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仅建过半打房子”,却成为现代主义建筑流派最不可忽视的“异见者”

美国建筑师罗伯特·文丘里(Robert Venturi)于当地时间 2018 年 9 月 18 日在家中去世,享年 93 岁。

在给《建筑师报》(The Architect’s Newspaper)的声明中,文丘里家人表示:“罗伯特·文丘里在家中因病安详离世,他的太太、伴侣 Denise Scott Brown 和儿子 Jim Venturi 都在其身边。家人将在接下来几周时间筹备追悼仪式,追思他的一生。”

距离文丘里正式退休已过去六年,在他长达六十余年的职业生涯中,1991 年斩获的普利兹克建筑奖,以及 2016 年颁给他们夫妇二人的美国建筑师协会金奖,都足以将他推向建筑界最尊崇的地位。

但和柯布西耶一样,他又不完全是一个凭靠建筑作品说话的建筑师。相较于母亲住宅、西雅图艺术博物馆等代表作,很多人更愿意将他看作是 20 世纪后现代主义最重要的理论学家之一。

他与太太斯科特·布朗以及学生合著的《向拉斯维加斯学习》(Learning From Las Vegas and Complexity)和独写的《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Contradiction in Architecture),也被认为是发起后现代主义运动,以打破在 20 世纪占据主流的现代主义统治地位的重要著作。

在那个富有自由和反叛精神的 1960 年代,“do your own thing”成为一个时髦的说法,反传统的价值观在美国年轻人中流传开来,人人都争抢着做嬉皮士。

漫延至建筑领域,两次世界大战后,现代主义建筑成为世界主流,文丘里以异见者的姿态出现,用戏谑的口吻,将现代主义建筑师密斯·凡·德罗的宣言“少即是多”(less is more)改写为“少即乏味”(Less is a bore),似是涌来一股冲撞包豪斯的霸道与刻板的新鲜力量,让很多人记住了他。

甚至不少后来人还提出,反观文丘里的建筑设计,和他的理论相比,倒是要逊色不少,且认为他的设计,也很少能反映他的理论。建筑评论家、作家汤姆·沃尔夫也将文丘里称作是“卖弄学问的人”,“一生仅仅建过半打房子”。

母亲住宅(Vanna Venturi House)

文丘里出生于费城,在普林斯顿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并赢得了美国建筑研究院的奖学金。

他曾在斯托诺洛夫、沙里宁等人的事务所任职。在为母亲设计、建造完私人住宅之后,文丘里于 1964 年成立了自己的事务所。

母亲住宅,也是他生涯最知名、也最杰出的作品。

1959 年,罗伯特·文丘里的父亲离世,母亲 Vanna Venturi 决定用留下来的财产建一座宅子。

造这幢住宅时,正是 1960 年代初,也是现代主义建筑在美国风头正劲的年代,街上到处都是一排排密斯·凡·德罗式的玻璃盒子。

母亲像所有甲方一样对儿子提出了建造要求,形式是要相对简约,但也不能像流行的现代建筑一样,冰凉刻板,和她收藏多年来的古董家具不相匹配。

在母亲的鼓励与要求下,这幢宅子处处可见文丘里对后现代主义设计的放手一搏。“这是我的母亲住宅,它有很多层面,运用了必要的符号来表达信息,体现了对建筑作为一种遮蔽物的理解。” 文丘里说。

住宅采用了破顶的手法。山墙的正中央留有阴影缺口,似是将建筑分为两半,而入口门洞上方的装饰弧线,似乎又有意将左右两部分连为整体,成为互相矛盾的处理手法。 这种原本古希腊传统的山形墙结构,在建筑中并无实际支撑作用的设计,以及两边门窗采用的非对称构造,创造出一种跷跷板模式的平衡感。

而为了让年近 70 岁的母亲免于爬楼梯的辛苦,文丘里几乎将所有功能性空间都设在了一楼。住宅中央是宽敞的起居室,左边是卧室和卫浴,右边是餐厅、厨房和后院。

一层布局乍看之下的不对称、不和谐,其实是他为了克服房屋中心楼梯和壁炉之间的两相冲突所做的妥协。

母亲住宅有两处特别矛盾的地方,第一是入口既大又小,门洞开口很大,而凹廊进深很小。另一个是二层后侧既开敞又封闭,开敞的半圆落地窗和高大封闭的女儿墙。

罗伯特·文丘里自称是“设计了一个大尺度的小住宅”。因为大尺度在立面上有利于取得对称效果,而大尺度的对称,在视觉效果上会淡化不对称的细部处理,平面上的大尺度也可以减少隔墙,使空间更为灵活且造价合理。

