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月,中日联合登山队在攀登梅里雪山途中遭遇雪崩,17名队员全部遇难。登山队中的11名日本成员来自京都大学山岳会。1998年以来,遇难者遗体遗物陆续出现。山岳会成员小林尚礼多年来往返于日本和中国云南,搜集伙伴们散落在雪山的身体和物品。在漫长的人生告别中,小林和遇难者遗属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与悲伤和困惑共处,寻求理解和释然。
文/张蕾 应虹霞 发自日本东京、横滨、名古屋、京都
图片/小林尚礼
核心要点:
- 1991年1月,中日联合登山队在攀登梅里雪山途中遭遇雪崩,17名队员全部遇难。小林尚礼花了7年时间接受队友死亡的实感,用20年寻找遗体只为真正的告别。
- 一直以来,攀登卡瓦格博在当地都会遭遇激烈的反对,但是攀登者依旧络绎不绝。1996年小林尚礼在距离山顶490米的时候被迫下撤,心有不甘。但在多次探索之后,他说:“原来卡瓦格博,是不可攀登的啊!”
- 这些年,在小林尚礼的组织下,很多遇难队友的家人都来看过梅里雪山,他们渐进接受至亲的离开。这场漫长的告别,终究会有尽头。
27年过去了,小林尚礼还会想起年轻时一起登山的好朋友兒玉裕介和笹仓俊一。
兒玉比小林年长一岁,笹仓则与他同年级。兒玉率直火爆,笹仓严谨温和。
“我事业上遇上选择困难时,估计如果我跟他商量,他会训斥:你烦恼什么呀!就算要放弃,等干成一件大事再说!”这便是兒玉了。
笹仓善于倾听,总能体会到小林君的心情,每次他都会提醒,“好好想想再做。”
在人生面临难题时,兒玉和笹仓的声音时而交替出现。小林取舍得很“公平”,“我会在这一次,采纳兒玉的说法;下一次,采纳笹仓的。”
27年过去,小林作为写真家小有成就,一刻都没有停下脚步。他往来于日本和中国云南梅里雪山之间,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位“摆渡人”。
有时候,小林也会想,21岁时喜欢昆虫和植物的笹仓,如果还活着,会在做什么?
“说不定现在在大学里当教授。又或者,因为他擅长跟人打交道,所以更大的可能是进了相关的公司,干得很激情很投入吧。”
兒玉裕介和笹仓俊一都是小林尚礼念念不忘的人,“他俩的遗属我后来也一直守望着。”
死讯像雪花飘落
1991年1月4日,京都大学山岳会的中山茂树已经被大雪围困在剑岳山10天了。没法子,只能等天气好转。
这天,他听到广播里说:“在中国的梅里雪山,来自京都大学的登山队……”
“接下来要说‘登山成功了’吧。”中山等着。
广播里:“……失踪了。”
自己的情况不妙,远在中国的同伴们也身处险境。中山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等到终于踉跄地回到城里,中山发现,东京简直吵翻了天——“17人同时失踪,这个情况太异常了。”
梅里雪山最高峰卡瓦格博海拔6740米,理论上并不难攀登。但气象条件复杂多变,导致一直未有人登顶。这次带队的井上次郎队长是日本权威的气象学专家,出发前对当地未来一段时间的天气做了详细的预测以及制定规划,但还是发生了始料未及的情况。按照原计划,井上在完成梅里雪山的攀登后,便会赴南极担任日本观测队队长。
事发后20天,中日双方多次救援行动受挫,救援终止,中日联合登山队的17名登山者确认遇难。
坏消息传来,两位好朋友兒玉裕介和笹仓俊一随着登山队遇难,但小林尚礼“感觉不到难过”。日本的生活节奏像精准的时钟,分秒叠加,不辍地推进。看看身边,日常如常,伤痛毫无实感。
“我无法接受这完全没有实感的死讯。”
山岳会成员分头赶往遇难队员家里慰问,小林去了笹仓俊一的老家,带去笹仓生前最新的照片。
到达是晚上9点时分。笹仓的母亲和弟弟在家。
“第一次见到笹仓的母亲,是位非常和蔼的人。我想他温和的性格就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的。”
老人家没有哭,“在这20天日复一日的绝望中,大概已经哭累了吧”,“倒像是希望我们来似的松了一口气”。
他们看着笹仓的近照,聊着他生前的事,直到10点多,笹仓的父亲回到家。他西服都没脱,就招呼小林说,“来,一起喝两杯”。他聊着儿子的事,偶尔放声大笑,而小林“什么都说不出来”。
