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来，加入过曼联这样的足球豪门的中国人只有董方卓一个，当年他19岁。在那之后，他的人生始终只有一个简单的问题，那就是：当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就达到了人生的顶峰，在其余的日子里，要怎样做才能维持住不掉下来？

撰文| 王天挺

采访| 王天挺 徐芃

编辑| 林珊珊

事实核查| 刘洋

历史上最伟大的足球教练之一亚历克斯·弗格森爵士一生中只青睐过两位中国人。第一位是宿茂臻，一名来自山东的高大前锋，要不是因为伤病，早在90年代初就代表中国人加入了曼联。另一位是董方卓，事隔十年，速度和弹跳出众的年轻人，恰好也是一名前锋，如同动物学家罗伯特·冯塔纳罗萨所证明的那样：前锋和熊猫均属濒危动物。

这样的人是珍贵的。即便时至今日，董方卓转会曼联的2004年初，都是个在中国足球历史上前所未有、独一无二的时间点——它恰好在中国男足唯一一次打入世界杯之后，又赶在了中国足坛大规模腐败之前。那时候一切无不预示着，我们的足球事业将持续走好，直至走向辉煌。球迷和媒体有理由欣喜若狂，一百年来从未有过中国人加入曼联这样的豪门俱乐部。签约的消息尚未公布，就有中国记者千方百计拿到消息，提前泄露。为此曼联召开的发布会，拒绝了所有中国记者入内——这在一百年来也从未有过。

挤满记者的会场里，19岁的董方卓扬着年轻的脸庞，咧着嘴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和弗格森教练一同举起了代表曼联俱乐部的红色围巾。

对于中国足球和球迷来说这是一个关于天才和希望的故事：我们如何接近，我们如何失去，我们又有多需要它。媒体、俱乐部、经纪人和球迷共同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梦，给董方卓原来正常的成长轨迹，设置了一个有如过山车般的起落。后来人们津津乐道他摇摇欲坠、面临崩塌的人生，他在曼联梦游般的职业生涯，还有令人精疲力尽的对他懒惰和奢侈生活的指责，他几乎在一夜之间被球迷抛弃——当初高唱赞歌的那群人成了最猛烈的批评者。这几年他杳无音信，关于他最后的消息是，他去了一家中国第二级别联赛的俱乐部，然后在一场失败的中医手术之后，去了南方。

更有趣的是，从他身上我们看到中国人对待天才的态度。我们推翻偶像的快感与树立偶像的快感成正比，尤其是当他愚蠢地犯下那些低级错误的时候。我们爽快地把一个小孩甩到成人世界，告诉他只要按照理性、高效和成熟的成人法则来，就能成功。一旦失败，我们就开始讲一个“伤仲永”的故事。而仲永最大的错，就是他没有按照成年人的规矩来，没有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但对董方卓自己来说，他的人生始终只有一个简单的、徘徊许久的问题，那就是：当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就达到了人生的顶峰，在其余的日子里，要怎样做才能维持住不掉下来？

这是所有曾经被称为天才、被捧到高处和获得了自己不该获得的位置的人所共同拥有的问题。这是一个对普通人来说是奢侈的和毫无意义的问题，但对某些人来说，这是个必要的、痛苦的和值得回答的问题。

完 美

对一个19岁的年轻球员来说，人生的顶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天价年薪、豪华跑车和模特女友；意味着无所不能的生活、他人国王般的礼遇和全部社会人的尊敬。但对当时的董方卓来说，人生的顶峰就是：他再不用自己擦球鞋了。

没有转会能比这次更完美。2003年，经纪人高琪在一次聚会上见到了时任曼联主教练弗格森爵士。可能是想弥补宿茂臻的遗憾，弗格森对高琪说：“给你个名额，给我带个（中国）人来。”“老头跟我关系挺好。”高琪说。

董方卓被高琪选中，是因为诚实，“他没有改年龄。”他的母队大连实德也很快答应。他们希望通过输送球员建立与海外俱乐部的联系。曼联俱乐部很实在，答应的同时，立即在四川成都开了全中国第一家曼联主题餐厅。

董方卓本人躺在30平米的家中，晚上10点多接到一个电话。此前他去试训，穿的球鞋破了个洞。电话告诉他，不用买了。并且，曼联一线队的队员会有专人擦球鞋和打油的。

这就是他关于人生顶峰最重要的记忆。剩下的，他都是懵的。他坐上去英国的飞机，开始流鼻血。高琪看着他，说：“你念‘我叫不紧张’。”他看着高琪，念了，还流。下飞机签完约，他们一起去看曼联的比赛。进了包厢，没见过那么多大人物，但他似乎最重要。百威、耐克和沃达丰的高层跟他握手，还有一个红牛车队的车手。就因为他是曼联的人。最后他坐下，一个穿着黑西装的侍者走到他身边，“先生，”他问董方卓，“您要下注吗？”