母亲住宅的背面

房子盖好后,他很快就写出了《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在介绍这个作品时,文丘里写道:“这是一座承认建筑复杂性与矛盾性的建筑,它既复杂又简单,既开敞又封闭,既大又小,某些构件在这一层次上是好的,在另一层次上不好……”

整个建筑不满看似熟悉的传统元素和均衡分布的空间,却有着种种不合比例,跳出常规的设计,简直就是这本书名的真实写照。

母亲住宅,后来也被认为是第一幢“后现代主义建筑”。

“彻底的叛逆者”也许是对文丘里的一种误解

帮助文丘里确立“反叛者”身份的,是 1966 年著作《建筑的复杂性和矛盾性》的出版。

他在书中提出,“简单不成反为简陋。大事简化的结果是产生了大批平淡的建筑。「少」使人厌烦。”

他以多立克神庙为例,试图说明,能深刻有力地满足人们心灵需求的简单之美,都来自内在的复杂性,书中也丝毫不掩饰他对于巴洛克风格,尤其是洛可可风格的偏爱。

多立克神庙的简单,是通过它著名且精美准确的几何曲线与柱式的内在矛盾和对峙形成的,真实的复杂形成了明显的简单。当后期的神庙失去杂性时,简单变成了平淡。

这个观点的提出,使得文丘里成为与 20 世纪美国建筑设计的现代主义主流分庭抗礼的急先锋。

当时,现代主义建筑师们主张功能主导、简约设计,视历史和传统为包袱,坚持消除建筑设计的地域风格。

反对者则认为,现代主义企图通过建筑革新来改变个体,使建筑师和规划师成为主宰人们生活方式的权威。单纯考虑实用性的现代建筑过于冷漠,不合人性,且脱离文化和历史之后,大量生产令建筑和城市变得千篇一律。

但这群反对者的声势显然是要弱一些,在那个年代,少有建筑师敢于站出来为美国设计点别的。

文丘里认为,现代主义建筑语言群众不懂,而群众喜欢的建筑往往形式平凡、活泼,还带点“肤浅”的装饰和历史典故,更亲切舒适,也更能感染普通的人。

就像他在《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中呼吁的,建筑师应该向看似低俗的拉斯维加斯学习,夹杂着种类多样的建筑,多姿多彩的街道,缤纷的商店招牌,满街的速食店等,恰恰反映了大众的喜好。

建筑师 Sean Griffiths 在本周写的一篇追忆文丘里的文章中就提到,“这些放在今天都是主流观点,但在 1960-70 年代,这就是挑衅味十足的观点,甚至在1990 年代中期,对文丘里夫妇作品的公开赞赏,仍旧被认为是一种挑衅的姿态。”

很多人都把《建筑的复杂性和矛盾性》看作是后现代主义建筑思潮的宣言,但汤姆·沃尔夫却认为,文丘里并不是以一个反叛的形象出现,“而是在集合体的墙头上灵活地跳跃”,“宣言哪里有温和的?”

在他的描述中,文丘里是新时代的古典建筑师知识分子,“他年轻、修长、谈吐文雅、酷、善讽刺、有礼貌、有教养、有分寸、学问渊博,对现代建筑熟悉。”

从《建筑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一书中引用的案例,也能一窥文丘里对现代建筑的态度并非是一概批判的。

比如路易斯·康,在他心中就颇有分量,也是对其影响最深的建筑师,他经常引用“建筑必须既有好空间,又有坏空间”类似的路易斯·康名言。而勒·柯布西耶和阿尔瓦·阿尔托也被他称作“ 20 世纪最伟大的建筑师”,认为他们“反对简单化实现了总体中的复杂性”。只有密斯·凡·德罗的作品,才被他总是当作反面教材进行批判。

你可以说这是文丘里的聪明之处,也可以说是他周到的风度礼仪,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对现代建筑理论的基础本身提出异议,他只是主张模棱两可而不是清晰明确,反对“非黑即白”,强调建筑的丰富性。

他的理论是建筑要迎合普罗大众的喜好,但他的房子却并没有迅速获得大众欢迎

关于“要把房子造得亲切易懂”,“要置于丰富的现实生活中”之类的理论,文丘里有过很多论述。

但直到《建筑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出版的时候,除了母亲住宅,他仅有的作品是为费城贵格教会的老年人建的公寓,还与布鲁诺·托特建在柏林的红色立面工人住宅有几分相似。

