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关键不是去改变世界,而是去解释世界。”
在某个关键时刻,关于如何解释这个世界,如何与未来相处,我们需要听听睿智、独立的声音。
我们邀请了经济学、法学、社会学、传播学等领域的 20 余位专业人士,回答了我们的问题。
问题纷繁而且复杂,但与年轻一代的未来生活息息相关。被访者希望,留给未来年轻一代的这个世界运转良好而且文明进步;在复杂而且迷茫的世界中,保持独立与理性。
那个长期以来的问题,中产阶层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现代社会转型的一个加速器,洪涛教授有不同的见解。他对一个精英主义倾向的中国有一种深刻的担忧。他说: “改革开放后精英主义起来了,发财的人认为我发财是理所当然,因为我有能力;做官的人认为我做官是理所当然,因为我是贤能;有文化的人看不起普通人,因为你不会讲英语,不是西方留学回来,你讲话讲不过他,学历也没他高。人格观念是泊来品,中国人传统上也较少有人格平等的观念。社会在整体上倾向于赢者通吃,强者优先。”
这种前景并非无先例可循,拉美化的社会就是一种。“多年前就有人说过,中国要提防拉美化。……在这种状态下,国家其实分裂为两个国家,其一是富人的、权贵者的少数人的国家,其二是沉默的、没有发言权的、相对弱势的多数人的国家。”洪涛教授补充说道。
王建勋副教授说,何止两个中国,发展阶段的巨大差异,实际上存在着多个中国。
如果不能解决社会断层、发展差异的问题,这会造成更大的割裂。
这种割裂实际上已经在更近的尺度内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2017 年底、 2018 年初,深圳、北京等地同一个小区内商品房与“自住房”之间的隔墙问题引发居民之间冲突,就是一个缩影。何帆教授论及此:“这个问题它不在于说那道墙,没有那道墙,大家在心理上也已经竖了一道墙。阶层之间缺乏沟通,公众之间缺乏相互理解,这是个事。这个事政府解决不了,政府把那个墙竖起来,还是把那道墙拆掉,都解决不了问题。这个问题的根源在于缺乏(沟通和理解),本来应该是互相之间谈判最后解决的。(但)大家又没有这种谈判的机会,彼此之间都有自己的自私、傲慢、偏见,这个就很难办。”
阶层固化、社会割裂,这是一个结果。多位学者将目光投向城市化过程、对城市化的理解、城乡二元对立的现状、违反经济和社会发展规律的逆城市化政策……所有这些问题共同造成了眼下的结果。
一方面是担忧破坏中产阶层——这个社会稳定器的自身是否稳定,另一方面则是中产阶层是否能承担促进社会现代化转型的功能。某种意义上,城市化问题成为其中的一个最重要节点。
这可能需要更长久的时间。
社科院研究员雷颐认为,中国的改革开放才 40 年时间,中产阶层真正形成或者被提及也是近年才有的事。40 年前,中国的民间社会还很弱小。“目前从经济或者各方面来看,还是处于一个初发期、萌芽期,真是小。它要长成一个比较大的时候,还要假以时日,包括对自身的责任、权利、意识。”他说。
美国记者、普利策奖得主张彦(Ian Johnson)要乐观一些,作为长期驻德国和中国的记者,他既研究德国,又研究中国。他以德国的现代化进程为例子说:“ 1848 年有个革命,全欧洲的革命。这些保守主义的反动分子(reactionaries)一直有,但那时候失败了; 1870 年,德国统一,他们也失败了;一战以后,魏玛共和国也失败了。但慢慢成功了,可能是 100 年以后才算成功。 1949 年,西德才建成了德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比较稳定的民主政府。不是说中国也需要 100 年,但是这个东西,有的时候时间比我们想的要长一些。”
“长期来看,富有、受教育程度高的公民,国家用简单的方法是不太容易控制的。但我现在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张彦对《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说。
1. 发展阶段的差异,让中国呈现多个形象
王建勋 中国政法大学法学副教授
我们有好几个中国。这是大城市。如果你再到那些二线城市、三线城市,那又是一个中国。如果你再到那些小县城,那又是一个中国。你再到农村、再到中西部农村、西部最穷的农村,那又是一个中国。我们有很多中国。
