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UN一直非常谨慎地在“未知”与“安心”之间求取平衡,让“东方”得以继续在现世与异界的惘惘威胁下,与同人一起缓缓调适出一个在新时代的定位。
编辑丨 @胡又天
创始于1996年PC-98时代的《东方Project》,在2002年于C62(第62届ComicMarket展会)发表第6作《东方红魔乡》之后,以相对开放的二次创作规约,搭上日本网络文化起飞的历史机遇,滚雪球般吸引了海量的同人创作,至2010年前后达到了占据各种大型展会半壁江山的巅峰规模,之后才被《舰Collection》等一众新兴IP分享了人气。尽管如此,“东方”系列仍维持着自己的创作节奏,官作持续横跨游戏、漫画、小说、音乐,多角化而不过度资本化;同人不论亲疏,也迭有新作和新梗,稳健地延续着社群和“东方Project”世界观的发展。
对一个创作者或经营者来说,这样一种在全世界都有一堆人自动给你添砖加瓦开疆拓土的局面,应该是梦寐以求的了。在如今这个“大IP战国时代”,除了课金抽卡的商法大行其道,在内容创作方面,相信也有不少人想从“东方”的成功里学个一招半式。所以这篇文章,就让我们来分析“东方Project”世界观建构的“弹性”,看它是怎样逐渐营造出一个兼容各种题材与事物的世界,来承载神主ZUN以及各路同人作者的情怀与思想,乃至整理出一些我们可以学习的心法。
下面就让我们从“东方”世界的成形开始讲起。
丨 逐渐发育成形的幻想乡
“东方”不是一天造成的。
ZUN并不是一开始就想造出一个庞大世界观和完整剧情线的“设定党”,他只是想做自己喜欢、觉得有趣的东西,即“少女打少女的弹幕射击游戏”。既然主角从飞机改成了少女,而主角又决定了是巫女,那么应该有个方便她们发挥的舞台,于是就有了“幻想乡”和剧情对话。从《东方红魔乡》开始,ZUN又想到以“符卡”为各个Boss的多段攻击命名,这便要与角色风格统合,于是开始讲求人设。既然有了这些,那么把它们串起来,形成一个可以自洽和继续发展的世界观,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这种“开始认真起来”的发展,从2003年第7作《东方妖妖梦》开始,有了明显的表现:题材转向和风,从日本的民俗、神话和哲学思想里取材来建立角色,完善既有地界和拓展新的地界——在《妖妖梦》是亡灵、冥界与幻想乡本身的结界设定,在2004年的第7.5作《东方萃梦想》里是鬼族,第8作《东方永夜抄》是捏自《竹取物语》的月人与月都。幻想乡同时确立了“承载被现世所遗忘的事物”这个设定,为之后的一切打好了基础。
必须强调:这个基础设定,极其重要。
为什么呢?
因为这便使“东方”可以联系到我们各种人的“情怀”,弹性地让创作能与现实形成对比,不只是简单地保存过去的事物,而更是隔着大结界(或者我们的眼前的书页与屏幕)来与现世的我们对话。或者换句话说:这个设定,可以非常方便地让创作者把“东方”的世界、角色与故事,经营成各种和我们的现实具有对照意义的“镜像”。
被现世遗忘的事物会流入幻想乡,得到保存、保育以及新生,而一旦我们读者、玩家通过书页与屏幕看到了这些事物,我们的相关回忆便会被勾起来,即使之前未曾见闻,也能了解到那么一段历史的存在,从而对“记忆”与“文化”这一些大题目有所思。
最显著的例子是2007年第10作《东方风神录》,它从ZUN的家乡长野县的诹访信仰中捏出了两位被现世遗忘的神明,带着她们的守矢神社和风祝一起整个迁入幻想乡,重新建起一方势力,开展新的故事。于是,在我们的现实世界中,就涌现了许多因为《风神录》而去考究诹访信仰和古史的同人,ZUN达到了用创作来振兴传统文化的目的。
除了古代的神明,官作里也让近现代的书报杂志、旧电脑、手机流入幻想乡,最近的第15.5作《东方凭依华》的新角,“能使人消耗财产”的依神女苑,穿着则采用了198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全盛时期的迪斯科舞厅浮华风格。这能让你想到什么?──原来“被遗忘”的名单已经推进、推近到1980年代了?成语有“恍如隔世”,这会可真是“隔世”了:已经过去30年算是一世,在幻想乡里看到这种画风重现,也是隔世。
