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年 9 月,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上立起了一只高 7 米的青铜“手”,它竖起自己瘦长的大拇指。这是艺术家 David Shrigley 的作品《真赞》(Really Good)。
广场得名于 19 世纪初帮英国巩固了海上霸主地位的特拉法加海战,广场的四角是四座基柱,其中三座上分别站着国王乔治四世、内皮尔将军和亨利·哈维洛克爵士的雕像。建到第四座时断了资金,它就空置了 150 年。
直到 1999 年,皇家艺术、制造与商业促进会开始委托艺术家在第四基柱上放置艺术作品,每年公开招募。《真赞之前》,第四基柱上陆续放过一个骑摇马的男孩(2013)、一只蓝色的公鸡(2014)和一匹马的骨架(2015)。一度象征帝国荣耀的特拉法加成了吸引大众目光的艺术试验场。
David Shrigley 在参赛初写下过一段说明文字,后来成了这只青铜手的“官方说明”:如今人们常常担心很多事情正在变糟,经济、气候、社会。我希望它(这只手)能成为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如果暗示事情会变好……一切就都会变好。”
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接受这套乐观的说辞。《卫报》就质疑过他的言不由衷,他之前的作品里不乏政治讽刺。和大部分的广场雕塑一样,它沿用了生殖崇拜。Facebook 等社交媒体的“点赞”键一度被批判是站队的开始,或是独立思考的终结。无论如何,这个手势是全球通行的时代符号。
《真赞》出现的时间点颇为微妙,2016 年 6 月的全民公投,51.9% 的选民支持英国脱欧。刚刚上任不久的伦敦市长萨迪克·汗参加了《真赞》的揭幕仪式,《卫报》有些尖酸,称他像是个马戏团班主(circus ringmaster),戏剧性地揭下了黑色幕布。“这件雕塑在告诉大家,伦敦是开放的”,他显然对 David 那套积极面的描述照单全收。
这是艺术家本人的一次高光时刻,从艺术圈走向更大范围的公众。
9 月 8 日,David Shrigley 的中国首秀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开幕。人们可以在展厅里看到《真赞》的全尺寸复制品,由青铜换成了一只充气的“手”。受限于展馆的高度,7 米的充气手没办法直立,改成了躺平。
“我很好奇中国观众会有什么新的解读”,在接受《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专访时,David 表达了自己的兴奋,“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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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高 1 米 97 的艺术家”,这是他个人官网的自我描述。
“《真赞》的中标完全是个意外”,David 刚到达上海两天,还没完全倒过时差。“最初就是冲着参赛费去的,赛制规定,提交方案者就可以获得大约一千英镑的奖金。”《真赞》从想法到草稿大约用了一个下午,一张 A4 纸,黑笔画出,旁边写了几句创作意涵。
“当时觉得就是些蠢话,当然有讽刺的部分”,他解释为何大拇指有着不合比例的长度,“或许越长越能表示我认同你,或许也在暗示对方,‘快闭嘴吧’!”参考近些年中文语境里,越来越贬值的“哈哈”,不难理解。
入围第二轮,他才开始认真思考。“我觉得我是认真的,当你再次审视它时,会发现它是个矛盾体,既讽刺又真诚。”
开幕当天,一些观众预测,这场名为《乱了乱了》的展览将成为上海又一个“网红展”。
从卧倒的充气“赞”,一只无头的鸵鸟标本,一个装扮成人头的扫地机器人,鼻孔里插着画笔在纸面上画出无序线条(它的名字是《艺术家》),再到整面墙上无数的讽刺画,几乎每一件都容易让人“会心一笑”,它符合如今一个“网红展”的潜质,易于在社交网络传播。
《无题画作》里有各种对日常生活的吐槽。几乎任何前台都能遇到那种猛按响铃的顾客,David 配文“别再按啦”,观众几乎可以用吼的方式代入角色。
一个人读着报纸突然恍惚“这上面写得全是狗屎,为什么每个早上我都要坐在这里读它。”另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挥剑面对几颗人头,他们的名字是“不同意见”。
《无题画作》有着看起来幼稚的画风,A4 纸、黑色马克笔、David 特意留下那些涂改的痕迹。“经常有人皱着眉,‘这也能算艺术?’我可以看到他们脑袋旁那个对话框,这和小孩子的乱涂乱画有什么两样,他们肯定这样想。”
很长一段时间,David 的父母也不清楚儿子做的是什么,直到英国电视台制作了一期介绍他的电视节目。“一夜之间,他们就懂了,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一些作品浅显得让你觉得他是在偷懒、抖机灵,比如一张名为 Life 的画作就是万重山。也有的用英式幽默讨论严肃命题,一个成年人骑着一辆异常小的自行车“疾驰”,画家寄语“be the best that you can be”,一款市面常见的毒鸡汤,单纯宣扬个人奋斗,对每个人所处的真实环境、社会阶层视而不见。
这些“涂鸦”数量巨大,“当然大部分都丢进了垃圾桶”。它们和那些常年占据美术馆展厅的“严肃艺术”有着全然不同的传播路径。
优衣库曾与他合作 T 恤,领口下方是一个无头上班族的侧影,拎着公文包,“我没有脑袋,仍然需要去工作”。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为本次展览推出的衍生品里,一本寻常的笔记本,每页右下角是一个无头的架子鼓手,快速翻页,无头鼓手就开始了演奏。这也是 David 一个同名动画作品里的片段。
你还能在帆布袋、马克杯、餐具、雨伞等各种位置看到他的作品。毫无疑问,它们很容易被消费。他的小册子很容易出现在咖啡厅或是酒吧,早年他还真的在酒吧卖过自制的画册,售价 3.5 英镑,据说卖得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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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设计师的区别在哪儿呢?”