我也有这种感受。与 1980 年代、 1990 年代比,现在好的大学里来自农村的孩子可能越来越少。当然,我也看到一些相关的实证研究,一些调查也证实了这样的一种看法,确实如此。
这毫无疑问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情。为什么会导致这样的一个后果?其实在我们过去这 20 年当中,大量资源集中在了这些大城市、这些好的地方。如果你生活在大城市,你会接受更好的教育,你更有可能上北大、清华这样的学校。当然也因为招生制度不公平所造成的,它本来就对这些城市招得要多,比农村里边(多)。
我觉得诸多原因造成了这样的一种结果,包括投入不平衡,城市的学校比农村的学校要好得多。如果说 20 年前 、 30 年前差别还没那么大的话,今天差别可以说非常非常大。因为城市里有更多的资源,我们大量的资源都投入到了城市里面。城市里马路建得很好,楼很高,地铁很多,农村里什么都没有,投入严重不平衡。这种人为的原因导致农村孩子们接受的教育更糟糕,机会当然就更少。
还有一个原因,可能这些农村的孩子从小就是留守儿童。他们没法跟父母生活在一起,爷爷奶奶根本无力关心他们的教育问题,他们自己也没受过什么太好的教育,也没有精力去关心孩子的教育问题,就造成了这些孩子学习可能普遍不如城市的孩子好。
我觉得问题非常多,各方面可能都需要改变,才能够扭转现在这种局面。多年前我就跟外国来的一些教授、朋友说,不要因为来了北京、上海、深圳,你就知道这是中国。这不是,这只是中国的一部分。我们有好几个中国。这是大城市。如果你再到那些二线城市、三线城市,那又是一个中国。如果你再到那些小县城,那又是一个中国。你再到农村、再到中西部农村、西部最穷的农村,那又是一个中国。我们有很多中国。
2. 为什么在一个常态下,没有战争,没有其他问题,能够停止高考 12 年?
马勇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研究员
对知识的尊重应该是人类的一个普遍性,是人类的一个天性。尊重知识,尊重有知识的人是人类的天性。但是在 1949 年后,我们确实经历了这么一个人类历史上的反常过程。
“新教育”在 1949 年之前,我们可以看到,在北洋和国民政府时期,给中国造就了一大批人才。而这批人才我们今天去分析一下,就是民国时期的大学生、高中生、初中生,从“新教育”产生出来的各个层面知识人,你可以看到,他们来自于社会各个阶层,并不(只)是来自于家庭优良的中产阶级、先富阶级、资产阶级,不是这样的,也有来自底层的。来自底层的,第一代人可能就考一个初中,可能就读一个高师,这种免费的师范教育,或者只读到了教会学校,因为教会学校也不要钱。那么在民国时期,这才使得中国的社会阶级开始有一个很大改变。
到 1949 年之后,毛(泽东)反智的思维出现。他对知识有一种很不以为然(的态度)。从最高统治者(的角度)来讲,这在中国历史上,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遇到过的。
我读中国史还是比较细致的,我们没有遇到一个统治者,怎么对智慧带有这样一种很瞧不上的姿态?我没看到过。人类历史上也没有这样一个统治者,怎么能够讨厌知识?因为当时给我们传递的就是什么?那句话怎么讲,意思就是有知识的人可能是最低贱的(注: 1958 年 5 月 18 日,毛泽东为丹东市五一八拖拉机配件厂写了批语:“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就“知识越多越反动”这样一种价值观。
这是人类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对知识的尊重应该是人类的一个普遍性,是人类的一个天性。尊重知识,尊重有知识的人是人类的天性。但是在 1949 年后,我们确实经历了这么一个人类历史上的反常过程。那么这个反常过程是什么?就是把民国时期给中国积累的人才逐步消化完。
大概等到江泽民、朱镕基退出政治之后,其实民国所留给中国的人才,包括自然科学的钱学森、人文科学的季羡林,这一拨人去世之后,就是民国所积累的给中国留下的遗产,基本上也全部结束了。后来我们自己培养的,就到了我的老师辈,大概都是 1950 年代读书,到了受“文革”影响,“文革”之后开始恢复,那么这一拨人现在也都到了垂暮之年。这一拨人接受的是 1949 年之后这种新的意识形态教育,也经过了 1950 年代的政治改造和 1960 年代的政治风波。但是他们有一点,这一代人是亲历了民国的学人,毕竟他的老师还是陈寅恪,还是一拨来自民国的老师。它使社会在这个过程当中,还能够保持某种对知识的(尊重)。