反过来看,这个象征浮华和浪费的角色进入了幻想乡,也可以解读说是外界(包括“东方”的现世和我们的现实)日本,在经济失落了30年之后,“低欲望社会”愈成主流的今天,已几乎忘却了那种财大气粗的感觉。年轻一点的人甚至难以想象曾经有过这样的时代,但它确实存在过。当他在游戏里看到了这种风气的魔幻再现,抚今追昔,便有可能生发“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的感触,从而在今后产出相关的同人创作,乃至反馈到当前的现实。
一个能达到这种成就的IP,在实际影响上,便要比仅只是单自做到合理自洽的作品厉害。上面提到的守矢神社、依神女苑,都只是众多角色之一或一部分,官作其实没有那么多篇幅去详细交代每个人的来龙去脉,也只有少数角色能得到多一点的戏份去发展其所承载的概念,此外大部分亦不免归于“开坑不填”之列。然而原作者不填(或者以后再填,有生之年),同人来填;官作在正式剧情上的概略与留白,反而加强了世界观的弹性和与二次创作的相容性。
我曾在一篇分析“东方”的访谈中写过:“你的专业知识超过谁,或者被谁超过,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能拉出一个场子,结成一个圈子,让超越你的人给你作贡献,这才是高人。”其实,如果我们自己来创业、创作,多半也会这样规划、这样幻想,毕竟谁不想站到上游,摆个作业本出来就有好多免费的小精灵帮你写好呢?可是要怎样才能让小精灵愿意来跟我玩?
讽刺而合理的是:在这方面最成功、最是奇迹的ZUN,却没有从一开始就这么想,而是有了苗头以后,再配合着调整架构──或者说,因为架构在《东方妖妖梦》之前还没确立起来,所以他在完善的时候,便有意识地把整个“东方”的世界观做成了便于同人创作的样子。
ZUN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说“我来做个开放二创的大IP大家快来快来跟我玩”,而是含蓄地作出感谢和宽容的姿态,让来玩的人觉得舒服。这是他做人成功的地方,或者应该说他本性就是这样。我们也可以学,然而我们的本心未必有ZUN所展现出来的那么随和。要命的是,如果你一开始做IP就是立志要做大做强的,那你就算勉强作出这个姿态也不会有人信,此乃“商业”和“同人”的根本差异。我们只能先认清自己是怎样的人、想做到什么,寻找我们可以学、学得来的部分,再想想来跟我玩的人会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然后找到一个能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我们学得来的,是内涵,是精神,是营销语言和管理学所不能至的文学、艺术与哲思。或者用ZUN风格的语言来说,是“酒意”。何谓酒意?就是一种让人和乐融融又怅然若失的情调,是李白对月亮和修仙的逸兴和痴傻,是古龙对女人和兄弟们触手能及却永远交不了心的孤独和寂寞,是你装×卖骚表象底下真正低回不去的苦逼和离骚。用比较可以捉摸的普通语言来说,就是在提供愉悦和宽慰的同时,也给你吊着一些问题与悬念。再换句话说,就是把握好一个摆荡在“安心”与“不安”之间的氛围,让人得以有所思而浮想联翩。
丨 安与不安之间
创作的基础是对比,对比愈多重、愈切身,就愈能让人“有所思”。但如果一味讲求这种写实主义的品味,那大家都应该去写现实背景的东西,然后考据务求精详,推演务必合理,这门槛就太高了,而且你若一开始就接受了常规思维的束缚,那么愈是刻求,就愈容易和现实一样令人窒息,然后还是经不起挑剔读者的检验。所以自古以来,很多明智的创作者会一开始就采用“跳脱常规思维”的意念,造出妖怪、异能甚至不同的物理法则,“卡通化”地突出各种与现实的不同和不相容,而得以不必太在意细节地给到有趣的刺激。
“东方Project”走的也是这个路数。它与其他奇幻作品不同的地方是:ZUN一直非常谨慎地在“未知”与“安心”之间求取平衡。
很多平庸的作者,宥于自身的想象力、价值观和所谓的“市场”“消费者接受度”,虽在开头举出了一些超常的点子,又用上了各种科技、魔法、怪物和社会形态的设定,欲引发众人对“未知”的好奇,但演到后来,还是收敛成了俗套的冒险、言情和日常故事,说好听是“王道”,说难听是“无聊”,而在好听与难听之间,还有一种微妙的说法,叫做“使人安心”“安定”或者日语的“安心信赖”。