第二天的时间靠看电视新闻打发,偶有笹仓家亲友来探望。下午四点,山岳会的理事来访,正式报告了搜救的经过和结果。老两口静静地听完,父亲有礼貌地道谢,最后叹了句:“21年的短暂人生啊。”
小林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第一次感到有什么东西结束了。”
登山人的情感
如果没有兒玉裕介,小林尚礼与登山的缘分可能会止于大学时代。
那一次,小林表达了想要退出山岳社的想法,不再登山。兒玉说,“你要退出,也得等登过日本第一的佐和峰再退吧!”他拉着小林完成了这趟有趣的旅程。从此,小林“再也没有办法割舍登山的乐趣了”。
大学时代,小林对登山近乎狂热,一年中他至少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用于登山。
“从那时起,我就认为,山,大自然,不是人类可以征服的,人类只能想方设法,巧妙地找到大自然脾气相对温和的间隙,攀登上去。”
在登山中,小林更加理解人是依存于自然的。比如,登山途中,你本来抓着细草上攀,这时飞虫来袭,蛰了你的脸。倘若你松开一只手去怕打,飞虫会被打死,但另一只手所抓的草,会因为受力过重而断掉,你就会摔下悬崖。
“你会发现,这只被你拍死的飞虫,和掉下悬崖的你自己,两条命,或许有大有小,却没有贵贱之分,都很宝贵。这就是大自然教给你的。”
登山还带来制定目标、接近目标的奋斗和满足,以及登山社团里伙伴们特殊的情谊。
“打一个对不起足球的比方,比方说足球部的人可能是单纯在踢足球的时候,人们才在一起。但是对于登山部来说,情况就不一样了。去海外登山的话,可能动辄一周或是一个月,24小时分分钟都在泡一起。在一起的伙伴们,所有的人格都完整曝露在彼此跟前,不管好的坏的,是一种‘全人格式’的交往。经历种种这一切,他们才成为了好伙伴、好朋友。”现在已经是日本山岳会副会长的中山茂树说。
跟这样的伙伴告别本是一件艰难的事。可友人葬礼,给中山更多的感觉不是“悲伤”,而是“奇怪”。
在日本,葬礼是这样进行的:陈置遗体,亲友聚集,僧侣诵经。诵经完毕,亲友目送灵柩登车,开往火葬场。
然而,还没有找到他们的遗体,目送灵柩这道环节自然也就没有了,整个仪式就会变得很奇怪。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小林一面为无法理解友人的亡故而烦恼,一面闷闷不乐地继续登山。虽然根据当时的情况分析,登山队应该是遭遇了雪崩而遇难。但小林始终困惑,山难如何发生?友人们经历了什么?以及,那座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如果不能理解笹仓和兒玉等人的死,今后该如何活下去?”他写下这样的话。
友人不再回来,死讯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成事实。小林产生了一种恐惧:“恐怕有关他们的记忆也将一点点消失。”
“我开始思考要以某种形式留下一些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年少的烦恼
山难发生后,出于情感考虑,云南为京都大学山岳会保留梅里雪山的首登权5年。1993年,山岳会成员开始准备再一次攀登,小林和中山都在列。由于需要筹集庞大的款项,直到1996年最后的期限降临前,小林尚礼、中山茂树等一行11名日本队员才终得以成行。
中山心目中的梅里雪山“漂亮,形状周正”,“让人非常有攀登的欲望。”对于登山者来说,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有着致命的吸引——从未有人登顶。
在去德钦的路上,小林第一次看到梅里雪山——“它突然出现在眼前,在逆光中闪耀着光辉。”
“太神圣了!”小林第一次对山发出这样的感叹。
三年艰苦的准备后终得成行,登山队中年纪最小的小林,对攀登成功抱着最热切的企盼。在登山中,安插的70段路绳,有50多段是他插上去的,这样的经历也让他更加确认,“重要的是要找到自己热爱的事”。
这次决绝的冲击,在距离山顶490米的地方受阻。登山队收到了大规模雪崩的气象预报。人见队长决定放弃冲顶。
队员们一时不知所措。有的默然地盯着脚下,有的念叨着“真不敢相信”。
