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园林的未来是什么?

回答有些长,且晦涩,请见谅。

中国注入到日常栖居的文化之深之广……只有西方中世纪教堂蕴含的栖居文化,才堪可匹敌。

将“装折”视为“装修”的等效物,掩盖了园林装折有别于家宅装修的特殊性,将装折视作建筑与景物错综的空间转折法,则能装折出居景错综的四种——庇体、如画、入画、无尽的空间姿态。

装折题解

三年前,周仪发给我一段对《园冶》「装折」篇的读注。周仪认为,这才是园林「装折」之「折」,其所涉之事—从屋架到廊屋乃至墙地之广,绝非以大木讲结构、小木管装修的二分法可解,它们皆有从家宅向园林空间进行转折的身体面向,略过「装折」篇中间相关隔扇的一段文字,周仪掐头去尾地摘出末段里的关键:

「出幙若分别院,连墙拟越深斋」

对这两句曾被广为注疏的文字,周仪注意到的却是其居住经验的感知反常—「出幕」之事,常用于室内,以分割斋室;「连墙」之事,多用于户外,以分庭别院。计成特意错综两者的内外经验—以幕别院、以墙连斋,周仪以通感来诠释这反常—幕与墙、院与室,因有身体 感知的空间类似性,就能装折出内外错综的空间奇境,她将前段两句「楼梯仅乎室侧,台级藉矣山阿」—剪贴至此,以示范装折错综的空间妙法—从道理而言,楼梯爬楼,与石蹬登山类似,从感知而言,爬楼与攀山,却完全两样—前者属日常起居行为,后者为山水行游乐事,一旦以山与梯错置,则能装折出居游错综的感知奇境。这奇境,既有苏轼所言—反常合道谓之奇—的可循道理,也颇得计成「性好搜奇」的感受之奇。以身体感知为线索,我大致能将园林装折的空间任务归为四态:

1… 装折庇体态— 重点为屋宇与身体的庇护关系;

2… 装折如画态— 重点为屋宇与景物的对景关系;

3… 装折入画态— 重点为居景错综的居游关系。

作为中国园林「深远不尽」的共同目标,它们共同指向空间装折的理想态:

4… 装折不尽态。我以为,空间装折的时间不尽态,就缀在「装折」末尾两句的时韵构赏间:
「构合时宜,式征清赏。」

装折庇体

在《山居赋》里,谢灵运将中国以大木作构造的栋宇,视为对原始巢穴的祛弊改良:

「若夫巢穴以风露贻患,则《大壮》以栋宇祛弊。」

以《大壮》为卦的栋宇结构,旨在改良对身体有风露贻患的巢穴,它出自《周易·系辞》:

「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

「上栋下宇」之「栋」,特指构造房屋的梁柱结构,「上栋下宇」之「宇」,则指由梁柱构造出的房屋檐口意象,「以待风雨」的「待」字,还表明,中国建筑构造的檐宇深远意象,一开始,就有朝向自然风雨的乐观面向。

图145 《 营造法式》阑槛勾窗的障水与障日

图146 斗拱与出檐演变图局部, 出自梁思成《图像中国建筑史》

相对于中国建筑以栋宇结构的举折或起翘,来平衡避雨与纳光的庇体需要,被北宋《营造法式》归为小木装修的槛阑勾窗 ( 图145),其立面上下分别标注的障日板与障水板,见证了装修也能分担避雨纳光的庇体重任—有了隔扇底部密闭的障水板,中国建筑的大木出檐,就只需承担障水板以上的避雨功能,唐宋建筑出檐渐浅的变化 (图146),大致与此相关,人们却将这种出檐变化,视为造型退化。就出檐对身体的避雨功能而言,若以障水板之上的柱高,比对宋代建筑的出檐深度,其比例,与唐代以全柱高与全出檐之比,应不遑多让。

日本古建筑屋宇的出挑深远,虽被认为继承了唐构遗韵,但更可能是中日起居身体差异的印证,为庇护日本人席地下沉的身体,屋檐出挑的深度,就必须覆盖整个地面 (图147),而中国建筑的身体,随宋代普及的垂足家具而抬高,檐下隔扇底部封闭的障水板,既不会遮挡向景的视线,还能分担屋顶避雨的部分功能,它导致中国屋檐由深到浅的变化,还能为居室装折出纳光暖室的身体诗意—浅檐能让阳光更好地进入室内。