所谓“安心信赖”,从字面意义看,就是:你可以确定它会怎么发展、怎么收场、过程中不会出现什么,因为你可以确定作者不敢冒犯读者、编辑、金主或各种主流的观念。这样,创作就丧失了“未知”这一项基本的趣味,创作者如果不再勇于探究未知,也就难以再用进取之类的精神价值来感动人──纵使他们表面上都还这么标榜,但有了些阅历的读者与玩家,便很难不觉得匠气或者幼稚,然后这作品也就凉了。
特别引用“安心信赖”这个日语词,也是因为它近年在二次元圈子成了一句著名的反话,用来调侃各种保证稳赢然后翻船的行为,如今也就可以用来描述各种“一心求稳”“以为会稳”然后完蛋的情形。原出处似乎是在格斗游戏圈,确切详情我尚未查到,还请识者见教。
ZUN身为习性保守的日本人,“东方Project”作为以轻松娱乐为基调的系列作,大体上也是要持续照顾着“安心”这一项需求的:每作率皆以异变始、以宴会终,中间的暴力(弹幕决斗)也不血腥,总之我们不会看到让人难过的杀伤(仅漫画《东方铃奈庵》中被处决的易者是例外,而那位易者是无名的妖怪化的男性,并且不画眼珠,最大限度地做成了杀掉也没关系、无须给予人权的样子),最后幻想乡总能又回到和平的日常。
表面上,从旧作到《红魔乡》以及去年的《天空璋》的确都是这样,然而台面下,透过各种穿插藏闪的伏笔,ZUN在两个关键的方面作出了不落俗套的处理。
第一个关键,是“累积不安要素”:
幻想乡不是理想乡,不是桃花源,不是乌托邦。表面上我们解决危机,继续快乐玩耍,实则问题愈来愈多;尽管问题愈来愈多,但也不能选择什么一劳永逸的解法,因为生趣就在其中,即使这生趣是以继续压迫底层、停滞时间为代价。
设定上,神灵与妖怪的存在基础,是人类的信仰与恐惧。现代人有了科学,使神明和妖怪消亡,所以八云紫和一众还没完全登场的大妖怪创建了幻想乡,与现世相当程度地隔绝开来,禁锢人类居民,将普通人的智识限制在前近代的水准,教人保持信仰与恐惧,来保育流迁至此的妖怪、神明与其他异类。
妖怪高于人类又需要人类,人类出任的博丽巫女居于其间担任大结界的维护者和惩治逾份人妖的“城管”,这是一个很违反人本主义和平等思想的牢笼架构,然而多姿多彩的“少女”们的宴会,就要靠这个系统才得以继续,而我们在此是和主角们站在统治阶级这一边,维护着过时的贵族体制。你会为此不安吗?那就对了。你不会为此不安吗?ZUN就在一次次的异变,和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言碎语中,把各种不安要素推送给你。
幻想是现实的镜像,古代中国民间按照朝廷的体制编出了一个天庭,而天庭神仙不会死,所以吴承恩这等深谙世情的作家,就能运用这个世界观架构,把老人政治的弊端推演到极致,而在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异变中予以深刻的讽刺。ZUN之建构幻想乡,多少也是搬用了至今犹存的日本贵族社会的架构;即使他并非刻意如此,但既然要保存消亡的旧物,也就不可能不纳入在旧日居于统治地位的贵族文化。
事实上,小说、戏剧、漫画、游戏这些艺术形式,只要你是聚焦于一批主要角色,就必然会呈现出阶级差别:主角和配角是贵族,龙套是平民,其余只出现在台词或背景中的就是贱民,甚至是连贱民也不如的数字。无论你的作品和主角是要代表哪种思想哪些阶级,舞台上是“角儿”就是贵族。你可以思考一下这之中的吊诡。
很多作者和业者的想法是:不用思考太多,既然大家爱看,那么把这条路线进行到底,带给老爷们无尽的后宫和必胜的“历险”就是了,犯不着搞什么颠覆或反思,于是我们有了一堆在社会形态、人物关系上彻底“童话化”的轻萌奇幻新作(例如近几年80%以上的日本ACGN,保守估计),而且很多还是喂给成年人的。最近中文圈内有一个新兴的流行语“媚宅”,便概括了这种情况,也解释了“二次元”被圈外鄙视的一大部分原因。
“东方Project”在这方面的一点不同,就是它虽然不颠覆,但还是有所反思的。作者还会有意识地时不时刺你一下,提醒大家:这是一个牢笼,以温柔包装着残酷。漫画《东方铃奈庵》即以人类村落租书店里觉醒了阅读妖魔书异能的少女本居小铃为主角,照见了各路妖怪于争夺影响力上“斗而不破”的局面,以及负责纪录、颁行历史以控制民众的史官稗田阿求的暗地反抗。正作游戏中,2007年第10作《东方风神录》到2013年13.5作《东方心绮楼》相继引入了更多神道、佛教、道教势力开展争夺信仰的“宗教战争”。这些争夺人气来延续或强化自身存在的战斗,对应的戏外现实,不也就是我们的娱乐市场上,无数大大小小的ACGN拚命在求生和争取更多利润、份额的景象?
