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智慧和笑”系列第5篇
《知识分子》科学新闻实验室第23篇
撰文 | 王 贝(《知识分子》科学新闻实验室特邀作者)
责编 | 黄永明
知识分子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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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北京西城区百万庄大街上,一家美容美发店橱窗玻璃上的广告吸引了我的注意。这广告说得有意思,“可以蹭网,可以约会,可以打滚”——Wi-Fi免费蹭,现在已经是很多店铺的必备服务;可以约会,倒是也可以理解,无非环境好,适合与朋友同往;但“可以打滚”到底是意欲何为,坦白讲,我并不想深究,只是觉得有点儿意思而已。
可是,当我把它当个乐子转告朋友时,没想到却引起了她情绪上不小的反弹。“这难道不是在暗示什么不良信息吗?”
你瞧,不同的人对幽默的感受多么不同。这种差异,让幽默变得很难办,就像魔术师手里翻转的丝巾一样,时时游走在娱乐与危险的边缘,一个不小心,就会露出底牌搞砸演出,甚至在不知不觉间惹恼观众。
你的幽默真不幽默
林语堂在《论幽默》中,引用了麦烈蒂斯对幽默的鉴别,说到“假使你只向他四方八面的奚落,把他推在地上翻滚,敲他一下,淌一点眼泪于他身上,而承认你就是同他一样,也就是同旁人一样,对他毫不客气的攻击,而于暴露之中,含有怜惜之意,你便是得了幽默(Humour)之精神。”
如上文提到的广告案例,在我看来可以被视作幽默的小广告,朋友却从中感受到了不悦。幽默的本意是为了博大家会心一笑,以拉近人与人的关系,但为何会出现让人感受到不悦的情景?
其实,学界对于那些激发负面情绪的幽默早有戒备。《幽默代码》一书中,用了一个篇章来探讨“幽默是否有阴暗面”。章节的最后,作者写道,“我们对那些最用力的尝试笑得最大声,比如那些掺杂着危险的事。要制作最好的喜剧,我们不得不无限接近于悲剧的领地。对某些人而言,这样做的结果会击中那个完美的笑点。但对其他人而言,这却可能越界了。”
我想起一位女性朋友曾经向我哭诉的情景。她在怀孕期间身体发胖,原本已深感苦恼。不料,一天丈夫在陪同妻子上班的途中,看着面前笨重的妻子说:“你现在真像一头熊。”说完哈哈大笑,殊不知一旁的妻子早已怒火中烧。一场争吵在所难免。
2003年时,加拿大幽默研究学者马丁依据幽默的不同方式把它分成了四类,分别为自强型幽默、亲和型幽默、攻击型幽默、自贬型幽默。用香港城市大学幽默心理学研究者岳晓东的话来解读,就是“与人为善和拿人开涮”的区别。
“拿人开涮”的幽默听上去无礼,但想想儿时教室门上放着扫把捉弄人的恶作剧,以及电影电视作品中时不时出现的那些“越界”场景,你大概就不会对它感到陌生了。
电影《粉红豹》中有一个场景,彼得·赛勒斯在一家店里看到一只狗蹲在桌子前,他问店员:“你的狗咬人吗?”店员答道:“绝不。”可当赛勒斯低下身子想和狗亲近时,却被狗狠狠咬了一口。可当赛勒斯气急败坏地质问店员时,对方却轻描淡写地来了句,“那不是我的狗。”
看上去,这样的认知不协调的确有些笑料,不过显然挨咬的赛勒斯不觉得,同情赛勒斯的看客也不会发觉好笑,反而有可能会认为店员冷漠无礼。一件事可笑与否因人而异,受众个体间的差异很可能会影响他们对幽默刺激的反应。