图147 天龙寺方丈深檐庇体,董豫赣摄

图148 南宋 · 刘松年《四季山水图》局部

扬之水在《宋人居室的冬与夏》一文中,展现了宋代居室,如何以装折与结构交错而为,共同调适居室内生活的身体诗意,南宋刘松年绘制的《四季山水图》,夏图中完全敞开的水榭 (图148),外圈深色的细柱,并非结构,它们是为冬季安装隔扇的小木框架,从其冬图的雪景中 (图149),一样的水边榭,四周这圈被《营造法式》归为小木作的擗帘竿,就被满樘落地的亮子完全包裹,以将起居的身体,从深檐之内, 推出檐柱以外,推至小木装修的外框,以便暖阁受光。这也是日本书院造建筑—譬如桂离宫的改造趋势,人们夸耀日本建筑出挑深远的古意,却对桂离宫出奇的浅檐 (图150),视而不见。

图149 南宋 · 刘松年《四季山水图》 冬图局部

图150 京都 桂离宫出檐,董豫赣摄

如画隔扇

与此对称,为证明中国传统建筑独立的梁架结构,具有与现代框架结构类似的先进性,中国 建筑史家,多将目光聚焦于中国全木结构的大建筑,而伊东忠太却发现,全木结构,只是日本席地生活的主要建筑特点,在中国北方,更大量的例子,则是砖木混成。即便太和殿的平面,也是以砖墙围成U形平面,只向南曛开敞。大量的四合院,也以砖墙围成三面封闭的U形,敞向庭院的面向,还多半以半高的槛墙,承托半墙隔扇,这截槛墙名称里的「槛」字,或是对槛窗下槛障水板的砖墙置换,其砖材,改良了障水板的保温隔热性能,其高度,则能平衡室外采光量与室内向外的视线,在「装折」篇里,计成对园林隔扇或槛墙的高度建议,是比室内桌面稍高寸许为妙,这半截矮墙,虽会对日本席地的视线,造成难堪的向景遮挡,却成为明清江南园林隔扇的普遍高度。

「门扇岂异寻常,窗棂遵时各式。掩宜合线,嵌不窥丝。落步栏杆,长廊犹胜;半墙间隔,是 室皆然。古以菱花为巧,今之柳叶生奇。加之明瓦斯坚,外护风窗觉密。」

图153 半墙隔扇之一,沧浪亭翠玲珑,董豫赣摄

图154 半墙隔扇之二,拙政园留听阁,董豫赣摄

在计成这段装折文字里,「半墙间隔」,在江南园林里大概有两类做法,一类砖墙隔扇各半 (图153),另一类则将隔扇的障水板做到槛墙高度 (图154),这两类都在民宅里使用,它们与家宅异常之处,或许只是装折图案的差异, 但我至今也不清楚,计成的柳条窗,如何能让园林生奇。这些年来的园林游历,让我印象最深的园林隔扇有二:

1… 青藤书屋的隔扇(图155)。十几年前,雨间误入青藤书屋,满堂隔扇障水板高度,大致按计成在「装折图示」里的提示,刚刚高过书桌寸许,合上隔扇,书桌诸物, 尽隐于密闭障水板的阴影里,障水板上,尽为障纸方格,天气晴好,则可隔扇尽开,但这只是日常家宅通用的小木装修,其反常在密闭的障水板下,忽垫以空石框,石框直接落地的一圈空透,不但照亮地面,还能俯瞰桌下庭外石池的游鱼碧苔,颇得计成在书房山里—俯于窗下,似得濠濮间想—的气象,这类装修隔扇罕有的变化,算是错综庭景的园林装折;十年后,邀王澍、彭怒、张斌等友人再去,书房两侧,庭院池藤景物大抵没变,书房内一排高过障水板上沿的密闭展柜,不但拥塞石框而难以瞰水 (图156), 还大有凌乱不堪的败象,装折的小变,竟能尽改园居氛围。