2013年第14作《东方辉针城》着墨于弱小妖怪的“下克上”和用“外界魔力”(尚无明确解释)成功替换了自身存在基础的付丧神(成精的物品);2015年14.5作《东方深秘录》和15.5作《东方凭依华》出场了“秘封俱乐部初代会长”宇佐见菫子,让幻想乡和现代外界开始有了稍大的互动;15作《东方绀珠传》更开展了幻想乡与月都的冲突,再加上一个尚未展开戏份的异界地狱;去年的第16作《东方天空璋》中登场了一位元老级的隐藏大妖,有份创建幻想乡的秘神,通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四季异变,向各界势力宣告了“这里还有我”。这些角色与势力,并不只是为了战斗需要而编出来的另一批“强者”,而是各自承载着不同的价值观与历史来展开碰撞。
──当然,一般的创作者都知道应该这样编,才好让角色立体起来并且呼应、连结现实议题,但能做到何等程度就看功力了。ZUN则是聪明、省事地利用概略、片段的叙事结构,将争端的由头点起来,隐晦地提示我们去关注那些被遗忘、被压迫,而又有其贡献与潜能的群体,而不流于狂霸酷跩炫的高来高去,如《天空璋》的秘神摩多罗隐岐奈,原捏便明确是承载了古代日本被岐视的“障碍之民”之历史的摩多罗神(参见宫酒姬《隐岐奈和诹访子的渊源》和收于《东方文化学刊》第7期的《深嵌历史的心障,秘神涵化的委曲:障碍之民考》)。
实际上,ZUN目前还没有把这些不安因素都引爆来个史诗级战争,在可见的未来大概也不会打破和气来用“东方”去正面声讨现实问题,然而他所拉出的“东方”世界观,是便于这种种矛盾的呈现、溯源和发展的,以一种不冒犯今之轻萌品味的形式。
在让“萌豚”们吸舔受用的同时,不忘提醒有心人和有识者,这一切“安心信赖”的美丽表象底下,有着怎样的暗流,而这些暗流又因为要照顾我们想要继续有得吸舔的欲望,被一次次以和稀泥的手段摆平。打架是一定要打架的,不打没戏唱,但不要打死也不要伤感情。
这是正作游戏“符卡决斗规则”的立意,也是日本大众娱乐那么多年所发展出的共识和枷锁:新角色一定要引起异变,就像哥吉拉一定要造成破坏,但它不能真的毁灭日本,也不能被打死。这样不能输、不能赢又必须要有戏,还能怎么编?我们应该歌颂平民、关怀底层,可是作品里的舞台灯光必然聚焦在主角们身上,形成事实上的贵族,而且我们就指望着这些贵族来帮我收集信仰挣饭钱。对此,我们是要矫情,还是要坦白?