以小林为首的年轻队员情绪激动。
“就算换掉登山队长也要登顶!中山你来做队长!”小林喊道。
副队长中山没有说话,看了小林一会儿,说,他支持人见队长。
“我觉得作为先遣队一起一路安插路绳的中山背叛了我。”
“无论如何也想要爬上去”的小林辗转反侧,内心懊丧,身体燥热,一夜未眠。
天空泛白时,小林走出帐篷,在严寒中一路走到冰河尽头。那里矗立着一块巨石。他站在巨石上,仰望着摇摇欲坠的大冰块。
“冰河的景色让我顿感,一个人的想法微不足道,心中的气焰渐渐冷却下来。”
再次受挫的登山队返回日本,遭受了许多批评。登山是在众多人士的重金支持下才能成行的,登山队的干部成了众矢之的,外界的批评声不断。而在年轻登山者内心,这次壮志难酬的冒险旅程不仅没有解决烦恼,反而增加了困惑。
一直以来,攀登卡瓦格博在当地都会遭遇激烈的反对。藏民们封桥堵路,拒绝帮登山队搬行李,拼死告诫登山者,甚至不惜诅咒。1990到91年的那次攀登,引来成千上万的喇嘛以及藏民在飞来寺诅咒登山队。当发现劝阻无效后,当地藏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愤怒,说出了“阿尼卡瓦格博(卡瓦格博爷爷),显示出你的神威吧,否则,我们就不再敬你了!”
小林后来得知,他们在BC(大本营)使用的小屋,在登山队下山后被雪崩摧毁。小屋周围原本长着大树。从上面的年轮看,这里近百年来没有发生过雪崩。
“如果我们当初坚持登顶,很可能步遇难队的后尘。”知道这件事后,小林不得不去思考“无形力量”的存在。
一个故事的结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小林现在还说很后悔没有爬上去吗?”
在陈列着珠穆朗玛峰、乔戈里萨峰等石块标本的展柜前,中山茂树询问来访的我们。他用传统的手帕擦了擦额角的雨水,面前还摆着纸笔和折扇。
“没有了。他后来庆幸没有登上去。”
“小林后来去收拾遗物,在这个过程中,他已经完全变成了西藏人的思维,觉得这是圣山,是神圣不可登的。”中山说,小林的转变让他感觉“很不寻常”。
希图以冲击梅里雪山顶峰来告慰友人亡者的小林在失败后返回日本,在公司的内刊上讲述了这次登山的体会,并说明自己将不会再挑战梅里雪山,“距离山顶的500米将在今后的生活中继续‘攀登’”。
1998年,明永村村民在放牧途中发现冰川上有异物,向村长大扎史报告。明永没通电话,没修公路,大扎史的弟弟只能跑到县里报告。
随着消息的扩散,越来越多相关人士聚集在明永村。
京都大学山岳会派遣了包括小林尚礼在内的4名成员前往收集遗体遗物。在昆明,小林看到先遣队员收集回来的笔记本、帽子、风镜等遗物,有的物品上面写着友人的名字。还有一块停在10点43分的表和一支显示4900米的高度计。
死亡的讯息在这一刻,具备了实感。
发现遗体的现场散落着大量的物品。遗体都已经完全变形,但通过衣服和随身物品能够大体分辨身份。
这些已经失真的身体对小林来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熟悉感”。一边检查着遗体,一边在心里说:“真想念你们啊!”“下到这里真是难为你们了。”遗体通过了高达千米的冰瀑,下到这里,这原本在小林看来是要过50到100年才会发生的事情。
小林看到了伙伴们人生的定格。有的高举手臂往上伸,“或许在帐篷被雪崩吞没的瞬间,他有过拼命的挣扎吧。”还有的胸前口袋里包着一份貌似女友寄来的情书,“很可能,他是把它当做了护身符。恰好这个女孩子,我也认识。”
依照人生的种种线索,小林和收容队成员们尽可能地帮伙伴们确认身份。这次收集到了约10人份的遗体和20袋遗物,确认了其中5具遗体的身份。
当伙伴们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眼前的时候,小林终于接受了友人故去的事实。
遗体就近运到大理火化。从日本赶来的遗属,接过收容队交过来的盒子。
“遇难7年,终于告一段落了。”一位遗属说。
“这时我才领悟到,原来收集遗体,交给他们的家人,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小林说,“这句话支撑了我后来长期的搜索活动。”
第二年春天,村人又发现了遗体,山岳会再次派遣人员前来,并决定留下一个人长期驻扎在此,以便搜集。已经从公司辞职立志做自由写真家的小林便成了最佳人选。