(再后来),我是高考恢复之后前三届的。高考恢复之后,才使中国真的在 1949 年之后,重新回到一个常态国家。今年高考恢复 40 周年,有人找我访谈。我说,我们不仅应该纪念高考恢复40周年——它使我们获得了读大学的机会,我们更应该反思:为什么在一个常态下,没有战争,没有其他问题,能够停止高考 12 年?12 年耽误了多少人?我在一篇文章算过,按照当年的报考和录取数,我们耽误了大概 600 多万人。这 600 多万人是可以接受高等教育,而没有接受高等教育。这个东西就很荒唐了。
恢复高考使得中国重归了常态国家。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后来慢慢又出现了一个扭曲。这个扭曲就是:不(关心)社会整体进步而片面发展经济,导致(进入到)一个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荒唐(时代)。经济增长压倒一切,对知识结构、知识财富的不上心,不尊重。世界上 200多个国家,我觉得可能也只有我们是这么一种状态。中国社会出现了很大问题。
那么,本来这个时候,高考对中国相当一部分有产者来讲,已经成为鸡肋,有和没有实际上都无所谓了。你注意到没有?我的观察,最近十年,高考对中国的中产阶级、先富阶级、官僚阶层,已经不是问题。他们的孩子都在国外留学。中国的教育搞到这个样子,本来就应该反思:为什么(这些人不愿意让自己的)子女留在国内接受中国的教育?我们和世界教育的差距在哪儿?为什么我们愿意把孩子送到哈佛去,而不愿意送到北大来?
这个反思就应该去改善我们的教育,恰恰我们下面是走扭掉了。到中国来留学的外国学生、港澳台学生,可以不上政治课,可以非意识形态化教育,没有意识形态地传授知识,但是国内的平民子弟,来自底层的,对社会观察已经很清楚。什么叫幸福?什么叫痛苦?他们都很清楚,结果还一天到晚灌输那种令人生厌的政治信条。这时,我们的教育本身就很荒唐了,很扭曲了。那么,这种很扭曲,再加上现在整个社会用工,大规模人才流动当中,又限制身份。
这一系列事情导致就回到你问题的主题——社会的固化。本来高考、做工、流动人口才使这个社会充满活力。有活力的人、有办法的人、有想法的人到城市中打拼。城市是流动的。之后,社会结构就该“告老还乡”。发展农村,让农村重新自然地活起来。结果我们现在整个把这个都扭掉了。
3. 城市化的过程,本来应该是中国国民素养得到改善的过程
马勇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研究员
对家庭来讲,可能他在北京打工 20 年,那么可能他是打工第一代,但是他的第二代在 20 年后,可能通过高等教育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整个国家才能在这过程当中得到进步。
(关闭农民工子弟学校)就是逆历史潮流了,逆工业化、现代化、城市化的潮流。城市本来应该是最大限度接纳外地人口。如果不是后来中国发生国民革命、共产革命,我们今天中国人口不论达到多少,现在 80% 的人口都应该在东部、南部沿海这些城市群当中。20 世纪初全球性的民族主义运动崛起使我们错过了东部经济带的发展。后来我们又不懂这种布局,去开发西部,反而是越弄越糟糕了。这样使我们的贫困人口、没有知识的人口比重一直很大,越来越大。
在工业化和城市化过程当中,人口一定会向城市流动。这种流动应该是政府不能管制的流动,应该是一个自然的、(需求导致的)市场流动。这种市场流动,政府能够做的,就是政府拿税收去调剂,比如给农民工子弟学校补贴。如果你聘请一个正儿八经的师范毕业的学生做老师,我给你补贴多少钱。台湾就是这么做的。为什么今天台湾教育能够冲到世界前茅?就是因为在过去几十年当中,政府一直在对教育实行引导式补贴,你办教育,政府支持你。如果你办一个中等教育,从国立大学聘请一个教授过来,这个钱政府来出。我当年在台湾教书,专门了解过这个事情。现在我们完全都弄扭掉了。
本来城市化过程中,应该是中国国民素养得到极大的改善。改革开放之后,农民工、打工的、做生意的,他们的后代,城市都应该尽最大的限度、最大的可能给他们土地,办学校,让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经过这种教育的城市化改造,逐步城市化,整个国民的素养才会改变。特别在经济下行、经济不好的时候,更应该(这么做),甚至可以把它作为稳定城市正常运转的一个经济性手段。不应该是赶回去,而是应该把这些人请进来,(让他们从农村)把孩子带出来。你在北京卖菜,政府就应该帮助他在附近盖学校。