文丘里试图在看似平衡对称的外形下,突出建筑的矛盾感,比如“庸俗”的大字招牌、门口突兀的立柱和上层拱窗设计,还利用一些细节处的装置来批判现代社会和谐里的假象,就像顶楼设计的那个毫无实际功用的电视天线,就是隐喻用电视来支配老人生活。

他总是喜欢沿着古典主义建筑的路子玩一些小尝试小突破,比如在大体对称的结构中植入不对称的细节,母亲住宅是个典型例子,印第安纳州哥伦布消防队四号大楼也是一样。

印第安纳州哥伦布消防队四号大楼

1960 年代后期,文丘里受邀为哥伦布市设计一个消防站,他的设计意图很直白,设备室放在一边,生活区放在另一边,中部是一个凸起的巨型软管干燥塔,顶部装饰着金色的“4”号数字。

白色釉面砖覆盖了建筑物的大部分前部外立面,边缘处改用红色,门窗依需求而开,创造非对称构造,也算样式独特。

不过,后现代主义建筑诞生于反叛的年代,反思现代主义建筑,主张尊重普罗大众的品味,还企图重新寻回历史在建筑设计中的定位。然而,这种经常带有讽刺和幽默的设计手法,不时被认为流于表面、过于夸张滑稽和欠缺品味,因此,在 1980 年代后便不再流行。

除此之外,文丘里与太太还参加了不少博物馆的设计项目,包括英国国家美术馆的赛恩斯伯里别馆扩建项目、西雅图艺术博物馆的重建项目、休斯顿儿童博物馆以及圣地亚哥当代艺术博物馆的扩建。

圣地亚哥当代艺术博物馆
西雅图艺术博物馆的重建项目
休斯顿儿童博物馆

其中,赛恩斯伯里别馆的扩建,被看作是一座完成度极高的后现代主义建筑。别馆占据了特拉法加广场的最后一处公共空间,位于国家美术馆主馆的西面,建筑形式结合了现代主义、当代建造与英式古典主义,在钢、石头与玻璃的混合运用下,还不乏象征性与历史背景的融入。

赛恩斯伯里别馆

也正是在赛恩斯伯里别馆落成的那一年,文丘里拿到了普利兹克建筑奖。

是他们,打破了建筑圈既有的授奖形式

1960年,文丘里与太太斯科特·布朗相识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当时他们都在宾大任教。在 1964 年成立自己的事务所后,两人一起从 1967 年运营至 2012年,不管是建成作品、学术研究还是文本创作,都是二人合力完成,包括那本著名的《向拉斯维加斯学习》。

1991 年文丘里收获普利兹克建筑奖时,夫妇二人已经一同工作了二十余年,但斯科特·布朗却连提名都没有。虽然她一心鼓励文丘里去接受这份建筑界最高的奖项,但自己却并没有出席当年的颁奖典礼。

斯科特·布朗 1960 年代在拉斯维加斯留下的形象

这件事后续引发了很大争议。2013 年,包括扎哈·哈迪德在内的约 1720 名建筑师还联合请愿,呼吁将文丘里在 1991 年获得的普利兹克建筑奖,同样颁发给他的太太斯科特·布朗,但并未成功。

不过这场请愿,却让美国建筑师协会开始反思金奖评审制度,在第二年正式认可双得主形式。

直到 2016 年,这对建筑夫妇才被一起授予了美国建筑师协会金奖,他们的名字一起被镌刻在华盛顿美国建筑师协会总部大堂的荣誉墙上,这也是该奖项自 1907 年颁布以来第一次出现双得主。

建筑大师 Frank Gehry 在那一年金奖提名的推荐信中说到:“融汇历史传达与普普艺术,罗伯特与丹尼斯的论述,在 1960 年代就已深刻影响着我们每个专业领域设计者,如何去改变这个世界。”

“无论是在根深蒂固的家乡费城,或是影响其设计理念极深的拉斯维加斯,文丘里和斯科特·布朗在建筑设计上独特的复杂、冲突与矛盾性,开拓了现代建筑潮流中一种全新的视野。”

如今,两人的事务所已交由 Daniel McVoubrey 主理。事务所的许多项目近期陷入了一些危机。圣地亚哥的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外立面,最近正面临着被拆除或改造的境况,而他们位于匹兹堡的艾布拉姆斯住宅(Abrams House)则已经在今年的 8 月 1 日被拆除。

图片来源:DezeenThe Architect’s NewspaperArchda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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