图155 绍兴 青藤书屋隔扇

图156 绍兴 青藤书屋隔扇现状,董豫赣摄

2… 拙政园远香堂的隔扇 (图157)。 多年前,与一群好友围观远香堂,有惊其隔扇制作标准化的现代性,有讶其满堂空透隔扇的空间流动性,我则被其与景物透射的幻境所惑,夹堂的两层隔扇玻璃,既能透来那边的小山绿林,也能反射这边的山水碧色,而深色隔扇的光面油漆,自身还以反射叠 加逆光碧色,王澍将我这疑惑,转向当代建筑的设计思考,他认为当代建筑,仍有用光面漆的正当性,我以为,这是针砭建筑师喜亚光而厌亮光的至今趣味,装修漆作的亮光技术,若置于居景错综的装折任务里,就有无关时代的正当性。

图…157 拙政园 远香堂隔扇,董豫赣摄

廊房入画

身体入画的动力,进一步将明清家宅合院的檐廊拆离,拆成独立的折廊,随着入画的身体, 被带入园林景物深处,计成不无得意地夸耀他专为园林空间发明的折廊:

「廊者,庑出一步也,宜曲宜长则胜。古之曲廊, 俱曲尺曲。今予所构曲廊,之字曲者,随形而弯,依势而曲。或蟠山腰,或穷水际,通花渡壑, 蜿蜒无尽,斯园之『篆云』也。」

尽管计成将这段折廊文字,置于《园冶》的「屋 宇篇」,作为对「庑出一步」的屋廊改造,它虽类似于装折「后步一架」的檐廊结构,但其空间任务,则从家宅装修的「便径他居」,转向折廊入景的居景错综。他认为古代曲廊,要么以直角的曲尺形折,或以圆形的圆规曲,从马远的《踏歌图》看,其两段盘山廊,卧于山间的折廊,似如曲尺折,而抱于崖侧的曲廊,也似圆规曲,计成的之形曲,则以更加柔软的姿态,应和山水景物的形势变化—随形而弯,依势而曲,人工建筑与自然风物即景错综—或蟠山腰,或穷水际,通花渡壑,蜿蜒无尽,建筑与景物装折应对的柔软,被计成以「篆云」夸耀。拙政园西部贴水长廊,其鸟瞰如篆云般的造型,可视为居景装折的错综佳证:

图176 拙政园贴水长廊泊舟而低,唐勇摄

图177 拙政园贴水长廊攀山跨水两高,臧峰

图178 拙政园贴水长廊,倒影楼近水而低

廊基地局所在的山高水低,为这条长廊奠定了 「低方忽上」的起伏之势,而其更加细微的造型变化,无不由居景应变错综而成—这条长廊东南,贴水抱山而低;往北初遇古木而高,以蓄其根土;再东遭遇小舟埠头而低,以接廊行与泊舟水行 (图176);旋即两分,一廊岔往东北见山楼而高,以佐爬山之势;一廊继续北上,跨水拱而再高,以显其廊跨两池高差间的水落石出 (图177);最后,长廊向西北骤降,且折入最北最近水面的倒影楼,才结束其连绵不绝的高低应变 (图178)。其鸟瞰如云的动变造型,既是人工建筑与自然基地媾和的关系产物,也是建筑对基地景物装折应变的结果。被计成置于「相地篇」与「屋宇篇」之间的「立基篇」,就可视为屋宇对地形应变的空间装折,在「廊房基」的一段文字里,计成罕见地重复了他对廊房入画的空间迷恋:

「廊基未立,地局先留,或余屋之前后,渐通林许。蹑山腰,落水面,任高低曲折,自然断续蜿蜒,园林中不可少斯一断境界。」

计成用「一断境界」里的「断」字描述境界,也意味深长,这断境的任务,大抵就是墙垣之功, 断与不断,正是计成命名「房廊」的两性—房以墙合可断视线,廊以柱敞能续美景,拙政园这条房廊,或因历史曾分界两家之故,其廊横剖构成,大多皆为东墙西柱,房廊遂东断而西续;就其平面而言,房墙与廊柱,亦有断续,就其柱廊西凸埠头处 (图179),其墙不随,墙廊断离间,折出一方天光隙院,所植芭蕉受光反光,竟如雪夜泛光照壁;这截墙体自身亦有断续装折,墙以四方花窗嵌壁其间,以尽视觉断续两可之折,断续之最,则为廊东南角的别有洞天 (图180),粉壁绵延断绝处,忽洞开深洞,尽受东园的山高水远,正是廊墙的断境之功,才使东西两段断绝空间间,有「绝处犹开」的装折之妙。