政府应该提供一个标准,学校的标准应该达到我的每个标准。像台湾一样, 1980 到 1990 年代,台湾的教育就是制定教育的标准。你办一个什么样的学校,应该达到有什么程度毕业的人在这儿当老师。如果你聘请一个北大毕业的到这里当老师,政府给你补贴,每个月给老师补贴多少钱。这样才能把学校办好,经过 10 年、 20 年,一点一点,整个国民素养才能改变。
对家庭来讲,可能他在北京打工 20 年,那么可能他是打工第一代,但是他的第二代在 20 年后,可能通过高等教育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整个国家才能在这过程当中得到进步。
中国的底层教育应该是这样,通过城市辐射、城市吸纳,城市把农村人口逐步城市化,这是一个(方面)。另外,因为我们没有竞争,只有统一管理。从幼儿教育一直到高等教育,我们都是来自于一个模式,一个权力系统授权,这是不好的。这是教育落后,也是教育没有活力很重要的一个外部原因。
因为什么?因为我们看民国教育和国外教育,为什么好?比如我们看美国的教育为什么能够出现多的奖项?给人类做那么多贡献?因为他的学校的格局是多样性的——教会背景的、基金会背景的、国家拨款的、公立的,各种性质都保留。我们民国时期的教育,来自于省内的、国立的、教会的、民间的,都有。南开大学当年是自己筹集资金、清华大学靠庚子赔款、北京大学是政府拨款、燕京是教会的钱、圣约翰是教会的钱。这些学校来自不同的拨款系统,它才使这个学校和另外一个学校(相比),办出自己的特色。另外在竞争比较当中,学生考虑说我为什么考北大? 我为什么考清华?他会有一个价值认同。我们今天是毫无比较,只是在讲程度差别,(比如)北大国家拨的款多,所以老师、学生往那儿集中。
这是很糟糕的。
4. 中国社会的拉美化、精英主义趋势值得警惕
洪涛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
在这种状态下,国家其实分裂为两个国家,其一是富人的、权贵者的少数人的国家,其二是沉默的、没有发言权的、相对弱势的多数人的国家。
自 1990 年代末以来,中国社会不断往精英主义方向发展,这是一个趋势。在一些电影中,一些社会边缘人群,比如同性恋、胖子,受到了嘲笑,他们的形象被丑化。普通人,非成功人士,在整个社会评价体系中的地位是很低的。这是中国自 1990 年代末以后的一个非常明显的发展趋势。
精英阶层和普通民众之间的距离不仅在扩大,而且在不断加深、加固。我以为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的出现并不奇怪,合乎中国自身的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逻辑。原因很复杂,一个方面当然跟经济发展阶段有关。改革开放初期,大部人的家底都差不多,但现在不同了,因为积累不同,拉开了距离。其次,在 1980 年代,一个人可以白手起家,不必有较高的文化水准,未必要受较好的教育。现在这样的情况就比较少了。从政策层面来说,改革开放以来的国家政策,总体倾向于拉开距离,当然,这有利于对财富创造的激励,但是,也使富的越富,穷的越穷。
从中国固有文化的角度看,平等不是中国的主流传统。平等观念进入中国是在20世纪初,而影响较大的,也就是在建国后的前三十年。改革开放后精英主义起来了,发财的人认为我发财是理所当然,因为我有能力;做官的人认为我做官是理所当然,因为我是贤能;有文化的人看不起普通人,因为你不会讲英语,不是西方留学回来,你讲话讲不过他,学历也没他高。人格观念是泊来品,中国人传统上也较少有人格平等的观念。社会在整体上倾向于赢者通吃,强者优先。这从一些小事就可以看出,道路总是优先满足汽车通行,其次助动车,其次自行车,最后行人。单位要提拔一个人,所有的资源、荣誉、机会都集中于他,保证他要与其他人拉开距离。结果自然是,有钱的更有钱、有权的更有权、有文化的人更有文化。权贵的后代,总体上会受更好的教育,有更广泛的人脉,有更多的机会,往往也更会做人,因此,在起点上,他们就与普通人家的子弟拉开了距离。总之,已经获得的优势,将积聚成更大的优势,而一旦有微小的劣势,也会变成更大的劣势。
