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下旬，我到冲绳拜访了居住在此的朋友洋子。洋子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室友，我们在大学的最后两年共同度过了一段十分充实的时光。之后我留在国内读研，她前往琉球大学进修。

洋子的研究方向是珊瑚礁生态学，而我现在的研究方向是鲸豚保护生物学。在谈到海洋馆圈养大型海洋生物的事实时，我们俩的观点可能有所不同，但差异不会太大。对于海洋馆野捕海洋动物和强制进行海兽表演的行为我们都是持消极态度的。但是更细节的方面，也是更倾向于动物权利与动物福利方面的内容，我们的想法会有所偏差。洋子是冲绳美丽海水族馆（Okinawa Churaumi Aquarium）的常客，能参与会员才能加入的水族馆特别科普教育活动。这次前往冲绳，我也顺道参观了这座声名在外的水族馆。在参观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和她两人对海洋馆的某些看法之所以有差异，是因为平日里各自所接触的海洋馆总体水平差别太大的原因。

美丽海水族馆的三头鲸鲨是这座水族馆的一大亮点——是的，它们的体积之大，用“头”这个量词，而不是“条”，更合适。据洋子说，最近由于馆中唯一的雄性鲸鲨对其中一头雌性鲸鲨表现出了求爱意向，因此另外一头雌性鲸鲨被分离圈养了（在水族馆的官网里也有提及，见后文链接）。展示鲸鲨的水缸主题被称为“黑潮之海”，缸体长35米，宽27米，高10米，总体积7500立方米。一直以来，站在缸体一侧的高处平视“黑潮之海”整体的画面，频频出现在观光客的返图、水族馆的宣传照中，惊艳而壮观。但是如果将目光单独停留在鲸鲨身上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们的游动一直都是重复而无意义的——沿着一个方向机械性的游动。这硕大的缸体，对于囚禁世界上最大的鱼类来说，还是太小了。要知道，野外的鲸鲨每年能巡游成千上万公里，相比之下，两头鲸鲨与众多（约70种）黑潮鱼类，包括阿氏前口蝠鱝这样的大型鱼类共同蜗居在缸里，就已十分局促，更何况之前是三头鲸鲨一起生活在这里呢？

虽然鲸鲨圈养空间与其野外生活的空间相比难免相形见绌，但不可否认的是，美丽海水族馆的人工圈养技术的确十分成熟，这头雄性的鲸鲨，已经在美丽海水族馆的圈养环境里存活了18年，并且在圈养环境中达到了性成熟。另外，自1980年起，美丽海参与救助了33头被误捕或意外搁浅的鲸鲨。相比之下，在圈养技术不成熟又长期以鲸鲨为宣传噱头的海洋馆内，多是养死一头再抓一头，纯粹的利益至上，并没有为鲸鲨本身考虑太多。

“黑潮之海”的喂食展出也十分有教育意义——面对食物，鲸鲨张开大口，以泵吸的方式滤食食物，随后将身体竖直，继续摄食。此时缸外左侧的大屏幕显示的是水面视角，并适时地放出中日韩三种语言的字幕告诉大家：在野外，鲸鲨也会出现这样的摄食姿势。只是这鲸鲨一竖起来，你会发现，最大的鲸鲨体长（8.7米）快要接近缸体的高度了——唉！它真的太庞大了，展示缸对它来说真的太小了。

这座外表朴素的海洋馆，也圈养了数量不少的海豚科动物。当看到海豚泻湖（dolphin lagoon）的时候我所惊讶的倒不是这些池子小——海洋馆内圈养鲸豚的空间不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而是小小的池子里竟然养了这么多的海豚，就是那种除非救助或者繁育，否则有钱也没必要买那么多养着的感觉。我向洋子征询了一下，也自己查了一些资料，果不其然，有些海豚是被救助到馆中之后进行长期饲养的，也有几头海豚是出生于此。去年（2017年）的5月23日，馆内一头雌性伪虎鲸产下一头伪虎鲸宝宝，这是出生于馆内的第二头伪虎鲸。尽管水池分区多，但是原本就不太大的水池，有这么多头海豚活动其中，令人不免担忧。

我在表演池边上与两头瓶鼻海豚目光对视了一下，后者无动于衷。表演活动就要开始了，站上台阶回头向着池子望去，夏日炎炎的午后，越过豚池就是湛蓝的大海，再远一些，是有座火山锥隆起的伊江岛。表演开始前，我默默退出了剧场，不知这些海豚们在表演跃起的时候，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大海，心中是什么样的感受。

然而也是在美丽海的海豚泻湖里，曾经发生过一件感人的事情，这也是海洋馆存在的正面意义的表现。2002年美丽海水族馆里的一头雌性瓶鼻海豚Fuji患了一场原因未知的疾病，这场疾病导致她的食欲下降，尾叶75%的皮肤变色并且坏死，兽医不得不用电子手术刀将她的尾叶切除。

疾病治愈后，Fuji的食欲恢复，但失去了正常活动能力的她无法有效运动，体重疯狂增加，血液胆固醇达到了异常高的水平，这可能进一步导致Fuji患上其它疾病。为了预防这种情况发生，美丽海决定与普利司通公司（Bridgestone Co.）——日本最大的轮胎制造商进行合作，为Fuji量身订造一条人造尾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对于一头已经适应了圈养环境的生活的海豚来说，这些工作会进行得顺利一些。Fuji于1976年的11月在日本东部被捕获，之后一直在美丽海水族馆生活，期间还生育了三头小海豚（雄性海豚Ryu、雌性海豚Konny和雄性海豚Chao），因此她能够适应圈养环境，听从指令。

