出形式(听指令行动)可能在很多人看来都像是一场集体行为艺术。

Anton Rose:《遥感城市》确实包括了行为艺术和纪录剧场在其中。但对我而言它是一个混合产物,用到了很多难以去具体分类的元素。

《遥感城市》上海篇剧照(摄影:尹雪峰)  

Q:为什么你们选择了一种幽默的方式探讨人工智能、服从或是违背指令这样的话题?

Anton Rose:对我来说幽默是件很重要的事。它可以帮助我们打败无聊和伤心,有些时候它还能帮助我们理解一些问题,为我们和严肃的真实生活之间创造一个有效的距离。

Q:集体与个人的关系同样是你们探讨的,有没有遇到只有 1 位观众的演出?

Anton Rose: 我认为《遥感城市》是关于群体动态的,所以这个群体不能太小。同时我也对创作一部只有 1 名观众的演出很感兴趣。

Q:是通过 GPS 定位,还是现场工作人员有干预?

Anton Rose:

只能透露它包含了技术和一些技巧,当然有一些很困难的工作。

信号接收器(图片由记者本人拍摄)

Q:在柏林、台北、莫斯科、纽约等城市,《遥感城市》有不止一个版本,同一个城市的版本区别在哪里?

Anton Rose:理论上来说,任何一个大一点的城市都能有 2 个甚至更多的版本,不过我认为在这些城市,除了一些细小的改变,其实它们的路线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并非不同版本,只是演出次数较多)。只有柏林除外,那里有 2 条完全不同的线路。

《遥感城市》台北演出剧照(图片来自剧团官网

Q:如果观众们只记得轻松和愉快,没有深入思考那些你想探讨的问题,你会感到遗憾吗?

Anton Rose:我个人在《遥感城市》中置入了很多话题和问题,它们具有启发性而且很重要。所以当我在创作这个项目的时候,我的目的就是用一种有效的方法启发人们反思这些话题。但话虽如此,我还是将真正让人们感到开心视为一个非常大的成就,所以只要大家不感到无聊那就不算太差了。

演出信息

《遥感城市》上海版

演出时间:2018 年 10 月 8 日 – 11 月 4 日(周一休息)14:00,时长 2 小时

集合地点:龙华烈士陵园 3 号门入口内

演出票价:周二 – 周五票价 150 元;周六 – 周日票价 200 元

购票方式: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天猫旗舰店

题图、长题图均为《遥感城市》(上海篇)剧照,摄影:尹雪峰。文内上海篇剧照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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