经纪人跟他说，少说话，曼联有规定，球员不能私自接受采访。但“天才一般话都比较少”，一个球迷在留言板写道，“因为话少显示了他在足球上的专注力。对一个19岁就进入豪门俱乐部踢球的年轻人来说，你只能是一个天才——不论谎言与否。”

在当时，他就是右脚的吉格斯、媲美C罗的中国未来之星以及沉默、冷静和坚定不动摇的天才少年。记者们采访不到他，但很多人想赞美他的天才，素材不够，就编了很多假新闻。最著名的是：“他穿着拖鞋原地起跳抓篮框被弗格森看见，惊为天人。”

人生就搞得有点骑虎难下。他给人逼上梁山，给人赶鸭子上架了。还有那球鞋，签了新赞助商，直接给了一行李箱到停机坪，里头全是鞋。试训那会，他瞅着想让经纪人买条球队围巾，说以后给人买一百条，这事也弄得天下皆知。他他妈能跟谁诉苦。他还背着新概念英语一二三册来的，就会说个拜拜，酒店服务员都在欺负他。

但他当时最大问题是没有劳工证。这是一个英国人搞的，外国人想来这必须证明你是个人才的恶心玩艺。他需要先租借去比利时安特卫普俱乐部——一个曼联的卫星俱乐部踢球。这里面还暗藏了个意思，你不是天才吗，先去个小地方验一下货。有趣的是，同一时期还有个冈比亚人也被曼联租借。在冈比亚，他也是个天才。

根据统计，弗格森执掌曼联17年时，共租借出球员59名、102人次，只有8人在回到曼联后打上联赛，真正成为主力的只有贝克汉姆和奥谢，其次就要算昙花一现的查德威克。但中国的媒体显然没看到这条新闻。

麻 烦

他一个人被甩到了安特卫普，觉得糟透了。他望着俱乐部啰里八嗦的工作人员。他妈的，这些人都来搞他，洗衣机是坏的，冰箱冷冻室也不工作。现在他就想给他母亲办个签证，折腾他干什么？驾照寄过来还给寄丢了，天天蹭别人的车，有一次别人给他忘了，走了两个小时才找到家。说来尴尬，他也确实不知道英文住址。或许是因为都被欺负，他跟队里的黑人球员关系更好。只有那些三十多岁的老队员那种，特别老，追着他小腿踢。他不耐烦，就一个加速把人甩掉了。之后有媒体问他最喜欢哪支球队，那当然是曼联啊！不行，得是安特卫普。他最喜欢的食物是薯条，因为薯条是他妈比利时发明的。

他觉得在国内过得挺好，他干嘛要来比利时？他本来就是个按部就班的家伙。在国内吃住都一块的，教练又什么都管。他总是按时到训练场，准时离开，既不偷懒，也不加练。他在曼联试训的时候也是模范球员，“不能带任何女性进入借宿之家”“晚上9点以后不能进入曼彻斯特市中心”这样的13条规定他一条也没违反，他训练完后压根不出门。

但现在呢，欧洲教练说应该自己理解比赛，只给个大致战术，就不管了。他的速度快，弹跳好，只要球给到，把后卫一趟，那不就进了？但就不传球给他。他第一次出场就因为穿错球衣号码而出名，这能怪他吗？可能因为来自豪门曼联看不惯吧，他不理解——就像数年之后他回到大连，他也不理解教练徐弘告诉他要“忘掉曼联标签”一样。

在国内的经纪人高琪坐不住了，跑到比利时来。“这人是个傻子啊。”他目瞪口呆。董方卓给自己找了个在俱乐部打杂的阿姨当翻译，二号翻译是一个港务局的员工。不会烧菜，但认识每一个中餐馆的老板。自家的客厅里就摆个空的大书架，房间里还放了张婴儿床。最令人心酸的，董方卓正非常认真地、严肃地研读一本书，叫《男人的十大优点》。

高琪不得不认识到，他们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扔进了最为凶险的成人世界，这里正是全世界的金钱、欲望、背叛、欺骗浓度最高的地方。

正是贝克汉姆商业化最为成功的年代，每个人都在谈论他的形象、智慧，无与伦比的交流能力和让周围人开心的性格。董方卓却对他不感冒。他更崇拜在世界杯上亮相过的一位土耳其球员。那人足球沙场上如印地安勇士出征，脸上画着彩纹。