答案大概也就只好是:使人看见、与之共生。让有心人能够认知到这一切所内禀的不安与不平,而或在往后的人生里多一点自省和仁心;另一方面,对于没有意识到或不想去思考这些的爱好者,这些不平与不安所造成的悬念,可以吸引他们继续牵挂这个世界和这些角色往后的际遇。
所以,第二个关键,就是“动态平衡”:
童话的最后,总是世界恢复和平、王国回到了正轨。近百年来,愈来愈多创作者不满意这个套路,而转去追求革命,但革命成功的结局,其实也很难不是另一种立场的“勇者打败魔王”式的意淫。这就又演化出了两个路数:一是体认到人类社会问题永远不能也不会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顶多也只能是全部毁灭、暴力解决),而将创作和推演的笔触转移到各种人际关系和心得体悟的调整上,给现实中的读者提供对照;二是放弃治疗,回归童话,让自己去相信一些简单的口号,或根本不再讲什么口号,便在幻想里实现Happy Ending就好。
“东方Project”在这结局问题上的处理,一开始是第二种,毕竟轻松随意的射击游戏也不需要什么思想内涵。可是,最晚从第7作《东方妖妖梦》开始,ZUN就转向第一路,大约他自己想做,也发现了这个世界观架构很能作这种探讨,不做就可惜了。于是在第8作《东方永夜抄》里,他从《竹取物语》和中国神话里捏出了一个拒绝寿命、摒斥变化的“月都”,和拥抱异变、收容一切的幻想乡形成对比。
ZUN让幻想乡选择的,是拥抱变化,不教那些妖怪和绘画、音乐停留在千百年前的老样子(真要停留,现代的ZUN也做不到),而要与时俱进──以一种操之在我、比较可以不被现世的主流风潮带走的步调。而幻想乡的社会形态与权力格局,也就要有别于使人窒息的静态秩序,而要做成让各路人马互相进退调适,不搞绝对化的“动态平衡”。
众所周知,日本是非常讲求稳定、安定的社会,就如王朝中国也一直讲求着千秋万世,即使这种美梦屡次被内忧外患打破,只要稍有几年太平日子给我们缓过气,就又回来了。无论你有多么清楚这样不行,但我们就是控制不了自己。那怎么办?也就只有在创作中探索一些比较可喜的、有活力的路径。ZUN生于昭和,活到平成,又在大公司TAITO工作过,对官僚主义、保守思想的弊害深有体会,幸而能跳脱框架来从事自由的同人创作,自然要想办法做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于是,“东方”在《妖妖梦》之后的每一作,都会加入一些足以撼动幻想乡既有格局的要素,且在主戏完后继续作为变因而存在,尽量让大佬们在擘画未来时必须将之考虑在内,也让同人二创有搞头,而不只是把卡池愈挖愈大、后宫愈盖愈多——所以有些好笑的,《东方红魔乡》的红魔馆诸角,到最近虽然也有再登场出力,但在政治上就没有什么表现可言,虽然这也符合蕾米大小姐开心就好的人设。
很多爽书的新角色,不论正派反派,一开始都大张旗鼓,戏份完了以后就被招安收房,从此无所作为,到有剧场版之类总动员的机会时,才再出来帮衬一下主角。这大多是因为角色背后没有真正强韧、尖锐(倒不一定要在力量上强大)的概念来支撑,是故开完作者给予的外挂之后就不免泯然众人。“东方”则在世界观设计上就尽量避免了这种情形,尽量让出场的妖怪有所本,有其所代表的恐惧与概念。虽然也不免有一些没啥个性与发展的小兵级角色(如清兰),但大咖就是都能搞事,只是不随意搞事,而是在政治与战略的需要之下,有理由、有意识、有限度的搞事,博得各方势力的尊重,然后可以暂时不搞事。
这种有限度的分寸,亦有其理由:生存第一。幻想乡需要大家共同爱护,要文雅的武斗,不要死斗。在绚丽的弹幕底下,少女们很清楚自己只是被现世排挤的失根兰花,只得在此结伴扎根,但另一方面她们也不能放弃过去曾有的威名与光彩,所以还须矜持着继续拿腔作势来刷存在感──她们不是人类,不能泯然众人,如果不刷存在感,就真要消亡了。
所以,要有体育竞赛一般的“动态平衡”,才能同时满足妖怪的存在感需求,以及我们外界观察者的好事心理。
动态平衡的条件之一是不能有力量太夸张的角色,如果要有,那就必须要有同等强大的制约,使之有收敛锋芒、不尽展威能的理由,而将其力量保留成一种威慑与悬念。简言之,就是给强者加上牵挂:再强的存在,有了牵挂,胆子就会变小,处事就会倾向妥协,搞事也会有所顾忌,而可以被我们这样的凡人理解、同情。ZUN所设计出来的幻想乡生态架构,就是这样一个羁縻强者的限制器。