“我不做谁做。”这是小林的想法。除了搜寻遗体之外,“我想了解这里的人,也想通过与村民共同生活,了解带走友人的梅里雪山的真正样子。”
17名遇难者之一工藤俊二的姐姐竹泽智子听说了小林的决心,“我觉得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时机,把这个决心下了,带着他年少的烦恼,去寻找事情的真相了。”
“谜一样”
小林尚礼在明永村住下来的那一年,白玛次仁只有12岁。作为村长的女儿,她拥有得天独厚的观察这个“怪人”的机会。
白玛又害羞又好奇,扭扭捏捏地跟在小林后面,看他做什么。
家里没有那么多房间,大扎史把客厅腾出来,装一扇可以锁的门,小林每次回来都会把门关上。爸爸没有太多交代这个人的来历,但孩子们都知道他是“来找东西的”。村长对孩子的嘱咐也只有一句:“不要动别人的东西。”
小林要留下来,大扎史一开始是不情愿的。
京都大学山岳会成员来到明永村搜集遗体遗物,每次都是由大扎史组织上冰川,并安排村民把搜集所得运下山。
“(第一次搜寻)当天所有的东西运完,我最后一个下来。安排大家全部撤离以后,我发现我身边还有一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就是小林先生。”
这个日本小伙子正在收拾大家吃完东西留下的垃圾。他拿石头把罐头敲瘪了以后装进包里,塑料袋也搜集起来。
“那个时候我非常感动了。”大扎史回忆说,扫尾清理完毕,“我们两个一起下来。我们也没聊什么。他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
1999年8月的一次搜寻结束后,体委的人告诉明永村村长大扎史,有一个日本人,要留在你那里。村长不愿意:“我们这个乡,很偏远的小山村,公路也没有,我没有条件留外国人。”体委的人说,是那个日本小伙子执意留下,他要学习村民们的生活。
“我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大扎史没办法,“真的是……只能答应了。”
在冰川上作业有危险,通常是大扎史在前面开路,小林跟在后面。一次,小林发现冰河的裂隙中有遗体,很深。小林下去查看,大扎史等在上面。尸体损毁严重,发出刺鼻的气味。小林试图脱去遗体上的衣裤,以寻找名字,但什么都没能发现。冰川的一部分突然崩塌,冰面发出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
裂缝又窄,又冷,小林突然一阵恶心,再也忍不住了,大喊:“好讨厌,受不了了!”
他本能地想逃走,但遗体对于遗属的重要性,以及遗体的存在污染了村子水源地的事实,成为小林“不得不完成这件工作的理由。”
对小孩子白玛来说,最大的问题是,她无法理解,一个话都不会说的人,怎么在这里待下来?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外国人说外国话,就觉得如果我会普通话我就可以跟他交流。”上了四年级,白玛到了县城德钦,学了汉话,兴冲冲回家来跟小林讲,还是讲不通。
白玛家没有厕所,小林每次要方便,都要经过白玛表妹家,到田地里去。两个小表妹趴在楼上看到小林,欢脱地跑下来,用藏语喊叫着:“小林,你又要去大便啦!”
小孩子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小林每次都茫然地嗯嗯啊啊。直到最近两年他才弄明白楼上的小姐妹说了什么。
小林最先是跟村里的孩子们要好起来的。村里的老人家对日本人登山的事耿耿于怀,后面发生灾祸或多或少都会联想到登山队头上。村里的壮年们多数内敛,总以“外国人”代称这个奇怪的搜寻人。但孩子们(小林称他们为“熟悉我的玩伴”)会挺身而出:“他不是‘外国人’,他是小林。”
透过那扇时常上锁的门,孩子们还是看到了这个“谜一样的人”(白玛语)带来的稀奇物件。
他用小煤气煮咖啡,还让孩子们尝,孩子们吐着舌头跑开:“这么难喝的东西你怎么会喝啊!”
而洗头更是个颠覆“常识”的隆重仪式。据12岁的白玛所知,明永村世世代代洗头用的都是烧饭燃尽的草灰。而小林则是把洗发水打到头上,搓起泡沫。白玛在边上一直看一直看,“啊呀,怎么会有这么香的东西!”
