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漂泊的人,和他拍的关于漂泊的电影|我怎么就成了一个导演⑤

“我在海外学习生活了七年,见惯了身边华人对‘根’的渴望和朋友的聚散离别。”

今年 7 月,导演费聿竹的《冬去春又来》入围 FIRST 青年影展,影片一开始就介绍了主人公刘夏在英国的困境。刘夏是一位身在英国的 27 岁芭蕾舞演员,无法融入主流社会,芭蕾舞演员职业寿命又极其短暂,再加上她的同性恋身份,她应该如何选择,是回到家乡?还是留在英国。

这其实也是费聿竹自己的故事。

1、

在决定去英国学电影之前,费聿竹自豪于自己画画的天赋,有一年,作品还入围了一个展,按照他的说法,“一个非常好的展”。

那幅画是一幅抽象画,费聿竹后来觉得自己太过功利。“连自己都不知道画的是什么,我画得很抽象,你说它是风景它就是风景,你说它是人物它就是人物。”但当时的他给画起了个高深的名字,“风景之多少多少号”。“这个数字不能太大,比如你取 108 号,说明前面还有 107 幅在等着。数字不能太小,说明你这些画还在尝试。”

从那以后,费聿竹就不再画画,除了在北京找的一份动画公司原画工作,画的是“大怪兽那种”。而后,他就攒钱去了英国。

第一年他就发现学费不够,于是休学,在英国到处打工,东拼西凑地把学费交上。

“我干过很多种职业,比如从地下室卸货,每一天大米袋子堆这么高,那种大米袋子在一上午三小时之内必须扛完。”费聿竹不得不到处寻找打工挣钱的机会。想去餐馆刷盘子,但别人也不要他,嫌弃他刷得没有别人快、没有别人干净。最后,他只能找到一份送外卖的工作。“买了一个二手的宝马,那车真的什么都没有,真的是那个相声里面说的,外面下小雨,屋里就下中雨。”

2012 年从伦敦电影学院毕业以后,费聿竹想继续有机会能够拍片子,需要“一个实践的过程”,自然就会面临是走是留的选择。要留在英国,就要融入英国的文化。有时候,他在英国拍完一个镜头,演员都会上来提建议,光口音就让他有些头疼,“每一种口音背后是文化,就是他的人设”。

“说实话,当时真的没法拍,英国文学基础很深厚,戏剧当然就更重要了,这是他们骨子里的那个东西。”费聿竹说,“我是尝试着学了很多,后来觉得就也别跟自个较劲了,这不是你的东西,你再学也是东施效颦。”

《冬去春又来》剧照 图源:豆瓣

而在电影中,刘夏则遭遇芭蕾舞团团长保罗的指责,一个从小就学芭蕾的舞者,并不理解什么是芭蕾。后来,刘夏在电影中有一段自白,芭蕾的秘诀就是“开、绷、直”,但是她自己则永远做不到“开”这一个关键。

但对于费聿竹来说,立即回国似乎也不现实。长期在英国接受的教育,使得他对国内的电影圈子并不了解,而电影这门生意本来就是一门基于关系的生意。

有一个意外的机会,那些年中国影视行业开始慢慢受到关注,再加上政府之间的一些合作项目,去英国拍东西的中国剧组多了起来。他们需要当地比较熟悉的人去做外联,费聿竹就接了很多这样的工作。除了糊口,还希望自己能够借此机会多认识一些行业内的人。

但后来,费聿竹觉得这事情也有些诡异。“我跑外国接中国自己的项目,拍国外的东西自己又不灵。”想明白了这个事情,费聿竹决定回国。那差不多是 2014 年 9 月份的事情。

2、

在当时,费聿竹只有和他的朋友也是制片人魏慕轩一起在操办这个项目。“我们两个人谁也不认识。整个剧组的成立是先找了制片人的助理。我们问制片的助理说,‘你还认识其他人吗?’他说:‘我叔叔也是干这行的。’‘那把你叔叔叫来。’然后他去叫了叔叔以后,我说:‘叔叔啊,咱还有其他人吗?’”