在台面上主持着整个幻想乡的大Boss,“境界妖怪” (日文“境界”较多是分境线、边界线的意思,不宜与“最高境界”之类表示整个阶级、领域的中文用法混淆,但目前的中译大多直接沿用了“境界”两字,故此略加分辨,请留意鉴察)八云紫,在(故意写得不十分靠谱的)设定上有各种穿梭次元、翻转乾坤、逆乱法则、神秘莫测的作弊本领,理论上可以随心所欲、宇宙无敌,但她身上又有一个最固定的制约,就是她爱着幻想乡、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幻想乡的存续。于是,“未知”与“安心”的矛盾,在这个角色的身上得到了统合,同好江庭雪在知乎上的“如何评价八云紫”回答说得好:
从一般的设定上来看,八云紫无疑是想要体现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未知感,未知本应使人恐惧,但她本质上又是个如同指北针一样令人安心的机械。更妙的是,这两种感觉叠加到了一起,不仅给了二次同人创作者更加舒适的创作环境,更是让八云紫这个人物在“东方”众的认知之中变得可控了起来。
在《东方凭依华》的剧情对话中,ZUN又进一步,让梦境版本的茨木华扇(比较会说真心话)在依神姊妹面前狠狠对八云紫吐槽了一番,相当程度消解了这个大Boss“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形象:
她虽然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其实是个胆小鬼,内心一直慌得不行。
既不能放着不稳定因素不管,又胆小得不敢自己行动,就这么个家伙。
这便是一种反套路而更加真实的描写。如《三国志姜维传》作者Ratchet所说的:很多编剧写智者,都会硬把他写成绝对不会犯错、什么事情都了然于胸的样子,犯错也只能是栽在比他更聪明的人手里,这样并不真实。
如果故事要基于那种高高在上的设定来展开智斗,局面就很容易发展到作者的智力无法处理的境地。相对的,一个戒慎恐惧的智者,自然会比一个骄矜自大的“智者”更有格调,装起神秘,也就不仅仅是为了秀优越感,而还会有掩饰恐惧的理由。
丨 小结
幻想乡是要让被遗忘的旧物得以再度美丽的地方,而上位者也就要强颜担荷起那些美丽底下的哀愁。“东方”角色中有许多是长生的妖怪、亡灵、神明、天人,但ZUN并不只简单地像访谈中所说,处理成“动漫中的人物年龄都不会变化”,便让粉丝安心受用这些永远的少女欢闹,而是反复在作品中提到“生者必灭之理”之类的能勾起“寿命论”恐慌的概念,让一众“逆天续命”的人、妖、神、鬼与幻想乡一起承载着使人不安的时间之重,继续在现世与异界的惘惘威胁下,缓缓调适出一个在新时代的定位。
但如何才是正确的定位?没有标准答案,作者也不应该给出一个“从此就永远幸福快乐”的终局。因为,幻想乡所对应的现实──濒临消亡的传统文化,也不该有简简单单就能在当代得到新生与永续的解决方案。博物馆或政府、企业的文宣可以硬讲,但那就只是硬讲。
现世与幻想乡都必须拥抱异变,幻想可以比现实好过一点,令人安心地不让可爱的角色死去老去,但它仍然要承载那些自古以来的问题,才好在情怀与思想的层面上都继续勾住同好的心,这就是“安与不安之间”。
这些不安要素,在可见的未来,ZUN应该都还不会忍心将之引爆,但他并不强去摆平或无视,而是有意识地将“不安”作为底蕴,摇摇欲坠地支撑、满足着戏中人和戏外的我们对长生、青春、安稳的贪欲。
ZUN自己也是有着这些贪欲的,不然怎么会来写这么多东西呢?然而他又幽默地在世界观层面上保持着对这些贪欲的罪恶感、病识感,“东方Project”因而可以和众多选择了“回归童话”的新IP区别开来,保有一种弹性。
“弹性”是什么呢?除了“可以讲这个,也可以讲那个”“万物皆可‘东方’化”,就是时不时还可以弹一下你的脑门,刺一下你的心,进而联结到历史与现实中的未解问题。这便是我们应该学、可以学,也能学会的“弹性”。
丨 下期预告:秘封俱乐部的追想与惆怅
“东方Project”在主舞台幻想乡之外,尚有一个与之对照的时空,即“秘封俱乐部”所身处的近未来科学世界,其同人创作之丰富与悱恻,尤有胜于本传角色,篇幅所限,且留待下回再来分析秘封二人组那离奇而揪心的羁绊,及其在整个“东方Project”世界观建构上的作用。
原文链接:安恬与残酷之间的温柔拉锯:“东方Project”世界观建构的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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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触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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