投桃报李,孩子们也会“教”小林一些东西。他们带着他去田里逛,去村里转。白玛的弟弟教小林做“番茄炒蛋”——先把鸡蛋煮了,再跟番茄炒。
“他很努力地学我们的风俗习惯,语言方面、生活方面。他问我,我告诉他。我每告诉他一句,他就用中文词典一样的东西翻译,在本子里面记下来。他用文字,我用语言,相互交流。相当麻烦的!”大扎史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
先是教汉语,后来汉语和藏文一起教。
“他学得很快。”大扎史掩饰不住地骄傲。一年以后,他们俩就能用语言交流了。
“他那汉语跟我爸爸的一模一样!”白玛抱着咖啡笑起来。我们在名古屋周边小城的咖啡馆见面,她已经是两岁多孩子的母亲。2007年,在京都大学山岳会的帮助下,白玛来到日本留学,毕业后便留了下来,结婚生子。
大扎史喜欢在晚饭时喝酒。小林不在的时候,他独酌一两杯。小林在的话……
“他们两个好像每天晚上都在喝酒吧!”白玛带着一点点嫌弃:“喝得醉醺醺的。”
“刚开始他(小林)不敢喝酒。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完全信任我了,所以我叫他喝多少他就喝多少。”大扎史又得意起来,“我们的酒都是我们自己酿的(青稞酒),一斤两斤是可以喝的。”
小林喜欢家人围坐把酒话家常的时刻。
明永的桃花盛开落败,年岁轮转。起初,小林的到来总是有事先张扬的意味,他到了山前的消息传来,总要有村人出去帮他背行李。去县城读书之后,白玛就对这些来来往往记不真切了,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是平常的事。
村人也日渐习惯。看到小林,他们会对白玛的奶奶说:“你的哑巴儿子回来了。”
“魔”“圣”“丰”
在中山茂树的印象中,小林尚礼是一个“奇葩的”人,这个词在日语里偏褒义。
“怎么说呢,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中山露出他特有的含蓄而松弛的微笑:“能按自己的喜好来活,做他自己,走自己的路,这一点,你可以说他很了不起,也可以说他很变态。”
“他一点也不变态,很正常,也很认真——非常认真:认真地活着,活得一本正经的。”70多岁的斋藤清明这样评价小林尚礼。
在米原车站,斋藤清明掏出小林的书《梅里雪山,寻找友人》与我们相认。他也是京都大学山岳会成员,曾供职于《每日新闻》,几年前退休。他为小林的书写过媒体评论。
距离山难已经过去27年,小林尚礼成了日本与梅里雪山之间的摆渡人。他一方面继续收集着偶尔出现的登山者遗落的残片,作为写真家的步履不停;另一方面也带领一些日本观光客去梅里雪山一带旅行。
“看起来有点功利和世俗,但如果他心里没有Ta(梅里雪山),他未必从事现在的一切。”斋藤说。在我们拜访的日本相关人士中,没有人否认小林的“了不起”,但这种赞扬从来不会建立在神圣化他的行为上。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期间很多人都跟梅里雪山发生过交集,但直到最后还跟梅里雪山有交集的,也就只有他了。梅里是他的原点,也是他的命运。”
命运缘分的开场1991年,是藏历铁羊年,而羊也是卡瓦格博的属相,这一年的转山很盛大。当登山者到达山脚,信仰者虔诚而焦急地祈祷,祈祷卡瓦格博阻止攀登者的脚步。当攀登接近山顶,巨大的雪崩袭来。当地人说,卡瓦格博爷爷外出与其他山神开会,回来的时候发现有人站在山脊试图冒犯,便抖了抖肩膀,地动山摇。
早些年上山搜寻遗体遗物时,一次下山途中,小林问大扎史:“你怎么看待攀登梅里雪山的事?”
“我决不允许任何人登上卡瓦格博!”大扎史说。他停下脚步,盯着小林:“圣山就是父母一般的存在。如果是践踏到父母的头上,就算是日本人也会生气吧。你知道我们藏族人为什么拼上性命来朝圣卡瓦格博吗!”