他的一位朋友后来说，这种成人社会生活，没有人教他，他也确实不知道怎么做。在当时，他试图融入社会的努力，可能唯一可以凭倚的真的只有那本《男人的十大优点》了。

快 乐

父亲在董方卓八岁时就因车祸过世了。在此之前，踢球就是他最大的快乐。他一点也不聪明，两三岁才学会说话。但就有一点好：听话。他五岁学球，跟在父亲的摩托车后面跑步，个子还没摩托车高。为了练反应，父亲拿羽毛球往他脸上打，躲不过去就打得满脸是血；他还把防弹衣片子拆下来绑在腿上练力量，也从没说偷着少绑两片。

也有别的小孩想学，却总偷奸耍滑。说来幼稚，不耍手段，那是不太聪明的小孩儿的尊严。他是有这个尊严的。过了一年，他就专找八九岁的小孩踢了。又过了一年，他进入了大连名校东北路足球小学。

但父亲的车祸改变了一切。房子是厂子里边的，就给收回了。没地方住，他就得住姥姥家。姥姥家是个什么情况？他舅结婚了，跟他舅老婆住一起，就是他舅妈。他妹也出生了，加上姥姥和姥爷，七口人挤六十平米。住了两三年，又不得不搬去小姨家，他妈必须睡地下。他只能睡柜子上，是装衣服的柜子。

而他的母亲，一位忧心忡忡的单亲家长，开始要求他，每天要把一天中发生的所有事告诉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以便她随时指出错误，方便改正。对此他毫无怨言，坦然接受了。因为在此之前，他二叔提出过要收养他。他母亲想了很久，最后拒绝了。他再也没打过架，因为母亲担心。他饿了三天没吃饭，给家里买了洗衣粉和大白兔奶糖，因为感激。

他依然喜欢踢球。但这其中包含了一个秘密：他不是因为喜欢足球而踢得好，而是踢得好才喜欢足球。

他长成了一个内向腼腆的大高个。他不爱跟朋友出去玩，最喜欢在宿舍看武侠小说，玩仙剑奇侠传。很奇怪，他喜欢令狐冲和李逍遥。但他别说跟女孩子说话了，连男的都很少说。舍友讨论哪个女明星长得漂亮，有点男孩子的幻想，他也认可，但闷着，从不当众表达。所以他的外号是“闷石”。

但你从没看过他在足球场上的模样。他曾经的队友王堃说，董方卓在场上的外号是另一个，叫“阿司”，司令的昵称——一个球场统治者的称谓。

同样在八岁，董方卓模模糊糊意识到一个关键点，足球的天分是一种福利：这与你平时是个怎样的人无关，只要在场上踢得好，就能收获鲜花和掌声。

在球场上，他随心所欲地控球，而足球也信任他。你可以看到一个无礼的，显然没有谨遵他母亲教诲的少年，在喧闹的人群面前，冒天下之大不韪试图过掉对方整个球队，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享受被禁闭的生活而进行的一场冒险，并在这个过程中获得身体上的愉悦。

那一刻，拥挤的房间、寄人篱下的苦痛就都不重要了。他进球时紧握双拳，仰着头最大面积地感受阳光，等待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就像在向周围的所有人索取认可，认可我。认可我。“这小子，太快了。”所有对手都会这么说，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并不是那种家庭条件好，出于纯粹的热爱才踢球的小孩。在当时的环境里，有些地方，球员私下给教练塞钱才能上场。踢上职业队，也有过花费几十万元的情况。

他只有能力够大，大到改变比赛的局势，才能继续留在场上。才能收获赞扬、改善生活：“挣钱给家里买房。”他因为踢得好才喜欢足球。

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代表了一群在青春期有些自卑又很有自尊的年轻人，他们渴望加入社会，渴望在众人面前证明自己。外貌和沟通方面的劣势加剧了这种渴望，然后他们接触到了足球，通过它收获了赞赏和尊重，从此无可救药地爱上它。

胜 利

高琪是中国最好的足球经纪人之一。最重要的，他了解社会，清楚足球成功的法则。他曾经是西安一名体育老师，有一天辞职学英语，后来在中国足协组织的第一次国际经纪人考试中得了第一名。董方卓的转会，在他雄心勃勃的中国球员国际转会计划里是个重要的开始。为此在陪董方卓试训期间，他吃了一个月的面包夹辣椒酱。

高琪迅速给董方卓找了一个带伦敦腔的英国人。他每周上两个半天的英语课，每月花费600欧。每天能记住5个单词。他高叔，还给他按摩、做饭、铰头发。最重要的是，高叔从国内找了私人教练黄庆良。