美国著名家庭轻喜剧《摩登家庭》中也有这样一个场景。主人公卡梅隆某天不太顺,一头撞在了岳父家的门上,而在门外的一家人看到这个场景的表现却出现了十分明显的分化。
父亲杰,女儿克莱尔和儿子米切尔被眼前的一幕逗得乐不可支。而杰的妻子格劳丽亚和她的儿子却一点没发觉好笑,甚至十分惊讶三个成年人竟然如此冷酷地拿卡梅隆的遭遇寻开心。
对幽默这不太美好的一面,威利鲍尔德·鲁赫也一直关注,他指出,“如果我们将幽默视作亲和型幽默,一种发自内心的幽默,那么放眼全球,幽默都鲜有副作用。然而,如果将讽刺、嘲笑、愚弄也视作幽默,那么当幽默激发出羞耻或其他负面情绪,是很有可能会伤害他人或者让他人害怕被嘲笑的。”
小心那个吸血鬼
现如今,幽默成为了越来越受欢迎的能力,甚至渗透进了以往人们认为应当严肃、正襟危坐的领域。比如教育。
最近朋友圈刮起高考怀旧风,倒让我的一位朋友回忆起了至今记忆犹新的一个课堂笑话。高三时,班级气氛压抑,数学老师上课前一改往日风格,讲起了段子:“数学老师带我们在数学的海洋里遨游,结果只有数学老师一人生还。”学生哄堂大笑,整个班级气氛都柔和了不少。
这显然是一个利用幽默产生积极效果的教学案例。加纳在《教育中的幽默》一文中证实了幽默在教育中的积极作用。文章指出,心理学研究已证实,幽默可以减少学生的焦虑和压力,还能帮助学生提升自驱力,更好地参与课堂活动。
但即使有这么多好处,加纳还是觉得,人们并不总是能够准确预测幽默能获得的效果,所他还是提醒教育者,使用幽默要谨慎。因为只有在教育中应用适宜的幽默,才能帮助学生接收更多信息。
他在研究中发现,对幽默这种个体差异明显、主观性强且和情景联系紧密的能力,并不是在课堂中用得越多就效果越好。甚至,一些学生评价比较普通的教师,其实在课堂中用的幽默元素要比评分高的老师多两倍。
在处理严肃内容时,幽默当然是一剂良好的润滑剂,只不过幽默常常遭遇的难题也令人无法忽视——最终起调节作用的润滑剂抢占了C位,学生在短暂被段子吸引后,又重归对枯燥知识毫无兴趣的常态。
这需要教师手中握住一个明确、收放自如的开关,在严肃与幽默之间无缝切换,才能实现在严肃的知识中穿插幽默元素达到调节的效果,而不是变成在幽默中穿插知识。严肃内容/知识——玩笑/与学习无关的内容……如此循环往复,学生才能在幽默环境下更好地吸收、消化知识。一旦“开关”模糊不清,或者幽默与严肃内容本末倒置,学生的学习效果如何就该打个问号了。
就像前面提到的高三课堂上数学老师的小笑话,至少对于我朋友理解那堂课的内容来说,帮助是十分有限的。
学生记段子比上课内容记得更清晰,这在广告学中有一个很吸睛的术语——“吸血鬼效应”(facilitation effects)。上世纪60年代,美国有研究证实了轻度的注意力偏差导向,会对广告效果有提升作用,能够帮助减轻人们对广告的抵触心理。这也是为什么幽默元素在广告中越来越受欢迎的原因。它轻松消解掉了人们对广告的敌对态度,让广告和受众间的关系变得柔和。但是,研究也发现,高强度的注意力偏差带来的广告效果,却还不如没有这种偏差导向的广告,而高强度的幽默信息会捕获受众注意而占用大量的中枢资源,形成高强度的注意力偏差。
也就是说,在广告学中,那些强幽默内容可能会让受众分心,大众或许十分享受一则广告,但是却忽视了里面隐藏的品牌、产品信息。广告主花费高昂广告费,最后成就了它的喜剧效果,却让受众对广告投注资金的品牌毫无印象,广告主肯定是要气愤得拍桌子了。
幽默——滑稽——?