图179 拙政园贴水长廊与隔墙脱开,藏峰摄

图180 拙政园别有洞天,董豫赣摄

装折不尽

就视觉而言,郭熙所用行、望、居、游的「望」 字,由「亡」「月」构成,月虽有从有到无的消亡,却并非真的消亡,它又会从无到有、从暗到明地显现,「望」的视觉,试图把握视觉之外的有/无、或明/暗间的全过程,因有视觉不尽感;而西方以「see」或「sight」表示的看,或许与太阳光线的「light」有关,被太阳光照亮就是明白,而「enlighten」,还有被照亮的启蒙含义,这大概与法国几何园林追求的视觉清晰有关—这是冯仕达在港大讲座后,我在座谈时的即兴发言。

当年,在《化境八章》最后一章「层出不穷」里,我曾从中国造园三要素山、水、林木所要经营的「三远」意象里,也发现一个相关视觉的关键字「翳」:

「它原本出自眼疾的白内障,或许是这层白内障正能屏障出视觉不尽的模糊意象,『翳』字才成为『林木』要素所追求的空间意象;以白内障之『障』为媒,以北宋韩拙将层峦叠嶂的叠山之『嶂』与『障』的通解里, 似乎也展现了山能『嶂』蔽视觉的『障』眼能力;与此类似的还有『渺』,它通常由山水之『水』层叠渺远,但其水字边旁外的那个『眇眇之物』的『眇』字,甚至也是缺少一只眼睛的视觉模糊。」

这个「眇」字,也是两晋文人常用的视觉用字,本意也有眼疾目盲之意,后来也衍生出远望、 深远之意 ,它因与「妙」通,就还有相关意境的精微、奥妙的通解。沿着这条视觉线索,一部网罗中国文人造园的《园综》,相关造园四要素的山、水、林木、建筑,为园林空间经营出的视觉意象,几乎都以视觉遮挡的幽暗模糊,作为空间深远的视觉意象:

「幽奥、深奥、深宧、亏蔽、蔽亏、浩淼、渺渺、荫翳、翳昧、翳翳、窅然而深、郁然蓊勃、靓莫测、如深山……」

我当时已意识到,这或许是将中国园林意境的讨论,转向中国建筑明暗氛围讨论的良机, 按《尔雅》对「宫」的注释,用以描述中国最重要的宫——的四隅,其中三隅——奥、宧、窔,居然都在《园综》描述园林意境的词汇里,居然都有幽暗不明的意象,关于这类幽暗,只有谷崎润一郎在《荫翳礼赞》里,赞美过其宜人的建筑氛围,而中国宫室四隅最后一隅的—屋漏,作为中国古代安置神祗的地方,则出人意料地证明,幽冥黯淡的氛围,甚至也是中国人用来安神的隐幽氛围,这与哥特教堂将神祗置于圣光中的巨大反差,或许昭示了中西方关于建筑诗意的基本分歧,与中国人迷恋月亮的阴晴圆缺的变化不同,西方神学崇拜的太阳神,虽也会在夜间或阴天消失,但太阳却从不改变形状的几何不变性,或许造就了西方建筑对时间永恒的造型追求,西方自古埃及以来太阳神崇拜的传统,几乎照耀着那颗建筑之树的每截枝干—它们为希腊神庙外向的外观,投下柱廊林立的人性光影;它们为罗马万神庙完全内向的穹窿,撒下泛神论的神光;它们将哥特教堂一样内向的尖券,照亮得如天国般灿烂;而在神学没落之后的现代建筑里,太阳光虽能勉强照亮柯布西耶现代建筑的几何造型,但也不可避免地沦为一种神光消殒后的视觉游戏。

文/董豫赣

原载于《玖章造园》第四章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光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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