黄庆良刚从延边足球队退役，退役前是一名经验丰富、速度极快的中后卫，曾经也踢过中锋的位置。当时还有几个教练参与竞争，他争取到了这个机会，他甚至去学了英语和烹饪。他不仅管训练，还负责做饭、打杂、激励和应付媒体。就像个父亲一样。

“董是那种球员，你帮他把其他事做好，他就能踢好球。”黄庆良说。

董方卓喜欢跑步，但他不知道怎么跑。现在黄教练告诉他，第一分钟应该出现的位置、第二分钟应该出现的位置，以及拿球五秒内必须打门。这对他不难，他是场上能力最强的人。他们半夜一起看训练录像，一秒一秒看，直到天亮。天亮了他就咣咣咣进球了。黄教练命令他所有点球都要抢。他犹犹豫豫，黄教练去找队长，队长说好。他就咣咣咣进点球。有一次他让了，他不好意思说不。就被痛骂了几分钟。

“这是树威信，不能放掉。”黄教练说了很多遍。“中国球员，没自信，能不争就不争。但你别惹急了我，惹急了我，我搞死你。”这样不好。是这个道理。有一个叫毕达的翻译也告诉过他，要让教练知道他的努力，知道他愿意变成明星，他才能真的变成明星。毕达说他是个乖孩子，从不越界。

但董方卓本来就不是多么讨人喜欢的家伙，干什么事情总是不得体、不合时宜。小时候长辈摸他头，他把手荡开：“你干嘛？”不同于球场，他无法做反应。人们觉得尴尬，就会离开他。

但在场上表现好，人们又会接近他、容忍他，告诉他不爱说话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他身体继续好，能力继续强，就都能解决。速度就不用练了，他们说。练别的吧，已经很强了。这就是天才的福利。他的身边总是聚集了这样那样热情的人。

就像小时候一样，他又一次成功了。2005-2006赛季他出场2030分钟，攻入18球，平均112.78分钟一个进球，位居比利时乙级联赛射手榜首位。他的进球洋溢着自信，被称为DONG GOAL——一种得球后凭借连续的加速甩掉对方的进球方式。黄教练让他吃的牛尾汤，风靡一时。等他离开时牛尾的价格已经翻了一倍。

2006年12月，他高叔说跟老头把事情定了。高叔去找的朱广沪——国家队主教练，朱指导专程拜访的爵爷，爵爷说希望多召董方卓进国家队，他就进了国家队，朱指导的换人名额有他一个。最终他凑够了国家队上场时间。高叔搞定了劳工证，他终于可以回曼联了。全中国的媒体和球迷都在庆祝。

只有黄教练满面愁容。“半年，再待半年。”黄教练这么跟他和高琪说，希望他再用半年时间，强化身体和技术，担心他无法适应英国足球节奏。董方卓看着黄庆良，这怎么可能呢。他从小就被人拿着跟郝海东比。签了曼联，每一天都不敢松懈，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的人生进展。他们要让他证明，他有资格去曼联。现在他做到了，连印有他号码21的球衣都要出售了，他怎么可能再去等这半年？

十几年后在北京的一家咖啡馆，黄庆良用手比划着：“从地上往桌子上迈，能上去，但很辛苦。给一个凳子，再上去，就不累。”他说道。“这一步就跨上来了，万一哪一天要下来呢？那时候你就得往下蹦了。”

危 机

2006年12月，高琪跟弗格森把事情敲定，他从英国去比利时看董方卓，他决定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第二天早上，他送我去的机场，我说，你早点走吧。他说：‘这三年来你对我的照顾，我很感谢。’我进去了，看见他还在机场等我。那一次是我觉得他最认真的一次，他发自内心地对我表达了感谢。”

“但一年之后，在曼联续合同。他看着我的表情，我心里就放弃他了。我说他没有未来了。”高琪说。

在高琪看来，正是他的女友和一些围在他身边的人，毁掉了董方卓的足球生涯。他们假借关切、体贴和照顾去谋取他身上的利益。“他的心思不在足球上了。”

在回到曼联之后，董方卓先把他的女友接到了英国，然后把母亲也接过来住在一起。他选择了住在曼城球员孙继海附近，因为“都是中国人方便照顾”。但他没意识到自己在曼联，跟曼城是同城死敌。曼联的人发火了，说你应该住我们这，让孙继海把家搬过来。

“他觉得他行了。”高琪说，“他的女友就是个演员。一见我就说，高叔，我叔叔喝一杯茶就能挣两千万。她想当他经纪人。有一次开会，他、他妈和她三个去见弗格森，弗格森直接把那个会取消了。”还有一次他女友和他母亲吵架，大半夜都闹到了警察局，而第二天还有比赛要踢。