“设计师可能更看重形式,对我而言,艺术家重要的是要有想法。”
为了保持源源不断的灵感,David Shrigley 曾一度携带记事本,看到什么或想到什么就记下来。拆解艺术家的日常工作可能会让大众失望,消解了他们身份光环的神秘感。实际上 David 很自律,留足创作时间,下笔之前把想法归类、列表。
“你有没有试过坐了一整天,什么也画不出来?”
“不会,会坐了一天画得都很垃圾,经常会有,但总有画得好的时候。重要的是你得持续,一直画下去。”
《真赞》就是他将二维纸面上的想法变成了三维立体的雕塑。在此之前,他的动物标本系列有着同样的尝试。
一只站立的猫像是奥运会国家队入场时的举牌代表,标牌上写着“我死了”。“很长一段时间,欧洲人喜欢用动物尸体装饰房屋,剥皮去骨。人们在品鉴标本优劣时,一个标准是看它是不是栩栩如生,想想有点可怕。”
“制作动物标本时,哪种动物会入选,人们也有考量。”稀缺的,或是被认为是“优等”的物种,那些“次等”动物多半不会出现在贵族的狩猎战利品墙上。David 曾制作老鼠标本,“做的当时我就预感到它会被误认为是真的死老鼠清理掉”,后来还真的发生了。
《死老鼠》的初次亮相是在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一间画廊展出了它。
“我觉得在艺博会上展出这件作品一定会非常有趣,那里的观众大多高贵、优雅、出手阔绰。但他们一定很难真的买下一只死老鼠,尽管它是一件真的艺术品。”
后来哥本哈根的一间画廊成功促成了一桩交易,一个喜欢收藏他族谱的藏家远程预订。画廊主放下电话,把这只已经卖出去的死老鼠留在了办公室桌上。第二天上班时,老鼠不见了!
清理工打扫的时候丢掉了它,“可千万别让老板知道有只老鼠死在他桌上”,David 脑补清洁工的内心活动。查清事情经过之后,画廊员工们跑去了垃圾站。
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为本次展览出版的同名画册里,David 聊到了这次古怪的经历。“我想, 这就是我希望发生的事吧!如今这已经成了一桩趣闻,但在当时却并不那么有趣,因为那只死老鼠至关重要,然而却被弄丢了。在翻找的过程中,他们确实找到了一些‘死老鼠’,但都不是他们要找的那只。”
“如果我不做雕塑的话,可能今天也没办法和你面对面坐在这里。”David 指的是艺术展陈方式,如果只用一堆纸片做展,它的传达效力总是有限。
当然这场展览还得归功于《真赞》在特拉法加广场上的那次高光,英国文化教育协会选中了 David Shrigley,作为中国观众了解英国艺术的一个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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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那些迅速占据各类文创产品的画作,David Shrigley 还与涂鸦艺术家 Banksy 合作过一个有趣的项目。
2015 年,Banksy 租下了英国海滨小镇 Weston Super-Mare 一座废弃的游乐场,邀请了 60 位艺术家,共同打造了一个翻版的迪士尼。它的名字是“Dismaland”,开业当天还打出标语,“不欢迎迪士尼员工入园”。
David 在气球上画上“I am an Imbecile”(“我是个低能儿”),它被迅速抢购一空,艺术青年们牵着“低能儿”的气球四处拍照。这是反叛吗?或许它和真迪士尼里那些牵着米奇气球的游客也没什么本质区别。
Banksy 本人除了贡献涂鸦,还设置了一艘载满移民的船,这是他本人的政治表态,回应近些年整个欧洲对移民的态度。
区别于迪士尼,Dismaland 的工作人员是“热情洋溢”绝对的反面,当人们询问一些艺术作品(景点)的方向时,得到的回应往往会是一个耸肩。入口处的保安也相当粗暴。
“他们一定是很好的演员”,一位名叫 King 的游客告诉《纽约时报》,“要么他们就是真的粗鲁。”
David 的另一件作品是一个投掷游戏,他介绍起这个游戏的玩法,传统的投掷游戏是用球砸向一块板,落下来的东西就是奖品。他的板上没有任何奖品,投掷的最终目标就是把那块板砸下来。
“但板是用铁做的,大概有 1 吨重。相信我,没有人能成功砸倒它。”和另外五十多位艺术家一样,他们试图呈现的就是这样一种“无意义”,游乐场、愉快、服务是消费主义虚伪的表象。
“艺术能做的是发现一些命题,设置一些命题,如何解答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
David Shrigley 特意为这次的上海展览带来了一些新创作,一个霓虹灯管组成的“展览会”,中间的“览”是个错别字。
之前他在墨尔本有过同样的尝试,一个霓虹灯管的英文单词“exhibition”,但拿掉了中间的“h”。很多人注意到了这个拼写错误。“有个人很激动,拍着桌子问我,你怎么可以这样?!”
“为什么不可以?这是我的展览!”David 解释拼写错误是他故意埋下的彩蛋,“观察人们的反应很有趣,当然这里面并没有对错。”
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现场,很少人注意到那个写错了的“览”。
“没有反应也是一种有趣的反馈。”
毕竟,这个年代谁不喜欢段子手呢?但谁又会真的在意他有多认真呢?
(文中未标明出处图片均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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