这是一个漫长而又艰难的过程。他们跑了五六十家公司,都没有什么效果。有些看中了,但却对剧本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们希望《冬去春又来》变得更加尖锐一些,比如在白天跳芭蕾舞的女生刘夏,要增加她在晚上跳脱衣舞的设定。更黑暗、更极端、也更能反映社会问题,但费聿竹不喜欢这个,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好不容易,终于确定了两个投资。其中一个,是费聿竹在英国毕业以后当导游的时候认识的。“到了国外,举目无亲,什么都不知道,语言又不通,你是唯一能跟他最亲近的。”他回忆,“特别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会非常迅速建立非常稳固的关系。我这个电影投资人当时也是觉得:‘诶,你这小伙子不错,我帮你。’”

但另一个却跳票了。“原本我还有英国的一个投资,后来结果脱欧。他那也没钱,但我没钱,我就面临着违约,我要四处借钱,四处欠债,我就从上了学之后,就一直都在还贷,我现在欠了一个就是让你匪夷所思、我都没见过那么多钱的债。”后来还是他母亲背着他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才凑齐了投资。

“我们的融资经历实在算不上一个很好的示例。”

3、

2017 年 11 月,《冬去春又来》正式开拍。

因为投资不够,只能紧着花钱。剧组在国内辗转东北和北京两个地方。在北京嘉里中心,因为没有得到业主的许可,只能偷偷拍摄,大部分场景都在昌平完成,“因为昌平便宜”。

英国的部分仍然是在英国完成的。虽然基础成本要比国内高出许多,但费聿竹在英国积累下来的资源还是发挥了作用。“有很多人愿意帮助我们,包括工作人员和设备成本,各方面都节省了开支。”

最戏剧的事,发生在剧组在英国威尔士拍摄期间。

“我们在一个荒山野岭悬崖上。我就让另一个人去开车,然后结果这个车就骑在一个土包上,四面悬空。当时天又开始下雨,我找了整个车上所有能用的铁器,也奇了怪了,唯一的铁器就是一个勺子。那地方根本没有信号,要走下山去打电话,根本不是解决的办法,我们离酒店开车还俩小时。怎么回去?我就一个人拿着一个勺子,把车给了挖了七个小时。”

半夜一点,费聿竹和他的团队回到酒店。他在发现自己的手机被未接来电和各式各样的信息塞满了,其中有一半都在告诉他,他的父亲去世了。他想了想,没有让制片人帮他订机票回国,他知道一旦他回去了,那么这部电影就没有再拍完的机会了,“实在没脸拿着个半成品去见老爷子”。

“那一晚对我的影响很大。”费聿竹说,“威尔士是一个很丰满的地方,天地玄黄。我们真的是小到不能再小,就像尘埃一样。你只有到了那种真的广袤无垠的一个地方以后,给你的那个力量特别特别强。”

“那晚我也想通了很多事,我觉得虽然威尔士它总是很不顺,但是它给予我的东西远远超过这个效果。”

费聿竹 图源:@FIRST青年电影展 微博

4、

费聿竹最终将《冬去春又来》形容为一个关于归属感的故事。他认为,这是一个现代人的普遍现象,而不仅仅是属于海外华人的心理体验。“你看那边两个人,面对面玩手机,自己做自己的,我觉得这是挺有意思的。”

除了觉得这是这一代人的特点以外,费聿竹觉得也与时代相关。“建国这种民族大迁徙,城市的重新规划和建设,包括我的家乡东北,我奶奶那一辈都闯关东,在荒凉土地,重新建立一个家。所以这个对咱们现在来讲,其实是有一些潜移默化的东西在里面。”

在这个意义上,费聿竹重新诠释了《冬去春又来》的主题。“我们这一代人很多生活都是被家长界定好的,包括社会价值观。”这也是女主演最终被确定为一位芭蕾演员的原因,芭蕾演员与传统的公务员相比,是一个太离经叛道的选择。

也可能是费聿竹个人经历在潜意识中的一种显形。他选择出国学电影,本身也就是对于父辈的反抗。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父亲对于他的严苛都是正面的,只是因为怀着一种愧疚的情绪,在对话中他很少会提起父亲。

“我希望把它记录下来,通过拍摄《冬去春又来》这个故事去搞清楚,我们这一代人在这个急速前进的世界中,个体平凡而又复杂的内心世界。”而这种漂泊感,也正是费聿竹在过去十年的生活写照。

在电影的结尾,费聿竹赋予了刘夏一个令人惋惜的结局。她结婚、成为了一名办公室白领,放弃了芭蕾舞的梦想。在生活中,她最大的放肆就是按下一个被标有“请勿触碰”的开关。

但在现实中,费聿竹成了一名导演。“很多人觉得我不靠谱。三十好几了,都没有正常生活,有一顿饭、没一顿饭的。其实现在知道我当导演也没几个。我家亲戚也是那天我妈发朋友圈,他们才说,唉呦,好像终于拍片子了。”

题图:《冬去春又来》剧照 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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