董方卓向我激烈地否认了。“胡说八道，我妈从来没去过曼联基地。还有我要是去了警察局各大媒体还不报道了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拿这个埋汰我。”再说了，“我恋爱很正常吧？我就谈一个，好多人谈好几个女朋友”。

“那段时间他确实很辛苦。”黄庆良说。“那女孩在荷兰上学，在比利时几乎天天来，就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但后来他母亲来住一起，矛盾和争吵就多了，他就卡在中间。

黄庆良觉得高琪是个“严父”，很认真，但不够灵活。“他让小董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高琪就不让他找女朋友，但人是男孩子啊，想有个伴侣。”

高琪就认定董方卓太老实，被女人给骗了。为此，“说句不好听的，我们专门带他去夜总会”。结果董方卓连门都没进。

高琪觉得董方卓周围有一群害他的人。蒙他钱的餐厅朋友，专门打探他小道消息的国内记者，“我们给他找了个会计，处理工资上的税，曼联80%以上的税都是他处理的。会计很尴尬地说，前两天，董方卓带着朋友来见他看过税。当时就有很多人替他做这种主。”

在高琪看来，他为董方卓做了很多事。只是别人都不知道。“他去南非那场比赛，本来没有他。我跟老头说给他报上名的，两天之内，找南非足协主席给弄的签证。然后他打进了一个球。”只要他认真踢，打多少场，工资涨多少钱；打多少场球，年薪涨多少，合同谈的是非常好的。

“这些我还是很感谢他的。”董方卓对我说，“但他当时除了正常经纪人费用和工资抽成，我的比赛奖金也要抽，在新合同要加上。我踢的比赛为什么抽？我觉得他已经疯了。我就没续约。”

“很多事情，他自己决定不了。”黄庆良说他周围拿主意的人太多了。董方卓到了曼联之后也没跟黄续约。“我是比较伤心的。我投入了全部感情。”董方卓回想起来也觉得抱歉，“他就像父亲一样。”但那时候就觉得不需要了。

2007年，在一家英国酒店里，高琪问他：“咱俩还续不续？”“他说高叔你就让我自生自灭吧，大概就这意思是吧，你就别管我了。”高琪说好。“不管怎么说，当时在德国汉堡那一场球，他打得很好，他不是没有能力。他需要有一个人来引导他，我干了五年这个事。但我最后放弃了。”

高琪说他十多年没有联系董方卓了。想让我帮他问问，“当年这个事他想明白了吗？”

黄庆良也让我问一句，就问：“你现在能自己做决定了吗？”

失 败

董方卓十五岁那会儿，热衷于玩一款叫做《三国志》的电子游戏。游戏里的玩家有的喜欢种地屯田，也有的习惯在刚开局就武力进攻，这些他都试过。但他最喜欢的一种玩法还是“单刷武将”——先在各地寻找宝物，然后慢慢地把所有的宝物都堆在一个武将的身上。这个武将就拥有了最高的天赋值，有它参加的战役，总能大胜而归。那时候他身材高大，但沉默寡言，很少与人交往，唯独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只是有好几次，他忘记褒赏武将，忠诚度很容易就降了下来，武将叛逃，实力一落千丈，让他闷闷不乐了很长时间。

七年后，五月十日的晚上七点，在英国伦敦斯坦福桥体育场的球员通道门口，董方卓走向场内的时候，就像玩起了这个游戏。现在的董方卓看上去是个身材壮实、充满干劲的年轻球员，这将可能是他最重要的一场比赛，自从2004年签约曼联以来他第一次在英超出场。但事实上，这时候他在队内的位置岌岌可危，他打不上主力，被预备队孤立，没有私人教练，没有朋友。他的腿肚子在转筋，脚像踩在棉花上。

四个小时之前，他跟随队伍坐上了从曼彻斯特到伦敦的火车。他并不知道自己今天要出场。到达伦敦之后，大巴车把他们送到酒店。他抓紧时间吃了鸡排、意面、沙拉，喝了碗汤。两个小时之前，全队来到了斯坦福桥球场，进入了客队更衣室。球员们分坐在两边的长凳上，弗格森拿出了白色的战术板放在架子上。掏出黑色马克笔，开始写首发名单，第一个字母是D，紧接着是ONG，他排出了一个4231阵型。DONG就是那个最前面的“1”。

曼联派出了几乎全替补的阵容，相反切尔西除了德罗巴有伤坐在看台上，上的全主力。“这场比赛对董太残酷了。”有记者说。切尔西后卫线的布里奇、特里、埃辛、费雷拉都在场上，本赛季只有23个丢球，是英超第一防线。