这样经过若干年之后,社会的分层就很明显了,而且,上下两层的距离越来越大。财富在集中,权力在集中,文教资源也在集中。金钱、权力、文化都在向着上层汇聚。近来盛行“贤能论”,有财有势的人,还要证明他们之所以有财有势,是因为他们德行高的缘故。这样一来,普通人真是永世不得翻身了,他们的穷和弱,还要表明他们的德行的缺乏。这是权势集团同时握有文化霸权的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说来真很悖谬,在柏拉图《理想国》所设想的一个好国家里,德行高的统治者是不能营家室、不能蓄私产的。对照一下就不难明白,现在的这种德行等级制(贤能制)是怎么回事了。一段时间以来,中国人喜欢批评新自由主义,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中国倒是很新自由主义的,而且是一种极其精巧的新自由主义。
多年前就有人说过,中国要提防拉美化。一方面,是一小部分占有大量财富和握有政治权力的人,他们(至少他们的第二代)往往还拥有西方教育背景,他们独立地构成一个“经一政一教”三位一体的圈子。他们是国际化的,是两头在外的,是超国家的。另一方面,是地方化的大部分普通人,包括城市的中、小白领和大部分农村人口,他们无论在经济、政治,还是在文教方面都没有什么发言权,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是被动的、认命的、消极的。在这种状态下,国家其实分裂为两个国家,其一是富人的、权贵者的少数人的国家,其二是沉默的、没有发言权的、相对弱势的多数人的国家。
5.中国财富阶层固化的根源
洪涛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
中国当前的阶层固化及其状况,与西方 19 世纪中期之前的资本主义国家的情况颇为类似,即权力、财富、文化高度集中于同一拨人身上。
现在扶贫政策当然有助于贫困人口的脱贫,但效果是有限的。沿海地区,城市里头房价涨一点,扶贫的那些东西算什么。现在的格局是,已经占据优势的,随着发展,优势会更大。以前邓小平讲“先富带后富”。现在先富的人,因为他的领先而变得更富。他迈一步,你要迈十步,或者,百步,你怎么跟得上?
西方为什么能够消灭贫困?为什么能消除贫富两极分化?一个重要原因是政治制度。因为穷人被赋予了政治权利,得到了政治权力。马克思就曾经这样评论西方国家的普选权:由于有了普选权,国家作为国家,就宣布私有财产无效,就以政治方式宣布私有财产被废除,他引用汉密尔顿的话说:“广大群众战胜了财产所有者和金钱财富。”在普选制下,富人在财富上的优势,被他在人数上的劣势限制了。中国的富人固然也没有投票权,但是,他在财富上的优势很容易使政策倾向于他,更不用说中国的财富往往与权力勾结在一起。中国的普通人处于双重无权的地位,既没有政治权力,也没有经济权力。其实,对普通人来说,民主比所谓社会主义政策来得更重要。民主给予他们以权力,他们可以通过所拥有的权力改善自己的处境,而社会主义政策只是使他们被给予,他们被动地等待别人的恩赐。
中国当前的阶层固化及其状况,与西方 19 世纪中期之前的资本主义国家的情况颇为类似,即权力、财富、文化高度集中于同一拨人身上。它们的这种状况,随着 19 世纪中叶起的普选权的确立、社会政策的实施而开始改变。普选权的确立是关键。因为有了普选权,政府的政策才能在根本上倾向于作为大多数的普通人,而不是少数权贵。
总之,中国财富阶层固化的根源在于权力的固化,即权力集中于少数人手里,大多数人处于无权的、被动的、消极的状态。极少数人操持着一切。无权的多数人,只能靠政府的一些善意,但是,这很靠不住。掌握政、经、教权力的人很容易结成联盟,交换彼此的优势和利益,使各自的利益倍增。从根本上看,他们同出一源。精英之间总是惺惺相惜,要这些权力哲学的信奉者来垂顾沉默的、无势力的大多数,总是很难的。
6. 城市只想解决劳动力问题,不解决农民工进城生活问题,结果制造出更庞大的畸形社会
郭于华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一个家庭,正常的家庭生活都没有。父母子女之间、夫妻之间,一年能见上一面就不错了,这都叫什么生活?你可知道中国有 2.7 个亿农民工,也就是差不多有 1/6 人口处在这么一个状态下,任何社会都难以想象。这社会还能这么维持。
大家都看到了农村在凋敝,其实也越来越意识到它根本症结在什么地方,但就是推不动,就是没有办法。农民对土地没有根本的权利。
农民对土地的产权是不明确的,说集体所有,什么叫集体所有?集体所有是谁所有?它必须要落实到农户、落实到个人头上,才真正归他所有。你看已经发生了多少案件,都是以集体所有的名义,其实是被抢夺走了。集体所有是不落实的。如果这个东西是我的话,它一定就得属于我,我对它拥有完全所有权。你有了所有权之后,才有其他权利。现在非得把这分开,说你没有所有权,然后只有什么经营权、收益权、使用权,那就等于没有啊!