在无数次的实验和技术完善下，Fuji习惯了定期接受体检，也于2004年3月获得了一条碳纤维布制成的、与自身相对契合的尾叶。从习惯假肢，到流利游泳，再到加速行动和跳跃，Fuji也以惊人的毅力适应这一奇妙的结构。为了制造适合Fuji使用的尾叶，普利司通公司在这一项目中投入了至少1000万日元（约60万人民币）。即使在获得较为满意的结果之后，美丽海仍然没有停止对为Fuji获得完美的人造尾叶的追求。

9年后，也就是2013年11月，Fuji死于肝炎。疾病折磨了她将近一个月，她最终死去，据估算死亡时的年龄在45岁左右。这已经是圈养环境中存活时间相对很长的瓶鼻海豚寿命了。

出于对水族馆正面形象的塑造，在为Fuji制造假肢的过程中，我们难免会看到美丽海渲染了许多煽情的元素在里面。即便如此，水族馆对Fuji的用心本身的确十分感人。Fuji能够在断肢之后重获新生的前提，是水族馆背后财团的资金援助、研究所与公司之间的不懈合作、参与者克服困难的决心和勇气在支持。

而回过头来我们再思考一下，如果Fuji不是生活在圈养环境中，而是生活在野外，她有可能遭遇这样的疾病吗？很难说，但是如果她在野外遭遇了这样的疾病，凭借自然条件的她是没有条件完全康复的。美国弗罗里达州的瓶鼻海豚Winter，就是在野外遭遇了伤害而失去了尾部。但是她受伤的原因是由于尾部被捕蟹笼缠绕，导致尾部循环系统坏死，最后同样不得不被切断尾叶。随后美国清水湾海洋水族馆（Clearwater Marine Aquarium）为Winter装上了假肢，并帮助她恢复了健康的状态。虽说Winter是在野外遭遇了不测，但受伤的原因却是人类活动的影响。每年被误捕、被渔具缠绕致死的鲸豚数量不计其数，Winter是这其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一头。在此过程中，水族馆担任了正面、积极的角色。

反观目前我所接触过的国内大部分海洋馆，都还达不到救助Fuji或是Winter这类受伤鲸类的条件，不少新生的海洋馆只是在跟风投资，对自身的责任义务还不够明确。相比于救助鲸豚，更多地是从国外（主要是日本和俄罗斯）进口更多新的动物。此外，且不说提供救助帮助，科普都做得十分糟糕。而美丽海水族馆是财团、研究团队、兽医团队、销售与宣传等团队的集合，在足够的经费支持下，科学研究方面颇有成果，在科研顾问团队支持下，科普内容水平不容小觑。圈养大型海洋生物本身就是对生物天性的压抑与束缚，但倘若海洋馆在研究和科普教育上有所成就，起码令这些被圈养的动物在这里生活得有意义一些（从人类的角度来说；这也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

美丽海对体积小的无脊椎动物的培育也是倾注了心血。刚踏进水族馆，观众们看到的便是巨大的珊瑚缸体，里面既有多样的珊瑚礁鱼类，也有珊瑚礁生态系统里必不可少的无脊椎动物。珊瑚缸里的珊瑚虫已经连续17年有放卵记录并且有培育成形体的珊瑚。在野外收集珊瑚卵容易，在人工养殖环境中培育出具有有性繁殖行为的珊瑚并且成功将珊瑚卵培育成形就没那么容易了。在观赏这些珊瑚礁动物的过程中，墙上贴满的信息准确、趣味性十足的文字也很抓眼，多语言（日文、中文——甚至还分了简体中文和繁体中文！、英文、韩文）的科普内容让人对撰写者的严谨态度感到十分钦佩（基本没有语法错误，不是翻译软件翻译后直接粘贴的）。

尽管参观时间有限，但是在这短暂的参观内，我的确感受到了这座水族馆对海洋科普研究和教育的倾心。水族馆透明化的信息也让我对这座水族馆颇有好感（如：详细地解释了馆内鲸鲨的性成熟表现以及为何当前展示缸内的3条鲸鲨变成了2条→https://churaumi.okinawa/en/about/prize/）。积极接受参观者的意见和建议，与群众多加交流与互动，增加参观内容的趣味性，定期开展季节性的科普教育活动，而不是给予参观者一副“给你们什么看什么便是了”的态度，让一切变得有趣了许多。

当然了，以狭窄的空间圈养大型海洋生物、购进鲸豚以及进行海兽表演依然是美丽海没法洗白的负面行为。以现在的公众需求来说，一座完整的海洋馆不可能完全行善。但作为公众，我们需要有足够的批判意识来接收各方提供的信息，也需要从表象当中挖掘本质、探寻原因，追求有思想的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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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参考资料来源：

美丽海水族馆鲸鲨的记录：

Matsumoto R, Toda M, Matsumoto Y, et al. Notes on Husbandry of Whale Sharks, Rhincodon typus, in Aquaria[J]. The Elasmobranch Husbandry Manual II, 2017: 15.

美丽海水族馆Fuji的故事：

https://opedge.com/Articles/ViewArticle/NEWS_2007-02-20_02

Fuji, the First Dolphin with a Prosthetic Fin, Dies

美国清水湾海洋水族馆-Winter的故事：Winter the Dolphin | Clearwater Marine Aquarium

美丽海水族馆珊瑚礁方面的资料由洋子提供。

题图|喵鱼酱：美丽海水族馆里的花园鳗

补充阅读：

喵鱼酱：我们应当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态去动物园（海洋馆）观赏动物？喵鱼酱：鲸鲨，鲸鲨，神秘温顺的大嘴巴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喵鱼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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