他的腿还没有跑开，只有靠得足够近，他才真正感受到了特里的身体强度，他被撞得一个趔趄。这时候他的左边视野里的埃辛传了一脚软绵绵的球，他一个提速断了下来，向禁区的右前方前进，他的面前是特里。11年后董方卓再度回忆起这个场景，脸上写满难受：“如果我有自信我就会吊门，或者一对一突破。但我做了最笨的选择，慢悠悠盘带。”球被后面赶上的米克尔断了下来。

比赛第23分钟，伊戈尔斯左路下底，他的前面有两个人堵截。球漂亮地传到门前，但伊戈尔斯发现董方卓没有启动，他站在门前，目送足球滑门而出。这就是后来他在场上懒惰的证据之一。

比赛第52分钟，董方卓跟伊戈尔斯做了一个二过一的配合，然后他起脚打门。球高高飞起，飞过了门框。“如果黄教练在这，他一定会懂。”他告诉我，“当你拿到球以后，又当你极端缺乏自信，就用射门去加强。”

这就是他整场比赛，也许是在曼联的整个生涯里最为重要的三次机会。他错过了。73分钟他被鲁尼换下。但比赛的画面一直在他脑海里反复。十几年间从未间断。那是很痛苦的。“第二个球，多跑一步，会不会我的命运就完全不一样了？”

崩 溃

跟切尔西比赛前后正是他被指责购买豪车A8的时候。

可实际上，他实实在在尽力了。他不吃猪肉，只吃牛肉和羊排，体脂一直保持在7到8；他按时训练，从未迟到；他从不抽烟，也不喝酒，不去夜总会流连；他没有找模特女友，也没有牵扯进桃色丑闻。曼联闹出所谓“酒吧强奸案”，几乎全队牵扯其中，就他没事，因为只有他提前走了。他房东的女儿，一个乐队的主唱，约他去酒吧喝酒，费迪南德跟其他几位球员都在，他也拒绝了。他甚至努力交流了，队员叫他“中国男孩”。

他给姥姥买了房，写的舅舅的名字，尽到了家人的责任。训练场上，他跟朴智星对抗，他抢了大概两分钟，还没抢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俩，他还是继续抢了。发现阿兰·史密斯在踢后腰的那天，他颤抖了。他为史密斯感到痛苦，一个前锋被发配踢后腰是怎样的羞辱，也为踢同样位置的自己感到了恐惧。

英国足球节奏更快，他擅长的加速过人不起作用。面对强壮的英超后卫，他要么被无情放倒，要么背身拿球最后不得不回传。

三年前试训时，C罗也只是刚来的葡萄牙少年。那次看见董方卓走过来，把球拨到他面前，他刚想有动作，C罗一下又把球拨回去了。国内记者说他没血性。他一直记着，好几天都在想这事。但试训很短，他很快去了比利时。三年后回来，C罗已经是单赛季各赛事攻入42球的巨星。在一次对抗中，他迅猛地断下了C罗的球，他还记得。尽管当事人已经忘了，他还是认真、在意的。

在一次队员的聚餐里，C罗说了句关于中国人的坏话。董方卓腾地站了起来：“信不信我弄死你？”坐在他旁边的小将鲁尼目瞪口呆，鼓掌大笑。

他确确实实有丢了球站那看的不好习惯，也实实在在努力改过。他确信弗格森不会说关于“（董方卓）脑袋以下世界级”的那句话，但也隐隐约约很难受。他的的确确推了克劳琛，也反反复复感到抱歉。

央视《足球之夜》的总编王楠13年前采访过在踢荷兰世青赛的董方卓。她从未见过这么自信的中国足球运动员，“我问这回你们行吗，他说至少两胜，打乌克兰怎么样，打巴拿马怎么样。”最后还真的小组赛三战全胜出线，可惜最后输给了德国。但那场比赛直到全场结束他都没被派上。

“真正对董方卓三个字失望的，是我自己。”他见识到了强大、 体会了颤抖、尝试了努力。所以第一个觉得对这三个字不满意的是他自己。

“我憎恨自己的名声。”他毫不掩饰地对我说，“我从没买过A8，在比利时我开的是大宇，后来是雪铁龙。我到了英国先租了辆标致，后来买了辆高尔夫。”

他代言了耐克的大单广告，去意大利拍宣传照，却让他如鲠在喉。他认为有人把头等舱机票钱报双份的，曼联报一次，耐克报一次。黄庆良说高琪是一个好的经纪人，因为他会不顾一切为你去争取最大利益。