大扎史的架势,让小林觉得“可怕得让我无法继续问下去。”
在明永村,第一件让小林吃惊的事情,是每天一大早,每个家庭一家之主的父亲,都会爬到屋顶祭拜梅里雪山。而“明永”一词,在当地藏语里的意思是神山卡瓦格博的护心镜。
生活在明永村,信仰与其说是一道道郑重的仪式,不如说是一种融入日常的生活方式。白玛记得,从小去寺庙,大人就告诫孩子不许大声喊叫,垃圾也要随身带下来。称呼上更要谦卑,不论男女老幼,都要唤一声,“卡瓦格博爷爷”。
从明永沿着冰河上山,走两三个小时,便到了太子庙。冰川还未消融时,从太子庙下去一点就能摸到冰川,凿一点冰带回去分给家人吃,是孩子们最常做的事情。冰川的冰就“像一种药”,能够治愈疾苦。
如今,白玛次仁有一半的时间生活在日本,一半的时间生活在明永。丈夫和儿子都有藏语的名字。遇到有点风险的事,她会先祈祷,之后便不再害怕。她在日本的家中会挂唐卡,就寝前和早起后会诵经,太长的记不住,她便诵些简单的,其中必有一句:“卡瓦格博爷爷保佑我。”
小林最早爬到太子庙,是为了给雪山拍照。那时,管理寺庙的大叔丘恰70多岁,招呼小林坐下来。小林上前打招呼,捎带抱怨一句:“今天圣山不怎么清晰啊。”丘恰回过头来,直盯盯地看着他,然后说,“来,喝茶。”
小林与丘恰的对话仅限于简单字句。但与老者围着炉火相对而坐,“让我觉得很踏实”。大叔的沉静目光,好像能够安抚着这位东洋青年烦恼的心。
眼前的这座山,与当初青年们一心想要攀登的那座山,好像是不一样的。
往返数载,明永四季的颜色都印在小林尚礼心里了。
春的降临把明永变成世外桃源的模样,“是理想乡”。周遭尚是一片褐气沉沉,田里只有零星的绿色,粉红的桃花恣意开放。这桃花像极了日本这个时节盛放的樱花,常惹得小林思乡。
夏天雨水多,是看不到卡瓦格博的。生机勃勃的藏区,不是人们想象中荒芜凶险的样子。山上野花盛开,是草的花,黄、蓝、粉,在山坡上热热闹闹的。吃不尽的瓜果,最受欢迎的是甜李子。蘑菇也冒出来,跟随当地人采摘途中,小林发现松茸的香气和森林的香气很像:“原来大自然所有的气息,都凝聚在一个小小松茸上了。”他告诉当地人自己的发现,得到了肯定的回应,小林欣喜,“终于与村里人走得近了”,有了一点点心灵相通。
秋天,树叶变红,红薯甘甜,收割荞麦,核桃压了枝头。秋高气爽,也是转山的好时节。同行路上会遇到很多故事。
第一次转山,小林想找不同的角度拍雪山,但什么也没看到。“我就想,这座雪山可真远啊。”
第二次,碰上了好时候,在山的背面度过了两周,感觉“真美”。但小林不像其他转山者那样拿着竹杖,怕碍着拍照。
第三次赶上水羊年,距离山难整整过去12年。“我就好好拿了个竹杖,心想,这也是为了死去的17个人呢。”竹子是在卢阿森拉山前的湿地砍下的,那里是朝圣路上唯一生长竹子的地方。每个人挑选自己想要的竹子,从下面数五节,砍去两头,削尖上端。藏人称其为“嘎托”。在朝圣路上,将嘎托的一头插入圣水和泥土中,穿上针叶树的叶子。日后,它会作为卡瓦格博朝圣的见证被带回家,作为镇家之宝。嘎托很重,小林一直带着它,手腕酸痛,后来还得了神经腱鞘炎。
在卡瓦格博四方圣地之一的卢阿森拉山,无数朝圣者聚集。晴空之下的卡瓦格博格外清楚。大扎史点燃针叶树焚香,挂起五彩经幡。
山口朝圣的人群中,不断传来诵经的声音。小林仰望卡瓦格博,一一念诵17人的名字。
“虽然是第一次这样做,但感到十分自然。”
冬天时不时就下雪。小林在明永过年。各种庆祝仪式要持续10天,每天的仪式是固定的。人们捧着食物,走亲串户。人们聚集在白塔,先祭祀,再品尝美食。人们载歌载舞。人们结队上山,进庙祭拜。
节日结束,小林归去,大扎史为他献上哈达。
“他随时可以回来,我都欢迎,我家就是他家一样。”大扎史说。
冬去春再来。山雪融化,泉水养育了森林、农田、动物和人类。
小林看到了卡瓦格博险峻的一面,“有种仿佛在拒绝一切生物的压迫感”,“这座山是夺走生命的魔鬼之山”。也看到了它温柔包容的一面,养育生命之丰饶,寄托心灵之神圣。
“我认为它有‘魔’‘圣’‘丰’三面,包含着‘登山者’‘遗属’和‘当地人’对他的感情。卡瓦格博雪山是由这些多样化的要素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的。”