各种研究到这儿就饶。这是个根本性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农村凋敝不可避免。现在大家都说农民,把他们看成不会过日子的人似的。农民有那么傻吗?农民比你们聪明多了,比你们有智慧多了。你只要给他应有的权利,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做,自己知道该怎么让自己过得幸福,这不是人的本能吗?
你非得说教他怎么致富,你让他集体才能致富,这么多年,你教出啥来了,对吧?人家本来是青年一代到城市打工,而且青年一代本身已经认同城市生活方式,你让他在城市工作,为什么不让他在城市生活?所以现在农民工问题其实非常大,而且它持续时间太长。大家原来觉得好像是一个有一定期限的过渡状态,然后这些人慢慢就城市化了。可是现在你都是人为的屏障,你就不让他城市化。你说这些年轻农民工,他们在城市能结婚吗?能在城市安家立业吗?能在城市教育、抚育子女吗?能在城市养老吗?这些问题你都不解决的话,你就让他们在城市干活,然后干完活,你们就回去。这怎么可能有解啊?这问题我们也说了多少年了。我们提出的叫“分割化的农民工生产体制”,就是你一代一代地生产出这样的农民工来,你只解决劳动力再生产,不解决它完整的再生产过程。这个过程包括他的家庭,保障,子女养育、教育……你现在还不让农民工的孩子在城市里读书!
可能北上广深这种大城市比较特殊,但是像有一些城市,比如成都早几年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了。当时成都市的教育局局长是我大学同学。当然,农民工也抗争了,农民工堵路,他去处理。他说,我要作出承诺,保证不让一个农民工孩子失学。他们不光是教育,成都等于在城乡统筹方面做了好多尝试和努力。教育方面就解决了,所有孩子都可以公平地在城市里面(上学)。
当然,超大型城市可能会有你的问题,但是不是不能解决。你一刀切,就不许农民工的孩子在这儿读书,享受公平教育资源。现在整个农村教育资源跟城市就是两重天。(结果还造成)留守儿童问题。有些父母在城市里发展得还可以,他的孩子也在城市里读了小学、中学,但是高考又必须回到老家去。但有的人都离开老家好几十年,老家什么也没有,让孩子回去高考,那不是疯了吗?这些问题我觉得都要从根本上去解决,从制度上去解决,否则的话,你说你只从什么政策上调整调整、倾斜倾斜。不管用啊,不是根本解决之道。
今天你看新生代农民工,我们也做了好多年的研究。我都觉得他们的婚姻问题都特别令人焦虑。现在新生代农民工,尤其是在打工比较集中的南方,出现了好多种男女关系的形式——临时性的,搭帮过几天;一夫多妻的。他也不是正式妻,就是一个男孩,好多女朋友。
中国的这种现状,在任何一个正常国家都不可想象。一个家庭,正常的家庭生活都没有。父母子女之间、夫妻之间,一年能见上一面就不错了,这都叫什么生活?你可知道中国有 2.7 个亿农民工,也就是差不多有 1/6 人口处在这么一个状态下,任何社会都难以想象。这社会还能这么维持。
本篇报道涉及访谈对象:
制图:冯秀霞
题图为纪录片《我的诗篇》剧照,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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