但董方卓觉得高琪是一个好的商人，商人买卖他，要拿更高的奖金。而他出卖自己以换取更多名利的承诺。他越成功，赚的钱越多，他就越像一个囚徒。他被迫按照一个天才生活，遭受着日复一日的期待目光的灼烧。他无法信任任何人，因为所有人都看上去想从他这捞一笔。

有人假借他的名义，跟中国一个地方政府谈与比利时某城做友好城市的事，弄了小一百万；还有人知道安特卫普的副市长管钻石贸易，又在打他的注意。

他信任的人，恰恰是高琪最不信任的。他们都信任的，黄教练，从比利时回英国就没续约。因为董说找英国的更方便。他伤害了教练的感情。现在轮到高琪了。

高琪的代理协议是在英国足总注册的，不续约得通知他们。弗格森就问他怎么了。他说不跟董续约了。老头听完就说：“让他走，让他回国。”

“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董方卓说。他收到了俱乐部的解约通知。他在一场预备队比赛里交叉十字韧带断裂，但为了参加8月份开始的北京奥运会，他没有手术，采取了保守治疗。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独自一人去见了弗格森。在曼联夺冠的第二天上午，当天训练前，他敲开了弗格森办公室的门。

“Morning Boss.”

“Hi，Dong.”

“我知道球队不会再跟我续约了。但我想知道，有没有可能把我租借到英冠或是欧洲的其他球队？”

“很抱歉，我们跟大连之间有协议，我也无能为力。”

“董，很抱歉，确实没有办法。希望你以后能多跑动，进攻的欲望更强，更自信一些。”弗格森对他说。他没有再说话，礼貌地答应了，跟弗格森挥手告别。

“只为合格的一线队员准备，不合格的将很快被淘汰。”在曼联的擦鞋标准里，还有这一条。它意味着一个简单的事实：数量有限，每个人都将设法保住自己的位置。

他冒名顶替了一名叫做董方卓的天才球员。他一直努力保持体型——节制饮食，睡眠规律，从不放纵。这个人天赋异禀，是一位天才，正如记者们写的那样。他们极少提到天才的恶习，有的会沉溺酒色，有的在赌博里沉沦。如果这些都曝了光，神话也就不复存在了。孩子的梦想会破灭，年轻人会失去信仰，财大气粗的俱乐部也会骂骂咧咧，每个人都会怒气冲天。因此，像他这样的球员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把这段神话维持下去。在此之前，没有谁比他扮演得更好了。

有段时间，他孤身一个人租住在曼彻斯特的一间公寓。他自己跟自己打斗地主，一个人打四个人的牌。他把墙当作对方后卫，每天往墙上撞，然后被弹回来，弹回来的时候还做各种动作。不仅如此，他还拿一个宽皮筋绑在腿上，不要弄断，兜住了。绑着桌腿，穿过去。他一拉一放，这样他就能够训练他的内收肌和前肌了。

他从2004年开始进入曼联，因为劳工证的关系，直到2007年年初才前往曼联一线队踢球。2008年夏天，曼联官方宣布和董方卓提前解除合同。他在曼联一共呆了18个月。

流 浪

葡萄牙华人报社社长詹亮碰到董方卓的时候已经是2010年。当时董方卓正在葡萄牙一家叫做“皇朝酒家”的中餐馆吃饭。餐馆的老板娘是詹亮嫂子，她不认识董方卓，她说：“这个人是不是待会吃了就跑了？”他一个人点了两三个人的菜。吃完剩下的打包回去。詹亮很感慨，“一个应该在我眼中是天才的少年，连吃饭这个都解决不了，有好吃的就好好吃一顿，没吃的就不太正常的吃。”

在经历了2008年奥运会国人的首粒奥运进球、回大连队的颗粒无收之后。董方卓拒绝了所有国内球队的邀约，一心想回到欧洲踢球。

他知道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国内的薪资很高了，他原来好几个队友都挣到了钱。只要安心，以他的能力也能在国内立足。但他就是想去欧洲。他看到快速从手边滑落的人生。“我想维持住，但是维持不了。”他比了个托住的手势。像他这种人，最怕被别人说“不如以前”。

“但这是不受自己控制的，它是经过时间、空间的变化，要不会变好，要不就会变坏，只有这两种可能。” 他的朋友在旁边笑他，“你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

但即便这种希望是微小的、可笑的他也想尝试。他先是认识了一名叫做克里斯蒂安的西班牙经纪人。对方声称自己隶属于一家大型足球经纪公司，总部在巴塞罗那的市中心，代理了包括伊涅斯塔等6名巴萨主力在内的几百位球员。他专门去了次，整栋楼都是他们的。哈维也跟他们去海边玩。他觉得，对方不是为了从他身上赚钱，而是看到了他的足球才能。