小林完全融入了藏族的生活。藏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白玛看着他空空的碗,心里叹:他真能吃啊!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不浪费的好习惯。
他喜欢农家食物的新鲜,吃糌粑,喝酥油茶。遇到家里杀猪,他一边吃着不同的内脏,一边学着各个部位的藏语名称。
白玛一度以为,小林是最独特的日本人,因为他跟藏民一模一样。来到日本后发现,小林依旧是一个普通的日本人,跟身边的市民也一模一样。
“摆渡人”小林所做的,不仅是物理和地理上的摆渡,还有观念和思想。他把对圣山的认识带回了日本,传递给山岳会的其他成员。慢慢地,京都大学山岳会也接受和认同了当地文化,对有宗教意义的神山已经放弃了攀登的欲求。
“这是非常罕见的。”斋藤说。因为,“从山岳会的角度来讲,登山是一种使命。”
“梅里雪山和凯拉斯(kalmh,即冈仁波齐)这样一东一西守护着西藏的雪山,山岳会现在认为这两座山是不能登的,因为很神圣。这样的认识对山岳会非常宝贵。”
在生命中告别,在时光里相遇
2000年,在小林的组织下,工藤俊二和広濑顕的家人来看梅里雪山。逝者的父母都曾在山难刚发生的时候来过。
第一次来梅里雪山,工藤的妈妈得了胃穿孔,辗转送到北京的医院,医生说早几天如果在村子里发作,恐怕难救。再来之前,又得了再生障碍性白血病,当时吃一种药,医生说连吃三个月,如果无效的话,也没得救。
这位母亲都挺过来了。不仅如此,她还上到了大本营,去了明永村,见到了冰河。
智子说,家人们伏在马背上走了很久的路,“心情很复杂……有释然的感觉,心想,原来(遇难的)就是这个地方啊。”
内心喊着“我终于来啦”,卡瓦格博雪山真实地出现在智子面前:“估计孩子们就是看到这个山这么漂亮,才想着要去爬的。”
当时的天气晴朗、稳定,“在大本营上看到梅里雪山的时候,感觉在天之灵仿佛在说,你们上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了,真是了不起!感觉(亲人的)在天之灵,仿佛就从天上看着大家。”
那次旅行,5位日本遗属中,4位已经70多岁高龄。小林看到他们触摸着冰川的冰,在黎明时分端详着桃色的光芒降临在卡瓦格博峰。遗属们目不转睛,眼睛里带着泪也带着笑。
一位遗属说,“刚遇难时看到的梅里雪山和今天看到的梅里雪山,仿佛完全是两座不同的山。”
在这场漫长的告别中,遗属们是从哪一刻起,接受了至亲的离开?小林说,他无法知晓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人生和他们对这座雪山的感情,但他“永远也忘不了”他们看着雪山时的目光。
在这次梅里雪山之行前,小林从德钦方面获知,1998年第一次搜索时发现五具身份不明的遗体的同时,还发现了笹仓的手账,德钦方面的负责人说,这本手账是从其中一具特别高大的遗体上发现的。也就是说,五具不明遗体中有一位就是笹仓。
搜索时现场状况混乱,中日双方沟通也存在障碍,因此,当年小林并不知道手账的存在。而回到日本后,这具遗体已经跟其他遗骨一起下葬,没有单独保存。
小林对自己感到愤怒:“明明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却没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他来。”对笹仓的家人感到抱歉:“感觉对不住他的父母。”
在跟笹仓家人通话之前,小林做好准备,“不管他们怎么骂我我都接受。”笹仓的父亲接了电话,说,“小林君,也是没办法的事。其实两年前,听了对身份不明的遗体的描述,我们就觉得那大概是儿子了。那个时候已经道过别了,所以就算找不回来也并不难受。”
笹仓母亲接过电话,说,“昨晚想起了很多回忆,哭了一晚上。”
电话两头,无语凝噎。
工藤俊二遇难以后,母亲在随身的钱包里放上了几张他小时候的照片,一直随身带着。智子说,“爸爸话不多。能够看到爸爸一直默默地,很努力很努力地活着的样子。”
时至今日,母亲已经故去,但从工藤身上找到的比瞉山的护身符和老师相赠的手绢,还供在家里的佛龛上。