“因为正统文学不容幽默,所以中国人对幽默之本质及其作用没有了解。常人对于幽默滑稽,总是取鄙夷态度。”林语堂曾经在谈到文学时,提到了幽默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但一直以来人们对幽默的偏见不仅仅出现在文学中。
比如我们所提到的教育工作者。如今,有幽默能力的教师越来越受欢迎。为了吸引学生注意力,有些老师不惜修炼十八般武艺,甚至把自己逼成被教育耽误的段子手。在那些相对保守、传统的教育者的眼里,这样的尝试就有可能背上“不严肃”的锅,甚至延伸至对爱用幽默元素的教师的不信任。
我的高中语文老师便是一个案例。他是一位对教学保有饱满热情的教师,并且乐于用自嘲为学生带来欢乐。有一次,他在隔壁班上语文课,正当激情昂扬地讲解古文时,坐在第一排的女生饶有兴致地托着双腮看着他说:“哇,彩虹哎。”原来,他在激情四溢地讲解时吐沫横飞,在阳光的照射下,在他与第一排学生之间形成了一道小彩虹。
他将自己的这则糗事在我所在的班级讲述时,大多数同学笑得前仰后合,而我印象深刻的是,我旁边的男生分明露出了鄙夷的神情。更令人不解的是,这位教学能力丝毫不逊色的老师,在高三时被另一位严肃的语文老师所替换。大概在校长眼中,一个成天嘻嘻哈哈和学生打成一片的老师,是带不好高三生的。
对于幽默者的刻板印象在影视作品中也比比皆是。那些惯于制造幽默的人,或是笑料的包办者,用自黑为大家提供笑料,结果却真的陷入了被嘲讽的境地。
前段时间大热的《唐人街探案2》中有一个场景,黑客高手Kiko在互联网上扒出秦风和唐仁的背景,并对这个组合做出了综合判断:“A genius and an Idiot”。Idiot当然是指唐仁。导演借Kiko之口,说出了大多数人对唐仁这一角色的感受。你瞧,人们一边嘲笑唐仁是个“傻瓜”,一边安之如怡地享受他的无厘头在电影中贡献的笑料。
表演者和观众之间互相不能理解的情况,常常令幽默的表演者陷入孤独痛苦的处境。BBC拍摄的《单口喜剧的艺术》纪录片中,英国喜剧演员西蒙•阿姆斯特尔就表达了这种困惑。当被主持人问到,“你是只想把观众逗乐,还是不满足于笑笑而已?”西蒙回答道,“我要的多得多得多,有的时候他们笑了,我却觉得烦心,我会想‘你笑什么啊,你应该来安慰我才对啊’。”
在现实中,无论是幽默本身还是幽默的创造者似乎都略带招黑体质。比如,这个段子:“我看到一本书上说——吸烟有害健康,于是我把书戒了。”在我看来,出乎预料的结果让这个段子很有笑料,但严肃的家长看到却认为这导向要不得。而幽默的表演者更是常常在互联网上被鄙视——“你以为你很幽默吗”?
鲁赫在不同国家都观察到,一些人对幽默和幽默制造者的敌对情绪。其实这样的偏见大可不必。鲁赫在Training the Sense of Humor with the 7 Humor Habits Program and Satisfaction with Life一文中,总结了以往的研究指出,幽默与生活满意度之间的关联已经在研究中得以反复证明。在这样的研究基础上,幽默的积极价值正在被最大限度地开发利用。
当生病的低龄患者在门诊抽血时,突然出现的几个小丑用滑稽的装扮和魔术表演迅速吸引了小患者的注意,让孩子在没有意识到疼痛的情况下,完成了采血过程。如果你在一些医院看到这一幕,千万别觉得惊讶,这是在国外已经有30余年历史,却刚刚进入中国不久的“医疗小丑”。
上世纪80年代末,纽约一所医院内最早出现了“医疗小丑”这个角色。利用马戏团里最具娱乐特色的小丑形象,到病房为低龄患者带来欢乐,以减轻疾病的痛苦。
看上去,那个戴红鼻头、化着夸张妆容、穿着色彩鲜艳衣服的小丑形象,和严肃的医生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是“医疗小丑”已经在以色列成为多数儿童医院的标配,而且在澳大利亚、新西兰、美国等多个国家,都已经发展成为严肃的职业。他们不仅要学习喜剧表演、练就引人发笑的能力,而且还要在大学中学习心理学、医学、护理等专业知识。
说了这么多,你觉得幽默像不像冬日里的篝火,离得太近有引火上身的危险,离得太远又有被冻成人肉冰棍儿的可能。但离远点儿离近点儿都不碍事,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可你要是看这堆篝火不顺眼,一怒之下用水泼之而后快,那恐怕就得当心旁边儿围火取暖的人会不会挥拳头了。
关于作者:
王贝,长期担任科学记者,曾为多个媒体平台供稿。
人名与术语:
威利鲍尔德·鲁赫(Willibald Ruch):瑞士苏黎世大学心理学教授、国际幽默研究协会主席。
彼得·赛勒斯(Peter Sellers):英国喜剧演员。
《幽默密码》(The Humor Code):Peter McGraw与Joel Warner撰写。
《教育中的幽默》(Humor in Pedagogy), R.L. GARNER
《摩登家庭》:美国家庭轻喜剧。
《粉红豹》:美国电影。
加纳(R.L.Garner): 美国萨姆休斯顿州立大学教授。
西蒙·阿姆斯特尔(Simon Amstell):英国喜剧演员。
制版编辑:黄玉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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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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