他被安排的蓝图是先在欧洲小球队踢，再以此为跳板，去五大联赛。在波兰华沙，赛前就崴了脚，比赛因为他的长传失误让对手进球。他的速度大不如前，心肺也出现了问题，只能踢半场。他没什么怨言，又去了葡萄牙。结果赛前又伤了，胳膊错位。那球队没队医，夹板也没打，干吊着。那个酒店公寓没无线网，按分钟收费，十分钟15欧。后来他弄了一网卡，跟电脑又不搭，就放弃了。

队友知道他从曼联来的，就拿球逗他玩。他心态挺好，怎么逗的，他怎么逗回去。伤养了半年，教练安排他替补登场。没进球，教练指责他。“完了我上场就得进球啊？”他撂挑子了。

他在进行某种自我惩罚吗？他不清楚。但俱乐部是一家比一家逗。他大开眼界。塞尔维亚那个没法说了，俱乐部可能是土匪。他盯着那宿舍，那阁楼要住人都直不起来。队里主力一千美金一个月，三天上下午连续踢比赛，他想还有这么不把人当人的。

他在国外的最后一站是亚美尼亚。有一天晚上，当地正好在过节，全城都放着烟花，他站在阳台上，门牙少了两颗——前阵子被踢掉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欧洲踢球的生涯已经结束了，就好像，他妈的漫长的青春期终于结束了。他终于成了某个普通的、能自己负责的成年人。他带着满身的伤病回了国。

不到三十岁，他几乎已经没球可踢。他挤在两人一间的运动员宿舍，被人发现常在路边吃大排档。他自己花钱治脚伤，跟队友借车，开四十分钟去市里面按摩伤处。“一次收费500，很贵。”出国多年，回来以后他的手机通讯录里只有十几个人的名字。他想做一档体育节目，认识了一个朋友，每天畅聊到半夜4、5点，觉得碰上了知己。最后被骗了几十万，那人到现在还在外面躲债。2014年，他为了治好脚，在广州的一家三星级酒店，让一位中医在他的脚底打了两针麻醉，拿出一把叫做“针刀”的工具，割开脚底在里边刮。整个过程持续了40分钟。这次失败的手术基本宣告了他职业生涯的结束。他再也没有回到职业赛场。

但他的新闻依旧不断。他染的非主流的蓝头发，他的肚腩，他踢业余联赛的传闻，他上的微整形节目，都成为一个引人发笑故事的一部分。我们的社会在这些事上展示了巨大的热情。

“我现在的状态是被活埋了。”董方卓说。“我做一定的成绩出来，然后你们愿意想要知道我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我再告诉你。但现在，我说什么，人家反正都觉得说你怕是个骗子，（叫我）董卓，什么的。我跟你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当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就达到了人生的顶峰，在其余的日子里，要怎样做才能维持住不掉下来？”

可能所有人都无法回答，但必须承认，答案一定是残酷的。很少有人记得，董方卓之前在安特卫普租借时，有一个来自冈比亚的队友。也是曼联买来的新人，也在当地造成了轰动，在冈比亚也是个天才。但由于董方卓那年的优异表现，挤走了他在曼联的位置。与董方卓不同的是，他再也没有回到过曼联。

青 训

在厦门的一家咖啡馆，我第一次见到董方卓。那是2016年底，那时他还在犹豫是否要继续踢球。他同时还想做青少年足球培训，很俗套地提到了“前阵子做梦，梦到中国两个小球员被签到曼联了”这样的故事。我一直以为他要做的是那种皇马在华训练营、巴萨青训北京站之类的东西，也确实很符合他的留洋背景。

今年夏天，他说开始在厦门做青训了，我可以去看看。青训的场地在一所中学的操场。校长拎着喇叭，对家长喊：“这是董方卓足球公益夏令营，公益，就是免费的！”董方卓拿着个小哨子，站在球场上。他身边都是小学生，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球。他喊了声：“球给我。”没人理他。他又喊了声，还是没人理。最后他拿起哨子，吹了起来。那个哨子如此之响，小孩子们惊呆了，仰起脸看他。他一脸得意。

在厦门，所有的中小学都在被鼓励踢球。每所学校都有2-3支球队，不仅有男子足球队，还有女子足球队。在这座城市，大街小巷都在踢球。让人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大连，中国足球还不是那么糟糕，人们还怀着希望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期待一个出色的小孩给中国足球带来快乐。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故事硬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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