2004年1月,小林尚礼在京都向遗属们汇报搜索情况。登山队长井上次郎的妻子越子带着孩子参加。他们的两个女儿已经长大成人。越子对小林说:“最近,终于觉得可以和上一段的自己告别了。今年我想再去一次梅里雪山。”
在丈夫遇难后,作为队长的妻子,越子“经历了别的遗属没有的痛苦”——殒命和失职,每一个都是最痛。发现遗体的第一年,越子怕自己的丈夫的遗体比其他队员先找到,一直祈祷“请最后一个出现。”
2004年10月,小林、越子和遇难者船原尚武的遗属,以及因其他事务而来的山岳会的成员到达明永村。当晚山岳会的前辈对小林说:“我想,作为山岳会,是时候考虑告别搜索工作了。”
小林想了一会儿,说,“还有一个队员没确认。就算要结束搜索,也等找到最后一个人,或是遗物露出冰川时比较好吧。”
“因为我们当时没有DNA等一系列很好的方式来鉴别遗体碎片,鉴于我们已经收集到那么多的遗体碎片,我认为很有可能的情况是,所有的17人的遗体,都已经有部分被搜集上来了。某种程度上说,小林炮制了一个故事:还有一个同伴的遗体还没有找到。我不喜欢这种故事,这只代表他的观点。我们京都大学山岳会不会承认这个故事。”京都大学山岳会现任会长松泽哲郎对我们说。他将我们的来访视作“国际场合”,因此采访是用英语进行的。
“我认为,活着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担负的作用。这种作用包含与登山无关的事,因人而异,千差万别。对我而言,那就是找到他们的遗体。回顾这段经历,不论是再次登山的失败还是与大扎史的相遇,都引导着我在这个方向上不断向前……而且,我想把遗体搜索这件面对过去的行为,与通向未来的生产性活动联系在一起。我想那才是在真正意义上超越山难吧。”这是小林的理由。直到2016年还有遗物出现,“既然还在出现,我就要去。”
这是定义的不同,也是立场的不同。
斋藤清明说:“还有一个叫做清水的医生,我也认识,他的衣服和遗物都还没有能找到。所以,小林的意思应该是,如果不能把最后一个人的遗体遗物都以小林自己的方式去得到确认,那么他心里是有遗憾的。这种遗憾和强烈心痛的感觉,不是任何其他人能够理解的,包括松泽会长。(但)作为山岳会来说,如果要完全搜查到底,是永远没有底的。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同吧。”
小林在横滨见到我们的时候,说起清水医生的父母,“直到最近都在说,说不定儿子还在山里活着呢。”
“17个家庭的遗属有17种和上一段人生告别的方式吧。这种告别可能要通过找到遗体、葬礼或者再婚等等不同的家庭事务来实现。现在还有遗体未得到确认的队员和他的遗属,也有因为工作失误没能被交还遗骨的遗属。这些人该凭借什么和自己的上一段人生告别呢?”小林在书中这样写道:“这次的遇难,可能没有真正的告别。有的只是各种不同的阶段节点,我们要做的只是一一跨越这些节点。我们也只能永远背负着失去挚爱之人的现实,继续前进吧。”
2004年10月的旅程中,小林一行在到达德钦时,天完全黑下,月亮升起,卡瓦格博闪耀着洁白的光。越子望着Ta,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梅里雪山。”
回到日本后,越子给小林写了一封信:“这是一趟没有遗憾的、让人内心平静的旅程。”
斋藤说,越子至今还在拼命学习中文,希望在有生之年,再去一次云南。
在一次搜寻中,小林拾回了一卷胶卷。本以为生锈的胶卷无法冲印,没想到还是从中冲洗出完好的照片。
这是一张C3营地最后的全景。在遇难地点的雪原上,队员们笑容灿烂,忙碌着装卸物品,正准备出发安插路绳。
“那是我从未看到过的C3的样子,还有朋友们熟悉的脸庞。仿佛超越时光,还能与他们相见。”
(感谢日文书籍翻译韩诺。鲁春萍、刘美英亦有贡献。)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腾讯体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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